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边,那群草垛(外一篇)

2020-11-17 17:35
延河(下半月) 2020年7期
关键词:草垛桉树稻草

宋 扬

被浓雾遮掩的巴蜀村庄,静默着一堆一堆臃大的草垛。草垛有筋骨,一棵斗碗粗的桉树,支撑起一个草垛的肌肉。

草垛围着桉树,从地上向上生长。汉子站在草垛上,一点一点也在生长。女人抛给他的稻草,被汉子有力的双脚踩实了。女人换一根长竹竿,挑了稻草送给汉子。草垛的身高,定格在一根竹竿能伸到的高度。草垛的魁梧与瘦削,佐证一个家庭稻谷的丰盈与寥落。草垛堆起来后,人们会评头论足,会啧啧赞叹,也会悲哀怜悯。堆大草垛,是庄户人家的朴实梦想与生活奢望。

晚清诗人黄燮清曾在诗中感叹:“西风八九月,积地秋云黄。”祖籍四川的流沙河先生,也在抒情诗里写道:“想起故园飞黄叶,想起野塘剩残荷,想起雁南飞,想起田间一堆堆的草垛……”看来,一堆堆的草垛,犹如黄叶残荷、大雁纷飞那样,早已生存在浓郁的乡情深处了。

在巴蜀人的心目中,稻谷以仓为家,稻草的家只是一棵桉树。稻草分批回家。水田里稻草临时的住所,是水田边的田埂。旱田里的稻草就在旱田里晾晒。稻草在清明谷雨中,还只是嫩绿的芽儿,在八月打谷机的嗡嗡声中,还有绿色的血液。草垛不庇佑任何一根绿色的稻草,如同家族长者厌恶年纪轻轻便试图蜗居在家、不出外拼搏的懒人。一根稻草,只有在暑热未去的秋阳里,把自己淬炼出金黄,它才获得登堂入室,回到草垛之家的权利。

草垛的腰围,佐证谷仓的肥瘦。草垛和谷子一起回家,一起穿戴又一起吃喝。一日三餐,女人从谷仓里,舀出一碗一碗的米,随手,又从草垛扯下一把一把的稻草。从一碗米熬成一锅粥,草垛要用火热的情怀,沸腾水的冰凉,融软米的坚硬。草垛和房顶的烟囱遥遥对视,每一丝炊烟的升腾,都带走一根稻草的灵魂。草垛没有老来丧子的悲伤,草垛在祖先的遗训里知道,五千年来,一根稻草的使命从来都是燃烧自己,成全一粒米。

五月,青黄不接。麦子还没有回家。草垛与谷仓里的粮食消瘦到苟延残喘了。终于,草垛的家,只剩下那棵孤独的桉树,在寂寞地守望着。

炊烟,带走草垛的灵魂。被炊烟晕染的村庄,处处都弥散着草垛的灵魂。那些轻巧的灵魂,飘进密密的竹林,飞入薄薄的轻云,贴上灶房黢黑的墙壁……草垛觉得还不接地气,它要和村庄的土地合为一体。庄户人家读得懂草垛未说出口的话语,他们把土灶下的草木灰收集在一堆。冬天里挖下的旱地里,草木灰一箩筐、一箩筐地运进去。煮熟一锅米是草垛的心事。肥沃一块田,才是草垛的终极宿命。如果草垛能选择信仰,它必定是生命轮回的忠实信徒。

靠近公路的草垛往往被扯得支离破碎。浓重的冬雾中,黎明前漆黑的夜里,翻山越岭去上早课的娃儿们走到草垛旁时,自带的煤油火把已然油罄,路还得走下去。草垛不偏不倚隐约在路旁,草垛是雪中的碳,是夜里的光。草垛的火光,映烫一张张稚嫩的脸,照亮一双双求知的眼。面对残破不堪的草垛,女人并不骂村。谁都知道扯草垛的是读书的娃。哪家的娃没扯过别家的草垛?草垛是公路旁的公益品。十里八村出的那些个大学生,哪个不感激草垛?

村里的草垛,是稻草的家,是每个稻草公民的归宿。草垛在孩子们“躲猫猫”时,已被掏空,入口处,虚掩一把稻草。挨了父亲的巴掌,孩子委屈地躲进草垛。炊烟的气息飘进家人的鼻子时,父亲忽然想起孩子,他依然骂骂咧咧。母亲跑到草垛旁的公路上,朝着长河河滩大声呼喊孩子的名字。透过草垛,孩子望见家里的炊烟正升腾起来,接着,闻到了香肠诱人的味道,似乎还听到了腊肉在锅里欢快的歌声——毕竟是大年三十了,应该全家老少欢聚在暖热的灶房,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又聊点儿什么的,那才是年的滋味啊。

离开村庄多年了,返回去,那棵斗碗粗的桉树还在,已长到一抱粗细,却再也见不到草垛的身影。灶房外,全是经久耐烧的上等柴禾。古老的村庄,只留下一些老人,连孩子们也接二连三地进城读书去了。大片稻田,荒芜在那里,什么也没种。零散的农田里,稻草匍匐,零乱满地。稻草似已被这个时代遗弃,很多人的身体与灵魂,再也赶不回那个乡愁弥漫的村庄。

村音幽微

“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有雨的春晨,铁皮雨棚总是把雨声庸俗为或密或疏的“铛铛”。某家鸟笼里的鹦鹉不知谦让,老是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等它叫得累了,中场休息了,小区里其他鸟儿的歌才隐隐约约传来。

生活在小区里的鸟儿应该是同一鸟类,或许就是一个家族。它们唱着同样的歌,歌声只有浑厚与稚嫩的区别。可是,一曲刚了,鸟儿们正准备新起一曲时,楼下的马路上,直端端刮来一阵汽车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声音由远而近,在到达楼的一瞬,似生生撕走了大地的一条肌肉。那声音又由近而远了,但永远也消失不了,一直微微震颤我的耳膜。腮帮微微酸胀着,接着又是一声撕扯肌肉的声音……

楼下的马路太直太宽,撕扯肌肉的声音正高速奔向下一条马路,下一座城市。节奏,效率,油门,冲锋,谁又能否定这些声音的“存在即是合理”?

燃油三轮车也开始冲锋,载着时蔬,载着百货,“突突突”,要散架的三轮车一旦颤抖起来,楼房有了触感。运载砂石的大货车“轰轰轰”加入共振,楼房也微微颤抖了。我已经分辨不清,轻微地震的源头是地层深处还是窗外的声音。

不由想起,乡村的那些声音。

乡村蜿蜒进了蚯蚓一样的水泥路。路上没有人群需要过往的车辆用大喇叭去驱逐,那些弯拐也让车辆行进得慢。乡村的车识趣地知道自己不是乡村的主宰,它并不喧宾夺主。它路过春日的池塘,也只是在池塘的交响乐中,增添了一点点稍微现代的音乐元素而已。

音乐会在公鸡的报幕声中拉开了帷幕。雄鸡一唱天下白,东方的红日还孕育在青蓝的云后,西边的天幕撑起来。蓝紫紫,黄澄澄,红彤彤,各色颜料轮番挥洒在舞台的背景上。太阳冒出来,音乐会的舞台已经搭好。鸭子排了顺序兴高采烈地登场啦。电线上鸟儿清脆地唱出第一声。青蛙是低音好手,中气十足,每一声“咕呱”都来自开阔的胸腔。蝴蝶发不出声音,也得了个伴舞的角色——彩衣蹁跹,踩着音乐鼓点。知了是这场音乐盛会的局外人,它们不屑于联袂演出。为了夏季的个唱,它们有的是耐心去等待。吭哧吭哧,猪的进食声豪迈而略显粗俗。咯咯咯,下蛋后的母鸡骄傲地向主人邀功请赏。被花狗追逐的小猫喵呜一声蹿上了围墙……

乡村的每一种声音都是一个故事。

我住在小城的郊区。我的窗外有一条新修的大马路,也还保留了一片闲置的土地,这让我还能听到一些乡村的声音。我应该感谢这些声音,但我已经听不到完整的村音。罗素告诉我们:“参差多态乃是幸福本源。”那仅有的一些微弱村音,正淹没于撕扯大地肌肉的滚滚车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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