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无言

汪磊

你可以怀疑一切，但你绝不能怀疑爱情。

——圣·奥古斯丁《忏悔录》

爱情电影永远是类型电影的一大主流。人们憧憬爱情，渴望爱情。但它多见于文艺作品，在生活中却稀若珍宝。所以人们愿意从爱情影片中了解超脱普通生活的美好真爱。

《沉静如海》就是一部讲述真爱故事的奇特电影。它奇特在“真爱无言”。影片从头至尾没有一句关于爱的表白，在男女主人公的互动中，基本是男主人公独白，女主人公倾听，沉默。

故事发生在1941年，德军在欧洲势如破竹，节节胜利，地点是沦陷法国的一个滨海小镇。一个叫雅安娜的女孩和外祖父一起生活，以教钢琴为生。德军占领了他们的家乡，许多人参与了地下抵抗运动，但他们没有，因为一个太老，一个太小。

有一天，一名德国士兵告诉他们，他们的房子被德军临时征用。过了两天，一个胸口挂铁十字勋章的年轻德军上尉来到了他们家。这个年轻人姓冯（德国贵族姓氏），相貌英俊，气质优雅，但他笔挺的军装和斩钉截铁的军姿动作，让雅安娜和外祖父厌恶，他们用沉默回应入侵的“客人”。

后面的日子里，德国军官对这对老小彬彬有礼，虽然他代表着自己的国家，是一名入侵者，但表现出的优良风度，恪守了身为一个“宾客”对主人的尊重与礼节。在这幢房子中，无礼的反倒像沉默的主人。他们之间被战争的意志隔开，在立场对立，权力不对等之下，沟通没有意义。

面对祖孙二人的沉默，少尉早有预料。他对祖孙二人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很遗憾”。他没有以沉默对抗沉默。他天真地相信这场战争是德国和法国两个伟大国家的联姻，多次在客厅对祖孙俩温柔地独白，试图化解他们的“固执和误解”。

少尉曾是一个作曲家，因为家族传统穿上军装。他的父亲死在一战中的德法战场，他痛恨战争，但已经被纳粹的政治宣传蛊惑，深信自己参加的是一场“必要”的战争。出生贵族的他受过良好的家教，不仅体现在言谈举止上，还有对文艺的热爱。他和祖孙二人说起法国文学，德国音乐，心思单纯，仿佛置身于战争之外。

雅安娜爱上了上尉，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打破沉默。在她的身后，是民族大义，国仇家恨，没有儿女情长的立足之地。可爱情是真实的，雅安娜只能把爱情的波涛一同埋进沉默中。

雅安娜受不能言说的暗恋之苦，趁上尉不在，她情难自禁地潜入心上人的房间，无意中偷看了上尉母亲寄来的明信片。上尉回来后从落在地上的明信片猜到雅安娜来过。后来少尉也进入雅安娜的房间，端详桌上雅安娜父母的照片。

雅安娜从一个小孩儿那里，知道了地下抵抗组织的会议暗号——窗口的天竺葵。通过留心观察，发现抵抗组织在少尉车下安置炸弹。为了救心爱的人，她守在客厅，一宿未眠，意图阻止上尉乘车。那一晚她没碰到少尉。第二天，少尉从房间下来，出门乘车。眼见心爱的人即将被车下的炸弹炸死，雅安娜还是不能摆脱沉默的枷锁。她跑去钢琴，飞快弹奏起巴赫的音乐，急促的乐声暗示着危险和死亡。少尉驻足倾听，汽车轰然作响，少尉的朋友和副官被炸，他躲过一死。

不久，少尉收到军令，即将被调去俄罗斯，那里是德意志帝国东进的前线，正值零下40摄氏度的寒冬。天真的他不知道，冬天的斯大林格勒才是真实的、残酷的战场，而德军将从那里溃败，从此走向灭亡。在他离开时，雅安娜流泪追出去，从沉默中爆发，千言万语，却只说出一句“再见”。

少尉远去后，经过一场无言之爱的雅安娜成长起来，加入了地下抵抗组织。

《沉静如海》改编自短篇小说《海的沉默》，作者是法国战争小说奠基作家维尔高。小说写于1941年，并在1949年第一次被搬上荧幕。2004年这一部超越了前版，在精美的视听包装下，甚至超越了原著。电影的文学气息浓厚，处处设置隐喻，例如贯穿整部电影的天竺葵，它的花语是“偶然的相遇。”片名和原著标题的隐喻，则通过少尉的“独白”表述出来。他喜欢大海的宁静，藏在深处的神秘，这神秘便是爱情。它暗潮汹涌，藏在雅安娜的沉默之下。

影片处处呈现爱情，却婉转得不像西方作品。有一天晚上，少尉站在客厅里，背对雅安娜，面朝窗口时说的那句“多么美好的夜晚”，与夏目漱石用日语表达“我爱你”的那句“今晚的月色真美”，有异曲同工之妙。

少尉多次诉说初冬的寒冷，表现他不耐严寒。客厅壁炉里的火焰隐喻了爱情，吸引他脱下军装来取暖。老人看出雅安娜春心萌动，少尉上楼后，他对外孙女说道：“把木材从火堆旁拿开，别让它白白的烧尽。”委婉地劝说雅安娜不要把心力消耗在一段不可能的爱情上。少尉被派遣去冬天的俄罗斯，暗示残酷的战争即将给他敏感纯净的心灵带来毁灭性打击。他对雅安娜的爱将成为他在苦寒中的唯一慰藉。

作为一个文青，说起法国文学和德国音乐，少尉如数家珍。艺术超越国家之间的战争，对应同样超越战争的爱情。以少尉提到的作曲家瓦格纳为例，生于19世纪的瓦格纳是一个著名的反犹分子，其反犹主义和希特勒臭味相投。他的音乐也深受希特勒喜爱，一度作为鼓舞纳粹士气的工具。犹太人普遍受教育程度高，热爱艺术，但是因为希特勒而憎恶瓦格纳，他的音乐在以色列被禁止演出。但是在1992年，阿根廷籍犹太指挥家丹·巴伦博伊姆曾指挥柏林国家乐队在耶路撒冷演奏瓦格纳。演奏结束后，观众掌声雷动。与艺术相比，爱情更感性，更让人痴迷。少尉“入侵”后，少女关上琴盖，不在少尉面前弹奏巴赫，却不能抑制爱情的萌生。当少尉打开琴盖，弹奏起巴赫时，柔和悦耳的琴声从他的手指流淌。

影片中爱情的本质是什么？

爱情的本质是反抗。凡是不被强权认可的，都是反抗强权的武器。20世纪60年代，美国出现了“make love not war”（要性爱，不要战争）的反主流文化口号，年轻人以此反抗美国发动越南战争。性爱是人类的基本欲望，也是爱情的源动力。政府以道德的名义控制性，就是控制人性。对此，奥斯卡.王尔德有一句名言：“生活的一切都和性有关。除了性本身，性关乎权力。”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权力是政治的目的。性和权力相关，爱又源自于性，所以跨越战争中敌对立场的自由恋爱，成了反抗战争的最有力武器。

相愛的两个人，共处一个屋檐之下，热爱相同的音乐，每日相见却没有一句对话，正对应了战争的荒谬。影片并非为艺术而艺术，为爱情而爱情，更没有美化战争，它的反战主题恰恰体现于雅安娜的爱情。

故事的戏剧冲突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相似，罗密欧与朱丽叶成长于两个互相仇视的家族，他们之间的爱情便是在反抗这无意义的仇恨。《红楼梦》也表现了爱情的反抗意义。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反抗了封建专制对人性的压迫和摧残。封建王朝需要贾政一类的人物，他们的精神被儒家文化阉割，失去反抗意志，永远愚忠朝廷。贾宝玉反抗父权，就是反抗君权，就是反抗背离人性的封建传统文化。林黛玉与贾宝玉一起反对读书人的“仕途经济”，“木石前缘”同时反抗了代表封建门阀权力的“金玉良缘”。

对我们大多数普通人，爱情同样是反抗。它反抗的是平庸之恶，是我们生活中无力的虚无感和无由的惶惑。现在的人认为爱情稀缺是因为天长地久是幻想，却不知对过去的人来说，曾经拥有才是幻想。《沉静如海》这样一部唯美、感性的电影，正满足了我们对爱情的幻想。我们实践不了的，雅安娜做到了。

为什么歌颂爱情？因为爱情就是自由，就是正义，就是人性。它是极权，邪恶，和战争的死敌。人们质疑爱情，是因为这个词被说得太多，失去了本来的含义。真正的爱情是不需要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