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了你为啥还不睡

主持人

每到晚上，身体的生物钟就会敲响，生命就该进入睡觉模式。但有许多的人，却逆势而行，在午夜的月光下异常活跃。这可不是简单的失眠问题，走进他们的夜晚，会看到另一个世界，另一种人生，让人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星光下的向日葵

谢女士  48岁  农民

【诉说】5年前，儿子因车祸去世了。我是个农民，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居然是去大城市奔丧。机票是肇事方买的，不出来不知道，世界这么大，儿子从穷乡僻壤走出来，太不容易了。两年前，乡亲们在村口敲锣打鼓给他送行，没想到两年后，乡亲们又在村口含着眼泪给我送行，纷纷说：“一定不能放过那个撞人的司机，他把你们这个家给毁了。”亲戚们要陪我去，可我没同意，怕人一多，心就乱了。

下了飞机，儿子的老师、同学，还有公交集团的领导和那个肇事司机小王都来迎接了。公交集团和校方都为我安排了宾馆，我却说，先到司机小王家看看。对这个小王，我开始是恨，恨不能撕了他。他给我打了无数电话，我只接了一次。他没有推卸责任，一个劲说“全怪我，全是我的错，大姨您怎么惩罚都行。”他一再请我过去，他一家人想当面向我道歉。

我现在来了，公交集团领导对他说，不管人家怎么闹，你都得受着。人家唯一的儿子没了，怎么闹都不为过。推开他的家门，眼前的景象让我愣了。不到50平方米的房子，住着一家五口——小王父母和小王一家三口，孩子刚上幼儿园。小王媳妇一见我，不知说什么好，站在门口直搓手。我看看四周，脱口说：“你们城里人住的，也太挤了吧。”

小王媳妇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诉苦说：“从结婚就和老人在一起过，都是普通工人，哪买得起房子？一平方米一万多的房价，不吃不喝两辈子也买不起，只能占老人的便宜，跟他们挤了。”我惊呆了，“一万块钱才能买一米见方？”她马上说：“可不是嘛！小王一个月工资不到两千，就这点钱还不稳定，一个月只休三天，没日没夜地跑，跑的公里数多就多赚点，跑的少就少赚。从当公交司机那天起，就从来没有睡到自然醒过，生生落下个神经衰弱的毛病。这些年，他也没跟家人过过一个团圆节，现在可好，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她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唉，都是苦哈哈的人家，我无话可说，见她哭得可怜，就说：“姑娘，大姨想在你家吃顿饭。”她赶紧擦干眼泪，忙不迭地让小王出去买菜。小王立马出门，被我拦住，说：“家里有啥就吃点啥，越简单越好。”

吃完饭，我告辞，还要去儿子学校看看。从进门到走，关于儿子的死，我一个字都没提。同学们领着我把儿子生前上课的教室、睡过的寝室、看书的图书馆，只要他去过的地方，都走个遍。校方为我组织了律师团，主要目标有两个，一是严惩司机小王，二是最大限度地争取经济赔偿。

我没见律师，而是去见系主任，跟他说，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还得再麻烦一下，帮我把遗体火化吧，我好带着骨灰去孩子活着时一直想去，却没来得及去的地方。第二天一大早，我一个人去了公交集团。对我的到来，公交集团做好了各种准备。他们已经把我的合法合规所得，打进事先提供的银行卡中，我能接受就接受，接受不了就走法律程序。

为了不使气氛太紧张，小王没露面，几位领导带着一位律师来了。他们做好应对我痛不欲生、哭天抢地的局面，因为从下飞机到现在，我过于平静的表现，让他们更加忐忑。可我们见面的时间掐头去尾就5分鐘，我说：“只有两句话，一是别处分小王，他也不容易;二是我全盘接受你们的赔偿方案。”

回到家，我用赔偿款把破旧的房子翻新，在院子里种满向日葵，因为儿子从小就喜欢它。乡下的夜里，星星看得特别清楚，压得也很低，伸手能摘到似的。我就这样坐着、看着，觉得儿子就在身边，天一会就见亮了。在外人眼中，我这是得了神经病了，他们哪里知道，其实我心里舒服着哪。忙完一天的事，想到天一黑，星星就出来了，就能坐在向日葵中间看，日子才有奔头，这一天才算真正结束。

白天哪懂夜的明亮

许先生   55岁  公务员

【诉说】我是乡下娃，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没有电话、电视，更谈不上电脑网络，课外书都难得一见，最常见的就是那种手掌大小的连环画，我们叫它娃娃书。班上有个男生，顽皮，爱捉弄我这个老实人。有一天故意在教室门口使绊子，让我摔了一跤，被老师抓了个现行，就批评他，让他向我道歉。我就说，把你的娃娃书借我三本，就原谅。这个男生有个木头匣子，里面装满娃娃书，那是他的宝贝，从来不借人的，可那天他破天荒同意了，借我三本，让我觉得这一跤摔得很值。

我偷偷看起来，其中一本叫《黎明的河边》，讲的是几位八路军战士渡河的故事，最年轻的那位牺牲了，我流了眼泪，居然不觉。突然，窗外传来一阵笑声，抬眼一看，是村里几位同龄的小孩子，其中领头的，站在窗外一边笑，一边招呼人，快来看啊，男的看娃娃书哭啦！

小伙伴们忽地围上来，窗前挤满笑嘻嘻的脸，而我还沉浸在感伤中，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们，一时间有些恍惚，我跟他们，那一刻好像在两个世界。我的世界在他们眼中是好笑、是有病。父母不允许，他们的世界更不允许，从那以后，我只能由白天转为晚上，由人前转到人后。每天，做完一个小学生该做的一切，父母说快睡觉吧。等全家都进入梦乡，我就悄悄起来，溜进厨房，进入属于自己的世界。

家里不知从何而来一本砖头厚的《列宁回忆录》，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这无异于一本天书。但是，除了已经快翻烂的语文课本，我真的没有其他选择。这书太厚了，捧着很吃力。厨房有个抽屉，放几件长年不用的家什，我把这本书放到里面，拉开后的高度很合适，我坐在小凳子上，摊开书页，刚好在我的视线中。

从此后，白天过得慢极了，而父母酣声响起时，我的心会莫名地紧张兴奋。我曾匆匆翻过那书几页，作者是列宁的妻子，叫克鲁普斯卡娅，里面有她的照片，现在回想，谈不上漂亮，但在一个乡下少年眼中，对外国人特有的深邃目光，感觉很新鲜、很美。

厨房夜读成了一天中的华彩时段，我居然瞒过了家人，也瞒过了白天的那个世界。直到10岁那年，我终于拥有了第一本课外书，可以大大方方地读了。每天放学，我都帮着父母采桑叶、照料蚕宝宝。在蚕茧卖了以后，父母会给我一笔零花钱，让我自由支配。我说想买书，他俩非常高兴，但让我买那些用现在话讲是正能量的，对考试有用。

可我被一本叫《高老头》的小说迷住了，傅雷译的版本，里面有许多当时觉得很奇怪的插图。这是万万不能被父母他们看到的，于是，我再次启动夜读模式，懵懵懂懂地进入巴尔扎克的天地。

村里的同龄少年初中一毕业，继续念高中的很少。男孩子成了家中劳力，种田，外出打工，女孩子读书更没用，她们也没找到读书的乐趣，辍学后学手艺、做简单农活，早早就嫁人。而我，则在家人的支撑下一直念书，最终考上了大学，改变了命运。

不过，现在我觉得，那不是改变命运，那就是我的命运。就算当年我辍学了，我也不会放弃读书。我可能会像多数小伙伴那样，去外地打工，因爱读书，我一定会是个优秀的打工仔。或许，我会在村办小学当一个民办老师，因为爱读书，我一定会继续进修，自考，成为一名优秀老师。即使在家务农，因为爱读书，我也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农民。因为书，会在人生的黑夜中，点燃一束光，照着我往更远的地方看过去、走下去。

一剧34年

关先生  39岁  大学教师

【诉说】83版《射雕英雄传》在大陆首播时，母亲26岁，我3岁。跟全国人民一起，她追这部剧，但不追黄蓉、郭靖甚至洪七公，而是相中了杨康。和现在的小女生疯狂追剧差不多，每晚她都看得如醉如痴。但看到十几集后，因怀上了我弟弟，就作罢了。

十年后的一天，当她在厨房擀面条时，突然电视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姑娘，我叫杨康。”她的心瞬间如烟花般绽放，身体像踩到电门上，噌地跳到电视机前，看两眼又想到案板上的活，只好回去，一边继续擀，一边不时抬头探身看电视。想起第一次看《射雕》，她如花年华，再遇见，她已三十多岁了。

尽管决定不放过这次观看机会，但生活的琐事却远远不是她能左右的。养大两个儿子，还要供他们读书，她像旋转的陀螺，根本不能停下来。1999年，《射雕》再次出现在荧屏上，已然四旬的她孩子似的，竟雀跃起来，说无论如何也要追了。但播出时间是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天热得像下了火，為了不影响我学习，她让父亲每晚到小叔家录下来，到了后半夜，我入睡后，她用DVD观看。

2006年，我研究生毕业，留校工作。到南方出差回来，给母亲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并连上网。这下，母亲算是见到了网络的魔力——在这里，她不用等待，也不用在后半夜，她可以随时随地搜索点击。

她缠着弟弟学了整整一星期，才将就着会使用了。距离初看，已有20多年了，许多情节已经消逝在时光里，她又从第一集看起来。同在这一年，喜事成双，我妻子生了个大胖小子，母亲所有的喜悦都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孙子身上。妻子怀孕期间、坐月子期间，都是她在照顾。妻子上班后，她又担起照顾孙子的担子。

劳累中，母亲少之又少的空闲时间，都抓紧睡觉了，《射雕》只能放下。等我儿子上幼儿园了，弟弟的孩子也出生了。紧接着，她又开始为第二个孙子忙碌，重复起换尿片、喂奶、哄睡觉的琐事。我们让她悠着点，雇个帮手，她一百个不同意，抹着汗说，不累！

2015年，她终于卸下身上的担子，前所未有地轻松——两个儿子的日子越过越好，两个孙子也都上学了，她可以安心跟父亲养老，敞开时间痛痛快快地去看她的《射雕》了。只是，她发现，人上了岁数，磕睡也跟着多起来，常常一集没看完，就歪在枕头上睡着了，一醒来，已经不知是哪集。就这么着，她也要看，最好在晚上，边睡边看，一旦给关机，立马就醒。

就这样停了看，看了停，到了2018年初，还有三集就结束时，母亲在凌晨3点再一次睡着了。这一次，她没有醒过来，医生这样说她：一生操劳过度，积劳成疾。从第一次遇到《射雕》，直到临死前，她花了整整34年的时间，可最终还是没有看完。好在，那些精彩的剧情，杨康这个永恒的帅哥，曾让母亲的夜晚那么的灿烂。每每这么想完，我都会潸然泪下，不知是悲还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