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学潜著作集》序

2020-11-17 12:53张文江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0年1期

张文江

薛氏家族状况

薛学潜(1894—1969),字毓津,一字育津。他出生于无锡大族,祖父薛福成(1838—1894),父亲薛翼运(1862—1929),是薛家的长房长孙。

薛氏家族的历史,丁凤麟《薛福成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曾佳佳、蒋明宏《清代薛福成家族文化初探》(《江南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薛炜清、薛炜平、薛枫、薛中越《薛福成家族祖籍与谱系考述》(《江南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等,已勾勒大致轮廓。今略加订正,并有所补充:

薛家祖籍为江苏江阴,元末避乱迁居无锡。薛福成父亲薛湘为道光朝进士,历任湖南安福、新宁知县、广西浔州府知府。薛湘学问广博,对子女课读甚严:“谓学有根柢,则枝叶自茂。教以温经读史,兼览百子,熟玩朱子《近思录》……又综考有明以来制艺之卓然者……由是沿流溯源,学乃大进。”(《庸庵文别集》卷六《薛公家传》;见《薛福成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14,836页)。薛福成兄弟六人,他列居第三。长兄福辰为咸丰朝举人,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仲兄福同为同治朝举人,六弟福庚为光绪朝举人。

薛福成,字叔耘,号庸庵。年轻时研习经世致用的实学,先后师事曾国藩、李鸿章(1865年入曾国藩幕,1875年入李鸿章幕),与黎庶昌、张裕钊、吴汝纶齐名,被称为“曾门四弟子”。他历任浙江宁绍台道、湖南按察使,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大臣,对晚清国事多所筹划,于西方文明有深入了解。著作有《庸庵文编》、《筹洋刍议》、《出使四国日记》等。

薛福成有四子三女。长子翼运,字南溟,光绪朝举人,曾入李鸿章幕。丁忧后弃官转攻实业,组建永泰丝业集团,是著名的民族资本家。三子莹中,字慈明,整理薛福成大部分著作,校理、汇刻了《庸庵全集》十种(1887刊刻,1898完成)。

薛南溟有三子七女。长子薛学潜,是本文传主。次子薛学海,字汇东,曾任中国驻英公使馆二等参赞,又受聘为北洋政府考察各国专使徐树铮(1880—1925)的随员,因为徐氏遇刺而淡于仕进。以后担任直隶省督办的外交部特派交涉员;在宋子文当行政院长的时候,担任行政院秘书。他酷爱围棋,和段祺瑞下过五六十局;①并因此而认识吴清源;创办田径队,荐送外甥张嘉夔参加德国柏林举行的第十一届奥运会。三子薛学濂,字寿萱。他继承父亲薛南溟的事业,多方面加以拓展,在东南一带被称为“丝业大王”②。

三个儿媳妇也来自名门望族。长子薛学潜娶的是实业家华绎之(1893—1956)的姐姐华慧纬,次子薛学海娶的是袁世凯的次女袁仲祯,三子薛学濂娶的是荣宗敬(1873—1938)的次女荣卓仁。袁仲祯由袁世凯的四姨太闵氏(三个朝鲜姨太之一)所生,传说中撮合这场婚姻的,有黎元洪、张伯驹等人。

薛氏家族是无锡的巨富。薛家花园坐落于无锡老城闹市区,占地面积二点一万平方米,被称为江南第一豪宅。此花园由薛福成在出洋前亲自设计安排,薛南溟负责建造。2001年被国务院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薛氏家族以诗礼传家,历代人才辈出。薛氏家训有这样一段话:“天下事,利害常相伴,惟读书则有利而无害。不问贵贱、老幼、贫富,读一卷便有一卷之用,读一日便受一日之益。”此语见薛福辰编《薛氏族谱采遗》,原出于宋代倪思《经锄堂杂志》,被多种家谱(《毗陵唐氏家谱》、《龙溪盛氏宗谱》、《毗陵修善里胡氏宗谱》)引用,奉为治家的指针。由于薛家秉承开放的教育理念,子弟中有很多人赴海外求学。辛亥革命前,北京清华学堂选派幼年学生出洋,薛学海获选,宣统二年(1910年)赴美国,于威斯康辛大学攻读政治经济科。1921年,薛学濂赴美国(州立)伊里诺大学,学铁路和经济管理。

长子薛学潜的经历更是传奇,他一生不为生计所迫,交往多为名流。由于他淡泊治学,长期不为社会所知,相关资料没有妥善保存。笔者多方搜求,所获仅一鳞半爪。此文提示若干线索,期望将来有更全面的钩沉。

薛学潜生平

薛学潜出生于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农历四月二十五日)。在他出生的当年,薛福成从国外归来,回乡途中于上海去世(农历六月十九日)。在告别人生之际得知长孙出生的消息,这位中国近代史上开眼看世界的人之一,也会有所欣慰吧。薛学潜天性聪颖,自幼朴笃好学,读书善辩问质难,外祖父吴汝纶(1840—1903)见后,称他“可绳乃祖”(《政本论》张鸿鼎序;张是薛南溟女婿,曾留学日本),认为这个孩子可以继承薛福成的事业。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薛学潜十二岁,钱基博(1887—1957)受聘于薛南溟担任家庭教师,为薛学潜、薛学海兄弟教授算学。这应该是钱基博的第一份工作,而这位做老师的也不到二十岁。钱基博后来以文史学者而闻名,最初教的居然是算学,不得不令人惊奇。当时社会风气重视理科,此前薛南溟已聘请无锡本地的杨章甫出任子女理数教师。③这是薛学潜最早接受的西学基础。

在薛家传统中,中学的根基更深。薛学潜很早就学习古文,稍长后视野更为开阔,举经史周秦诸子及典制,无不熟读,尤沉潜《周礼》(《政本论》张序)。潘雨廷先生曾经说起,薛先生能随口背诵《庄子》全文,他能背诵的当然远不止此。今天读薛氏著作,在在可见他对古代典籍的自由运用。这些都应该来自他的童子功。

薛学潜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1900年由教会创办的中国第一所西制大学),治数理。在1918—1920年间,担任江苏省第二届议会议员、第三届国会众议员,是当时最年轻的议员。1920年受中央政府派遣,赴欧美考察实业。他游历寰球,足迹所至,有美、英、法、比、瑞士、荷兰、德、奥、匈、意、捷克、波兰及巴尔干诸邦,还有亚洲的日本、印度、安南(《政本论》张序)。④他遍游欧美诸大高校,结交各国饱学之士,学问有长足的进步。

回国后,薛学潜奉父亲之命,于1921年筹建太湖水泥公司,发起人中有叶恭绰(誉虎)、荣宗敬、荣德生、陈光甫、华绎之等知名人士。由于种种原因,此公司经营失败,未能发挥才能。1928年,薛学潜用两年时间撰写《政本论》,从学理上探讨政治的基础。1933年,他以个人名义草拟《中华民国宪法草案》,成为1936年“五五宪草”的参考文献之一,是民国宪法史的组成部分。薛学潜一生研究经世济民的学问,考求万事万物的根源,以上是他的重要贡献,却并非其核心关注。他的才华主要体现在探索科学易上,作出了令人瞩目的成就。

检阅报刊和其他文章,尚可见薛学潜的零星踪影。1920年,无锡教育家高阳(1892—1943)捐献全部家产,克服种种困难,创办无锡中学(后为无锡第三中学)。唐文治任校长,薛南溟任董事长,校董中有薛学潜。1923年到1925年,他创办《苏民报》,包天笑为主笔,范烟桥为副刊编辑。1937年,薛学潜和叶恭绰(1881—1969)、李石曾(1881—1973)、臧伯庸等一起,捐助虹桥疗养院的平民病房。⑤1938年前后,他和传奇人物张葱玉(1914—1963)有交往,时常互相宴请。张出身大富之家,当时二十四岁,他非常钦佩薛的著作,后来成为书画鉴定界的宗师。⑥

薛学潜主要居住在上海,原来的通讯处是同孚路(今石门一路)。1949年以后,住所在茂名北路。他积蓄的满腹学问,由于没有发表的条件,只能体现在与杨践形等人的谈学中(参见《钟泰日录》1963年2月7日),其学术传人是潘雨廷先生。

薛氏家族的后裔,大多身居海外,国内的居住在北京和上海。有文章记载,薛学潜的儿子薛景侨住北京(在上海时住陕南邨),薛维翰住上海,薛敦住香港。⑦薛学海的后代大多定居香港,薛学濂的后代大多侨居美国和加拿大。

今日尚可见薛先生的照片有二:1、早年。见《中国水泥事业之前途》扉页,英姿勃发,器宇不凡。2、晚年。七十寿辰时与友人和学生的合影。沉静成熟,一代哲匠。潘先生处保存这幅合影,请教知情者后,辨认出其中一部分,还有一些人不知道是谁。幸运的是互联网陆续吐露信息,现已知照片上所有人姓名。⑧今将此照片列补编之首,可见薛先生晚年的风采。合影中的友人和学生,多为一时俊杰。

主要著作

薛先生思想主要体现在著作中,很多已亡佚。《薛学潜著作集》是在有局限条件下,作出的不完整结集。初步检视其学行,大致分三个阶段:

一、最初从实业报国入手,转向政治,并探讨政治的根基。列出此时期主要著作,编为第一卷:

1、《中国水泥事业之前途》(1923)

2、《政本论》(1928)

3、《中华民国宪法草案》(1933)

薛学潜在20世纪初考察欧美,与其祖父于19世纪末出使英、法、意、比四国对照,时代已然不同。在欧战背景下,薛学潜分析世界地缘形势,重视资本的作用,深信中国水泥产业尚在幼稚阶段,将来有无穷的希望。如果观察20世纪末内地的基建和房地产大潮,不得不敬佩其敏锐的远见。《潘雨廷先生谈话录》一:

走过华亭路服装自由市场时,先生言:二十年前薛先生早就看出:化纤出来,当时虽然贵,服装问题已解决。现在的情形已完全可见,人们服装翻花样全从此出来。衣食住行是人民生活大问题,衣解决了,食还没解决。美国一个农民可养活二十人(大意),其他国家相距甚远。然而一旦能人工合成粮食(氨基酸),社会还会大变。(1986年3月27日)

此处只谈及衣和食,推论观察住和行,亦当有新的视角。《水泥》原书用英语写作,由徐景韩(1884—1952)译为中文。徐景韩是中国第一位被授予硕士学位的人,和薛学潜应该是同学。⑨此书言水泥,而名之曰“事业”,系之以“前途”,可见薛先生朝向未来的眼光。

经营实业为时短暂,薛学潜退出后,转而研究政治体制,后者当然更为根本。他撰写《政本论》煌煌十二卷,既通晓传统政体的因革,又了解西方制度的演变,此书在规模上可比拟《周礼》,为建立国家而设计规划。在20世纪上半叶,作出这样的深入探索,不可不谓有大志的作品。以今日后见之明观之,书中的若干洞见,依然有参考价值。

1932年12月,迫于“九一八”事变的压力,当时国民政府宣布筹备立宪,吴经熊(1899-1986)、张知本(1881—1976)、薛学潜以个人名义发表了宪法草案(夏金华、胡旭晟、刘鄂等整理《近代中国宪政历程:史料荟萃》,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4,869—915页)。1936年《中华民国宪法草案》(即“五五宪草”)以吴的草案为底稿,不断地加以完善,而对张、薛的设想也有所吸收(刘莉佳《南京国民政府时期行政法院制度研究》,2012)。

吴经熊1917年就读于东吴大学,1927年和薛学潜共同被推选为委员,以上海同学的身份参与母校校务改组(1927年4月10日《申报》)。薛学潜是学长,两人应该相识。探讨薛氏草案的得失,当对比吴、张草案和“五五宪草”,还要追溯清末民初宪政思想的发展,并结合1946年《中华民国宪法》的后续演变,才能作出完整的评论。

二、认识西方科学的最新发展。由于政局动荡不安,理想难以实现,薛学潜再次由政治观念的考核,转入追溯西方科学的最尖端成果。其核心思想来自晚清流行的“西学中源”说,⑩并作出深远的推进。列出此时期的主要著作,编为第二卷:

4、《易与物质波量子力学》(1937)

5、《超相对论》(1946)

论者指出,中国近代易学史上,从象数易发展为科学易,杭辛斋《学易笔谈》(1919)开其先河,沈仲涛《易卦与代数之定律》(1924)、《易卦与科学》(1934)、薛学潜《易与物质波量子力学》(1937)、丁超五《科学的易》(1941)踵事增华,是易学同现代数学、物理学结合的尝试。(尹天齐《民国科学易的形成、构成和影响》,2017)理解民国易学的发展,薛学潜著作是不可绕过的重镇。潘先生写作《易学史》,拟以薛学潜为结束。

《易与物质波量子力学》四卷,以现代自然科学与《易》相结合。全书以易方阵来解释物质波、量子力学、相对论,而终以五度之说。由于论证比较复杂,作者依据1942年—1943年的演讲,删繁就简,续著《超相对论》三卷,又名《易经科学讲》。1964年该书重版于台湾,改名为《易经数理科学新解》(台湾真善美出版社),以后又多次重印。

对薛学潜的科学易,熊十力有严厉批评。⑪可见即使是潘先生的师门中人,对学术的方向和归宿,判断上并不一致。这些不一致天然存在,不需要强求统一,认识其分歧并推究其原因,应该给后人重大启发。在潘先生的老师中,薛、杨两先生能谈在一起,或许因为杨也留意新学,持有开放的态度;而薛、熊两先生不可能谈在一起,除了熊的强烈个性,也和进路不同有关。

对于此书的批评,目前看到局部的纠错,尚未见整体的分析。⑫即使将来发现重大的错误,依然不能抹杀当时的探索作用。潘雨廷先生有一回说:“薛先生《政本论》虽然好,但不过时的是其科学著作,至少现在不会过时。薛先生讲过好几次了,量子将来有什么稀奇?人人都知道,但《易经》还是《易经》。这才是懂《易》之人”(《潘雨廷先生谈话录》一,1986年3月5日)。可见薛先生本人的自知,也是对其著作的适当评价。

三、中华文明溯源。薛先生壮年以科学易而闻名,晚年由西返中,追溯中华文明之源,完成了一代奇书《天文文字》,成为他最辉煌的著作。列出此时期的主要著作,编为第三卷:

6、手稿晒图本《天文文字》(1954)

7、手稿晒图本《西安半坡出土最古文字》(不详)

8、手稿晒图本《天文文字》补篇(1965)

《天文文字》是薛先生研究中华文明的代表作,甚至可以说是其一生学问的总结。他从传统的籀篆文字上出,由殷墟甲骨文追溯周以前的源头,提出文字之本,与宇宙同根,中国文字出于天文。凡十天干、十二地支、卦之八兽、数字五到十,为核心三十六字,源之而衍天文文字凡七百。此书以星象解析中国文字,旁及西方字母和阿拉伯数字,磅礴万物以为一,是他一生思维的结晶。至于所论是否为中国文字的真实状况,估计见仁见智,不妨继续争鸣;而宇宙真相是否为书中所说的五度,应该也非必然。这些都不妨碍此书的天才建构,为极富思想性的杰作,其精光不可磨灭。卷首序言写于1954年,书中引及1956—1957、1962年的事情,可能到1962年才最后完成。此书以少量晒图本形式在友人间流传,马一浮极欣赏之。⑬

本书的重现,多少出于侥幸。20世纪80年代,我代潘雨廷先生去大场取回文革中被抄走的书籍,其中有数册《天文文字》。当时很吸引我注意,并请潘先生作了讲授(见《谈话录》八补遗甲,1985年6月30日)。1991年潘先生逝世后,由于潘先生有大量手稿尚待整理,又考虑到此书还涉及著作权,此数册不全的晒图本,托人退给了薛家。然而数十年来,在校对潘先生手稿之余,我心心念念于此书,为当年的懵懂追悔莫及。我在很多场合谈及此书,也一直关注其下落,由于年代久远,相关线索已失,没有进一步消息。

十多年前,钟泰(1888—1979)的孙子钟斌先生,搜寻其祖父的遗稿,曾经联系过我。数年前,因为推动钟泰遗稿的出版,我和钟斌又有所交流。不久前由于友人的促进,我无意中得知钟斌处尚有完整收藏,因跃而大喜,此书终于失而复得。查《钟泰日录》1965年5月25日:“再访薛学潜,赠予《天文文字》一部,共九册,可谓巨著矣。”当即今天收入《著作集》所用的底本。此书的重见天日,感谢各方面有形、无形的助力,钟斌先生在整理钟泰著作的同时,保存此书五十余年,功德无量。此书非常可能是海内外仅存的完整孤本。

《西安半坡出土最古文字》,由归藏文化从拍卖场上购得。半坡遗址1953年发现,薛先生的释读,提供新的观察角度。此书无序言,未标明何年写作,可看成《天文文字》的引申,大义全同。卷首有书法家李天马的题辞,李于1961年移居上海,故判断书成于此年以后。⑭归藏文化还购得薛先生题名为《易讲》的文稿,自序署1962年,经比对与《天文文字》完全重合(即《天文文字》二十一章的一节)。此书是作者小范围演讲时抽取的讲义,不列为一种著作,保留其自序编入佚文。

《天文文字》的发现,使《著作集》的编纂,得以相对完整。喜事接踵而至,在本文写作期间,无锡图书馆的朱刚先生,提供了《天文文字》的补篇。此书探讨1942年出土的楚帛书,可作为读解半坡文字的补充。结论提出,中国古世南方文化与北方殊趣,北方不逮南方,以及籀篆文和隶书有不同的起源。如果结合薛先生身后发现的马王堆帛书和近年来逐渐引起重视的良渚文化,这些观点富于启发意义。

残卷、佚文和附录

本次初步的结集,将薛先生著作编为三卷。由于编纂时陆续出现新的进展,原拟以后考虑的补编,得以提前着手。今将搜集到的残卷、佚文和编者辑集的附录,编为第四卷。前三卷为正编,第四卷为补编。搜集薛先生著作还刚刚开始,将来搜集到其他文稿,此编还可能扩充。

先列已知未刊著作目录如下:

9、手稿晒图本《黄帝尺》(不详)

10、手稿晒图本《中国乐理论》(1956)

11、《第三八卦》(不详)

《黄帝尺》。由律历而度量衡,制器尚象,正是《易经》的核心,也是中国科技史的重要内容。前辈学者叶恭绰曾垂询研究进展,今存薛学潜回复信函,已编入佚文。⑮由于朱刚先生的提供,此书已找到主要部分。全书共有七册二十九章,今存五册,缺第一册(第一章到第四章)和第五册(第十八章到第二十一章)。因为未见序文,不知道写于何时,暂定完成于五十年代。目录如下:

第二册第五章:三代度量权衡之例证;第六章:齐晋秦楚度量权衡;第七章:关系后世权衡度量变迁最巨之两尺;第八章古同身尺之变化

第三册第九章:古玉考;第十章:古剑考;第十一章:音律考;第十二章:黄钟之正声

第四册第十三章:黄钟动数;第十四章:黄钟积;第十五章:钟律考;第十六章:月令与音律;第十七章上古测尺

第六册第二十二章:容黍之研究;第二十三章:唐度量权衡;第二十四章:宋人不识宋权;第二十五章:宋度量权衡

第七册第二十六章:金元度量权衡;第二十七章:明度量权衡;第二十八章:清度量权衡;第二十九章:重振中国度量权衡制度建议

附录一:历代尺度合清营造尺;附录二:历代制量合清立方寸;附录三;历代权衡合清库平两;附录四:历代尺度合密立密达;附录五:历代制量合立方生的密达;附录六:历代权衡合格兰姆

关于《黄帝尺》的内容,在《天文文字》中有所提及:“黄帝尺者,盖取准地球子午周一亿二千九百六十万分之一。今科学所用密达尺,乃取准地球子午周四千万分之一,然未能精,犹嫌微短。而黄帝尺就人类制造所能控制的准确程度而言,则谓之绝对准确,无不可也……由于黄帝尺之算,而推出历代度量权衡,皆得其准确之数,可以补二十四史之阙文焉”(15页,参见176页)。此书的研究美轮美奂,对精确有至极的追求,达到了所能达到的高度。2018年11月,国际度量衡大会决议,七个国际基本度量标准(包括长度在内),已全部改用物理常数定义。薛先生如果在世,他的学问与时俱进,不知道是否有更新的见界?

《中国乐理论》。《黄帝尺》和此书的先后,比较难以确定。从薛信函对叶恭绰所用称呼(叶在民国时期多次担任部长)判断,可知《黄帝尺》的研究在1949年以前。另外,《乐理论》中有根据《黄帝尺》推算的内容。故以《黄帝尺》居前,将来再考虑是否需要调整。

此书序言写于柔兆涒滩,即1956年。⑯全书有四册十二章,每册一卷三章。目录如下:

第一卷乐理出于中国第一章:导言;第二章:乐理出于八卦;第三章:仲吕极不生

第二卷乐调之变化第四章:旋宫之法;第五章:谐和之理;第六章:谐声与谐乐

第三卷真黄钟何以求得第七章:黄钟之长度;第八章:古尺之来历;第九章:历代黄钟得失

第四卷黄钟律管之算第十章:黄钟动数;第十一章:黄钟积;第十二章:钟律考

华夏文明的核心典籍,有六艺、六经和五经的不同表述,彼此关联而各有所指。其中关键性分别之一,为《乐经》的失传。虽然有《周礼·大司乐章》和《礼记·乐记》(亡佚约一半)保存部分信息,终究是莫大的缺憾。而黄钟正声,丧于周室东迁(见《黄帝尺》第十一章《音律考》)。薛先生这部研究著作,结构严密,根据易学象数和历代资料多方推导,使中国乐理亡而未失,是非常重要的贡献。

《中国乐理论》原来有目无书,由于种种机缘,在编纂《著作集》的最后阶段,陕西咸阳的杨瀚先生,提供了他收藏的第三册,此书的部分内容,由此得以窥见。《黄帝尺》第四册中有三章(第十三章:黄钟动数;第十四章:黄钟积 ;第十五章:钟律考),与《中国乐理论》第四册的章题重合,疑似内容相同;加上网络照片保存的自序和残页,此书还可以有所恢复。已知第一册在拍卖场上被人购走,其他二册也可能尚在天壤间,期待全书将来有机会问世。

《第三八卦》,指伏羲量子(第一八卦),文王电子(第二八卦),孔子原子(第三八卦)。此书应该是薛先生科学易的最新作品,继续早年的研究,与《天文文字》双峰并峙。潘先生生前多次提到此书,下落不明。《钟泰日录》中,提及薛有著作《易与原子能》,不知道是否和此书有关。⑰

关于佚文,目前有五篇:

1、《薛育津君来函》,刊登在1942年2月27日《新闻报》。此函为薛自拟的作《易经》科学演讲的广告,可以看成《易与物质波量子力学》、《超相对论》二书之间的过渡,也是二书的提要。2、致叶恭绰,见《叶恭绰友朋尺牍》(上海辞书出版社)。3、《中国乐理论》自序、目录和残文。4、《易讲》自序。5、潘雨廷《神形篇》序言(见《潘雨廷著作集》第十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此外,编三个附录,以协助理解:

附录一、南怀瑾《易经数理新解》弁言。南怀瑾(1918—2012)不认识薛先生,也可能在大陆时有所风闻。此文对薛先生作了高度评价,其时大陆正在激烈地批判传统文化,而海峡对岸出版此书,或有无言的感应。顺便提一下,潘先生不知道南怀瑾。《读易提要》中的《周易今注今译》,评论的是台湾版。此书出于合著,未列入南氏著作目录。当时南怀瑾著作还没有被大规模引进,此书是和其他书一起,由我带给潘先生看的。潘先生随手摘录,并不知道此人就是六十年代出版薛著的主推者。潘先生观书得其大纲,所见南氏著作仅此。

附录二、《钟泰日录》中的薛学潜。可以了解薛先生晚年的部分活动。

附录三、《潘雨廷先生谈话录》中的薛学潜。薛先生是潘先生最亲近的老师之一,今辑出八十余条,可以了解薛先生晚年的部分所思所感。

潘雨廷先生曾经说:

熊先生我已有一文了(指《敬论熊师的思想结构》)。唐先生的学生多,暂时不急。薛、杨两先生孤绪至我,我有责任把他们表彰出来。当然还有周孝怀(善培)、钟钟山(泰)诸人(《谈话录》一,1986年2月19日)。

天不假年,潘先生这些文章都没有完成。然而各位先生的学行不容埋没,足以警懦立顽,开拓心胸。借编纂《薛学潜著作集》的机会,此文罗列薛先生的不完备事迹,供读者参考。希望抛砖引玉,将来出现更完善的研究。

2019年7月9日—26日初稿

8月28日—9月26日修改

10月12日—28日再改

附 记

本文写作期间,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友人,介绍笔者请教无锡图书馆朱刚先生。朱先生不仅提供了他收藏的五册《黄帝尺》,使前人心血不至于湮没;而且惠示多种资料,弥补了此文的不足。本文将近完稿时,陕西咸阳的杨瀚先生提供了他收藏的《中国乐理论》第三册。谨向提供各方面帮助的人士致谢。

2019年10月28日

❶ 薛观澜(薛学海的号)《我所知道段祺瑞的一生》:“芝老弈时,态度甚佳,向无厉色,见棋即笑逐颜开,我与芝老对弈,无虑五六十局。”(薛大可 、蔡登山编《北洋军阀》一《雄霸一方》,当代中国出版社,2018,14页)段的继室张氏是袁世凯视同己出的养女,两人因此而为姻兄弟。

❷ 薛氏三兄弟有名于时。在台湾时期的蒋介石,有一回当众询问薛氏三兄弟的近况。见薛慧山《薛学津、薛学海、薛寿萱——吾家薛氏三兄弟》,《无锡乡讯》第171期,1984年1月。薛学津的名字出于误记,弘农氏在《也来谈谈薛氏三兄弟》已作纠正。《无锡乡讯》第171期,1984年2月。

❸ 钱基博《自我检讨书》:“里中大姓薛氏请我教儿子算学,每日下午三小时,月薪二十元……那时,我年十九岁。”(傅宏星《钱基博年谱》附录,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265页)参见钱基厚(孙卿)《孙庵年谱》卷上,光绪三十二年二十岁:“叔兄(按即钱基博)亦膺薛南溟丈之聘,任算学教师,为其子育津、汇东兄弟演授陈文所译查理·斯密《小代数学》,讲解明晰。南溟丈闻之,许为良师。其先算学教师为邑人杨章甫先生,授常数,而国文教师则桐城吴挚甫先生弟子严翼之先生。”又,参见孙伯亮“补白”:“薛南溟丈曾聘请钱子泉为家庭教师,教授毓津、汇东二子,但钱氏所教并非古文,而是数学,盖当时社会正倡导数理科学也。钱先生于数学并无深造,所以教了一年,书本完了,也教不下去了。毓津兄弟挽留,仍用原书再教一遍,但勿使乃父知道。允之。盖钱氏于数学系补习,亦为教学相长也。此乃毓津亲口对我而言,非得之传闻,当可确信。”(《无锡文史资料》第30辑,1995,81页。)

❹ 北京《益世报》1920年2月26日、3月4日,刊登薛的出行消息。

❺ 《申报》1923年10月10日;又,1937年6月9日。

❻ 张葱玉,名珩,字葱玉,号希逸,浙江南浔人,书画鉴藏大家。著有《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影印本,文物出版社,2000;标点整理本,上海书画出版社,2015),另有《怎样鉴定书画》和《张葱玉日记·诗稿》(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薛、张交往事迹,见《张葱玉日记》,一九三八年六月二十七日:“至飞达,遇炽先、育津诸君,遂过炽先斋,谈笑甚乐。”(43页)十月一日:“薛育津约小酌于大西洋,饭后与谷孙、伯弢等闲谈,至夜分始散,雨甚暴。”(49页)十月十三日:“与恭父、伯涛、育津夜饭于聚丰园。饭后至育津寓,读其所著《易与物质波量子力学》,并求其解说。此算学之至深者,非十年不能了了也。”(52页)一九三九年一月七日:“偕湄、微观电影与国泰,甚佳,片名《浮生若梦》。观后应育津宴于杏花楼。”(55页)此外,于同年七月二十五日、十二月一日亦有宴饮记录。(96页,114页)

❼ 薛景侨名恭,生于1915年,毕业于美国俄亥俄大学。薛维翰名申,生于1921年,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薛敦生于1937年,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据《锡山薛氏支谱》,《江苏文史资料》第131辑《太湖望族》)又,据傅紫显先生哲嗣傅伟明告知,薛敦毕业于上海第二医学院,不是同济大学,此记载可能有误。薛、傅两家有交往,笔者曾看见上世纪九十年代薛敦写给傅紫显的明信片。

❽ 照片背面题写:后排(立者)张充仁,吕根荣,邵学明,于文波,周云祥,潘雨廷,孙圣章,胡厚禧,傅紫显,邓叔平(十人);前排(坐者)王揆生,曹仲渊,陈稼轩,薛育津,尹石公,杨中一,金月石(七人)。紫气东来祥云显,克己复仁时学明,法雨廷前稼轩月,生生不息揆育津。圣贤文章公中一,顽石点头充金石,渊深波平仲叔禧,天高地厚根蒂荣。陋室主人述,时年七十有六。己未清明,三月初九。1979.4.5——以上曹泽宇提示。又,据傅伟明言,此照片当年亦为他父亲所藏,照片上题字者为赵冷月,拍摄地点为衡山宾馆。又,根据年龄、字迹等判断,陋室主人为邵学明。邵当年抄写大量文稿,很多人称他为宁波老邵,约去世于2000年前。

❾ 徐景韩,苏州人。1917年由东吴大学颁授中国第一个硕士学位(化学硕士)。他后来赴美国芝加哥大学攻读物理学,归国任东吴大学文理学院院长。

❿ 参见薛福成《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光绪十六年四月庚子朔:“上古之世,制作萃于中华……岂不较今日西人之所制作尤为神奇……吾又安知数千年后,华人不因西人之学,再辟造化之灵机,俾西人色然以惊,怿然而企也。”(钟叔河主编,《走向世界丛书》,岳麓书社,1985年,133页。)参见四月初十:“西国博雅之士,论其创制,每推中国。”138页;又《跋》:“凡兹西学,实本东来。”343页。

⓫ 熊十力1949年9月16日致徐复观信(2016年中国嘉德秋拍首次公开):“吾在民国十年左右,痛中国学术之衰,亦早云:今欲振起,不可效老辈经师或理学家,必于西洋科学、哲学有基础者,方可进而研儒佛,以系统之理论发挥,否则人不视为学。吾此言与宗三实不同:吾意必去旧人之迂阔、顽固、迷谬种种病,乃可研究体会与发挥此学耳,非谓讲儒学者,必于其著作中戴上名数帽子,编入名数材料之谓。去年在浙大,闻无锡有一西洋学者,以数学谈《大易》,著一书自命空前。吾不待看而敢断其谬。如罗素以数理来演六十四卦,当然可成一说,吾敢断言仍是空洞形式,即解析事物相互间之关系而已,必于《易》道不究其源,于人生更无关,于宇宙万化不得其真。此非武断也。形式与数理逻辑之于《易》又不必论。今之儒学要究明真际,穷神知化,尽性至命,使人有以实现天德、立人极、富有日新,而完成天地万物一体之发展,彼名数形式可语是乎?”

⓬ “试析薛学潜《易与物质波量子力学》中的谬误”(叶福翔,《周易研究》1996、3),“薛学潜易统计方程式推导存在的问题探讨”(孟令君,《周易研究》2010、10)。

⓭ 马一浮和薛学潜的交往,不晚于1953年;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应当在1966年春夏之间。此年马有上海之行,薛马会面,潘先生也在座。马向潘垂询《杂卦》解法,并嘱其完成。今存马1953年致薛函及赠诗。《书札》“薛育津(毓津)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毓津先生左右:前月到珂里,即拟奉谒,乃辱先施。既慰渴仰之私,弥佩谦冲之德。高论渊微,豁蒙振滞,诚前此所罕闻,资当来之神解。固知二执本空,然缘起无尽,他日必大行于世,可知也。浮炳烛余年,唯务日损,不复能为深湛之思,但有赞叹而已。当日曾率成短律,用志胜缘,病其浅拙,未以奉正。今不敢自匿,聊复写呈,明其向往。如荷不鄙,更有相晤之期,尤愿得亲余诲。霜寒,唯体道观物,有以自娱。临书神驰,不具。马浮顿首。癸巳冬至后二日。”(《马一浮集》,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第二册,774页)又《蠲戏斋诗编年集》癸巳,《梁溪赠薛毓津》:“五度玄微八卦收,并时持论更无俦。能推羲象通三极,已薄邹谈限九州。智以心空如火聚,物从缘变是波流。与君遍界成相见,不负溪山秉烛游。爱因斯坦造相对论但知四度,君立五度之说,精微过之。”(同上,第三册,557页)

⓮ 李天马(1908—1996),广东番禺人,早年曾从事银行业。1961年移居上海,受聘为上海文史馆馆员,与薛先生应该相识。1963年曾主演上海科教电影制片厂的第一部科教影片《怎样写好毛笔字》,弟子有许思豪、陈永正等。

⓯ 叶恭绰收藏并关注古尺,于薛学潜之外,尚见刘半农回复信函。(舒晨整理,《叶恭绰友朋尺牍》二,见《历史文献》第四册,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研究所编,上海科学文献技术出版社,2001,210—211页)

⓰ 薛学潜于《天文文字》署阏逢敦牂(甲午,1954),《神形篇》序言署著雍淹茂(戊戌,1958),《易讲》署玄黓摄提格(壬寅,1962),《补篇》署旃蒙大荒落(乙巳,1965)。于1949年后,皆用《尔雅·释天》的太岁纪年,既有存古之心,亦有易代之感。

⓱ 又承傅伟明告知,他幼时尚见薛著《三元论》油印本,陈叔通题签,马一浮序,不知道是否和此书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