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的玫瑰

2020-11-17 07:52⊙文/止
青年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书架书店

⊙文/止 焉

一开始,我搬到了隔壁的城市。当我蓬头垢面而心安理得地从一群鲜亮的姑娘旁边走过,当我无所顾忌地过苦行僧式的生活,当我在口袋里装着皱巴巴的黄纸并且写满诗,当我大笑、愤怒或者与人大打出手时,一种强烈的报复快感就油然而生。随后,我环游了世界,得出结论:我们应该奋力抵抗旅行的诱惑,旅行摧毁诗意,并将我们引向想象的枯竭。一想到我亲眼看见了铺满斜坡的彩虹、荒凉山脊上会唱歌的青稞、一旦抵达湖边之后就拼命绕湖岸奔跑的野蛮人,我就追悔不迭、恨之入骨,我多希望它们只是安然无恙地存在于我未被开封的想象里。对于切身体验的难以浇灭的渴望是世界上最邪恶的引诱者。

于是,我决定在这另一个偶然经过的城市定居下来。刚开始那几个月,我老是哭:我不得不重蹈多数人命运的覆辙,在陌生的地方,作为一个陌生人卑微地生活。

我每天来回两次从同一条河上经过。河水总是沉闷和浑浊,靠岸的地方总是漂浮着残枝败叶。城市沿河展开,展眼望去在最远处的氤氲中漂浮着两座高耸的铁塔。有时候浓雾侵城,我就想起我原来那深霾的城市,尘埃中开着蓝色的花朵。我开始重新联系他,并劝说他来与我会合。每一次通话,他都信誓旦旦地许诺,但下一次通话他又总有一堆理由推迟。我们联系越来愈少。我终于成了我诗中所写的那面荒野中孤独的风信旗。我甚至怀疑过他到底是否真的存在,还是,他只是我自己的捏造而已。

从傍晚六点到晚上九点,我在一个小巷中的“惊雷”书店上夜班。不知道白天会不会好一些,但至少在我当班期间,我从来都没有卖出去过一本书,我甚至没有见到过一个读者。我不能确定,取名“惊雷”是不是店主的一个蓄意自嘲。

就是在最初那几个月里,每当傍晚饥饿随路灯亮起时,我就擦干眼泪,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城市中闲逛。大多数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到这里。那天天气非常阴冷,还下着一点毛毛雨。这条偏僻的巷子里有一家古董店、一家裁缝店和一家杂货店。如果不是门楣上赫然写着“Librairie le tonnerre”a几个字,你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这是一个书店;没有陈列图书的橱窗,连两扇绿锈铜门上的小窗子都是用雕花的毛玻璃做的,行人对于店内一无所知。我缩在店外的屋檐下躲雨,借着从毛玻璃中透出来的黄色光线获得几分暖意。我看着从第一天走到这里时就已经贴在那儿的、缺角泛黄了的招聘广告,突然想,何不进去问一问呢?暂时取几分钟暖也是好的。

那是一个椭圆形的房间,书架沿墙,架上整齐密集地排满了书,房中央空无一物,也没有一个人。我往前走了几步,像是落在某种沉闷的回声里。我正犹疑是不是要高喊一声有没有人时,突然听到背后一声干咳。我回头一看,才发现门的旁边,或者更确切地说,几乎是打开的那扇门的背后,有一个柜台,柜台后坐着一个瘦小但是并不佝偻的老头,一身破旧的琥珀色西装,一只黑马郁金香色的领结。他眯缝着橄榄色的眼睛盯着我,褶皱的右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欣慰的微笑,又像是痛苦的抽搐,他咕哝道“你来了”或者“是你啊”,似乎他早就知道我的到来。

我走过去,与他握手。他泛黄的指甲上满是凹凸纵横的纹路,他的手指干枯僵硬得像脱落的树枝。

还没等我说明来意,他就说:“鄙人姓石。工作很简单。从傍晚六点到晚上九点,阅读也好,做梦也罢,你只需在这里坐着。”

我还没表示应允,他就从抽屉里面取出一把钥匙递给我。

“九点准时关门。”

他说完就开始取下衣帽穿戴起来。

穿戴完,他说,“明天再向你介绍书店的运作”,随后向我鞠了一躬便离开了。

我就是这样被录用的。

我慢慢地沿着墙壁走动,观察店主的藏书。利用一个可移动的小型旋梯,我甚至也检视了高处的书籍。看得出来,这位石店主完全不屑于体系和整全。店中的书几乎全部都由残缺不全的“全集”组成:《法相经典全录》中只有《解深密经》,《柏拉图全集》只有《巴门尼德》和《蒂迈欧》;《道学大观》中只有《庄子杂篇》《文始真经》,《黑格尔全集》只有《逻辑学》;对于《乔伊斯全集》,店主甚至跳过了《尤利西斯》而只收录了《芬尼根的守灵夜》;等等(我怀疑店主有什么特殊隐秘的挑选原则)。自然而然,他也并不是秩序的爱好者,书的排列是任意的,完全没有语种、时代、国别、领域、书名或作者名首字母的顺序。从书店出来时,我感觉头昏脑涨,到了家倒头就睡,做了一晚上似乎是关于什么花园的纷乱的梦。

第二天,我怀着不无兴奋的心情提前了半个小时来到书店,期待得到关于“书店运作”的更多信息。石先生对我的提前到来似乎不很欢迎。回答了我的问好之后,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仍旧埋头看书。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怕他。我百无聊赖地在书店中绕圈,时钟嘀嗒如鼓点,我终于鼓足勇气问:“您店里的藏书没有任何规律可循。”我语气掌握得不好,把话说成了一句不需回答的陈述句。石先生的沉默完全合情合理。

六点钟声一响,石先生立即合上了书,说:“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你就会发现这些书的规律。我有对店里图书完整、系统、详细的编目表,现在还不适宜给你。”说完,他走到椭圆顶点,双手握住第三层书架上一对接吻的青铜天鹅的翅膀一拉,天鹅头下垂,像是沉入水中,书架便像滑动门一样完全滑到了右边书架的后面,而原先书架的背后是另一个书架,原先书架完全滑开之后,背后书架自动向前与右边的书架对齐。它绕着墙进行了四次同样的操作。在最后一个书架对齐时,他对我说:“书店像自然一样需要更新,而更新是基于相同元素的循环。”从此之后,我们很少交谈。我们唯一的交流是我准时来书店上班而他离开书店时互相之间交换的点头致意。我并不在意。在前半生里,我已经遇到过太多古怪的人和无解的谜题。

有一天,在我去往书店的途中,天上开始飘起大片的雪花。我忍不住微笑,以为可以踏雪而归了。可当我锁门出来时,雪早就已经停了。街面上湿漉漉的,像只是洒了几滴小雨,下雪的事似乎只是一个错觉。我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在小巷中。在小巷的拐弯处,我的影子被折成一个走样的三角形,这使我突然想起,几年前我们每天晚上都会一起走过与这里极其相似的巷子回到我的住处去(我终于意识到我当初为什么总是会无意识地走到这里,记忆对于我们曾经的存在毕竟是锱铢必较的)。他要求我美丽,要求我矜持,又要求我奔放、摆出各种姿势,然后长年累月专注地画我。可是等到画作完成之后,那些拈花的女人、出浴的女人、上楼梯的女人,全都是另一个女人。我厌倦了他的把戏。临走之前,他伏在我腿上哭了一夜,他的懦弱让我感到恶心。

我现在的主要职业其实是打盹,打盹之余,我也翻阅一下店中的书籍。我总结出来,这些书都有一个共同点:阅读中充满停顿、扭曲、纠结,让人恨不得把自己的指头掰断。我推断,石先生大约认为阅读的功用不是增加理解、接近真理(真理本如天上云朵般形式多样而变化多端);阅读的真正效用是制造不理解,从而制造痛苦,越痛苦越带劲。像有的人所说,痛苦如果不是生命的唯一要素,也至少是要素之母。快乐生之于痛苦。

来书店上班第六个月之后的一天,我在椭圆顶点处的书架地板下发现一本镶嵌在匣子里的书,读者只能一页一页认真阅读,而不能一下子翻到最后一页;也不能把书取出来通过厚度估量书的页码总数。书中一群人要到蓝毗尼去取一本书。不知是因为作者才识的枯竭,还是作者佛教命运观使然,虽然每章开篇都是一首新的诗歌,但内容不过是不断重复的山水、人物和情节。每章的结尾都让人觉得或许下一章全书就要完结,也或许故事还可以持续地发展,永无了期。我读到了一千三百五十一页,仍然无法预知结局在何处,而越无法预知结局在何处我就越是想继续往下看。我每次看完都汗涔涔地把书悄悄放回原处。

我参加过一个学术团体。他们的约会地点是与书店三个街区之隔的一间老宅。我关了店门后就有如阿基里斯附身般疯跑,但聚会的开头总是一只无法企及的乌龟。每次我赶到时,讨论都已经进行得热火朝天了(有时也可能是完全的沉默)。我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爬上阁楼,第一眼看到的总是昏黄烛光中他们投在墙上的巨大的影子;这能够给他们的聚会增加一重仿造的浪漫而危险的革命气息。有时,他们中的一些人宣称要贯彻经验主义,一劳永逸地废除实在论,例如人真正存在的场域不是在时空中,而是在他人的情绪里;他们中的另一些人则反驳说,这才是最彻底的实在论,因为情绪就是血肉:微笑时的酒窝,皱眉时的凹槽,哭泣时的眼泪。有时,他们会花一整晚的时间来争论一本根据莱布尼兹的著作和通信写成的小说里有百分之几的虚构成分。而有一次,我到的时候,他们都围着一个腰板笔直,双腿并拢,两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腿上的少年,少年羞怯地对大家说:“必然性是被思维所赋予和构建起来的,而现实性并不是;更进一步,现实性可能根本就脱离一切思维的尺度;更近一步,现实性是非必然性,但是我们仍然能够思维这个任性的非必然性。只有非必然性是真正的绝对。”

他们讨论的荒谬最开始让我感到某种莫名的催人泪下的同情。我屡屡想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但他们往往都给我以无情的忽视。因为别无他人可以倾诉,我向石先生说起过我的痛苦。当时石先生正在专心地穿戴,准备出门回家。我以为他并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但将出门时,他手握在把子上扭过头对我说:“凡人的意见不足挂齿,但需对神有信心:神们一般都理智健全,并且善于跳舞。”

后来,我越来越感到厌倦,于是渐渐脱离了这个团体。这就是说,我断绝了我唯一的社交活动。此后,我每天都只在小屋与书店之间往返,对这点线之外的一切漠不关心。我的世界不断地收缩。

有一天,石先生点头之后,离开之前,神秘地对我说:“明天,我将教会你阅读匣中书的正确方式。”他走后,我立即关上店门,伏跪在地下准备取出那本书,但当我撬开地板时,匣中书已经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枝萎缩花萼上残存了两三片干枯花瓣的玫瑰。这其中一定有些什么蹊跷。也许明天我就将知晓。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夜的梦,梦到自己几乎打开了一扇门。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准时来到书店。石先生并没有要吐露任何秘密的意思,也没有立刻就走,而是亲自挨个扳动天鹅的翅膀,对书进行了更新。然后他背着手绕着书架走了几圈,慢慢地来到我的面前,握住我的手,面无表情,只是眼睛瞪得比平常更大一些,他眼中的橄榄色像滴到泪水的墨迹一样迅速晕散开来。石先生倒了下去。

石先生就这么突然去世了,正如我梦到的即将被打开门的花园总是在我睁眼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没错,说来奇怪,我梦到过许多被高墙围住的花园,或者确切地说,我总是梦到许多不同的被高墙围住的花园的门(雕花铜门,简易木门,冰冷铁门,等等),我总是努力地在开门,有时我也尝试抓着墙上的爬山虎翻过围墙,可我总是醒来在即将大功告成的那个瞬间。

石先生去世之后,照管书店自然成了我责无旁贷的任务。我开始每天早上九点至晚上九点都到书店上班。

我全职照管书店的第一周周四中午十二点,店里终于来了一个读者——另一个老头。

这个老头个子很高,穿一件米白色的长风衣,戴着一顶灰色的斜纹礼帽,帽檐压得很低,使人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老头向我问起石先生。

“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石先生呢?”

“去世了。”

“噢……”

听老头的声音,似是有些惋惜,又似是有些欢喜。

他继续一边沿着书架踱步,一边随手翻阅一下架上的书籍。他走了一圈,来到我的桌前,用两手的拇指和食指按在桌面上支撑着前倾身体的重量。

他说:“须知,不是因为我比石先生长寿,而是因为我掌握比他更多的真理,所以我是一个比他更有希望的学者。他过去总是将‘我的学说’挂在嘴边,但你可曾见他的学说成了书的?Et oui,un homme raté.b”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两本书摊在我的面前:《相对绝对论》《本体与第三性的质》。

他接着说:“我正在筹备撰写一部新的关于自然、经验与数字的论著。我们往往鲁莽地根据一般的视觉经验来决定事物的特性和数量。例如,我们认为分别只有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并且两者通常不会同时出现。事实是,只要在日落时分处于一定的高度(譬如在一驾悬于半空的旋转木马上),就可以同时看见太阳和月亮。先出来的是月亮,洁白的一轮,紧接着,一轮巨大的橘粉色的太阳会逐渐出现并占满天空。不一会儿,月亮分身成两个(其中一个是月亮在太阳中的倒影),两个月亮迅速地围绕着彼此旋转,又都同时围绕着太阳旋转。三者从左向右逐渐平移,最终会一同移出天际。在昨天中午的讨论中,石先生也不得不对此发现表示由衷的赞叹。”

我一直抬着头端详着他的鼻孔,心想:一个人如果要想活下去,真是不得不在人生这个低劣的笑话面前保持严肃。

之后,他每天中午十二点都会准时来书店,沿着墙根走几圈,叹几声气,然后再出去。大概觉得我孺子不可教也,他再也没跟我说过话。

三周之后,我被告知获得了书店和石先生公寓的继承权。如果我愿意,我可以随时搬进公寓。我当然愿意。

可怜的老头子并没有住在市场街,而是住在市郊一个花园的旁边。

我说明来意之后,门房老太太眯缝着一只眼角凝视了我许久。然后取下钥匙带我到顶楼的公寓去。她背对着我撅着肥胖的臀部一步一顿地爬着螺旋形的楼梯,到了三楼,老太太握住扶手停下来休息。她仍然背对着我,不知喘息还是叹气,然后说:“事情是如此突然。昨天他出门时乌云密布,我怕他赶上大雨,还追到门口借给他一把伞。”

石先生的公寓在七楼。快到他门口时,老太太几乎已经喘不过气了,她靠在护栏上休息,我赶紧去扶住她。我不经意往下一看,忍不住感到一阵眩晕,这楼梯就像倾斜的或者重影的布莱曼特旋梯。

他的公寓除去厨房和卫生间之外只有一个很大的椭圆形卧室。一间窄小的行军床被放在卧室的正中,阴天羸弱的光线从上方没有窗帘的天窗中透过,在床上方形成一个圆形的光柱。这使我很诧异,这种以自我为宇宙中心的舞台式的摆放方式有悖老头的沉默低调。

除去多了一张床和少了一个柜台之外,卧室几乎是惊雷书店的复制,沿着墙壁排满了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我沿墙壁走了一圈,书架上的书也跟书店中的完全一致,甚至连循环机关的运作也是一模一样的;不同的是,这里每一页书的空白处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我吃力地辨认着这些字迹,发现笔记的语言随成书的语言而改变,譬如c用的是阿拉伯语,De ente et essentiad用的是拉丁语,《庄子注疏》用的是中文,不一而足。但也有一些例外:例如Ethicae的笔记全是几何图形,而Du contrat sociaf则全是五线谱;当然,还存在一些我根本无法辨认的语言和符号。

我不知道石先生生前有没有傍晚散步,然后把自己的笔记本一把火一把火地烧掉的习惯,总之,我在他家里没有找到任何单行的笔记本,而只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一张纸片,上面写着:

我曾沉浸在纯粹理智的喜悦中,也曾陷落于毫无产出的愠怒里,最终超脱了一切情绪。

可以说,完全的真理犹如烈日下没有半点阴影的水泥广场一般。

那宇宙与个体间隐秘的交集、书店的藏书编目——我平生的研究成果、我的学说:

我的一生是无主的玫瑰。

明天日落时分,我将死去。但移除任何部分,无限依然自持。

那接管书店者将在我死亡之时从我思维中成形,并跃入人世。

日期是丁酉年一月七日,即前天。

注释:

a 雷电书店。

b 可译为“唉,一个失败者”。

c 阿维森那:《治疗篇》。

d 托马斯·阿奎那:《论存在与本质》。

e 斯宾诺莎:《伦理学》。

f 卢梭:《社会契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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