寻找诗歌的美学气质

2020-11-18 00:25张远伦
新文学评论 2020年4期
关键词:通灵气质美学

□ 张远伦

如果说地域文化在诗人身上有烙印的话,那么我觉得湘西、渝东南、鄂西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巫。这个巫超越通常意义上的巫蛊之术,浸润于诗人的美学骨子里,会呈现为:通灵、幽微。我想这也是南方诗人有别于北方诗人的原因之一。从总体上看,南方诗人精致、幽微、细腻,语言技术出众,诗歌里面的蛋白质更多;而北方诗人更粗粝、大气、苍凉,语言上更有力,诗歌里面的风沙更多。当然这只是现象,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北方诗人黄钟大吕多,但南方诗人也不乏凌厉激越,南方诗人才子情怀,北方诗人也不乏洞幽烛微。

通灵绝非近玄,而是来自精神对某种呼应的渴求,所以我们共同制造了舞蹈、戏曲和诗歌。有时候,诗歌的通灵,就是诗人自断经脉。通就是不通。没有端头。因此,我们用面具示人。我的那些亲人,戴上面具模仿神灵,卸下法衣均是俗人。

我见过两种用数字命名的乐器。打击乐。我天生最喜欢打击乐,其次才是管乐。我不喜欢弦乐。钹乐被称为345,鼓乐被称为幺二三。有时用作庆典,更多用于祭奠。这些乐器,表示对亡灵的尊重。所以我更在意诗歌中凝重打击的东西,尖锐摩擦的东西,如钹,如鼓,如幺二三,如345。伴随着甩手揖的舞蹈,我愿意去冒充神的骨血。

我曾在诸佛江的一条支流上看见大量野鸭。循迹而进,小河幽深。围着一个村落,名叫麻风村。村庄只有一个近似豁口的出处。那里的每一个残疾病人都像是陶翁。模仿他们的人,如我,像是豪格、勃莱、赖特、特朗。我在诗中一人分饰多角,却对当前绝境无法描述。

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成熟诗人,往往会呈现出不一样的美学气质。诗人们要越走越亲近,但是诗歌美学气质要越来越迥异,这样才更丰富,更有吸引力。

我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学习诗歌,迄今已近25年,其间经历过三次以上的美学气质的变化,三次以上重装了我自己诗歌认识的系统软件。我不断反思和寻找,现在初步有了一些想法,但是也可能还会调整。我不断打败自己,然后弄一个新我出来。大致经历就是唯美—异化—通灵这样的过程。

我想保持足够清醒,并对诗歌充满敬畏,是我能够在工作生活之余,还能写诗的内生原因。这段时间我不断寻找适合自己的创作道路。我想:很多人走的道路,一定是好走的,他能快捷地抵达大众的审美。但是,我不会那样走,我要走的是一条狭窄的道路,是羊肠小道,是毛狗路,那种精深幽微之境地,那种深邃浑厚之思想。这就是我在美学上的追求,前面提到过,核心是通灵二字,这个不是玄学的通灵,而是语言和诗意的通透、精微、灵动和深远。当然,我还在路途中,远未抵达。

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能只见独峰而不见群峰,这诗歌的领域里,别人攀爬的山巅,我就不去了,因为早已有人站在那里,你去挤占别人的地盘,别人不干。即使你去了,你也未必能找到攀登的路径,遑论登顶了。因此我就要在自己那极为狭窄的路上前行。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葡萄牙诗人安德拉德,他的《白色的白》我反复读了好多次,后来通过刊物《红岩》还读到了他的另一首长诗《阳光质》,对他的语言技术深深着迷,那时候我读诗是先语言后内核,有时候根本就不看内核,就看他语言好不好。说来也怪,过了一段时间,又迷上了另一个葡萄牙诗人佩索阿,对他作为欧美现代主义原发性的写作深为佩服,那种异名者的写法,诡异而又孤寂的气息像一把刀子。我手里的佩索阿的诗集,现而今已成“油渣”。

前几年我大量阅读了欧美深度意象(新超现实主义)大师勃莱、赖特、西米克等人的作品,有恍然悟道之感。这一个发现对我的影响是决定性的。我重新审视了中国古典诗歌的美学精髓,比如情景交融的写法,与日本物哀文化下的诗歌,有神似。而这些写法又深刻地改变了美国“非学院诗歌”。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妄自菲薄呢?可以说,近几年来我的诗歌重返早期的干净、纯粹和深远,与观念的回归是紧密相连的。

有了自己的气质,技巧不是问题。气质里面,包含着地域影响、个人性格、人生阅历、信念信仰等诸多因素。我个人还用四度来进行了概括:诗歌是有温度的,它必然具有人情味和悲悯性;诗歌是有风度的,它必然具有语言美和风情美;诗歌是有深度的,它必然掘进到人性深处,而最高的人性将是神性;诗歌是有维度的,它是生存、生活、生命、情绪、信念、信仰的综合体。

很多人的诗歌读下来,常常感觉几乎是一个模具生产出来的,甚至就是一个人写的。这是新世纪以来诗歌创作丰裕的繁荣状态下,掩藏着的窘况。诗歌成功学在当下具有很强的诱惑力。诗坛上哪一种写法获得的成功大,利益多,拥趸便蜂拥而至,模仿者、借鉴者甚至抄袭者就来了,大家都想在短暂的时间里发表、获奖,爆得大名,进而恍惚而又享受地站在聚光灯下。形成的局面往往是很多写作都一副面孔,没有自己的呼吸,没有自己的温度,更遑论思想层面的启蒙,和诗歌美学层面的突破了。

前段时间,有一条很有意思的消息:人工智能机器人不仅在刊物上发表诗歌,而且出诗集了。其实在诗坛,类似于机器人的诗人,比比皆是,生产线上流水作业出来的作品,充斥于网络和报刊。最近,智博会在重庆举行,为经济赋能,为生活添彩,人工智能再次惊艳,诗人们开玩笑说:最好能有一款私人定制的机器人,代替诗人们出作品,根据每一个诗人的思维习惯、语言节奏和美学追求,生产出风格迥异的诗歌。不然,机器人的模式化作品和诗人的重复性作品一样,极有可能的结果是烂大街,坏了读者胃口。

因此我喜欢原生性的诗歌写作,喜欢具有诗人独特生命密码和生活印记的诗歌,与所谓潮流有所区别的诗歌。如是能发现“源头性”写作,或是某一种诗歌美学的初露端倪,即便会冒犯既有的美学观念,也会让人惊喜。写得太像诗歌的诗歌,即使偶有一瞬间的愉悦,也难以持久;而那种原生性的诗歌,却让人心灵有久久的震颤和回味,如能启蒙读者以新的方式观察世界,那将是诗歌的荣光,也是读者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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