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邓安庆
母亲推门进来时,夏昭昭正在回复一封工作上的邮件。“你爸让你赶紧过去一趟。”母亲走过来说。夏昭昭惊讶地抬头看母亲一眼,又把目光落在电脑上,说:“能等一会儿吗?我手头这个事情有点儿急。”母亲迟疑了一下:“你爸在电话里语气听起来蛮着急的,要不你去看看?”夏昭昭这才认真地打量一番母亲,她站在离自己一米远的地方,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似的,双手握着在一起,眼睛里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他说没说是什么事情?”夏昭昭说时,起身往沙发那头走。母亲忙跑过去,从沙发上拿起羽绒服递过来说:“没说,就让你快点儿去。他在枫林中心医院里等你。”夏昭昭穿上衣服后,母亲又递过鞋子来。收拾好后下楼,母亲喊了一声“昭昭”,夏昭昭回头,母亲跟了过来,手上递过来一个口罩:“路上小心点儿。”
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昨天下过雨,水泥路面上东一处西一处水洼,枫林位于城郊接合部,路两侧还能看到零星的油花菜地,将开未开。今天看起来也要下雨的样子,一团团灰色的云团在天上滚动,吹来的风中夹杂着湿冷的水气。靠近医院时,戴着红袖章的有伯拦住夏昭昭说:“你怎么出来乱跑了?赶紧回去吧。”夏昭昭说:“我爸在里面。”有伯跟着瞅了一眼对面,又转头看夏昭昭,问:“他怎么了?”夏昭昭说:“可能是病了吧?”有伯尽量装作没事似的往后退了一步说:“那你快去吧!”说完,又往边上退了一步。夏昭昭有些想笑,但他忍住了。
几只麻雀在医院大门的门头上休憩,夏昭昭一来,它们扑簌簌地逃走了。进门之时,夏昭昭莫名地有些紧张,连呼吸都想屏住。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大厅长椅上的父亲,戴着口罩,双手抱在胸前,低着头像是在打盹。夏昭昭走过来,还没叫父亲,从一旁跑过来一个全身穿着防护服的医生,手里拿着测温仪说:“过来量个体温。”夏昭昭伸头过去,医生对脖子测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测温仪上的度数,然后在一张信纸上写了一行字,盖上章子。父亲此时也醒了,站起来问:“昭昭体温是正常的吧?”医生接口道:“正常。”说着把那张信纸递给夏昭昭,“把这个拿到村委会去盖章。”
夏昭昭接过信纸,原来是一个证明,上面写道:“患者夏治国,男,68岁,体温36.5℃,枫林人。主诉:患者糖尿病史13年,建议到横口市人民医院复查。陪伴人其子,夏昭昭,男,30岁,体温36.2℃,枫林人。”下面是医生的签字、日期和卫生所盖章。夏昭昭转头问父亲:“是胰岛素又打完了,是吗?”父亲点头说是,拉着夏昭昭往门外走:“我们去居委会。”医院出门右拐,就是居委会办公室,里面五个工作人员,全部戴了口罩。父亲过来跟其中一个人说明了情况,递上信纸,那人在证明下面补写了一句话:“夏昭昭非隔离人员。情况属实,请予放行。”然后盖上居委会的章。父亲小心地把证明叠好放在口袋里,对等在一旁的夏昭昭淡淡地说一句:“我们先回去。”
电动三轮车从屋里推出来后,母亲拿着小板凳放在后车厢里。夏昭昭坐在驾驶座上,回头一看,父亲并没有上到后车厢去,他双手背在身后,口罩遮着,看不出表情。母亲走过来说:“你不会开,让你爸来。"父亲也附和说是,随即靠过来。夏昭昭赌气似的说:“我会开。”母亲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父亲一眼,没有说话。父亲沉默了几秒,吃力地爬上了后车厢,坐在小板凳上说:“那你开慢点儿……你们年轻人开个车太快了。”夏昭昭说好,车子刚开动,母亲又叫住,对他说:“你要不还是别去了,附近感染了好几个。我陪你爸去。”夏昭昭忽然有点儿恼火起来:“没事的!我担心药店没开门,要是打电话联系店员之类的事情,我可以来。再说如果碰到贴了告示的话,爸也看不懂。到时候没有人在边上,怎么能行呢?另外一个,我哥一家今天不是说回?你还得准备饭菜。”母亲点头说:“你说的也是。你们注意安全,别到人多的地方去。看到人,躲远些。知道吗?”夏昭昭“嗯”了一声,车子往村路上开去。
从未见过如此空旷的环城公路,前后一辆车都没有。路两旁的房屋,家家户户大门紧锁。几只土狗在路旁相互追逐,见到车子来,纷纷驻足,摇着尾巴。池塘里的枯荷,柴垛上烂掉的南瓜,伸出光秃枝丫的杨树,都静默着等待车子开过。夏昭昭深呼吸了一下,口罩贴着嘴唇的部分随即吸到口中,眼镜上被哈出的气息蒙上了一层白雾。反正周边无人,夏昭昭把口罩拉到下巴,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了。他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来自旷野的新鲜空气。他想唱歌,想大喊,想手舞足蹈,但是他随即想到父亲就坐在身后,只好忍住。他突然理解了犯人放风时的心情,无比珍贵,又无比短暂,很快他又要回到家里,哪里也不能去。
三十一天。从过年前回家那一天算起,到现在,整整三十一天了。夏昭昭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在家里滞留这么长时间,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他还记得离开北京的前一天,女朋友孟宇拉他去超市采购,全麦面包、八宝粥、两个大苹果、一个梨子、一包辣条,最后快要结账时,孟宇突然又回到货架那边去,往购物篮里补上了两包口罩。那时候夏昭昭还笑她浪费钱,本来行李箱里已经有两包口罩了。孟宇瞪了他一眼:“你真是不关注新闻!这个肺炎听说已经传播开了,你还不怕?”夏昭昭撇撇嘴道:“也就是在武汉吧,我只是经过那里,又不住。”孟宇不管,依旧让他带上。现在想起来,真该那时候把货架上所有的口罩都买下来才是。
孟宇总是对的。返程的票没有抢到时,孟宇在视频那头说:“我看你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要知道你们那里离武汉只有三百公里哎,又在一个省里。”夏昭昭不信:“那怎么会呢?我们这里很安全。”孟宇手指敲着屏幕,像是伸出屏幕敲他的脑袋:“我不说你什么了。你等着看吧。”结果不出孟宇所料,回家后的第三天就封城了。夏昭昭忽然停下车,父亲在后面问:“怎么了?车子没电了吗?”夏昭昭跳下车,拿着手机拍了一段视频,一边拍一边说:“让你看看什么叫作空无一人……哦,不对,有一个人!”镜头转到父亲那边,“爸,你打个招呼。”父亲迟疑地抬起手动了两下说:“你给小宇拍的?”夏昭昭点点头,随后把拍好的视频发送给孟宇,又一次坐上车往前开。
各个路口都加了路障,有的用几块水泥板挡住,有的把车子当路横停,有的拦着一条竹篙。路边唯一走动的人,就是那些像有伯一样戴着袖章的居委会干部。车子开过时,他们立住,眼睛随着车子动。路两侧的行道树扯着各种各样的横幅。“口罩还是呼吸机,您老二选一……凡是打牌赌博的一律拘留……所有外出活动一律戴口罩……”夏昭昭看一条默念一条。他很想问问父亲非典那年,形势是不是像现在这样严峻。那一年他被关在学校,哪里也不能去。外面发生了什么,一点儿也不清楚。但父亲坐在后面,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来。他有时候觉得后面没有人,莫名地紧张起来。他撇过头撩了一眼,父亲双手袖在一起低头睡着了。真是随时随地都能睡着,车子跑时带动的风这么冷,他也不怕感冒。想到此,夏昭昭把车速放慢了。
半个小时后,一辆大型机动车停在了丁字路口,横在路当中,只留着一个可以供车子出入的口,旁边搭一个帐篷,几个人坐在那里。夏昭昭猜这是检查点,停下车子,拍了拍父亲的背:“爸,你把证明给我。”父亲轻轻地“哼”一声,抬头迷瞪地看夏昭昭。“证明!”夏昭昭伸出手重复了一遍。父亲“哦”了一下,手慢慢地插进口袋,摸了半天。夏昭昭等着着急,下了车,直接伸进父亲的外衣口罩里,从钥匙扣、手纸、零钱中摸到了证明,递给了检查员。检查员没有伸手接,而是说:“你把证明打开给我看。”夏昭昭只好把父亲叠得四四方方的证明摊开,送到检查员的眼前,检查员退后一步说:“这样就好了……嗯,可以了。”夏昭昭收好证明,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开车过去。等到了医院那条路上,又碰到一个检查点,再次拿出证明。检查员瞥了一眼后说:“走吧。”父亲问:“前面还有检查的关卡吗?”检查的人说:“没有了。你们到了医院后,快去快回。”
“昭昭。昭昭。昭昭!”夏昭昭回头看时,额头上挨了一掌,虽然力度不大,但父亲发的火却是大的。车子在医院门口花坛边停好后,他立马拿出手机看,孟宇并没有回复信息,这让他很失落。本来他想打个电话过去问问情况,或许是她生病了,或许是她家人出什么事了,可是还没有打,父亲倒是打过来了。父亲的眼睛透着恼怒,夏昭昭这才发现,由于车厢太高,父亲不好下来,他双手扶着栏杆,脚找不到下去的地方。夏昭昭收起手机,下车过来,指着车厢下面的踏脚说:“你踩这个就行了。”父亲声音高了起来:“我要是能踩,还叫你!”夏昭昭咕哝了一句:“没必要说这么大声嘛。”父亲听到后说:“刚才在检查点,你不是也对我大声吗?”夏昭昭被呛得没话说,判断了一下车厢的高度,然后张开双臂说:“我抱你下来吧。”
父亲比夏昭昭想象得轻多了,几乎像是抱着一个大孩子下来。透过厚厚的羽绒服和毛衣,夏昭昭也能感受到父亲的干瘦和虚弱。他身上有一股隐隐的老人气味,干爽,有点儿发甜,还夹杂着一丝丝臭味,那应该是抽完烟后遗留下来的气息。孟宇鼻子灵得很,哪怕自己是在隔着三个街区之外抽的烟,还在外面散了很久味道,一回到家,孟宇鼻子一动,眉头就皱了起来:“你是不是抽烟了?”夏昭昭一开始还抵赖过,孟宇不屑一顾地说:“别骗我了!抽完烟后味道臭,你自己闻不出来吗?”夏昭昭现在闻出来了,却是来自父亲身上。自从得了糖尿病后,医生让父亲戒烟,夏昭昭回来这么长时间,也的确没有看到他抽过烟。原来这是假象,他在哪里偷偷抽的烟?他为什么又想起重新抽烟呢,或是根本没有戒过?母亲不知道吗?
“走吧。”被放下地的父亲背着手,往医院大门走去。夏昭昭过来扶住父亲,也许是坐车太久,又加上吹了冷风,父亲刚走几步,膝盖一软,差点跌倒。“我没事。”父亲抬头看了夏昭昭一眼,默许了这种搀扶。夏昭昭想到,原本父亲跟自己一样高,现在父亲却矮了他半个头,背驼了,走路一歪一歪,挽住他的那只手摸起来是冰冷的。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紧密地靠在一起。从小到大,父亲几乎从没有笑脸,脾气也臭,夏昭昭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他靠近。没有想到今天会发生这一切。夏昭昭记得孟宇爸爸来北京出差时,孟宇挎着她父亲的手又说又笑的,还亲她父亲的脸,这些从来不会发生在自己和父亲身上。一阵惆怅,蓦地涌上心头。有什么事情在悄然改变,过往几十年的事情如舟行水上,到今天突然转了向,到下一个行驶的航道了。
他们走到医院门口,立马能感受到严阵以待的架势,五个全身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站在大门口,夏昭昭跟父亲先去左手边的一个登记桌那里量体温,没有问题后,父亲进去买药,夏昭昭想跟过去,被工作人员拦住。夏昭昭冲父亲喊道:“你多买一点儿!免得又要再买。”父亲点头,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走。这边工作人员说:“不是你想多买就能多买的,这个是有固定量的。”夏昭昭这才知道为何每一次胰岛素只能用一周左右时间。陆陆续续又有几个人过来,夏昭昭往边上避让了一下,工作人员说:“你要不还是站远一点?”夏昭昭说好,退到大门外的花坛边。抬眼看街道两旁,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连路边的垃圾桶里都是空空的。停在路边的一排私家车,都蒙上了一层灰。回头看医院门口,父亲还没有出来。他想抽烟,伸手摸了一下口袋,一想到要摘下口罩,便又把手抽出来。
孟宇不许他抽烟,他实在想抽的话,也只能偷偷抽。在家这段时间,他抽了不少,反正没人监督。他习惯站在窗口,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慢慢地吐出来。如此几次,焦虑的情绪会慢慢平缓下来。冬天的雨真是下个没完没了,没有北京的暖气,也看不到阳光,到处湿答答的,又不能出门走动,他只能在自己房间里发呆。从来没有如此漫长的休假,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好好放松的,但却做不到。他忍不住上网看关于疫情的各种新闻,随着那些确诊的、疑似的、死亡的数字每一天增多,他都忍不住再抽上一根烟。晚上睡觉,手习惯性地往右边一伸,却是空的,紧接着他就醒了。孟宇不在。他心里空得发慌,很想当时就拨打视频过去,但她肯定睡了吧,毕竟凌晨三点了。他又坐起来抽了一根烟。冷风从玻璃缝隙切了进来,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偌大的房间只有自己,雨点敲打在窗户上。嗒。嗒。嗒。嗒嗒嗒嗒。父亲在楼下的前厢房睡下了,母亲在后厢房睡下了。整个村落的人都在这个雨夜睡下了。他们仿佛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而自己却还妄图回到过往的正常生活中去。
孟宇要是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又要笑话我了。夏昭昭完全能想象得到。她想笑话人的时候,嘴角微微上翘,眼神斜瞥过来,又缩回去,再斜瞥过来。每回碰到这样的时刻,夏昭昭总是忍不住去胳肢她:“说!”孟宇会大叫起来:“昭昭!你少来!”夏昭昭扑过去继续胳肢,孟宇跳起来,往边上躲:“昭昭!你别过来。我不笑话你了,可以了吧?”但她嘴角还是留着那一抹笑意,让人忍不住去摸一下。“昭昭。昭昭。昭昭。”孟宇一边躲一边叫道,“你自己蠢得跟个驴似的!还怪我笑话你啊!昭昭。昭昭。昭昭。你长长脑子吧!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还是犯同样的错,我不笑话你笑话谁啊?昭昭。昭昭。昭昭。”
“昭昭。昭昭。昭昭。”夏昭昭抬起头来,看到父亲在医院大厅向自己招手。他环顾四周,确认孟宇不在,接着又笑自己傻,孟宇怎么可能在这里呢?但还是怅惘,觉得心口空空。往医院大门走去,像是踩在棉花上,找不到落地的踏实感。孟宇还没有回复我,待会儿回家后一定要好好在视频里说她一顿。走到门口时,工作人员拦住了他,体温测量显示正常后,他走了进去。这里看不到朋友圈里传播的那种人山人海的场景,反而像是大街上一样,走廊上除了医护人员,没有看病的人。父亲走了过来,把单子递给他:“你身上有钱吗?”他说话时的语气是小心翼翼的,这让夏昭昭心头忽然一疼。“我手机支付就好了。”夏昭昭接过单子,去窗口结账。
付钱的时候,父亲跟了过来,看了一眼价格后,大声感慨道:“怎么这么贵?我在药房买就没这么贵!”收费的工作人员说:“医院的价格是这样的。”父亲还想说什么,夏昭昭打断道:“没有多少钱,爸,你别说了。”他感觉得到其他在场的人纷纷把目光聚集了过来,这让他脸上发烧,幸好有口罩挡着。结完账后拿了药,出门后,父亲问付了多少钱,夏昭昭说一百五十八元。父亲点点头。夏昭昭悄声说:“爸,以后在这样的场合你别说人家药贵了。”父亲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本来就是贵啊。要是在药店买,能便宜很多呢。”夏昭昭一边推车出来,一边说:“药店不是没开门嘛。”父亲声音大了起来:“没开门,药也不能这么卖呀!”夏昭昭瞥了一眼医院大门,那头的医护人员正在检测两个刚到的人,应该是没有听到他们这边的说话。“真是的,还不能说贵吗?”父亲站在后车厢边上,又大声说了一句。夏昭昭忍不住回了一句:“好了。不要再说了!”
父亲没有再说话,他背着手走在马路上,任凭夏昭昭如何叫他都不理会。他走不快,两只脚软软地往外迈出去,却只能前进一小步。车子只要稍微一加速就超过了他。“爸,你上来吧!”夏昭昭以极慢的速度开车跟在后面。幸好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父亲走在路中央,缩着脖子,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爸,我错了。你上来吧。”父亲还不理。直到走到检查点,检查员拦住他说:“你怎么一个人乱逛?”父亲大声喊道:“我有证明!”他往口袋里摸索。夏昭昭把车开到旁边,掏出证明给检查员看。检查员看看夏昭昭,又看看父亲,说:“老人家,你赶紧上车走吧。外面不要久留。”夏昭昭下车,走过去搀住父亲。父亲手臂闪了一下。夏昭昭不管那么多了,依旧钳住,把父亲半拉半搀地送到后车厢上去。父亲说:“你走你的,管我做什么?”
好半晌,父亲没有说话。夏昭昭一时间不知如何打破僵局。车到了环城公路上,父亲咳嗽了几声。夏昭昭车速放慢,问:“是不是有点儿冷?”父亲没有回答,他扭头往后面看了一眼,只见到父亲头顶的花白头发。夏昭昭忽然也来气了,回过头去默默地开车。他承认自己内心里是有点儿厌烦父亲的。这个老顽固!明明天气冷,非要穿这么点儿,母亲让他加一件衣服他都不肯,现在好了,一连串咳嗽,这要是附近有旁人在场,还不要吓死?之前说服他戴口罩也是,劝了又劝,说了又说,他嫌戴口罩呼吸不畅,勉强戴上了,过一会儿又摘下,还要跑到高叔家去打牌,要不是居委会干部过来干涉,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呢。一说他,他还特别来气:“你管好你自己!”母亲不敢跟他顶嘴,夏昭昭说多了,也疲了,躲在自己的房间,懒得再动嘴皮子。
孟宇在视频里批过夏昭昭好多次,说他不该逃避,对父母就要像是狱头对待犯人一样,严加看管,不能让他们出门乱跑,必要时还要播放那些疫情发生时医院人挤人的视频,起到恐吓作用。夏昭昭照着做,母亲很听他的话,乖乖在家待着,父亲本来总往外跑,结果别人家都不开门了,他也只得在家。这件事又一次证明孟宇说得对。她总是对的。不过大家一起在家里又引出了新的问题,原来父亲总不在家,有一个台一到下午连续播六集电视剧,母亲可以看个尽量,现在父亲在家里,把遥控器抓在自己手里,换上自己要看的新闻频道。有一次夏昭昭在房间网上办公,母亲推门进来,气呼呼地说:“你爸哦,太过分了!我要看电视剧,他非要换台,我不给他遥控器,他就把电源拔了!”夏昭昭要冲下去帮母亲换台,母亲拉住他,连连摇手:“算了算了,不要跟他计较了。”夏昭昭气恨地问:“你就这么怕他吗?”母亲摇摇头说:“我不是怕他,我是让着他。他生病这么多年,身体越来越不好,脾气也越来越不好。”夏昭昭还要下楼去,母亲说:“你就是去换台了,我也不去看了。在家里这段时间,你跟你爸吵了几次架了?我夹在中间,太难受了!”夏昭昭这才作罢,本来想在网上搜了母亲要看的电视剧放给她看。母亲不让,说这样会耽误他工作。
“真是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场景。”父亲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夏昭昭把车子开慢,问道:“什么样的场景?”父亲回应道:“就跟打仗似的,你不记得吗,大年初一之前到处都是人,大年初一之后路上一个人都看不到了。”夏昭昭点点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封锁才能结束。”父亲肯跟他说话,说明他已经不生气了。又一次沉默下来,耳边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跟父亲其实几乎没有什么话可以说,虽然在家里这么久,从没有单独在一起聊过天。“证明信还在你口袋里吧?”父亲突然问道。夏昭昭说:“在的。”他忽然想起上面的一句话:“患者夏治国,男,68岁,体温36.5℃,枫林人……”父亲居然快七十岁了,夏昭昭心头一惊。并不是说过去不知道父亲的年龄,而是这次回家后,感受尤为明显。晚上无事下来看电视时,转头看见父亲躺在床上睡着了,脸色蜡黄,嘴巴张大,颧骨高耸,一刹那间让他想起躺在太平间的尸体。这种感觉让人骇怕,他甚至想起身伸手去试试父亲还有无气息。幸好,呼噜声宣告父亲还活着。
口袋里除开那封证明信,还有几盒胰岛素,准确来说应该是精蛋白生物合成人胰岛素注射液,如果断了一段时间的话会怎样呢?夏昭昭还特意看了一下说明书,上面说会引起高血糖,引发恶心、呕吐、嗜睡、食欲不振等症状。药其实没有多贵,但父亲说贵,这让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次夏昭昭跟孟宇去旅游,正巧家里电话打了过来,父亲问夏昭昭在做什么,夏昭昭说在内蒙古,正想说在旅游时,父亲紧张地追问了一句:“是单位报销吗?”这句话提醒了夏昭昭,便接着父亲的话说:“是啊,来回都是单位报销。”父亲松了一口气:“那就好。”过后的几次电话,父亲还要问:“你的钱单位报销了吗?”夏昭昭回:“报了报了。”一个月后,父亲突然想起又问:“上次你去内蒙古那个钱……”夏昭昭有些不耐烦了:“报了呀。都报了。”父亲这才彻底放了心。
父亲每回打电话过来问时,孟宇总会坐在旁边忍住笑。等他挂了电话,孟宇会放声大笑:“让你不说实话!现在得到报应了吧!”夏昭昭无奈地摊开手:“没有办法啊。你要说自己花钱,他会把你骂个半死!”孟宇想了一下,说:“你爸是穷怕了吧?”夏昭昭点头道:“我花钱都有羞愧心的。明明花自己的钱,却总是莫名有羞愧感。我会想着我去旅游的这个钱,完全可以给父母买点儿营养品,还可以带他们去体检……这种愧疚感像是一个无底洞一般,怎么都填不满。”而孟宇跟她家人完全不是这样的,她跟她的父母说话总是谈笑风生的,去哪里玩了,吃了什么好吃的,都可以讲,一点负担都没有。每当跟孟宇说起自己的家人种种,孟宇总说:“你不要压抑自己啊,你大胆跟他们说你的感受嘛。你怕什么呢?”
是啊,我怕什么呢?夏昭昭总在想。孟宇还没有来过自己的家,她要是来了,一走进家门,一定会感受到那种低沉的气压。她一定会明白我为什么总是不想回去的原因。那不是可以说出口的,而是要亲身感受才知道。每一次过年回家那几天,他过得小心翼翼。母亲轻手轻脚地做着各种家务,父亲靠在床上,苦着脸,盯着电视,像是跟电视里的人有仇似的。而他自己,躲在自己的房间,不愿意出去。其实也没发生什么事情,但就是让人不敢放松,仿佛稍微一动弹,就能引爆一个地雷似的。所以一到大年初六,他拖着行李箱走出家门时,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但他不敢让父母看到,毕竟他们跟在自己身后,一直要把他送到车站为止。直到他到了北京,上了地铁,浑身上下才彻底松弛下来,等见到了孟宇,抱住她的那一刹那,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孟宇总不解地问:“人家回家过年欢天喜地的,怎么你像是去坐牢似的!”没有想到,今年这个牢一坐就是这么久,简直看不到头。
其实,之前孟宇提醒过自己可以离开的不是吗?她那一次突然发来一张飞机订票的截图,让夏昭昭赶紧把票买了。趁着离正式封城还有十个小时,赶紧搭车到南昌的飞机场,坐飞机回北京。夏昭昭慌乱地收拾好衣服后,坐在床沿,对着订票的页面发了半晌的呆,却没有按下付款键。他起身下楼,母亲正在厨房切菜,回头见他,问:“你感冒了?怎么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他说没事,赶紧走开,又到前厢房去,父亲坐在电视前面打瞌睡,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再往门外看去,雨水连绵,天地之间,一片迷蒙。他又一次上楼,手机在响,是孟宇打过来的。他接了电话,说:“我还是留下来吧。”孟宇在那头沉默了一下,说:“你想好了?”他“嗯”了一声,说:“我不能太自私了。”孟宇在那头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夏昭昭还想再说什么,孟宇那边像是知道似的:“这次看来你是逃不掉了,就好好在家里待着吧。”逃。逃到哪里去呢?春运一开始,疫情四处蔓延,哪里都是不安全的。连孟宇的河南老家都封城了,连北京都有好多确诊感染的了。在网上下单买口罩,显示暂时不能送达,还好有孟宇给自己买的四包口罩,可以够全家用几天。孟宇是对的。孟宇总是对的。
车子开到枫林,还是有伯,站在一旁问:“治国哎,买到药了吗?”父亲说:“买到了,就是贵!”有伯把手插在兜子里,缩着脖子,瞅了夏昭昭一眼:“那怕什么呢?你儿子出钱嘛。”父亲说:“他的钱就是我的钱。花了他的钱,还不是花我自己的钱……”话还未说完,连打了几个喷嚏,有伯迅疾地退了几米远:“你们快回去吧!”夏昭昭忍住笑,往家里开去。父亲在后面说:“你有伯这个怕死鬼!我就是吹冻了嘛。”夏昭昭说:“你不要乱打喷嚏,会被抓起来隔离的。”父亲又打了几个喷嚏,说:“我要是被隔离了,你和你妈也逃不掉的!”夏昭昭说:“我跟我妈躲在一边好了,你一个人住一个房间。”父亲说:“你们在旁边说我坏话,我是知道的。”夏昭昭立马问:“你知道什么?”父亲说:“你们都希望我早点儿死。我知道你们现在都讨厌我。”夏昭昭说:“我跟我妈从来没有这样说过。”父亲哼哼了两声:“你们说没说,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夏昭昭几乎要气笑了,但他实在懒得再多说什么。到了小区楼下,刚停好车,母亲便迎了出来:“药买到了吗?”父亲从车厢里站起来,把口罩取下,擤了擤鼻涕:“你不知道药有多贵!”母亲撇过头去看夏昭昭:“怎么样?”夏昭昭一边扶父亲下车,一边说:“百把块钱,还好。”
父亲还要说话,母亲抢着说:“你哥说他不回了。”夏昭昭惊讶地问道:“为什么?”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他说我们小区有个人感染了。”夏昭昭忙问谁,母亲说了名字。夏昭昭一听,那个人就住在自己家前幢,不到五十米远。刚才开车经过时,感觉不到里面住着人,只有晾晒的衣服还在外面。完全看不出来那家有感染的慌乱气氛。父亲自己慢慢地进屋了,母亲转身去厨房继续炒菜。夏昭昭拿出手机发微信问他哥哥夏浩然,夏浩然很快地发来一张图片,打开一看是市里的疫情分布图,做成一张表格,上面有“社区”“确诊”“疑似”“合计”四块,在社区那块果然看到了枫林的名字,“疑似”那块显示“1”。但没有提到名字,不知道哥哥是怎么知道具体人名的。
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夏昭昭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跟自己,还有父母接触过,也不知道父母接触的那些人是否跟他接触过……夏昭昭把车子推进车库后,赶紧跑上楼,把窗户关上,有一扇窗户是坏的,完全合不上,风一直往屋里灌。房间这么大,哪里能完全闭锁住呢?母亲问他做什么,夏昭昭说:“听说这个病毒也会通过空气传染!”不一会儿,母亲过来了,紧张地问:“真有这么严重啊?”夏昭昭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别人这样说。”母亲没有再说话,跟他一起把房间的窗户都给关上了。母亲又叮嘱他:“你待会儿跟你爸说的时候,说严重点儿,免得他老想出门。”夏昭昭把刚才父亲在小区门口说的话转述给母亲,母亲撇撇嘴:“他哦,菜要是咸了,他说我想让他咸死;衣服破了,他说我想让他冷死;水刚烧好,他非要喝,结果又说我想让他烫死……你说我跟谁讲道理去?”夏昭昭讶异地问道:“爸还这么不讲理啊?”母亲叹了一口气:“你一直在外面,我也懒得说这些。现在你知道,也不要跟他对着来。他要怎么样就随他吧。”
窗外静悄悄的,偶尔有几个行人在路上走。有人在厨房洗鱼,有人在客厅扫地,一只小狗在墙边跑动,完全没有显露出恐慌的迹象。也许,他们还不知道。夏昭昭想着要不要告诉他们,可是他并不能确证消息的真假。眼前这种静谧的气氛,让他深感恐惧。他转身在房间里走动,想坐下来把早上那封还没有处理完的邮件写完,可是心里躁动,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他又起身,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拿出一根点上。父亲的烟不知道藏在哪里,他抽的是什么烟,喜欢什么牌子的?完全不知道,也问不出口。父亲一定会说这十几年来他都不碰烟的,就像是他宣告自己从不碰甜食转头他就偷偷吃了好几块麻糖一样。
孟宇的视频请求发过来时,夏昭昭正在抽第三根烟,他赶紧把烟头灭掉,拿着手机跑到客厅去。“你怎么这么久?”孟宇第一句就劈头问道,仿佛很久不回复的是夏昭昭自己。她蓬头散发地靠在床头,身上穿着有小猪佩奇图案的粉红色睡衣,那也是她在北京常穿的。“我上厕所去了。”夏昭昭撒了一个谎。孟宇说自己晚上熬夜看美剧看到凌晨三点,睡到现在才起床。夏昭昭说:“我凌晨三点的时候,也是醒的。”孟宇啧了一下嘴:“那你在干吗?”夏昭昭说:“我在听雨声。”孟宇说:“你离镜头近一点儿。”夏昭昭照做了后,她继续说:“咧一下嘴。”夏昭昭问:“干吗?”孟宇坚持道:“照我说的做。”夏昭昭只好照做,孟宇盯了半晌,脸上露出他熟悉的神情,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夏昭昭,你凌晨三点是在抽烟吧?”夏昭昭忙说没有,孟宇手指点着视频,就像是在敲着他的额头:“你牙齿都黄了。”
夏昭昭等着孟宇一顿骂,可是她没有说什么,趴在床上,脸对着视频说:“你要抽就抽吧。”夏昭昭说:“我不抽了。”孟宇顿了一下,说:“反正我眼不见为净,也管不到你家里去。”夏昭昭说:“我要你管我。”孟宇扑哧笑了起来:“我才不要管你!”夏昭昭继续说:“我就要你管我!”孟宇没有说话。他们隔着视频,相互看了半晌。窗外一辆电动三轮车从屋边开过,车厢里搁一个大功率扩音器,正在播放广播,让大家尽量待在家里,不得外出。夏昭昭打破了沉默:“听到了吧?”孟宇“嗯”了一声没有说话,继续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她偏过头去,像是听到了什么,说:“你该出去吃饭了。”一听,果然是母亲在叫他的名字。“昭昭。昭昭。吃饭了。昭昭。”刚要说孟宇耳朵好灵,她已经挂了视频。
母亲做了一桌子好菜,有夏昭昭喜欢的山药炖腊肉,也有父亲喜欢的青菜汤,还炖了一条胖头鱼。母亲正在盛饭,说:“你去叫你爸。”父亲靠在沙发上,电视还在放,而他已经睡着了,双手抱在胸前,也不知道给自己盖个毯子。夏昭昭叫了一声:“爸。”父亲没有动弹,他甚至呼噜声都没有。夏昭昭忍不住手伸到父亲的鼻子前,父亲突然睁开眼,警觉地瞪了他一眼:“你要干吗?”夏昭昭挺起身说:“吃饭。”父亲“哦”了一声,才一起身又软了下去。夏昭昭忙去扶他,父亲躲开,咕哝了一句:“我自己能走路。”夏昭昭收回手,跟在他身后。父亲一搓一搓地往前走,突然停住,转头说:“你跟着干什么?赶紧去吧,饭都要冷了。”夏昭昭说好,绕过父亲,走了几步后回头,父亲恼怒地说:“你莫磨叽!”夏昭昭没办法,回到厨房,在饭桌上坐下。母亲端饭过来问:“他人呢?”夏昭昭往客厅的方向指去,母亲摇摇头,悄声说:“真是个老顽固。”夏昭昭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父亲的脚步声,慢慢地、慢慢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