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泪两题

2020-11-17 20:35文/连
青年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雪花

文/连 亭

山中客

那是恋爱时期,我的丈夫还是我的男朋友,彼时的他刚从九寨沟考察点下来,身上残留着“野人”的气息,他对我说过最打动我的话。他坐在我对面,一半脸沐浴在阳光中,一半埋在阴影里,对称分明的光影使得他带上一点“思想者”的色彩。我们已经认识一年多了,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嫁给他。

我来到这个山下小镇之前,一直待在上海,我的胃消化了小镇的食物,身躯还包裹在上海的时装里。我对面的他,没有西装革履,胡子青葱茂盛,尽管笑容看起来干净,但是衣服土里土气的。他的样子有点滑稽,却与周围的环境很和谐:头发有些长、有些乱,眼睛炯炯有神,声音粗犷浑厚。他腰间若是再配一把大刀的话,与山上的牧民毫无二致。

你想象不到,一个博士会是这个样子。通常在人们眼中,博士是留着小平头、戴一副金边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可他不是,因为他是高山动植物学的。他的内心也是高山动植物学的。正是他对动植物的博通,吸引了正想写一本博物书的我。

他的内心就是高山动植物的样子,朴实、不谙世事。他了解植物的叶脉、动物的花纹,但不懂人心复杂的纹理。他喜欢我,但不会用宝石、项链、漂亮衣服讨好我,而是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他的童年、他的大山。他不会用车代替我的步行,只是在走路时笨拙地护着我。他的眼光很不会挑东西,给我买生日礼物时,常常折腾好久也没有结果。

我喜欢他什么呢?湖水一样的眼睛,还是大山一样的品格?

他此刻坐在我面前,面庞被紫外线晒得暗红,并非站立的姿势,掩饰了不高大却瘦弱的身躯。店员过来添茶,他礼貌地说着谢谢。他总是这么彬彬有礼,看上去也像一个可靠的人。

我的父亲会像我一样喜欢他吗?父亲在大山里和植物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他一生的愿望就是他的孩子可以不必认识植物。我可以想象得出,他看见我面前的这棵植物时,一定是忧心忡忡的,即便这棵植物是有学历标注的高山植物。

“你是怎么研究动植物的咧?”我问这棵植物。

“辨别,分类……”

“不就是认植物嘛,老农也会,说不定认得更多!”

“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

阳光偏移了一些位置,从他侧脸划过,落在茶杯上,这时候他看上去不像“思想者”了,倒像一个放牛娃。其实他没放过牛。出生在华北平原的他,十八岁前连山都没见过。他的童年叙述中,有玩伴、刺猬、野兔、杨絮、柴堆、核桃、书本,但没有牛。我有点心疼他了,那些书本没有把他变成漂亮的人,反而变成了放牛娃的样子。他装了满肚子的墨水,离开京畿之地深入西南腹地,一天天地跑到高山上,就为了辨认来去无踪的动物、毫无知觉的植物。

杯子里的茶叶被开水搅得上下翻动,叶脉舒展开来,露出一些像命运掌纹一样的细纹。

“这是什么茶?”我指着翻腾的叶子,问放牛娃。

“高山云雾带的老枞,必须长在雾气缭绕的地方,而且只有这个山头的茶,才会有先苦后甜的滋味,你试着喝一口看看。”

我将信将疑,饮了一小口,先是微微发涩,咽下去后,一种绵长的回甘浸润在舌尖。我放下茶杯,他已将调研记录本打开放在我面前,认真地讲解这种植物的特性。这时阳光又落到他另一边脸上,使得神采飞扬的他,看起来很像一个学者。

面对从山上下来的茶叶,以及从土地跑到记录本上的植物,他是如此自信和投入,我想他一定下定决心一辈子和这些动植物待在一起了。我是应该站起来走掉呢,还是留下来学习认识一株植物呢?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内心变化,或者注意到了但没有表露。他继续耐心细致地说着他的高山,我只好继续坐着听他讲。

他说:“原始森林、草甸是我考察的蹲点。主要以听、看的方式观测,这需要很强的耳力和视力。”的确,尽管他对人的情绪的捕捉能力不是很好,耳力、目力却不错。

“林草地的生态链是完整的。这里所构成的延续千年甚至百万年的复杂生态,是生命延续的奥秘。尽管人类已在自然面前表现出强大的改造力,但仍需敬重自然。无论世界如何改变,有一样始终是无法改变的,人类依然并且只能生活在无所不包的自然界中,并无时无刻不在与外部世界产生物质、精神和情感上的交流与互动。”

“这和你的观测有什么联系呢?”

“我通过观测,估算和统计出特有植物、动物的数量,观测分析它们的特性,以及它们的变化。当生态被破坏时,它们的数量就会变少。这通常是人类破坏造成的。我的工作,就是让人们了解它们,意识到保护它们的重要性。”

“你一个人在山上,怎么生存呢?”

“高山温差大,即使是夏天也要穿羽绒服。强烈的紫外线更是把皮肤晒得脱皮。观测点要经常变换,睡觉就很麻烦,有时能找到背风处搭帐篷,有时只能在稍微平整一点的坡地草草地支起帐篷,睡在睡袋里。海拔高气压低,没有高压锅饭就煮不熟,只能生火烤食物。经常方圆百里之内,只有自己这一堆篝火。”

这听起来比放牛娃艰苦。

“我的观察点偶尔会有牦牛经过。它们属于山下的牧民。牧民的居点很分散,在海拔相对低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我会去离我最近的牧民家补给食物和用品,也只有在牧民家我才能好好地洗脸刷牙洗澡。高山草甸地带,能远远地看见山林下碧蓝的湖水,取水却非常麻烦。”

他的生活,已经远离正常人类的水准。

“高山的草甸美极了,繁花星星点点,风吹时富有旋律的翻动,犹如优美的浪花。猫在这样缤纷绚烂的草丛中,等待黎明是很享受的。黎明是大山最激越的时刻,鸟群会随着日出的波动喧闹起来,唧唧唧,啾啾啾,嘶嘶嘶,咕嘎咕嘎,由疏到密,汇聚,散开,跳跃不止,此起彼伏……当第一缕阳光穿越云雾洒到我身上,我的心就被感动得像湖水一样。”

他已沉浸在有关高山的叙述里,像一株披着诗歌的植物。

“一定要保持安静,确保一切处在自然的状态下。听和看非常关键,判断只在一刹那间,并需要反复验证。你对一朵花足够认真,这朵花也会变得足够奇妙。一花一世界,佛一点也没骗我。”

这时候他又像个哲人。

“自然是浩瀚的,人是渺小的,人始终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的法则浩荡不息,人的法则荒唐而僭越。你知道吗,人的痛苦,不是源于孤独,而是因为人太强调自我,以自我为中心,从而迷失了方向。”

“那么我呢,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植物?”我逼问他,想把他从高山拉回现实。

“你是我在这家茶馆遇到的最美的茶树。你知道吗,我每一次下山,会先来这一家茶馆,消磨大半日的时光,让自己先适应人世的气息,才启程返校。这个茶馆当着十字路口,陈设富有当地的民俗风情,吸引不少来此观光的游客。我想你来这里,也是冲着民族情调来的。也因为这样,我们相遇了。”

的确,我们相遇了,在这人来人往的十字街,茶商与马队云集之地。

此前,我仰慕过许多山人,比如山居的王维、柴门里的孟浩然,比如山寺的扫地僧、佛前的高士。无所事事的时候,我到山上去。俗事纷扰的时候,我也到山上去。山,是我所知道的离天最近的地方。只要站到山上,我的目光就能走得更远。

现在,我遇到山上下来的人。这个人向我讲述他眼中的山,仿佛山的性情已在他的血液里。隔着茶雾,我想象他血液中的山。我当然知道这山,又荒又野。可他的眼神分明在说,山中有宝藏,只要你愿意去找,大山就会慷慨馈赠。

“那么,你带我去山上看看吧。”我说。

他从茶桌前站起来,一米六七的个头,瘦小但挺拔的身板,在前面带路。

我跟着他,离人群越来越远。

先是坐车穿越村镇,接着骑马穿越低矮的山丘,后来只能徒步攀爬。阳光爬在树梢,起初让人感觉炎热,后来是稀薄的温暖。光亮闪耀在湖面,起初让人感觉深邃,后来是澄澈的清明。

我们经过一个山寺,它的屋檐斜翘在松林上端,经幡却隐藏在密林里。在寺外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我们小憩一刻。在这里,他没有说话。而我望着湖水想此前所崇拜过的山人。

我忘了提醒自己,此前所有的梦,只活在文学书里,所喜爱的人,也多半活在文学书里。我从没在这样近距离的地方,观看我所喜爱的山人的居住环境。这真是一个迷人的地方,也是一个不宜久留的地方。

离开寺庙,山上有时有路,有时没路。披荆斩棘的前进,一点也不亚于在战场厮杀。他左奔右突,手脚多次被划伤,新的伤口下,还爬着旧的伤痕。他奋力地开路,麻利的样子,看起来的确适合做一个山人,并且正处在适合开路的年纪。这个山人很自由,可以随心决定路往哪边开,脚往哪里走。在我所生活过的城市,可没有这样的自由,人必须服从红绿灯、规则的指挥。

我在他开出的山路上走得很慢,却也从没如此清晰地觉得自己是在走路。我心中只有上山一个念头,以至于觉得自己以前从没上过山。

爬山时,植物生长在我要仰视的地方。停下来回望时,它们又在我的脚下延绵起伏。无所事事的花丛,在阳光中、树荫下,烂漫地开着,不是为了哪一双观赏的眼睛,只是纯粹地开着,热烈而无所顾忌。山因这些花,美丽无比。

我注意到那些无边的树,蓄养着渴望成为飞鸟的叶子。它们在风中拼命地抖动,像奋力扑打翅膀的鸟儿。我注意到,树叶在盛夏也会枯落,甚至每一个月份都在飞翔的梦中坠落。而整棵树,却常年碧绿。这意味着树上的叶子,每一个季节都在新生、代谢,毫不停歇的新生,凭借的是毫不停歇的枯落。

时间和季节在这里发生微妙的改变,它们不再是万物生长的主宰,山才是。在地球更高的纬度,叶子的集体死亡意味着一个季节的结束,在九寨沟却不是这样。在这里,海拔扮演着更重要的角色,山的高度有序地分配植被,植被再有序地生养栖身其中的动物。

随着海拔的上升,瀑布、山湖、森林、杜鹃花参差涌现,他带我一一指认那些鲜活的生命。无名的小花,毛色鲜艳的鸟儿,飞驰而过的野鸡,蹿上蹿下的松鼠……

我们不断往上爬,从高坡走到更高的山坡。阳光在树林中伸长了手指,温柔而安静地梳理森林的毛发,我在这些迷人的光束中,感到一种无言的美。这种无言的美,在我内心泛开,变成一片满是涟漪的湖水。

离开湖水,我们经过大片的茅草地。草丛中是地毯式盛开的花。我不认识这种花,但我认识花上晶莹的露水,它们都是天使的眼泪。

这里不需要开路了,只长茅草的地方,不会长荆棘,但他依然走在我前面,攀爬的姿势十分难看,但很敏捷。

我们没有在繁花之处停留。想要看见更多,只能往更高的地方去。

在那山的更高处,只剩山石和苔藓。裸露在天空下的山峰,展现的不是美丽和神秘,而是近乎残酷的冰冷,不近人情的苍浑。他说:“这才是大山的灵魂,深藏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我站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风呼啸而去,云滚滚而来,雨不时而下。我的头发被吹得凌乱,视线被云雾遮挡,面庞被雨水打湿。没有浪漫,只有苍茫的气息磅礴而至。没有柔情,嶙峋的山石让人不寒而栗,只有雄鹰才会站立在那样的制高点。一切都恰好说明,高远常常与蛮荒相连,雄浑常常与沧桑相拥。

他立在一块山石上,向我摆出一个飞翔的姿势。他的身上,阳光正好,他的脚下,云雾翻腾。我顺着他的手所指的方向,回望来时的路,看到了村镇、山林、湖泊、山寺的炊烟……

我心潮澎湃,快要流下泪水来。他淡淡地一笑说:“我们得在这个高度升起一堆篝火。你准备好了吗?”

我如梦初醒,第一次领悟到,只有在这个高度,我才真正了解山。因为真正了解,我们才能携手攀爬人生的许多大山,面对路上的风风雨雨。

北方的第一场雪

一场仪式之后,我在北方有了一个新的母亲。这个母亲,由中国几千年的文化孕育而成。我敬她,怕她,有点看不懂她,直到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昭示了她的品性。

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我看到了北方的第一场雪。雪夜围炉,我得知婆婆在一九八四年嫁给了公公,而她出嫁那年冬天的雪很大,就如同我所经历的这一场北方的雪一样。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雪意味着寒冬的饥荒,意味着从娘家到夫家的路更加漫长,她穿着单衣饿着肚子挺过来了,靠着那对未来的稀薄憧憬。此后她的一生,跟随四季的风霜雨雪,不断朝我走来。在这样的一个雪天出嫁,我感激她此后生养了一个品行优良的孩子,并将他慷慨地“送”给了我。我有些朦胧地感到,为了将她的这个孩子送到我身边,她吃了多少苦,以至于将自己变成了一棵瘦骨的老树。

以前,我对雪知之甚少。我那北回归线以南的故乡很少下雪,而在北纬四十度的华北平原,雪竟如此地浩大,仿佛冬天必经的典礼,仿佛唯有此典礼,才能将春天的繁花孕育而出。在这样的一场雪面前,家里的男人都很兴奋,我也很惊奇。我央求公公和丈夫带我到旷野上去,到大雪中去,感受我人生中的第一场大雪。我们踏出家门,白雪皑皑的平原赫然出现在眼前。这白茫茫的世界净极了,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我们仨,我,我的丈夫,我的公公。而我的婆婆,在隔开大雪的屋里包饺子。因为有这一锅饺子等着,走在雪地我们竟也不觉得寒冷。

早晨在炉火旁边,历经过去的北方人突然说起猎枪和兔子,以及网和陷阱。在狩猎的博弈中,北方人的眼睛发亮,生命的火热灌满双眸。冬天,四野荒芜,阳光照亮雪地的白昼,兔子从洞中出来,寻找农人不小心遗漏的麦穗、苞谷、萝卜条。它们警惕地东张西望,迅捷地在雪地奔跑跳跃。此时,往往不是空中的雄鹰,而是人类的陷阱突然困住它们的腿脚。若非如此,猎犬也会循着气味找到它们的洞穴,猫在一旁的猎人不失时机放上一枪,还没来得及尽享阳光的兔子应声倒下,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和斑驳的血迹,骤然使旷野的风瞬间变得浩大而虚无。“揪着耳朵拎起来,这家伙身子还是热乎的咧。”走在雪地,公公兴奋地说着。他曾有一只漂亮的猎枪,比手臂略长,枪膛雪亮,子弹经过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声称自己不擅长打猎,但喜好射击时血脉偾张的感觉。

大概是临近世纪之交,由于政府开始禁猎,民间的猎枪皆被收缴。男人们失去打猎的乐趣,于是很少在下雪的日子到田野上去了。而这几年,因为更多别的东西,比如电视、电脑、手机,人们将激情和梦幻交付于虚拟世界,把血性和气魄压缩在方寸空间,更是彻底失去对田野的兴趣,不再在冬天跑出温暖的房屋去追逐一只不甘寂寞的兔子。于是在这样的雪天,我的出外请求,成了公公对过往的一次意外温习。

比起公公,成长于市场经济时代的丈夫,对我说得更多的是柴堆边的刺猬。那时,现代化还未波及农村,柴堆草垛、犁铧锄头仍随处可见。那时的孩子,不必成天待在书桌前做作业,也没有积木、小汽车等玩具可供游戏,于是终日漫无目的地晃荡在大街小巷里,成天无所事事地摸爬于深沟树林间。几个顽皮的孩子凑在一起,弹跳于屋后的柴堆,穿梭于村边的树林,不经意间就在杂乱的树枝下发现蜷缩成一团的刺球。这毛刺蓬松的家伙,一端怯怯地露出黑红的小鼻尖儿,让人忍不住捡起一根树枝拨弄它。它越是蜷缩得厉害,孩子们就捣腾得越起劲。

我问:“这样的雪天能看到刺猬吗?”丈夫说:“不太容易,它们都在冬眠,藏在树叶堆里。”真是神奇,我不由得感叹。浑身是刺的小东西,凭借冬眠从狩猎的游戏中隐退,这一睡仿佛四季中的晚年,而来年的春天,它们又重新焕发生机,从而拥有多个真正的四季。而人因为没有冬眠则只有一个四季,并且一旦过完冬季进入沉睡,就再也不会醒来。这或许要归咎于人不甘于隐退吧,人总想永远活跃,闪亮在焦点,即使到了该隐退之时也不甘落幕,以至于一生只有一次季节的更替。我以前总是纳闷,本该待在家里休息的老人们,为何总是往人多的地方凑,现在忽然明白了。人本质上是不愿意离群索居的,尽管他们已经年老体衰,也尽可能地坐在家门口、村树下、街巷边。始料不及的是,这样一来,他们的老态龙钟也跟着摆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是多么令人感喟的执拗,又是多么令人不忍直视的不堪!冬眠要忍受漫长而巨大的寂寞,人是多么不甘于寂寞啊!

昨天半夜,我就感到整个北方都在下雪了。房间的空气使我觉得寒冷,玻璃窗的微光也使我觉得外面比往常亮了些。我小心翼翼地裹紧被子,躺在熟睡的丈夫身边,想象着数千里之外我的故乡的山河,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是什么景象。风在玻璃窗上轻轻的拍打声告诉我,屋顶落雪了。银白的雪花正漫天飞舞,在风中斜斜地飘落。它们,落在华北平原厚实的褶皱里,落在太行山脉蜿蜒的丘壑中,落在千里黄河渐渐凝固的波涛里,落在抖光叶子的枯木上,落在灰暗坚实的房顶尖,落在长着枣树的庭院里,落在一片片深浅不一的鼾声中……在我初到北方的夜晚,雪花一片片地落在每一个或喧闹或孤独的角落,厚厚地堆积着,像一个个未来的日子在慢慢延伸。

一种遥远而又清冷的感觉浸润着我的心,一些幸福的时刻又回到我的记忆里,像轻柔的音乐漫过浪花退去的沙滩。在踏进这个家的门槛之前,我们有过欢乐,有过甜蜜,有过鲜花灿烂的日子,现在正步入雪花飞舞的未来。婚姻是不是坟墓,坟墓是不是归宿,归宿是不是终结?我感受着雪夜的寒冷与宁静,倾听着身旁深沉的呼吸,思绪遁入了苍茫。

我们曾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因为相遇而相知,又因为相知而结合。可是我们真的相知吗?我知道雪花落在他身上时皮肤的温度变化吗?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彼此的所有事,此后的人生却已绑在一起,如同雪自然而然地落在大地。我是那样一个怕冷的人,为什么跟随一个原本陌生的人来到北方,并将一生托付?这是爱情吗?我是否拥有足够的力量,穿越未来人生的一场又一场雪?我听着雪花隐隐约约地飘落,陷入混沌的意识流,断断续续的梦中我好像在轻盈地起舞。

从丈夫那里我得知,公公和婆婆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婆婆起初是那样的媳妇,善良隐忍,任劳任怨,后来又是那样的母亲,尽心尽责,细致入微。而公公起初是那样的男人,大男子主义,豪爽任性,慷慨飞扬,后来又是那样的父亲,严厉粗犷,大大咧咧。这样的一对夫妻,纠纠缠缠、跌跌撞撞地过了一辈子,吵架时闹过离婚,却总是斩不断理还乱,钉子板子拧在一起。

我无法想象,中国的传统夫妻靠什么力量捆绑,中国的父母亲为何看似乏善可陈却又隐藏着无限的力量?我的眼前,平原宽厚的土地和无穷无尽的雪,在延展,在浩大,在翻卷着坚毅而刚强的面容。公婆的婚姻,也许就像这平平展展的土地;他们之间的争吵和别扭,也许就像这纷飞舞动的雪。土地承接雪,消纳着雪的寒冷;雪覆盖土地,除去土地的虫害。

在这个冬天的旷野,我不曾遇见赶着羊群归家的老汉,不曾看见放鸭归来的老婆婆,不曾凝视潺潺的河水漫卷夕照,不曾观赏婀娜的河柳在水中投下曼妙的身影……只有雪白,无穷无尽的雪白。它们是这样的画面:一望无际的旷野,灰蒙蒙的天空,银装素裹的大地,树木在风雪中撕扯,万物在撕扯中新陈代谢。雪花飘啊飘啊,我在莹白中变成一张白纸,淡去了南方的山水泼墨,正试图晕染出新的风景。

我踏着雪无言地走着。在飞雪中,一切都影影绰绰,天与地如此苍茫,又如此亲切。远处的树木模模糊糊,惊慌的野兔也已隐遁踪迹,所有的生机覆盖在厚厚的冰雪下,却也有无数的生命在沉默中萌发。

突然,一个黑点赫然出现在前方,它机灵地绕着一棵树弹跳飞跃,远远望去仿佛一个不受方格控制的标点。它试探着瞅瞅这,啄啄那,多少次扑空也不能使它灰心。过了一会儿,黑点飞箭般掠过几根麦秆,几缕冰雪从翅羽倏忽抖落,当它如跳高运动员再次优美地双脚落地时,一只虫子出现在它的嘴上。它要美美地吞下去了吗?不,这个黑点儿叼着虫子向草垛飞去,将虫子送到它等在那儿的孩子嘴里,那孩子翅膀耷拉着似乎受了伤。这是一只在冰天雪地为孩子觅食的乌鸫呀!我不禁对这位雪地里的母亲肃然起敬!

它们为什么不跟随候鸟的潮流飞向温暖的南方,而选择在这里忍受漫长寂寥贫瘠寒冷的冬季?它们不知道稍不注意就会丧身于野猫之口吗?它们不知道偶尔的坏运气就能让它们死于饥饿吗?它们是不是孤独一对?

我四下张望,只见远远近近的麦垛边散落着一些黑点,一会儿急急腾空而去,一会儿徐徐飞落草堆。起飞时,如箭如电;降落时,如雨如雪。起落之间,在风雪中激起一些旋涡,一些雪花从此改变飞舞的方向。没有它们,雪地犹如了无趣味的白纸;有了它们,白色的纸页就有了停顿的标点,有了灵动的辞章。

我无法不去注视它们,我甚至对它们产生了一种复杂参差的怜悯与敬畏。于是我停下来,带着惊异看着这些了不起的鸟儿。两个男人也注意到了这些鸟,也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公公忘记了他念念不忘的猎枪,丈夫停止了对刺猬的回忆。

乌鸫在我们的注目下腾挪飞跃,雪地上留下它们浅浅的脚印。它们辛勤地扒开积雪,寻找着果腹的食物,将这白茫茫的大地当成了耕耘的沃土。尽管雪天的生存境况看起来时运不济、机遇寥寥,它们也不时地发出一些愉快的叫声,这是多么强大的生命热情啊!

雪花漫天地撕扯着,落在田野上,麦垛中,坟堆旁,落在生者和死者之间。我注意到,没有一片雪花能停留在乌鸫的身上。是的,雪花越来越厚地堆积在静物上,却无法在一只小小的鸟儿身上生长。鸟儿们抖动一下羽毛,白雪就从身上掉落。在鸟儿们看来,雪似乎不是可怕的恶魔,而是它们生命力量的衬托。

没有繁花,没有大海,没有苍翠的森林,只有羸弱而坚韧的生命,只剩洗练而沉寂的冬天,这就是我在华北平原遇见的第一场雪,在我初为人妻的时候。这场雪让我看见了一位伟大的母亲,一些坚强的生命。它们告诉我,即使没有四季繁花,华北平原也不是贫乏的,就算是白雪皑皑的冬天,平原也有着坚韧而壮美的脉动。

雪仍在无边无际地飘落着,将一切变得突兀,又把一切顺得和美。白茫茫的雪花暗中传送着一种强大的力量,正是这力量支撑着整个平原。这或许是雪花要告诉我的。

因为这种力量,平原上的男人将自己交给铁锨、洋镐、犁铧,即便是风吹日晒,也任劳任怨。因为这种力量,平原上的女人将自己交给锄头、锅碗、尿布,即便是起早贪黑,也甘之如饴。这是不是爱?若不是,是什么融化了生命的一场又一场雪?

雪大了一些,公公说,回去吧,该吃饭了。于是公公踏着大步走在前面,丈夫挽着我的手走在后面,三人一前两后地在暮色中走向我们的家。在家里,婆婆已将饺子包好,厨房的烟囱正腾腾地冒出青烟。

我看着这个被烟火气缭绕的家,目光和心灵似有了栖息感。这一刻起,我不惧怕苍老,青丝变成白发之日,正是我的思想变成雪花模样之时。那时,不知是雪花照亮了白发,还是白发照亮了雪花。那时,一切都在雪花中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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