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
上班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早晨,都快9点了,我还赖在被窝里不起来。房子和床都是单位提供的,叫集体宿舍,可就我一个人住。这里是偏远的林区小镇中学,虽在绿树掩映之下,天蓝风清,鲜花常开,适宜人居,但在一个20出头的师大毕业生眼中,这里的一切都很糟糕,实在提不起兴趣。
我的高考分数不低,本应上更好的大学,可选择了师范,是因为经济原因。家里实在穷,读师范花销相对小,找工作也有保障。转眼,中文系的130名同学一起毕业了,找工作成了130个人社会资源的比拼场。有条件的“改行”去了那些公认的好单位,没条件的奔向中小学。我属于资源最差那伙的,只能回到家乡,这个自然环境不错的林区小镇,被镇上最好的中学聘用。
失望最大的是家人。他们送我上学的那一幕里,是我飞向高枝,然后衣锦还乡的高光故事。可四年下来,这故事还没开头就已结束,我带着离开时的简单行囊没精打采地回来,稍稍多一些的,是有限的知识和一张大本文凭。可用家人的话讲,这两点能马上变成钱吗?跟他们四年的供养和期待比,又价值几何呢?
我一点也不想在家里住下去,就只身来到学校的集体宿舍。哪哪都破旧不堪,哪哪都简陋闭塞。同事们看上去都上了年纪,都抱着混一天算一天的心态,一个个散漫世故,斤斤计较,明里暗里抱怨命运不济,在这样的地方再怎么努力,也没有机会,也无从破壁,只好认命认混云云。这就是传说中的油腻感吧?
我本就沮丧的心情,变得更加消极阴郁。课堂上心不在焉,照本宣科,掐着秒针耗时间。业余时间跟打更的、保洁的打扑克、搓麻将,在没课时蒙头睡懒觉,全然没有了校园里的青春热情,可这时的我,才23岁呀!
又是一个赖在床上的周末早上,学校里那位已经退休、因缺人手又被返聘回来教数学的谢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家中,给我看了一幅油画。这幅画的画面很简单,苍茫无际的大漠,一位孤独的旅者,正赶着骆驼朝前艰难地跋涉,风吹起他蓬乱的头发,满脸的沧桑掩不住那份独特的坚毅与执着。
我一遍遍地念着油画的标题——《走出大漠》,下意识地问:“作者是谁呀?”“我。”谢老师平静地答。好个“我”,轻轻的,却是坚定的,顷刻间,在我的心里卷起了狂沙。是啊,大漠空阔无边,风沙肆虐,旅者不能抱怨,只能坚定一个信念,那就是努力地、艰难地走出去。因为,他无路可退,只有奋力向前,才能活下来。
“小伙子,请记住,无论何时何地,都没有人能拦住你的努力。”谢老师拍着我的肩膀,笃定地说。说心里话,平日里,我跟谢老师交往并不多,今天竟然如此近距离,我既惊讶又很享受。我环顾起这个家,一个旧式红砖楼的三层,一室一厅的小单元房,房间里栽满绿植,水灵灵、活泼泼,配上书橱和字画,淡雅清香。一桌一椅,一杯一碗,平平常常,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锃明瓦亮。
赶上中午,我被留下吃饭,刚出锅的烙饼,一盘青椒炒土豆丝,外加西红柿蛋花汤。因我这个客,谢老师说就在茶几上吃。谢师母撤下茶具,铺上一块干净平整的碎花桌布,三副碗碟筷端正摆放好,柿红椒绿,外加烙饼散发的香气,我一下有了饿感,情不自禁地坐了下来。
我俩边吃边聊,原来,谢老师也有过情绪跌到谷底的时候。“我们都看过外面的世界,一想到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真是悲从心中来。”他的思绪回到过去,“我问自己,能远走高飞吗?不能;能改变环境吗?也不能。那能改变自己吗?试试吧。我会作画,那就画吧,就当打发时间啦。可画着画着,情况就变了,思绪被打开了、放飞了,像插上了翅膀。为了完成这幅《走出大漠》,我在暑假去了敦煌,又徒步走向武威和青海湖,有了真切的艰难感受和孤独体验。画作完成之时,我也找到了走出心理困境的出口。你的样子太像当年的我,我一眼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是个退休返聘的,跟你不熟,但冥冥中有只手在推我,让我对你不能袖手旁观……”
三个小时不知不觉过去,我从谢家走出来,眼前的路突然变得很宽很亮。
回到宿舍,我烧掉了扑克,送走了麻将,还在墙上贴上了“努力”两个大字。我不再空发那些无济于事的牢骚,不再抱怨工资太低,不再挑剔学校环境不好,不再为学生的基础知识普遍薄弱而唉声叹气……
因为这些都是我力所不能及的,我眼下能做到的,就是把课上好,于是,我把十二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学上,精心备课、上课,热心辅导学生,反正宿舍就在校园里,我把这种24小时随叫随到的状态,视为谢老师般的“大漠之旅”,只是他用画,而我用传授知识。
常言“人在做、天在看”,我的这个天,就是同事和领导,就是学生和学生家长。他们看到了我的变化,也看到了我为适应环境所做的努力,我自然赢得了他们的尊敬。学生们喜欢上我的课,很多家长见了我,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拉着我到家里做客。校领导也多次当众说,没白聘我这个大学生。
业余时间里,我又拿起笔,开微博,办微信公众号,曾经看啥都不顺眼的日子,一天天变得充实快乐起来。周末宿舍里,也不再是牌友、麻友,而是换成学友、文友,其中不少人是我的学生。
一天,我到省城图书馆查资料时,偶然遇到了在省金融机构工作的师大同学。见面没三分钟,他就慨叹日子过得太没劲,同事虚伪、庸俗,领导用人裙带成风,自己说话办事要看人脸色……闻其言,再看他,一脸的苦相,一身的颓废,我猛地发现,那不就是不久前的自己吗,我们都曾陷入生活的沼泽,对环境的不滿,对世事的抱怨,在不知不觉中放弃了本该拥有的勤奋,让颓唐过早地缠住了本该富有朝气的青春。
“可是,并没有人拦着你去努力啊。”我不自觉得说起谢老师的话,讲起谢老师的心路故事,当然,还有那幅曾刮起心灵风暴的《走出大漠》。老同学怔怔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似的,不知我能不能当把谢老师,让眼前这位陷入心理泥潭的人,走出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