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小敏
在被贴上私人化写作标签的80后作家群中,宋小词的文学创作显得颇为独特:城市与乡村,尤其是女性的生存现状,在其现实主义笔触下尤显沉重与艰难。鲁迅先生在一百年前以文学的方式将“国民性与启蒙”拉入革命视野,他的第一部小说集更是以“呐喊”为名,写出了广袤大地上底层人民卑微、痛苦、麻木的生活,启蒙的亮光无法唤醒黑屋子里的沉睡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作家还是会在坟前放上一束花(《坟》),让人感受来自未来的一丝亮光。一百年后的今天,乡村女性更多地走入城市,她们不再被困足于生存之地,是否便意味着更多的自由?女性发出怎样的声音,谁替她们发声,是振聋发聩,还是犹如一缕游丝,都成为文学必须要关注的对象,而宋小词的中短篇小说集《呐喊的尘埃》探索当下依然被贫穷包围的偏僻乡村女性的生存,无论是留守乡村,还是走向城市,身体是否要成为必然的资本,去撞击沉重的生活大门,谋求曙光的照耀。
“呐喊”是勇猛的,“尘埃”却是卑微的,宋小词在标题设置时便将这一矛盾直接推至读者面前,无论“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①,勾勒出现实的轮廓,洞晓在生活逼迫下的欲望涌动,展示真实的乡土女性的灵魂,进而探究时代幽微心理。
上世纪90年代以来,现代化进程加快,城市享受着物质的极大富裕和精神空间的多元,而乡村,除了承载文人无限浪漫田园风光和拯救传统文化的动力外,逐渐衰敝破败,成为落后的空间,原有维系传统乡土的道德在固化为道德律令与被随意调侃之间游移,正是这种复杂,构成了宋小词展开文学诉说的场域。
在小说集《呐喊的尘埃》中,乡村不仅是地理位置,更是独特的文化空间,“文学关注的是这个文化空间如何决定人们的命运、性格以及体验生命的特征”②。连绵不断的山,围绕着丘陵,大堰储蓄水,应该是山清水秀的田野风光,但却没有成为承载文人乡土情怀的世外桃源。宋小词以近乎冷酷的写实主义手法将生活的卑微展示出来,身在都市的读者感到陌生而遥远,但生活描写的场景却又如此迫近。在《呐喊的尘埃》中作者交代了这里的日子“逼仄冗长”,“一股子穷味儿”,山民“无论目光放得有多长远,终究要被这形状给挡回来”③;《瞳孔》中原本辉煌的粮管所成为被遗弃的荒芜之地;《锅底沟流血事件》中乡村修路的困难……封闭乡村的真实存在,早已不再是牧歌式的存在,混乱的日常生活,琐碎而漫长地消磨着生命。
而苦难则成为人物成长的生命底色,或因物质匮乏,或因精神困顿,或因无力抗争,或因抗争失败后的无奈。如《呐喊的尘埃》中马家女人为了维持生存而出卖身体;《血盆经》中六儿被大伯压榨干活,翠儿被当作生育工具不断转卖,而这些在乡村都是被默许的;《瞳孔》中娟子未婚先孕,被双方父母逼迫去打胎;《开屏》中秦玉朵走进城市,却依然未能真正从心理上成为城里人;《太阳照在镜子上》中妹妹陶安生活的混乱与困顿;《路遥遥的心事》中路遥遥因暗疾不能怀孕的家庭悲哀;《滚滚向前》中杨依依生活拮据后摆地摊的艰难;《锅底沟流血事件》中马德山多方周旋修好路却在路上被碾死……而女性命运则更为尴尬,《呐喊的尘埃》中“马家都是拿女人来垫日子的,一代又一代”④,《血盆经》中为因生育而亡故的女人做的超度仪式,浑浑噩噩地循环在这块土地上的女人的命运中。这种极度封闭的空间,构成了一辈辈女人的生活,她们不甘沉沦其中却又抗争无门,宋小词笔下的生活如同“铁屋子”般存在,灰暗的生活,闭塞的眼界,循环的命运,寻求人生出路除了历经苦难,别无选择。人物孤独与逃离的欲望,无论是寻求生活的资本,还是保留内心的宁静,城市与乡村,似乎都是对宋小词的主人公封闭的,走不进去,也回不来,像极了她在访谈中提到的“乡村的生活并无诗意,城市的生活也没有多少荣光,我处于尴尬的夹缝中”⑤。正是这种“尴尬人”的视野,让作家能够站在多维的视角审视笔下底层人物的生活。
故事的讲述方法有许多种,宋小词有时为展现生活的复杂与全方位,选择全知视角,有时会选择将自己隐藏在字里行间,让叙述者“我”来充分展现看到的生活,叙述人物的真实境遇与内心情感。
《呐喊的尘埃》中叙述马家凌杂不堪的日常生活,宋小词选择的视角是家族中的第四代、最小且正在读书的女孩儿小节“我”,主人公被放置在性别、家族、城乡的多维视域下关照与审视,这也是作家“为义所驱动”⑥,将女性角色生活境遇的触目惊心展露无遗,表达对现实生活的认知与思考。亲情原本应该是温暖的,《呐喊的尘埃》中的马家不是,在贫穷和疾病面前,亲情是对家族女性赤裸裸的绑架,乡村的道德也成为桎梏女性甚至是逼迫女性的枷锁,而怨恨是故事讲述者“我”观察到的常态。每个人的生存,都成为巨大的负担。太爷爷因饥饿而哭喊,太奶奶卧病在床,小姑堕胎后不能劳作,二叔被抓坐牢,爸爸患病后面临巨额的医药费,街坊邻居指指点点,等等。身在其中“我”的道德、责任在生存面前被毫不犹豫地摒弃了,甚至连一块遮羞布都不需要了。在被强行撕裂开来的生活面前,非常态的情感交织在第一人称“我”的讲述中呈现,沉重与隐忍在字里行间流露了出来,作家压制着自己的热烈而又厚重的情感,节制地旁观这一切的发生。
以女性“她”视角来关注世俗生活,是宋小词作品比较明显的特征。烟火气、脂粉味儿,女性成为她写作主要对象的同时也是织就起整个生活画面的中心人物。身份的差异使设置的女性生存境遇也更为多元。除了日常的吃喝拉撒,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人性面临的种种考验与遭遇,如《滚滚向前》中杨依依面临的人事经理的“揩油”,摆地摊及军嫂身份;《开屏》中秦玉朵面临的婆媳关系、与男上司的婚外恋;《瞳孔》中齐飞翔当兵后得了奇怪的病而吃土,其父母对娟子的态度从拒绝到哀求……外来世界的点滴交织成女性生活的网,日常的苦难与欲望、伤痛与期待,都具有了难以言说的复杂意味。宋小词在文章中能克制住情感,相对冷静地叙写人物的遭遇,“我有意让自己慢下来,把节奏放慢一点儿,像一些微雕师那样富有耐心,不急于求成,让文字像一把小刀或是铅笔一样,细细地刻,细细地描,一点儿一点儿地前进,一点儿一点儿渗透”⑦,而这种慢慢的渗透,也会慢慢流淌在读者的心中,形成情感共鸣。宋小词用特殊的视角和敏感的观察力,对简单人物构筑的社会圈层层剖析,甚至展示人性扭曲的复杂与恶,但这种恶,却又在泥淖般的生活中合乎“逻辑”地存在着,这才是作家的独到之处。
从“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启蒙”这一话题被广泛讨论,启谁之蒙,谁来启蒙,启蒙何事何物,都未有标准答案。无论是外来或内在的力量在任何事物上教导人向美向善,都算是发挥了启蒙的作用,只是未必符合社会大众或某种阶层的需求而已。根据原有的文学叙事传统,乡土中国最有可能扮演启蒙角色的,按照常规,是教师或上级、书籍以及城市所代表的先进文明的洗礼,完成主人公“觉醒—反抗—新生”的历程。这些启蒙因子在《呐喊的尘埃》中全部存在,却未能按照常态叙事,彰显了作家对启蒙别样的反思。
极其封闭的环境,人物生活的缩影,愚昧、封闭、落后,与外界的交流甚少,所有向外释放的信号都被反射回来。文本中主人公面临的生存困境,也并非新时代新问题,而是如百年前一样,历史前行的车轮似乎忘记了弱小如尘埃的她们,而她们对启蒙的渴求也就极其强烈,最终的作用却极其微弱,而外来的救赎更为不可能,周遭人用“嫌弃和鄙视”的眼神来看待这家人,尽管主人公有自我反省与抗争的意识,“我不再让自己喊叫一声,我要将这种疼活活闷死在嘴巴里,我要为自己蓄积一些力气,我要生出一种更强大的能量,我要自己走出这阴冷的手术室。强忍让我的身体感到炽热,像有火在炙烤似的。这些疼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焦灼的气味烙进我心里。我对我贫穷的村庄生出刻骨的仇恨”⑧,这种刻骨的仇恨,也暗示了返回乡村后的生活艰辛。家族中女性想走出去似乎是无路可走,正如一百多年前的娜拉,走出去的必然结果是堕落或再回来,那么再回来,便必然意味着幸福的开始么?未必。《呐喊的尘埃》中“我”伤痕累累之后重新返回乡村,家,会成为接纳“我”,让“我”重新开始的地方么?未必。家族中奶奶、姑姑已经为她演绎了将来的命运。揭示出了病苦,引起了疗救的注意,但如何疗救?反抗了某种堕落,并不意味着光明的未来,这才是宋小词在刻画主人公时冷静而又略显残忍的独到之处。启蒙与救赎无从谈起,尽管小姑和“我”的名字分别是“从贞”和“小节”,美好的愿景并未给家族第三代和第四代带来任何改变。治疗父亲的“药”从哪里来?在封闭、极度不发达的地区,生存只能建立在其他人的血肉之躯上。《锅底沟流血事件》中马福山因自己曾遭遇过摔伤,千方百计修好道路,却在要过路费时被车辆碾压而死。通向外界的路修通之时,外界与乡村似乎依然是毫不相关的两个世界,结局依然惨烈。
象征着现代文明的都市,更多地成了女性苦苦挣扎的生存之地。《呐喊的尘埃》中妈妈去了北京,小姑和“我”去了广州,然而作者甚至连这些城市的繁华都没有一丝笔墨,主人公来到这里,城市并没有向她们展开生活的多样层面,只有破落不堪的小巷来接纳她们,由此她们开始了堕落的血肉生活,接触到的城里人大多为身体的索取者。即便是能够在城里立足,她们也未必能找到心灵的归宿。《开屏》中的秦玉朵试图用婚姻中的隐忍作为代价,维持所谓的虚幻的体面,最终只能在绝望中走向极端。城市与乡村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依然没有消失,甚至没有减弱。生存的困境永远摆在不断凋敝的农村面前,无论是留守,还是走出,哪怕是留在城市中,都是城市的外乡人,身份之痛永远是难以摆脱的困局。但作者还是会留下一丝亮光,主人公大多都选择了隐忍,至多是 “靠在厕所的铁门上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⑨,压抑已久的声音终于发出,却并非呐喊,更多的是现实压迫下产生的无奈,发泄过后,生活会继续进行,哪怕是无处遁逃的宿命般的生活。但人性中依然有温情,内在于血液中的坚韧,支撑着主人公继续活着,相信未来的亮光会照耀生活。如《太阳照在镜子上》中陶平尝试理解妹妹并为之照顾孩子,《路遥遥的心事》中路遥遥还是想着要接回公公……“始终在历史痛点叙述里散发着对人的关怀、对人的悲悯、对美好人性复归的期盼,而这也正是作家的历史视野和人文精神的体现”⑩,作者在彻底暴露无底黑暗的同时,还是留有了一丝温暖。
乡村女性的希望在何处?进城后沦落为城市贫民,或是以身体为代价换来金钱,还有回不去的乡村,日常生活的卑微,尊严的丧失,对未来的幻灭,这些小人物的精神历程值得关注。“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或许鲁迅对希望与绝望、空虚的态度,正是宋小词在《呐喊的尘埃》中所暗含的态度,继续生活在庸常的俗世中,有欲望有躁动,有沉沦有欢喜。
注释:
①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441页。
②南帆:《启蒙与大地崇拜:文学的乡村》,《文学评论》2005年第1期。
③宋小词:《呐喊的尘埃》,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29页。
④宋小词:《呐喊的尘埃》,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30页。
⑤宋小词、吴越:《宋小词、吴越对谈:写作是我在打开心扉说最私房的密语》,《收获》微信公众号2018年3月20日。
⑥汤天勇、宋小词:《宋小词:创作有尊严的小说》,《芳草》2017年第1期。
⑦宋小词:《向人物的内心进行深耕》,《小说林》2014年第2期。
⑧宋小词:《呐喊的尘埃》,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60页。
⑨宋小词:《呐喊的尘埃》,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60页。
⑩王文静:《轻舟欲过万重山:论宋小词的小说创作》,《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