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透明,我们被透明,我们毫无所知。
——题记
夕阳西下,黄浦江面波光粼粼,仿佛一空的星辰洒落水面。江畔的东方明珠正在暗淡,塔尖没入灰暗;和平饭店与天空保持了同样的色调,头顶的绿被染成隐隐的墨绿。一艘轮渡奔入白亮的水面,带走了夕阳最后的颜色。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楼一座一座亮起来,黄浦江五颜六色绚烂起来。
安迪回过头,穆平正凝神望着她。安迪瞬间有了错觉,仿佛她和他在这窗前已经坐了一生一世。她的泪呼地滚下来,再止不住。
那是安迪最后一次见到穆平。
二〇一七年四月,安迪第二次被派往上海,住进福泉路123号901室时,上海已然陌生了许多。费斯集团上海营销中心位于著名的商务中心——南京西路招商广场的二十层,晚上,南京西路地铁站步行街,慕名而来的游客和周边居民,以及在附近商务楼里忙碌了一天的职员们摩肩擦踵,边散步边欣赏绚丽多彩的灯光。“小杨生煎”等上海本帮菜同韩国菜、日本菜店铺前到处是等待翻桌的食客,不远处,酒吧一条街飘荡着淡淡的音乐。即便是清晨,南京西路也是热闹的,来王家沙买青团的居民们不等开始营业,便排起长队,他们的队伍贴着殖民时期建造的一座石楼蜿蜒前行,绕过墙壁上的石门,延伸到小广场花园边。安迪想起刚来上海时,人家排队她也排,有时候排到自己才发现是排骨打折或者年糕之类的促销,她一路笑着去搭公交,那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时间,不就是用来浪费的嘛!
交接总要乱一阵子。白天忙着开会,忙着看财务状况,忙着与这个城市的代理商、终端客户座谈;晚上巡视繁华地段的重点店铺,现场调取数据研讨分析,做生意回顾。加上冬至前后,数十场大型活动方案需要一个一个研讨审核,安迪恨不得分出半只头给十根脚指头,让它们组合成“安迪2”。
安迪最心疼的时间是餐桌上的。应酬一场接一场,协会要熟悉,客户要加深感情,下属要安抚,餐桌堪比办公桌,安迪一晚上吃两餐饭很是平常。客户什么脾性都有,有的喝过酒又要喝咖啡,有的神色暧昧需要足疗,有的酒过三巡闹着去唱歌,还有的扯住安迪不放手,嚷着没喝够,及进了酒吧,酒水还没上来,人仰在沙发里已经鼾声震天。
客户也是人,自然少不了人的琐碎和鄙俗。卸下白日的繁累面具,做几刻钟自己,是极难得的放松。安迪经常以一抹微笑表示对他们的理解,倒让副总经理肖坤着实吃惊不少。
“安总,我送您回家!”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肖坤率先走向车前,代驾师傅早早候在那里。
“时间不早了,肖总赶紧回家休息,我随便走走,坐这一个晚上,实在太累了!”安迪向他们摆摆手算是道别,径直穿过代驾师傅伸出的戴白手套的手,走向人行道。
肖坤自是不放心,追了过去。深夜,一个衣着讲究的女人,脚步踉跄地走在马路上,万一碰上点事儿,他怕浑身是嘴也难解释清楚。
“安总,这可不行,时间太晚了,您要是想散步,我陪您在小区楼下花园溜达。”
“哪有这么矫情,还要人陪。我走几步就叫车,不用担心哈,明儿见!”安迪绕过肖坤,边走边拧过手腕,向后挥了挥,算是道别。她很快走进树影,肖坤正犹豫着,安迪身后突然蹿出一辆电动车,来不及反应的安迪一个趔趄摔向地面,肖坤下意识地被两条飞奔的腿带着冲了过去,他劈手提起伏在地上的骑手,一巴掌掴下去。骑手嘴角迅速滑出一线血迹,肖坤吓了一跳,手一软,松开对方,愣了足有三秒,才想起去扶安迪。
第二天上午,安迪按时出现在会议室,她换了厚实的长袖套装,浑身散发着香奈儿五号香水的味道,肖坤不断用揉鼻子的动作掩饰对安迪宿酒的厌烦,心里暗道活该。业务员的皮囊本就是一只酒缸,哪个不被酒精酿得心乱颤,肝发黑?一个女人,放着轻松的管理工作不做,跑到营销上逞什么强?
“肖总觉得南京东路四个橱窗方案需要都执行吗?还是撤下两个,改为在黄浦江畔游艇增加一艘船体彩灯广告?”肖坤走着神,冷不丁被安迪点了名,腿上早挨了办公室主任苗淼一脚,他激灵灵醒过来,猛一回身,手里的文件夹碰到安迪。“呦呜……”望着投影仪的众人齐刷刷回头望向肖坤和安迪。肖坤面有难堪,张了张嘴,吐出“对不起”三个字。
肖坤不自在了一个下午,及至晚上不知为什么心里还是有种跌跌撞撞的不安稳,昨夜醉酒的安迪的身影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桓。
傍晚,两人一道出席同心药业成立二十周年庆祝晚宴,肖坤照旧自己开了车,一来这是最好的不喝酒的理由,二来他和安迪都想将对方争取到自己阵营。在封闭的空间,两人能放下对峙的情绪。肖坤深知安迪此行目的,他期望多年来设置的防御系统发挥作用,但,万一呢?凡事不就怕个万一。
“不好意思,昨天让您担心了。”安迪托着胳膊,尽量让姿势自然些,“酒量这东西还真是练不出来,我第一次喝酒是在郑州。”安迪向后靠紧座位,用一只手去扯安全带,肖坤顺手抽过后座上的靠背塞到她腰后。
“谢谢!”安迪心里热了一下,继续道,“老魏,你有印象吗,一个大胡子,一定要我喝啤酒,我不喝,他死活不让我出门。那时候,我刚进公司,一个财务菜鸟,被一桌人看着灌下一小杯啤酒,喝完就哭了,任谁都哄不住。”
肖坤感叹道:“女人出来混世界,不容易!”
安迪扭头望向窗外,路灯初亮,如亮着灯的房间燃起的蜡烛,虚无。她的那场哭,可谓惊天动地,此后多年,这件事成了费斯集团酒桌上的经典段子。好处是,再没有人强迫过安迪喝酒。
晚宴成为医药同人的盛大酒会。肖坤一路为安迪引荐,两人不约而同穿了淡蓝色礼服,安迪画了淡妆,肖坤不时在她耳边介绍,旁人看来,有点郎才女貌的意思。
一个健壮的男人微笑着挡住两人。“肖总,好久不见,有朋友带来些贵州原始森林山顶绿茶,哪天过来尝尝?”旋即将杯子指向安迪,“这位是……”
肖坤知道国信药业总裁李国强误会了,赶紧截住话头。“李总,这位是安迪安总,刚从总部调来上海,这两天正想过去拜访,还要仰仗您的照拂……”安迪微笑,李国强的高度令她只能仰视。两人转身时,眼里各自飘过些什么,对方都没有察觉。
离酒会结束时间尚早,安迪同肖坤简短道了别,便转身奔向人行道。肖坤在她背后喝道:“安总留步,今晚我约了钟点工,好歹还是要收拾一下。”安迪是突然被任命为上海省区总经理的,房子租定她便仓皇入住,根本来不及收拾。
肖坤专心开车,一晚上应酬,两人都累得封上嘴巴。肖坤的电话突然闪亮,安迪斜了一眼,信息很简短,“收尾”。安迪有些难过。替肖坤,也替自己。他们随时可能接到指令,便只能放弃正在建设的渠道、朝夕相处的同事、正在研讨的方案,前往另一座城市或者返回总部某个部门任职。他们无能为力。安迪哭过,在从北京分公司调回前,她坐在嘉洋国际办公楼里一个人默默流泪,那一夜,她觉得自己沧桑了十年。
之前,她一个人来到北京,把空荡荡的房间填满家具、服务器、员工、文件,用三年的汗水、泪水和每天十六个小时工作量换来漂亮的利润数字。那天,安迪踏上离开北京的高铁,两个小时的车程,她的两只眼睛变成滑丝的水龙头,下车时肿胀的眼皮抵在墨镜片上。那一次调离,是安迪职业生涯中最痛苦的一次,后来她数次出差路过北京分公司,却连下车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此后十年间,安迪不断重复着外派、迁徙的工作模式,转头之时,她冷淡平静,仿佛离开一桌残羹剩饭。情感,是职业经理人购买不起的、最昂贵的奢侈品。
推开衣帽间,一柜子排列整齐的服装让安迪有点不知所措,遂拍下照片发给肖坤,嘱咐他通知房东让人取走。有音乐自窗外飘来,气势磅礴,她手里举着一件衬衫停在原地倾听,很久才想起自己正在做的事。
衣服一直没取走。一天夜里,安迪取东西忍不住翻看这些被遗忘的服装,款式风格竟似曾相识地熟悉。她取下一条裙子试了试,像为她定制的。安迪吃了一惊,细细查看,件件做工精细,材质上乘,不似普通店铺出售的品牌。在一件黑色丝质西装口袋里,安迪摸到一张证件卡片,灯光下,一个叫孙明月的女孩对她笑着,青春纯净,满眼光芒的样子,安迪久久凝视着她,把和总裁梁维宁约定的通话时间忘得一干二净。
安迪和肖坤的相处,在办公室主任苗淼和经理们看来非常融洽。安迪到达之前,所有人都认为两人之间必然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起码也是明争暗斗。两人这么“不争气”的样子,让属下们相当不适应,他们从惴惴不安地远观,到不断伸出触角,在两人周边探测着。
肖坤戴细框金丝眼镜,喜欢上海生煎和鹅肝粉丝汤,偶尔去饺子馆怀念一下家乡的味道。他在上海工作十五年,早把傲气锁进骨子里。他做事严谨,踏实用心,许多客户同他结为莫逆。安迪上任后才晓得,亲自到机场为她搬行李的肖坤,利用董事长的特权把她的调令扣押了四十二天。四十二天内,肖坤把上海经销商、分销商的库存压了个钵满盆满。安迪走过一圈市场,暗自感叹,肖坤对上海区销售预算控制能力偏差基本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安迪瞬间明白了上海省总为何年年换,而副总肖坤却稳如泰山。
按照费斯集团惯例,安迪上任的同时也签署一份辞职书。就是说,十二月三十一日前,安迪需完成上海市场销售额翻二番,且利润增长不低于百分之二十的目标任务,其中,销售指标与肖坤分段考核。
表面上,安迪的业务工作如火如荼,其实一轮谈判下来,除了崇明岛几个县域市场,其他地区均为零采购。她另一项秘密工作也步履维艰,三十天时间,毫无进展。通过第三方公司以调研名义对医药连锁开展的数据调研全面受阻。她只好求助,梁维宁迅速派出他直管的两位督查,秘密协助她的调查工作。她和督查通过分析,不谋而合将突破口指向同一家企业,国信连锁有限公司。
安迪以开展生意回顾为由让肖坤约了李国强,会后,几个人坐在陆家嘴环形餐厅,黄浦江面风平浪静,一道道配菜端上来,窗外灯光依次亮起,窗内气氛和谐而温馨。安迪望了几眼窗外,眼神莫名黯淡下去。她一杯接一杯叫伏特加兑的鸡尾酒,肖坤感到异样拦截服务员时,安迪已经眼神迷离。
“这么多年,差不多忘记这家店,这款绿孔雀鸡尾酒,几位不尝尝?”安迪转回头,冲着几个人莞尔一笑,“嗯,上海还是好的,老味道都在!”
“安总喜欢尽管喝,我买单好的啦!”有人顶火。
肖坤被几个人闹得脸上挂不住,大声让服务员给安迪上热茶。安迪抚着玻璃杯,泡泛了的茶叶如一条条绿色的小蛇冒出水面,她一动不动,突然身子一歪栽在邻座李国强的肩头,昏昏睡了过去。肖坤吃了一惊,赶紧奔过去接,李国强摇摇头,顺势让安迪靠在自己胸前,轻声喊道:“安总!醒醒!”安迪毫无声息。李国强笑道:“安总这么冷静的人也有贪杯的时候,真是难得!”
安迪四天没去上班。四天中,安迪寸步未离房间,她属于费斯集团卫星定位监控人员,每天十个小时接受监控,手机不能关机。两位督查得到总裁授权,已被提前安排停机,启用私人号码,他们住在安迪小区外三百米的宾馆内,非紧急情况,三人不能见面,只能通过微信电话互通调查信息,纸质材料则通过快递邮寄到安迪住宅信箱。
第三天,肖坤带着苗淼过来探望。安迪抱着胃,脸上竖着一道明显的紫痕,人也恹恹的病态。肖坤吓了一跳,立刻拖着她去医院,安迪死活不肯。肖坤只好吩咐苗淼去附近药店买药,并嘱咐安迪安心休息。肖坤坐在写字台前,而非沙发上,这让安迪险些失态。好在,她的电脑九十秒自动锁屏,她估算,从开门到肖坤落座,电脑应该已经锁定。
为了让肖坤离开电脑,安迪带肖坤去看孙明月留下的物品。肖坤看后给房东打电话,房东不耐烦道:“你们给她打个电话通知下哈,或者愿意扔就扔掉吧,这年头谁知道人跑去哪里了!”又道:“我很忙的,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占用我的时间啦。”遂挂断电话用短信发来一个电话号码。肖坤按照号码拨通电话,对方却直接挂断了。肖坤怒道:“苗淼,你帮安总把这些东西统统扔出去!”
安迪赶紧阻拦:“许是姑娘这会儿不方便,您把电话发给我,回头我联系她。”一面引了肖坤坐回沙发。
肖坤四处巡视了一圈,立定在冰箱前,里面除了几盒化妆品,几乎没有食物,遂下单订了速冻饺子、汤圆和几样水果,又叫了份外卖,才起身告辞。安迪敞了房门送他们到电梯,肖坤突然回身,问道:“这么好听,是什么曲子?”安迪愣了一秒,指了指楼上说:“我也不知道,经常放。”
安迪添了助手,调查工作有了部分进展,梁维宁仍然不满,他不断强调时间节点。
八年前,梁维宁千辛万苦动员安迪转往业务线,当时她的职位是合并报表会计。现在,她拿着第三方公司的调查数据,薪酬最先露出端倪,安迪将列入市场费用的隐形工资提取出来,三个月的数据占到销售费用的百分之四十二,市场督查将人员和薪酬进行匹配,一群混杂其中的“影子”像被推进黄浦江的塑料模特,瞬间横在眼前。
安迪自然知道,这巨额费用绝大部分是支付给医药连锁的回扣,只要附件合理,属于医药厂家业内常规费用,不能算是违规。但是,每年代表处都有经理利用这种方式套取费用贪污,因此,从此项费用下手,因为举证难度,审计完全可以不承认附件合法性。安迪明白梁维宁的用意,登时为肖坤捏了一把汗。
关闭电话会议,安迪有些惆怅。省总业务群不停闪烁,市场部下发的方案铺天盖地,都是纸上谈兵。想到本月惨淡的购进数据,她吐出一口气。业绩是销售唯一指标,什么靠山都没有用。
安迪盯着桌上一字排开、未来得及扔掉的各色太平洋咖啡杯,脑子忽地闪过一张照片。打开搜索引擎,没费什么工夫,安迪便检索出一堆李国强和太平洋咖啡总经理凯瑞的合影。安迪摸着自己的下巴,突然笑了,对面的镜子里,她正在做李国强的这个习惯动作。
安迪看时间不算太晚,果断拨通了电话。
“安总,深更半夜,你一寡女约孤男吃早餐?不如你现在过来,明早我亲自当厨子做给你吃,岂不更好?”李国强调笑道。
“李总抬举我了,年薪八百万的厨师做的早餐,我这等小女子哪里敢吃,怕折了寿!”安迪滴水不敢漏,半句话错了,后面都是难堪。
“呵呵,安总,早餐和美女见面,谈谈生活,是人生一悦,谢谢这个礼物,我喜欢!”李国强不徐不疾,还是委婉地拦了一道篱笆。“对了,安总有专门的理发师吗?我这里有客户送来的美容卡,安总若不嫌弃,可以去做做头发什么的。”安迪脸腾地红了,她抓了抓发梢,干草般枯黄。“谢谢李总,我初来乍到,的确还不曾找到合适的发廊。”
“这位发型设计师手艺不错,应该适合安总这样温婉贤良的淑女。”话一出口,李国强自己也忍俊不禁,夸得不是言过其实,简直就是谄媚,安迪哧哧地笑,两人互道晚安,言语间充斥着白日绝无可能的温馨。
放下电话,安迪略一思忖,起身在冰箱里翻出一瓶自制的阿胶芝麻酱装进手袋,预备明天带给李国强品尝。他们约的地点是静安寺太平洋咖啡店,凯瑞经常出没的地点,安迪暗自祷告,明天会一切顺利。
安迪选了套深蓝色套裙搭配白衫,挂在卧室的衣架上,及躺在床上,发现衣架上的裙子异常严肃。“安总,上次做头发是什么时候?”李国强的声音再一次飘进耳朵,他酷似穆平的眼神将安迪从床上弹起来,弹进衣帽间。
安迪挤进地铁,孙明月突然裸着身子站在她前面,用力抓住她的衣领,喊道:“把我的衣服还给我!”安迪用力挣脱孙明月的撕扯,衣服上白色纽扣却长出翅膀,像蝴蝶一样纷纷飞向半空。安迪绝望地捂住胸口,想逃下车,车门却关闭了。地铁在飞速行驶,喇叭里循环播放的不是到站提醒,而是一句莫名其妙的,“今天我想谈谈人体治疗和……”车上乘客噤若寒蝉,虫子一样四处寻找缝隙。突然间,车子破地而出,笔直冲向天空,瞬间,车尾在半空脱节,安迪和许许多多人一道坠向地面,坠向怪石嶙峋的地面……坠落中,她听见孙明月咬牙切齿的声音:“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安迪在惊恐和疼痛中醒来,她抚着自己森凉的腹部,睡裤下,身体的隐秘部位正流淌着涓涓细流。安迪从地板上拖回被子,浑身瘫软,却再不敢睡。黑暗中,穆平在天花板一角探出两只大大的眼睛,凝望着她。安迪伸出手去抚摸,穆平却消失了。安迪忍了又忍,房间中还是回荡起她嘤嘤的哭声。
她以为伤心是可以锁住过往的。这座城市却像一把钥匙,只“啪嗒”一声,那些记忆便肆无忌惮地从四面八方飞来,盘旋在她眼前。透过纷飞的混乱,她看到当初的自己和穆平。穆平细长的手指拂过她的头发,同她对视着,细长的眼睛中满是疼爱。陷入爱情的她,是一座玻璃房,钥匙交给他,任他自由出入。她从不过问穆平的工作和生活状态,也许也曾问过,轻描淡写的。穆平说,他很快带她去另一个国家。缠绵间隙,他带她去办理护照,每天敦促她学习英文和法文。
安迪进步很快,因为太专心,复读机多次把她带到离家很远的终点站。她懒得去想与她无关的事情。爱就是爱,附加条件多了,爱就会打折。安迪对穆平的信任是理直气壮的,她信任他比信任自己还多上三分。但是,她的穆平在一次平常的出差后消失了,如同上海的雨滴入黄浦江,从此不知所终。
穆平走后,安迪一闻到迪奥香水的味道就止不住胃液翻滚,一向敏感的她一度感觉不到疼痛。刚倒进杯子的开水,她端起来一口气喝光,不觉烫;她去吃冰激凌,一个接一个,连着吃十二个,不觉得凉。她跑去淋雨,想,若是发烧,穆平一定心疼得回来。她在大雨中暴走了两个小时,回来抱着体温计量了一天体温,体温计坏了般停在三十九度半。安迪不肯吃药,在床上昏天昏地躺了三天,家门始终没有被打开。她盯着天花板又躺了一夜,终于明白,穆平是再不会回来了。第五天,安迪把自己从床上撕下来,头重脚轻地走进单位。
穆平走了,她还要活着。她要活着去问穆平拿回来他带走的,属于自己的,三克重量。
三个月后,安迪认真地结了婚,但不肯拍婚纱照,理由是忙,好在新郎刘立新也异常地忙。刘立新便在新房挂了一幅安迪在海边的写真,白色沙滩裙,安迪笑得如欢腾的浪花儿。
生孩子时,随处可见产床上袒露着下体的女人。女人是委屈的,哭得要死要活,能够忍住疼痛自然分娩的少之又少。剖腹产是流行,也是时代给予女人解决疼痛的方案。安迪抓住床帮,嘴巴咬住一大块毛巾,始终不肯吭声。B超显示她羊水极少,只有正常产妇的三分之一,没有羊水助力,生产的痛也是加倍了的。医生同时发现她心脏的问题,血压降低,脉搏过缓。安迪坚决不同意剖腹,她护住肚皮用头抵住被子,将脊背贴紧墙角,努力将疼痛钉进墙里。
疼痛中,安迪摸出随身携带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一个字一个字读,咬着牙把折骨的痛在牙缝中挤成一颗颗坚硬的汉字,吐出去。读着读着,她懂得了为什么人会创造出“酸痛”这个词儿,原来,酸是比痛更难以承受的滋味。
酸,自脚底顺着脚踝向上蔓延;腿,盆骨,腰,四肢,酸在一寸寸长大,生出无数细若银针的锋利牙齿,啃噬安迪的骨肉和大脑的某处神经。安迪的眼睛被酸啃得模糊不清,恍然间她看到穆平,她死死抓住穆平的手,哭道:“穆平,我要剖腹产,我好难过!”
一个声音冷冷道:“剖不了了,宝宝已经进入产道!”安迪被谁掴了一掌般,立时清醒七分,她硬生生地把滚在眼眶里的泪咽了回去,一口咬住《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轻易将厚厚的纸页撕下半打儿。
李国强倒是守时。
“看安总的气质不像做营销的,原来做什么呢?”李国强问道。
“营销应该是什么气质呢?”安迪换上官方微笑,礼貌而矜持。
“说不上,可能安总身上少了些营销人携带的利益基因。”
“哦,您是说,我不会做生意?”安迪眯起眼睛,严肃了许多。“我始终觉得,只要人靠谱,生意是水到渠成的事。”
“这理念说起来容易,一旦进入商业谈判,很多经理人其实很难做到。”一缕藐视自李国强眼底转瞬即逝,被安迪的眼睛一把捉住,拖出来,“李总看我做得到吗?”
李国强垂下头,挣脱掉安迪眼神的捆绑:“我个人判断,安总应该会努力去做。”
“哈哈,李总尝尝阿胶酱,配上法棍味道还不错!”安迪举着一小块沾了黑乎乎芝麻的面包,递到李国强嘴边,李国强犹豫一下,接过去放进嘴巴。
“安总还没说您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李国强回到安迪绕过去的问题。
“李总好眼力,我确实是半路出家,之前做财务管理和审计的。”
“那就对了。”李国强笃定地确认了他的判断,“安总之前在哪里高就?”
“见笑,老东家改了名字,现在叫中粮。想当初,用我们导师的话说,全中国就剩一个单位,那也得是我们粮食局啊,甭管社会怎么发展,谁能不吃饭?”
“哦。”李国强眼神扑朔,安迪如被催眠,瞬间被吸走了魂魄,她眼前分明是穆平经历过沧桑的眼睛。
“嗨!你怎么了?”李国强晃动手里的叉子,奇怪道,“安总,您是哪里不舒服吗?”
“对不起!”安迪抹了把眼睛,手掌湿腻,鼻子早酸出鼻音。李国强递过来纸巾,微笑:“安总是有故事的人……”
“不好意思,嗨,当初我们下岗的时候,那叫一个惨。”安迪快速用纸巾和下岗的话题掩饰住情绪,“那天,我抱着一摞财务管理,一摞‘张爱玲’,被门口示威的工人拽着不让走,一群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喊着‘国家不能不管我们!’现在想起来,心里真挺不是滋味。”
“哈哈,都一样,安总知道我出来创业前是什么单位的吗?”李国强撕下一块面包,指向安迪。
“商粮供,搞不好李总是商业局的!”
李国强把面包填进嘴巴,满满笑意:“聪明!”
安迪和李国强与二〇〇五年的中国一道,经历过痛和转折。国有大型供应企业陆续转型,由公有制向股份制转换,社会和个人都需要接受和适应的过程。
最初的两个月,安迪每天按照报纸上的招聘地址奔波,去参加各种面试,国企曾经的优越感、自尊被一次次撕烂丢在地板上,任无数只脚碾过。很多次,走出面试者的视线,她伏在墙上,默默流泪,然后找一只水管,清洗,补妆,鼓励自己走进下一家。安迪面试了十家企业,不断被拒绝,最终入职面试的第十一家公司,信和审计事务所。七年零三个月后,安迪跳槽费斯集团成为分支机构财务总监,又七年零七个月后,她所在的费斯集团被央企集团控股。安迪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央企。
安迪喜欢财务工作。十个阿拉伯数字像一群快乐的小朋友,拉着手跳着舞,组合成各种金额。随着单位变换,跳舞的娃娃由七个变成十二个,经手的财务金额由百万变成千亿,系统由“金蝶”变为“用友”再后来换成甲骨文电子商务套件。安迪犹如被装上永动机的机械鸟,飞翔在一座座陌生城市,她的生活被铁路、汽车、飞机斩成黑白分明的一截截胶片。几年工夫,安迪随身携带的《安·兰德作品集》封面,被掀得斑斑驳驳。深夜醒来,同样的连锁宾馆,同样的白色被子,安迪常常困惑自己身在何处。没有哪座城市让她记忆深刻,直到她遇到穆平。
穆平不止一次询问,为何选择这么苦的一份工作,她答不出,因为不觉得苦。倒是遇到许多有意思的事,比如在一个小城市的宾馆,她接到前台电话,如果有人敲门务必不要开门。安迪自然是守规矩的,所以敲门声由轻变重直到门口有喇叭高声通知“请立即开门,否则一切后果将由你承担!”她才胆怯地打开保险。门被冲开,黑洞洞的枪口抵住她的脑门,“举起手来!”安迪瞠目结舌,但立即服从。她凝视着扣住扳机的那根手指,后来她不止一次面临险境,但没有哪次这么让人惊心动魄。
安迪用余光瞄到鱼贯而入的武警,他们掀开被子,令她难堪的是,她小小皮箱中的内衣被悉数抖出,一件件丢在被子上。他们似乎要掘地三尺,虽然手里没有铁锨。床下,甚至封着铁棂子的窗台也被一掌一掌翻过,那刻,安迪即便变成一只蚂蚁,也无缝可逃。安迪眼不错珠地盯着那根手指,突然听到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声音:“请出示您的证件!”
对方眨了眨眼睛,安迪意识到,这声音是她发出的,但她已无法收回。出人意料的是,对面的男孩真的举给她一本证件。“谢谢!”安迪轻声说,虽然她并没有看清上面半个字。她两只手高高举起,整个人被按在墙面,忍受着水泥的湿冷森凉。
“这是真的还是你编的?”穆平难以置信。“当然是真的!”安迪望着窗外越来越浓的暮色,仿佛回到脑门被枪口顶住的瞬间。
穆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晌,将她揽在怀里,黯然道:“别怕,我在,以后都有我在!”
一顿早餐下来,安迪虽然伤神,李国强亦心情凝重,可是两人再看彼此,都有些知音的意思。“周三晚上我约了医协专家座谈,安总若是有时间,过来听听?”李国强轻描淡写,安迪自知李国强想拉她进圈子;以费斯分部在这里的影响力,约见医协专家难度极高。安迪举起咖啡杯,真诚地望着李国强:“大恩不言谢,李总,来日方长,我会让您和您的团队看到我的真诚!”
一条长长的影子立到他们桌前。“凯瑞,早啊!”李国强站起来,和来人寒暄着,又招呼安迪,“安总,我给你介绍一下,凯瑞,太平洋咖啡负责人!”安迪一脸灿烂的笑容停在嘴角。刚才,她几乎忘记,凯瑞,才是她来太平洋咖啡吃早餐的真正目的。
借助督查的特殊权限,安迪拿到了上海省区七年分销购进和每年年末库存数据。
短期内她多次出入李国强办公室,和李国强熟稔到不再通过肖坤预约。国信财务总监路淑梅是位笑容可掬的老阿姨,是跟随李国强多年的亲信。安迪同她逛了几次街,顺便请她做了几次桑拿,自然是谁都无法说出口的地点,女人之间有了秘密,友情便迅速升温,何况安迪是做过财务的,用心帮她支了几着节税技巧,路淑梅当月拿到管理创新奖,再见安迪,简直相见恨晚。
安迪用国信的智联系统数据和行业数据库数据,与库存购进和实地调研四方比对,结果大致和梁维宁之前预测的情况相同。上海的销售数据水分大了不止几倍,按七年销售额计算,虚构的销售额仅工资加奖金单项支出也过了亿,加上为此提取的市场费用,足有三个亿被几方共同瓜分。安迪握着薄薄的几张纸片,像握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被调回集团交代问题的肖坤抵死不认,梁维宁不在意他的态度,轻飘飘扔下几句话,两条路随他选,要么督导组进驻上海,要么他自己申请调离。“肖坤啊,我倒是建议,您请凌霆董事长帮您选择,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不要冲动!”
肖坤自知梁维宁是拿他杀给舅舅凌霆看,舅舅和梁维宁之间因为战略意见分歧,矛盾早已从暗地移到明面,他就是两人博弈的一颗棋子。肖坤一副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很绅士地来跟安迪道别。
“安总,距离十二月三十一日还有二百一十七天,祝你好运!”安迪苦笑,是真的苦笑,心想董事长外甥不是白当的,这心理素质还真是了得!人早从座位上弹起来,满面沉重。“肖总,你真的走啊?我这上架的鸭子能在这里待得住吗?运气好,落个囫囵身,运气不好,就等被一张面饼卷了嚼碎骨头,哪有肖总快意,走哪儿都是王!”
肖坤微微一笑,他摸出手机,紧接着安迪的手机“嘀”的一声微信提示,安迪低头,是肖坤发来名为《天使之城》的曲子。按响音乐,安迪半晌才缓过神,肖坤早已不见了影踪。
安迪眼前是合同。白纸黑字,她亲手签的责任书。年度指标是压榨掉水分还原后的数据,折算后等于要达成同期百分之二百零五的增长率。拜肖坤所赐,上海渠道库存占压足量可以满足到两年后,经销商别说进货,按现有库存保质期估算,很快就会迎来大规模退货。
安迪一筹莫展,一杯一杯往嗓子里倒茶。她想给梁维宁打电话申请调整指标预算,想想又忍住了。肖坤刚走,这个时节凌霆两只眼睛火山般等着烧点啥解气。安迪只能劝自己少安毋躁,半下午茶喝下来,满口茶香,肖坤送的茶当真好喝。这些年安迪喝过的茶不少,这茶的厚醇馨香并不一般,她舌尖抵住一片叶儿,细细嚼碎,不由得惊了惊,为自己猜出的价格。她赶紧打开嵌在低橱里的冰箱,不知什么时候,肖坤给她塞了满满一柜子茶。安迪一只杯子差点摔出去,三个亿,这大概是世界上最金贵的茶了!
望着各种包装的茶,安迪胸腔隐隐地痛。“苗淼,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安迪思量半天,决定让苗淼先把茶搬出去。苗淼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安总,这是肖总留给您个人的招待用茶,办公室不能保管吗?”
安迪淡淡一笑,这场博弈,虽然梁维宁放了肖坤,凌霆未必能放过她。何况,这些年,全费斯的人都看得见安迪脑门子上刻着“梁维宁”三个字。
费斯公司组织架构复杂,资本背景、政治背景,加上地方多重管理,铁打的硬盘流水的经理人,在这里能活过三年的经理人,都是金刚之躯,她这么一强出头的菜鸟儿能在这里留这么久,在费斯集团高层很多人看来,已经是个奇迹。
安迪笑道:“苗主任,我和肖总不同,睡眠浅,两杯茶下去我就是夜神,这么好的茶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让大家分享了吧。”
安迪坐在会议桌旁,远远看着苗淼和文员把茶叶悉数取出、登记,末了,安迪签字领了一小包,算是结了茶叶这宗案子。
晚上安迪接到凌霆的微信电话,安迪以为是兴师问罪,董事长凌霆却出乎意料地和蔼,他简单询问上海下一步工作规划,鼓励她同各方协调好关系,需要人脉资源尽管开口。电话接通七分钟,安迪如临大敌,字字记录,但直到凌霆挂断电话,她竟然没有听出敌意和不满。
安迪在办公室窝了两天,厘清交接细节,第三天按肖坤之前的预约,前往海军医院拜访海军职业病预防中心主任。司机东拐西绕,在高架上竟然不下来。眼看时间将近,安迪着实着了急,不由得想起肖坤的种种好处。几个月的时间,和肖坤同进同出,肖坤酒桌上的爱护、夜晚悄悄的护送,令她不由得感慨。若不是因为上层工作分歧,他们确实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进主任办公室前,安迪在口袋里取纸巾,竟然摸出孙明月那张校园卡,不由得怔了怔,她穿的不是自己的西装!安迪赶紧去卫生间查看,镜子里的安迪和平时一样妥帖大方。安迪想起之前的梦境,心不在焉地谈完便匆匆离开医院。路过田子坊,安迪心动了动,犹豫片刻还是让司机停下来。
她记得田子坊入口几十米处便是陈逸飞工作室。十年前,穆平带她来过。十几年前,陈逸飞留下孤独的雕塑《东方少女》,留下他从景德镇带来的工匠,驾鹤远去。此时,安迪蹲在专心致志的工匠旁,看他一双细长的手指用刻刀一点点磨平旋转着的一只茶杯底座。那天,她也是这么蹲着看他,满眼惊奇。安迪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她迷茫地望向《东方少女》,不相信三千六百五十天,就这么哗啦一下没了。
她静默着,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吓了一跳,李国强调侃道:“安总,听见我的声音,您语调怎么激动成这样?”
安迪抬头望向天空,太阳穿透薄雾般的气层,温婉柔和。“听到仪表堂堂又才华横溢的李总的声音,小心脏多蹦几下是正常的吧?”
“哦?冰山罩体的安总会因为我吃救心丸吗?呵呵,我当真受不了哈。得,我需要挂了电话先平静平静!”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贫了两句便进入正题,李国强的确带来重要讯息,太平洋咖啡上海区总经理凯瑞,同意安迪提出的阿胶咖啡合作方案,他申请香港研发团队前来上海,双方共同研讨项目可行性。
街道橱窗如一面明亮的镜子,映出安迪的身影。她穿着孙明月的黑色丝质西装,合体大方。安迪掏出卡片,孙明月清澈干净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望着自己。安迪找到肖坤未拨通的号码,按下去。
“您好,请问是孙明月吗?”许是不经过允许便穿了对方衣服的原因,安迪竟然有些紧张。“不是,哦,是,请问您有事吗?”对方声音很小,又有些含混,像是在不太方便讲话的场所。
“您的物品还在福泉路123号901,您什么时候来取?”“哦,我……”电话断掉。安迪握着茫然和空荡,无论如何无法将身上这件精致的上装同孙明月的声音融合成一个人。
“安总,最近升职加薪,春风得意,连我的电话都不接啦?”梁维宁的秘书小铁打了三个电话才找到安迪,话里话外便有了不满。“二十六日下午三点上海国际会议中心有一个重要会议,梁总指名您代他参会!”
安迪脑子里都是官司。“会议?”她叹一口气,完全没有理会小铁的抱怨。现在她头上顶着十五个亿,十五个亿的纸币,以她的身量,足以把她埋得结结实实。
不情愿是一回事,上面派过来的活儿还是要接的。次日,安迪换上小礼服去参会,快到会场才看见小铁发来的电子版会议内容,她不仅代表公司参会,还有一个三分钟的演讲。安迪高直的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知道这是小铁故意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来上海前,安迪时常送礼品给小铁,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小铁是梁维宁的贴身管家,又是梁维宁太太的表弟,他还有一道隐形关系,他的三姨父是营销高级副总裁,身负多重身份的小铁,公司高管任谁都忌惮他三分。安迪最近忙昏了头,竟然完全忽略了小铁的存在。安迪快速给苗淼发出微信指令,安排她购买一串万元左右的珍珠项链,赶紧快递给小铁的夫人。
安迪到达会议中心时间尚早,喝了杯咖啡才跟着陆续到达的参会者前往会议室。国际会议中心每天联合国般,黑皮肤白皮肤不比黄皮肤少多少。等电梯时,一个粗壮的男人贴紧她后背,安迪被浓烈的香水味熏得头昏脑涨,拎着胸牌拐进楼梯。楼道内亦很热闹,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英文德文掺杂着中文。开放就得包容,包容嘛,就要包容这些语言,这些味道,还有各种奇葩的思想,比如这个会议。会议的主题是“新药与新世界的健康战争”,不用说是讲肿瘤、癌症或者目前已证实严重危害人类生命健康,人类却束手无策的更极端的一些病症,以及正研发的新药。
安迪找到位置立刻拿起资料细细阅读,参会者大多是科学家、学者、医学专家和投资人。费斯集团是中医药生产厂家并非新药研发机构,也绝无此类投资动向,中医药恰又一直是新药科学家和学者攻击的目标,她一时没想清楚,梁维宁为何要凑这个热闹。按会议议程,费斯集团不仅参会,且要发表演讲。
安迪在资料最后一页嗅到梁维宁临时弃会,却要求她务必参会的原因。果然,开会前二十分钟,她收到小铁的语音,指示她带回会议全部资料。
安迪随身携带录音笔,最初只是便于记录会议以及分析访谈内容,渐渐地就成了习惯。安迪在反复听录音时往往能发现许多意想不到的情况,譬如有些言外之意,有些正话反说,粗粗而过是很难听出的。安迪用财务、法律知识以及多年对市场的判断,为梁维宁提供内外部市场和国际经济政策分析,供他参考。半年来,费斯公司因战略和投资方向引发的矛盾正日益明朗化,总裁梁维宁的“减”战略即专注主业和董事长凌霆的“加”战略即通过扩张实现规模快速增长的分歧,导致费斯集团自上而下分裂。肖坤,只是双方第一场博弈的工具。
千人会场座无虚席,安迪默念了两遍她演讲的文档,会议时间已到。“请关闭手机,请不要拍照,请不要将资料带离会议室。谢谢合作!”主持人反复用英文强调着会场纪律。
半场会下来,安迪听得心肝俱颤。台上诺贝尔医学奖获奖科学家在解读女性宫颈癌癌前病变治疗新药与疫苗的区隔,虽然同是制药业,但安迪从事的是健康产业,促成疾病术后恢复及预防疾病,这种纯医疗会议,她接触的并不多。面对屏幕上病理器官,安迪的胃一阵痉挛,早晨的咖啡徘徊在咽喉,她忍了又忍,才不至于喷薄而出。她身下,柔软的椅垫生出无数钢针,刺向她隐秘的器官,穿透她的小腹,令心脏一阵阵痉挛。
安迪终于忍到发言,她语速缓慢,声音低沉,完全不似平日明快清简的风格。她迅速联想到的,是这些疾病治疗后的养护方案,这大概是梁维宁让她结识这些科技投资群体的原因。踏入一个陌生领域,绝非只需资金这么简单,人脉、前景、收益才是投资方向。
安迪下台后便快速离场,不知为何,她被平坦的地毯绊了一脚。“小心”,有人碰到她的胳膊,她的脖子立刻僵硬,瞬间,那个坚定的安迪回到她的身躯。
“请留步,那位女士!”安迪抓紧手包,三步并作两步闪出大门,立刻折向最近的一条通道。会议中心最不缺的就是人,安迪快速没入其中,边走边动手扯扎马尾的皮筋,另一只手则掏出手包中的宽边红框眼镜,搭在手臂的灰色长风衣披在肩头完全掩住衣裙。安迪刚抄起一碟点心转向窗子,玻璃内映出,在她身后,几位西装男行色匆匆正分别奔向电梯和安全梯。
安迪四平八稳地喝完一杯绿茶才悠然离开。她包里多出两份文件。会议开始前半分钟,桌牌标识“组委会主席”的男人在与安迪热情寒暄时,文件包掉在地毯上,安迪为他捡起时,其中的两份已经混入她的发言稿中。
安迪回到住处,检查了两遍门锁,才换下衣服。简单吃过晚饭,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整理录音,而是直接腾出两只化妆品空盒将录音笔小心包装,预备明天一早快递给梁维宁。她不想猜测,也没有精力。月末倒计时十二天,销售只完成累计预算的百分之十二,回款创下历史最低,只有百分之六。如果三个月内没有改善性增长,不用年末,九月初她就得滚出上海。
安迪打开邮箱,红色邮件占满页面,她挑选重点文件处理,随手删除一些乱七八糟的邮件,什么培训啊考试啊,梁维宁养了一堆没事找事的部门,一帮子琢磨人的中层,企业要发展,也得要面子,面子总觉得自己比里子重要,老拿自己当唯一,这些很厉害的“唯一”还觉得自己不厉害,到处找顾问制作工具让自己显得更厉害,弄得费斯集团上上下下深受其苦,却又无可奈何。
安迪苦笑,面子就像秘书小铁,是精通做鞋的匠人,惹着他,立刻给你量脚定制。一旦穿上这种鞋子,会有一帮人免费替你把鞋带绑成死结,想脱下来,剥层皮是争取到的最仁慈的结果。
安迪不是没吃过这亏,梁维宁也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安迪吃的亏,小铁这些鞋匠的手法他门儿清。不过,鞋匠有鞋匠的用处,谁能说,适度震慑不是有效的管理方式?他嘴边常挂着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大谋之下,许多当初信誓旦旦跟随梁维宁的亲信接连黯淡离开。
梁维宁毫无征兆地突然来到上海。他进入办公室时安迪正计划出门,梁维宁示意她打开电脑,并将移动硬盘插在她的电脑上,安迪只看一眼文件名,便如紧箍咒发作一般,头皮麻痛。
“关于终止……的决定”,“禁止投入……即日起执行……”。肖坤没有起到震慑凌霆的作用,相反,凌霆加快了改革的步伐。
梁维宁黯然坐在安迪办公桌前。“给我约医生,上海市,最好的,精神科!”
安迪摇头:“不!这不是最好的主意,资本市场会因此动荡,您不要这么做!”
“安迪,冷静!你听我说!”梁维宁平静如石,“这场博弈的胜算只有五成,另外三成要靠你拿到。我不能让十五年的努力付之东流,就算鱼死网破我也要这么做,我只能这么做!你记得吗?战略是选择不做什么,不是选择做什么!”梁维宁发丝间冒出缕缕浓烟,安迪闻到了焦煳的味道。
梁维宁的方案很细致,安迪听得汗毛根根直立。紧张中,她酒红色指甲深陷进小臂。“你怎么了?”梁维宁盯着她的胳膊,惊异道。
梁维宁悄悄住进威宁路88号,一处警卫森严的高档住宅区,有记者拍到上海多位名医陆续进出此处。除了医生和梁维宁的家人,梁维宁彻底与世隔绝。
安迪偶尔和医生一道公开前往。梁维宁抑郁的消息半真半假传播开,安迪不时接到电话,集团和梁维宁关系好的,政府部门支持公司发展的,安迪兜兜绕绕,简单的问题回答得漏洞百出。
安迪庆幸孙明月没有取走衣物。孙明月的名字堂而皇之出现在上海办事处员工名单中,她的职位是“养生顾问经理”。
梁维宁的住处有许多看不见的眼睛,凌霆的,肖坤的,记者的,费斯集团竞争对手的……
安迪每天夜晚换上孙明月的服饰,戴上按照孙明月照片定制的发套,进入威宁路88号,梁维宁住房的下一层。她变得异常小心,鞋子、香水甚至内衣都是孙明月留下的。凌晨她乘坐专车悄悄回到福泉路123号,洗澡换上自己的服装,然后搭乘地铁或者出租车去上班。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三个半月。只有一次,差点被拆穿。那天,她刚刚变成孙明月的样子,李国强打来电话,要她马上下楼,李国强是在安迪第一次醉酒时知道她住址的。阿胶咖啡项目进展顺利,衍生出一大咖啡品类,几个月时间,强势进入咖啡店水单,先后跻身太平洋咖啡各平台销售前三。李国强自然乐不可支,东方不亮西方亮,生意靠脑子更靠时代。他想给安迪一个惊喜,安迪上了车,他左右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闷闷地开出几条街,道:“安总,您是不是和别人有约啊,似乎我来得太唐突了!”
安迪悄悄将脚上尖尖的鞋子缩进座下暗影中,笑道:“刚送走来上海聚会的大学室友们,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您就到了。说好的大家回到过去,不许穿现在的衣服,你看你看,好不容易淘来这么一身,纯粹扮嫩,您可不要讲出去啊,让人笑掉大牙!”李国强伸手在安迪头发上摸了一把。对安迪,他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敢近,不愿远。
“安总今天就不要喝酒了,这家店的鸡尾酒烈,雇我送醉酒人回家,费用是很贵的。”安迪笑,笑里塞满虚张声势。封闭的空间充斥着两种心事,只剩两只鼻子争抢紧张的氧气。
安迪回到威宁路88号已是深夜,梁维宁看她一脸疲惫,倒在沙发上便昏睡过去,心有不忍,给她盖好被子,独自坐了片刻,方回楼上。
证券分析机构对梁维宁进行各种猜测,有媒体曝出董事会与总经理矛盾激烈,营业额大幅度下滑。关于费斯集团的话题频繁出现在今日头条和金融证券媒体,一时间费斯集团股票忽高忽低,过山车般。费斯集团品牌部、媒体部、董秘办紧急辟谣,新闻发布会上,发言人用词不当,当场被人迎头泼了一大杯水,费斯集团的紧急公关迅速发展成一场“泼水事件”闹剧。
几个回合下来,多年被费斯打压的对手们纷纷跳出来趁火打劫,费斯多年前的一起产品质量事故被再度高频率连续推送报道。受此影响,二十天不到,费斯集团终端销售萎缩了百分之九十六,更危险的是,主要合作方纷纷提出退货换货。凌霆多年刻意隐身,低调行事,现在他频频被媒体点名,更被冠以“干涉费斯集团发展罪人”的名头。
凌霆几次派人前来探望,梁维宁躺在床上神情萎靡,除了吃药之类的话题,一律不作答。集团内部几个和凌霆亲近的高管纷纷跃跃欲试,力争替代梁维宁的机会,各方利益胶着,费斯集团内忧外患,动荡迅速波及基层。
梁维宁各条业务线上的亲信每天将信息集中在“孙明月”的手机上,供梁维宁和安迪分析。股票暴跌,数十亿蒸发,集团和国资委的态度发生重大转变,从主张保护举报人让梁维宁下课,到达成共识,动员梁维宁尽早回到工作岗位。梁维宁执意不肯。无论见谁都只有一句话:“你说,怎么死才能死得其所?”问得来人面面相觑,无法作答。
肖坤悄悄约安迪在香格里拉酒店吃饭,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安迪和肖坤如同被压上几重山般,都有了不堪的沉重。两人看着面前的牛排从吱吱爆响到冷却,渐渐凝上一层浅淡的白色油脂。安迪忍不住率先想走,她抬手招呼服务员,却见凌霆一身便装朝她走来。
二〇一八年四月末,在梁维宁缺席的情况下,董事局在费斯集团总部召开全体会议,以诬陷罪将举报人、费斯公司财务部副总经理李田交由司法处理,并明确意见,集团作为控股方,不干涉公司战略。凌霆和梁维宁心知肚明,李田不过是一只替罪羊,但是,他们都需要这只羊。
凌霆精心构筑的下课,被梁维宁用时间和一场可有可无的疾病破了局。安迪送梁维宁去机场,他突然问:“安迪,孙明月是谁?”安迪一时语塞,支支吾吾算是做了回答。
在高阔的大厅内,土黄色异域图案玻璃墙的逆光中,安迪一时不敢确认,那颀长的身影是不是穆平,他举着杯子向她走来,孙明月出现在他左侧,穆平挽起她,他们穿过她身边,素不相识的样子。孙明月突然指着她喊道:“她,就是她,偷走了我!”孙明月身后玄幻的图案中跳出来一个人,是李国强,然后又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他们将安迪围在中间,安迪被无数李国强吓得惊慌失措,企图逃脱。孙明月指着她放声大笑:“安迪,你逃得了吗?”
“穆平,救我!”她呼喊着,伸向穆平的手被李国强捉住,“吧嗒”一声,接着她看见自己的一只手被举在李国强的手中……
“不要乱动!”手被按住,安迪吓了一跳,她明明睡在威宁路房子里,现在为何穿着条纹住院服睡在医院?护士抽走她腋下体温计:“烧退下去了!”
安迪张开嘴,勉强发出一丝声音:“谁送我来的?”
护士看她一眼道:“有人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梁维宁走的当天夜里,安迪去威宁路88号善后,消除蛛丝马迹。她浑身倦怠,反复嘱咐自己只休息几分钟,精神一懈怠,她就沉沉睡着了。夜里,安迪迷迷糊糊听到电话“丁零零”响个不停,摸到电话,她的嗓子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几个月来每天只有三个小时的睡眠,长时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突然之间放松,多日积攒的火气便攻上来。安迪发起烧来。
安迪急着回威宁路88号。按护士描述的入院时间,她失联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她翻了一通,没发现手机。护士看她焦虑的样子,便掏出自己的手机递过来。安迪拿着手机傻了眼,脑子里闪过一个号码,她摇摇头,沉思一会儿,勉强想起梁维宁的号码。护士看她对着屏幕呆愣,笑道:“你不会连爱人的号码都不记得吧?”安迪面色羞赧,她当然不记得刘立新的号码,但即便记得,她也不会令他担心。犹豫半天,硬着头皮给梁维宁发了条短信。
安迪穿着孙明月的衣服被苗淼接回福泉路123号。住院期间,她反倒一次都没有再梦到孙明月。安迪几次想把孙明月的衣物扔掉,但私自处理他人物品,又觉得似有不妥,尤其在她多次使用这些服饰的情况下。出院第二天,她专程去了一次上海大学。大学辅导员流动速度并不比学生慢,打听来打听去,没有人记得谁是孙明月。
安迪穿着孙明月的牛仔裙,白衬衫,脚上是孙明月的白色板鞋,这样的装扮在校园里比比皆是。安迪在校园招聘板上留下一页寻人启事。告诉孙明月,她的东西还在,她在代她保管。
李国强出差回来,得知安迪被送进医院,连连道歉,像是他的过错般。他送来一只手机,上面只有一个号码,按1就可以接通他,他信誓旦旦保证,他随时待命,再不会让安迪病到被人打120。
在李国强提醒下,安迪倒想起应该向叫救护车的人道谢。安迪模糊想起那天夜里不曾讲话的电话,按照接入时间检索,却是一个国际长途。安迪回过去,无人接听,她不禁哑然失笑,搞不好是个骗子,无意中做了好人也未可知。
安迪和李国强单独吃了几次饭,便有意疏远。穆平终究已不存在,李国强不过是条影子。
梁维宁回到公司立即着手人事调整,他是睚眦必报的人。费斯集团陷入新一轮恐慌,安迪远离总部,亦感受到危机。她不时接到电话,绕着弯子询问调整方案,安迪表示无可奉告。“安总这铁嘴钢牙,可真够严谨的!”对方自然不满,为此她得罪了不少人。但是,安迪确实没有半句谎言。以安迪对梁维宁的了解,这场危机过后,他会疏远她一段时间,甚至会用降级表示他和她之间的普通关系,当然,他会给她加薪,这才是梁维宁。果不其然,一个午后,她接到秘书小铁发出的指令,要求她四十八小时内到公司报到。“安总,不要在意梁总的公开态度,你我是谁,他心里有数。”小铁提前给安迪打了支预防针。
“对不起,我不是,您打错电话了。”安迪在回公司的高铁上接到电话,对方自称受人之托,专程问候。安迪心头震惊,言语上却冷淡平静,没有丝毫破绽。“您七月五号参加过新药千人高端论坛吗?”对方没有被她的冰冷吓退,而是穷追不舍。安迪脑子迅速检视了一遍当时的情形,难道被镜头追踪过?她下意识摸了一下皮包,一丝不祥之感闪过。是的,她虽然逃得出会议室,但是这个年头,哪里有追踪不到的信息。那两份资料还在她办公室,被她夹在一堆旧资料中。好在高铁进入信号不好的隧道,通话被及时终止,安迪如释重负。
安迪一进九楼会议室,便知道小铁麻痹了她。选择审计专用会议室并且让审计副总裁主持会议,无非是告诉她,他们已经证据在握。安迪不是第一次进入这间会议室,进门便将自己软在一把座椅里。房间暖洋洋的。落地长窗悬挂着一层白色薄纱,抵挡住明丽的阳光,也让冷漠的会议室有了几分柔媚。安迪垂着眉眼,不看任何人。
……一个叫孙明月的员工在她的审批下,长期领空饷……
……孙明月一个人租住两套房子……
……孙明月在公司备案的手机号码在数字终端显示,她近期出入娱乐场所超过五十六次,在咖啡店的总时长为一百九十二小时……
安迪在会议纪要上一笔一画签上自己的名字。起身时,签字笔被垂到桌面的丝巾缠住,滚落到地面,她慎重地搬开椅子,捡起笔,规规矩矩放在会议纪要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会议室。安迪勉强挨进家门,一头钻进厚实的棉被中,盖紧,努力睡着了。她相信,这些天自己连续在做同一个噩梦,就像小时候她总是梦见自己落下悬崖,只要睡醒,一切都会复原。
安迪眼角渗出一滴泪,这滴泪漫成湖,漫成海,在漂浮的海水中,穆平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别怕,有我呢……”安迪伸手去抓穆平,穆平却突然变成了孙明月。孙明月狞笑着,头发在海水中慢慢铺展,忽而绳索般绕住安迪的脖颈,安迪用尽气力,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安迪接到停职检查的正式通告时,窗外风和日丽。安迪关掉电脑和手机,换上运动服钻进健身房。连续一周,每天上午开机看通告,看完便关机。吃了睡,睡了吃,除了健身房她省去所有空间。梁维宁的微信、留言被她悉数清除。
二十一号上午,李国强电话打进健身房座机,寥寥数语,希望她快速解除与费斯集团的劳动合同,前往上海就职,薪酬标准不低于现有水平,另加股权激励。安迪只回复一句“谢谢”便挂断电话,她跳进游泳池,游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精疲力竭。安迪去意已定,但她绝不会拖累李国强。
安迪回到家,立刻查看辞职流程审批状况,时间停留在昨天上午九点。安迪将自己折叠在瑜伽垫上,许久,直到脑子和身体空空荡荡。她低估了梁维宁的意志,之前她以为自己了解梁维宁,现在看,她了解的不过是梁维宁的皮毛。就像当初她以为她存在于穆平的生命中,然而那不过是她一厢情愿自欺欺人。
安迪脑子里闪过一道闪电。梁维宁如此笃定,必定有他自己的道理。她想到自己藏在上海办公室的文件,以及这些年,梁维宁经她手传输到证券公司的保密文件,梁维宁一定留下了充足的证据,而梁维宁递交给她的文件,她却没有任何证据,梁维宁可以瞬间用这些证据将她送进监狱,至少也能让她在医药圈无立足之地。
安迪立刻订车买票,连夜赶往上海。如她所料,办公室中,隐藏在废纸中的资料不翼而飞。安迪在办公室呆坐了一夜,注销邮箱、微博、微信、知乎、QQ、YY等社交账号以及钉钉会议账号,甚至天猫、京东等购物网站账号。
安迪背后冷风飒起,她不知道,是梁维宁还是凌霆此刻正死死盯住她。安迪闭上眼睛仔细回想,良久,她突然提起背包,关掉空调和灯光,走出大门。安迪走向卫生间,后借着暗夜闪进茶水间。
半小时后,安迪从后门悄悄潜进办公室,她一毫米一毫米检查,寻找光点,三十平方米的空间,安迪梳子般篦了一遍又一遍。她相信自己的直觉。深夜的窗外,灯火辉煌,上海广播电视塔镇定自若地斜在安迪窗前,安迪仰视着电视塔尖星星般的光点,眼睛随着椅子的转动转回桌面,棕褐色桌面落着一颗红色的宝石,安迪倏地竖直了身子,顺着宝石向上望去,桌子上方是一枚烟雾感应器。安迪借着窗外灯光爬上桌子,小心翼翼旋开感应器盖子,红灯闪烁,安迪对着摄像头轻蔑地笑了笑,挥起桌上的镇纸,用力砸下去。
黎明时分,安迪一个人坐在黄浦江畔,任江风拂过头发,她静静凝视着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燃亮江面。安迪身后,有依稀闪过的音乐,是马拉松爱好者们在沿江奔跑。
对凌霆的监控,安迪坦然接受,她不明白,梁维宁为何要将她置于死地,于情于理,都没有理由。安迪绞尽脑汁,仔细回想梁维宁来上海后的每一个细节,都无差池,除了香格里拉酒店和凌霆的见面。是的,她隐瞒了和凌霆的见面,隐瞒了向凌霆汇报过梁维宁真实的病情,只汇报了同肖坤的约见内容。但是,恰恰如此,凌霆才做出妥协。安迪自问坦荡。难道,梁维宁跟踪了她?或者,梁维宁一直在监控凌霆?安迪打了个冷战,她猛然回头,一个瘦高的男人从安迪身后奔跑而过,掀起一丝碎风,安迪喃喃道,又一个孤独的人。
李国强不动声色地尾随安迪好一段路,安迪遇到路口便拐,完全不似有目标的样子。犹豫许久,李国强还是默默走开了。安迪的样子让人说不出地难过,那个可以一口气讲半小时战略,豪爽又不失温柔的女人,现在像被盐粒腌渍的梅干菜,朝夕之间,鲜艳皆无。李国强心不在焉地走着,他丝毫没有发现此时已在他身后的安迪。
其实,安迪拐向第一个十字路口无意间一次回头,便已发现身后的李国强。折腾了一夜,安迪像一只蝉蜕,被风吹着空荡荡的躯壳,她终于被风吹到李国强身后。李国强没走出多远便在一条长椅坐下来,清晨的街头,一色头戴耳机背着电脑形色匆匆赶路的职业者,在街边的花草树木的映衬下,朝气蓬勃的他们变成城市移动的风景。
李国强抖了抖腿,让自己放松,觉有异样,扭头,着实被吓了一跳,他犹豫片刻,伸出左臂,用力搂住安迪,安迪的发丝触到他的脸颊,冰得他打了个冷战。
安迪被雷声惊醒,李国强坐在窗前看书喝茶,房间被落地灯渲染得暖暖的。安迪贪恋这份安逸,唯恐碎了这宁和,然而呼吸的变化还是暴露了她。李国强走过来,坐在床头,点着她的鼻子笑道:“丫头!”
雨砸得玻璃铛铛作响,李国强将她和被子一道卷起来,放在阔大的窗台上,安迪伏在他肩头默不作声。暴雨中,东方明珠从容更换着一件又一件彩衣,雨中的黄浦江,被衬托出几分落寞几分沧桑。
“安迪,职业只是我们生存的手段,事业不过是为了让我们生活得更好,如果不能,为什么不放弃?”
“知道我为什么出来创业吗?很简单,我用自己的方法检测自己的能力,得到我想要的自由。”
“打击对手的最好方式,是让自己活得更好!”
安迪的鼻子和肚子被谁拧着,酸楚难忍。她靠在李国强怀里,像小时候,被母亲骂,躲在父亲怀里。讲着道理的李国强,突然难过起来,两行泪悄悄流进安迪发丝。“安迪,振作起来,让我看到那个凶悍的安迪!”
“我哪里有凶悍?”安迪终于翘起嘴角,说了几天来的第一句话。她抬手做出打人的姿态,胳膊却软绵绵落在棉被上。“我饿了!”安迪撑不过两天没吃饭的虚弱,“麻烦给我叫个餐!”不等李国强问,又补了半句,“牛排,大份的!”
李国强拨着电话,揉了揉自己的肋骨,指着安迪的口袋问道:“什么东西,这么硌人!”安迪摸到孙明月的学生卡,低声道:“一张卡片……”
安迪向李国强提出请求,希望他的律师能够帮助她。安迪对梁维宁彻底绝望,但是李国强提供的律师必须表面和国信没有任何关联。李国强抚摸着安迪的头发怜惜道:“安迪,没有谁不会被打败,无论多么强大。胜也好、败也罢,只要在过程里,就是赢家!”安迪冷笑道:“过程里?在监狱也是过程里,有人死掉了也一样在过程里,因为捐献的眼角膜、肾脏,还有血液活在别人的过程里,但是,那样的过程有意义吗?”李国强语塞,讪讪道:“安总说得也有道理!”
安迪走到阳光下方平复刚才的心绪,她很抱歉,李国强不过是想宽慰她,他不欠她什么,更没有理由卷入这场争斗。安迪翻出一张“对不起”的图片发给李国强,李国强很快回复:“嘁,知道反思还是好孩子嘛!”
安迪准备两手空空离开上海。十年前,她也是这么两手空空离开的。那次离开前,最让安迪难过的是如何处理穆平的物品。安迪将穆平的每一件衣物洗好、叠整齐,放进他的皮箱。她拖着沉重的皮箱走了很远,路上,她一度以为自己正带着他的物品奔向他。她流着泪,将箱子小心安置在车站广场花园边,开得正旺的栀子花下。安迪坐在不远处石台上,戴着阔大的墨镜,看一位衣着时尚的女人在箱子旁徘徊许久。一辆出租车停住,女人迅速上车,和箱子一道消失在夕阳中。
安迪带着有穆平字迹的半页便笺和他喝过的半瓶矿泉水离开了上海。矿泉水是穆平留在床头橱上,他前夜喝过的,便笺是他们第一次度假时穆平写给她的一首小诗。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度假,穆平牵着安迪的手,走遍小城的大街小巷。安迪喜欢在马路边宽石台子上走。雨后的大理石面犹如冰块,穆平怕她摔倒,牵着她的手,安迪认真地说;“以后我要有钱,就把人行道都修成高低路,并且一面一定高过另一面四十厘米!”穆平笑道:“加上四十厘米还是我高好吧?”安迪照着穆平的腓骨一脚踢下去,穆平毫无准备,痛得弯下身子,安迪弯下腰,歪着头一字一顿道:“现、在、谁、高?”
距离出发还有几个小时,安迪又去了一趟上海大学。下意识的,她似乎是去探望谁。启事板上,孙明月的头像被雨淋得惨不忍睹。安迪心有不忍,赶快去附近打印部,上次帮她打印的姑娘还记得她,特意送了一小卷胶带,安迪将放大的孙明月的照片粘贴在显眼的左上角,一个孤单的位置。她默默仰望了好一会儿才黯然离开。
安迪到家当夜便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梁维宁夫人。梁夫人带来一堆化妆品、香水和绵延不断的解释,安迪对所有的问题和提议不反驳亦不回答。面对这个养尊处优又时时用谦卑表现优越感的老女人,心中渐渐起了躁。她不动声色地用包里的手机拨打茶几上自己的手机,梁夫人冷坐半天才意识到,安迪的电话可能要响到她离开,便面有不快地起身告辞。
安迪送她下楼,冷不丁撞上半只影子,人高身壮的梁夫人突然迸发出神勇,将小巧的安迪一把拖到身后,对着影子吼道:“你干什么?”“对不起,对不起!”那人低声道了歉,倒退几步,沿着绿化带迅速走掉了。梁维宁夫人愣了几秒,安慰道:“迪儿,吓到你了吧,嗨,现在的年轻人眼睛只顾看手机,都不要看路的,真让人担心死……”安迪心不在焉,点头称是,手里握紧多出来的一张纸条。
纸条上龙飞凤舞着寥寥数字,约安迪明天下午四点在“遇见桃花源”餐厅见面,署名是肖坤。安迪用软件仔细比对了一下字迹,确实是肖坤亲笔。她稍事犹豫,将纸条放进巧克力糖盒,掺杂在一沓碾平的糖纸中。
想见她的人自然不会是肖坤,看来费斯集团后面的故事只能越来越精彩,安迪想出局,怕是两方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放过她。好在爱人刘立新带着孩子住在他们在教育局购买的宿舍楼,除了假期,她出差回来,大多一个人留宿费斯住宅区。
安迪忙到深夜,将家里仔细清理了一遍,两台手提电脑,移动硬盘,云盘,文档。她将包含肖坤和他谈判中凌霆承诺的部分,以及梁维宁抑郁症治疗过程的全部录音转录到两台微型录音机上,将其中一台藏进厨房壁橱夹层暗柜。暗柜只有五厘米深,是装修时设计师的得意之笔,当时安迪不觉得有用,对设计师一笑了之。安迪用黑色丝绒将录音机裹紧使它看起来像首饰盒子的衬布,然后用耳钉、戒指等首饰覆盖住。
安迪将另一台录音机和部分保密文件复印件小心装进密封的化妆品袋子,她盯了袋子几秒钟,转身去厨房取出一只垃圾袋套在外面,小心翼翼放在门边,预备第二天一早寄给李国强,由他代为保管并在必要时转交给律师。
安迪迟迟没有收到通告,索性在各招聘网站挂上简历,两天后便有电话不断进来,猎头喜欢新资源,安迪这种有学历、有资历、有品牌企业工作经验的经理人,成功率自然高。几轮谈下来,安迪倒觉得需要重新认识一下自己。
停职的好处是突然间从紧张忙碌状态停止,晚上玩到睁不开眼才睡,早上睡到自然醒。安迪在职场奔波十五年,早七晚十是正常工作状态,她的生物钟并不能立刻修正。有几次,安迪一早爬起来,洗澡梳理便匆匆出门,走到小区门口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不必去签到,费斯已无须她签到,她心里一阵恓惶,默默返回家,将自己捆进被子中,不敢下床,唯恐两只脚一落到地板便拖着她奔进费斯办公大楼。
她亦不敢住回教育局那面的家。刘立新是教研改革项目负责人,他和她都是拿着工作当命拼的,儿子嘉禾晚上英文班,周末钢琴班,过级考试又一样都不能马虎。安迪有心想同他透几句自己的事,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可是刘立新头挨到枕头,便倦得眼神涣散,搭在她身上的胳膊亦哑铃一样沉重,嘴巴咕哝句“让我睡十分钟哈,迪儿……”便没了声息。
早晨,安迪送嘉禾去上课,嘉禾蹦蹦跳跳走进校门,回头对她挥手,安迪心里滂沱大雨般,淹得自己窒息。她黯然回到费斯小区,对着穆平留下的矿泉水瓶呆看好久。半瓶水生出隐隐的青苔,在阳光下碎成千万颗时光的影子,与世隔绝地生长着。
孤独原是奢侈品,安迪常说自己是时间的穷人,无福消受。现在,她每天仰在窗台上,享受着孤独。无所事事的慌乱中,找到孙明月成为她特别重要的工作。安迪用自己扮成孙明月时注册的手机号码不断拨打房东留给她的孙明月的电话,却再未接通过。
安迪和凌霆的见面非常戏剧。她按照习惯提前到达,坐在包厢外卡座上等。肖坤没有按约出现,倒是凌霆溜溜达达走进大厅,颇似出来找食儿的邻居大叔。他路过安迪,看了眼戴着墨镜,搭件卡其布风衣的安迪。显然,他并没有认出安迪。
安迪眼不错珠地盯着包厢,五分钟后,就在她确认无人随行,起身走向包厢时,果然发现肖坤熟悉的背影,在离她不远处,靠近大门的位置,毫无疑问,他也在为凌霆监控着包厢的情况。安迪微微一笑,转身进了卫生间。
和凌霆这一餐吃得宾主笑逐颜开。凌霆不断夸奖她穿礼服比西装漂亮,绑了辫子愈发年轻,夸得安迪连喝两杯红酒,话也多了不少。凌霆也很开怀,从他当搬运工推独轮车讲起,借着三分酒意,弯腰卷起左裤腿,亮给安迪。安迪吃了一惊,整个腿肚子盘着数条青蛇般。“连续加班三十个小时,一瓢冷水浇下来,照样瞌睡,师傅把我从开水锅里捞出来我还蒙着呢,连疼都不晓得!”
“医生说半条腿都八分熟了。回身骂老厂长,‘作孽啊,这孩子后半辈子都得瘸着了!’”
安迪打了个冷战,被开水烫一下尚且难忍,何况是开水煮了腿。“很痛吧?”安迪不禁动容。
“被医生困在床上两个月,那是我一辈子躺在床上最久的时间,唉,要是再久点,我可能就不用起来啦!”灯光下,凌霆眼角亮晶晶地反着光。“动了多少次手术数不清了,反正好一点就推进去植皮,多半年我只能趴着睡,后来才想明白,合着我这屁股是专门为剥皮生的啊!”凌霆笑呵呵的,安迪心里却是一阵凄凉。
“您那一代真是不容易,费斯集团发展到今天多亏您!”安迪由衷地感叹。时代成就的英雄是后人无法取代的。
“那时候就想好好干活吃上饭,可不敢想有今天这样的日子……安迪啊,我们这一代,是被工作体制化了,费斯集团走到今天需要转折……”安迪一度想关掉录音笔,但录音笔被她提前用胶带粘在桌下,开餐后,为了避嫌,她特意去卫生间磨蹭了一会儿,将包随意丢在凌霆和她之间的椅子上。
凌霆自然不是来讲故事的,安迪还在感动中,凌霆左手一晃,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他举起录音笔在手心转了一圈,随手丢进安迪包中,笑道:“安迪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一定想得明白。明天下午我在办公室等你!”
安迪彻夜难眠。凌霆的战略不能说是错误,直觉上她相信,梁维宁坚持的可能是一条错误的道路,费斯集团会因此走进瓶颈。但是,入局难,出局更难,安迪思来想去,全身而退,基本不太可能,只有被开除这一条路代价最小,但这么做,未来五年会受到重大影响,除了跳出医药圈另辟蹊径,已别无他途。
安迪下定主意,先跟李国强通了电话,要过他的银行账号,将吃空饷的孙明月名下两套房子的租金和三个月的工资一并按三倍的数额转入他提供的账号。安迪心有歉疚,此时让李国强背上受贿这口黑锅,也是逼不得已。
李国强声音晦涩,黯淡道:“安迪,你又何苦?这样就回不了头了,为了梁维宁,值吗?”
窗外天蓝云淡,透明一般,安迪仿佛看到李国强不忍的样子,苦笑道:“不,不是为了他,这一劫我左右逃不过。不过冒领空饷费斯一向有传统,问题不大,何况有您给我请的律师,就是让您替我受冤还要帮忙,对不住您。”
“你我之间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凌霆是一定要收回费斯的控制权的,这只是时间的问题。”李国强忍不住焦躁,“安迪,梁维宁从来没有信任过你,他只是利用。现在,你冷静分析一下,从财经和国家发展角度分析,凌霆错了吗?”
安迪望向窗外,一团团乌云正在集结,迅速侵袭了整个天空,令李国强的声音坠满水分:“安迪,你应该懂得选择!”
“说,你为什么假冒我?”一个同安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截住安迪,气势汹汹质问道,“你这个骗子!就因为你用了我的身份,所以我丢了自己!”安迪想辩解,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把我的身份还给我!”女孩拼力去夺安迪手中的学生卡,两人撕扯着跌滚到轨道旁。“不,你不是孙明月!”安迪终于喊出声来,“我才是孙明月,你不过是借了孙明月身份的影子!”安迪和女孩共同坠向轨道,“啪!”的一声巨响,飞驰而来的地铁碾过她们的身体,她们像连体人,骨头同时碎裂。
“孙明月!”
安迪在漆黑中醒来,慌乱中她摸到一根坚硬的东西。她被吓得惊叫,以为腹腔真的被肋骨刺穿,但随即清醒过来,睡前用过的按摩槌紧紧握在她的手中。
安迪没有去凌霆办公室。
一周后她接到法院传票。在第二次开庭前,安迪先进了民事法庭。爱人刘立新以欺骗为由提出离婚。刘立新是O型血,安迪是B型,儿子嘉禾是AB型。安迪内忧外患,反倒异常冷静。当初她听从了梁维宁太太的介绍、选择刘立新一半原因是为了在费斯集团站住脚。——刘立新是她的外甥,性格温软,又是从事教育工作,人也宽厚。
那时刘立新刚刚结束一年半的婚姻,对离婚的原因刘立新一直很含混,安迪也没多思量,合得来就过,合不来就算,刘立新条件不错,没什么理由委屈自己。婚前,她唯独没有考虑到孩子可能的血型,这个失误使嘉禾成为定时炸弹,随时可能被引爆。
该来的终归会来,只是这个时间安迪面临牢狱之灾。安迪死死咬住嘴唇,一道血顺着嘴唇淌到下巴,也不觉得痛。她不能影响嘉禾的未来,又分身乏术,只能按最坏的结果打算起来。好在,这些年刘立新一直独立带着嘉禾生活,同嘉禾对父亲的依赖相比,安迪更像虚拟的母亲,存在,但遥远。
安迪无法请求刘立新原谅,更不敢恳求他收留嘉禾,毕竟,刘立新对嘉禾没有抚养义务。刘立新不抬头,亦不看安迪。和律师商量许久,他慢慢走过来,盯着安迪背后的墙,低声道:“如果你同意,我想领养嘉禾,你方便时可以随时探视。”安迪忍不住滚下泪,慢慢跪下去:“对不起!”
安迪签署了自愿放弃财产的文件。两套住房的房贷安迪已基本还清。她日常薪酬大部分交给刘立新做了家用,两套住宅刘立新和嘉禾各一套,嘉禾的那套亦由刘立新代为管理直至嘉禾十八岁,其余的诸如股票、首饰之类,安迪悉数转给嘉禾。
只要嘉禾能顺利成长,安迪愿意把命拿出来。穆平生死未卜,嘉禾也许是他留下的唯一骨血。他给过她一生唯一的爱情,她不能让他最终一无所有。对刘立新,安迪只有愧疚。她了解刘立新面对她和嘉禾的挣扎,因为从来没有爱过,安迪更加无法面对刘立新的宽容。
李国强指定的律师悄悄住进安迪所在的城市。他整理好资料,让安迪在上面签字。安迪将材料仔仔细细读了两遍,确认没有遗漏和瑕疵方安心签上名字。形势逆转,梁维宁在胜利中嗅到危险,他主动和安迪秘密见面讲和,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无缘无故怀疑,他拿出安迪和凌霆私自见面的照片。安迪一旦验证了自己的推测,更是死了一条心。狡兔死,走狗烹,她的结局早已注定。安迪毫不客气地收下梁维宁的补偿,横下一条决绝之心。
李国强将安迪汇给他的钱按比例分别存在两张卡上,让律师带回,其中一张退给费斯集团,另一张律师直接交给安迪,嘱咐她放好:“增加受贿额度可不是什么好事,能降到最低一定要降至最低,减少责任!”
安迪将卡推给律师,告诉他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律师拒绝道:“谢谢安女士,不过我是国信的顾问,不能另外收费!”
第二次开庭,形势急转而下。费斯集团提供的资料显示,安迪私自用网络将三份费斯集团机密文件传输到境外,其中一份是刚刚与境外联合研发成功的肺癌治疗药物配方。而她在上海会议中心偷出的文件中,有一份属于尚未公开的临床试验数据机密资料。此外安迪案涉及泄露证券回购内部议价、未披露的财报等多种商业机密。与此相比,安迪和梁维宁提供的证据显得微不足道。法庭最终采纳费斯集团的证据,安迪在商业贿赂罪、盗取商业机密罪的基础上又增加一项罪名:藏匿证据,提供伪证。
数罪并罚,安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零五个月。梁维宁无法举证与安迪泄密案无关,他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三个月,缓期执行。
安迪入狱六个多月,刘立新前来探望她两次,看着她的肚子,欲言又止。在李国强的斡旋下,安迪因“心脏病突发”被保释。安迪重新住进福泉路123号901室。李国强在车站接了她交给司机便匆忙赶赴机场。
安迪睡了两天,起身收拾灰蒙蒙的房子。她将衣服轮换着洗,自己一件件小心烫好,挂在柜子中。小西装、阔腿裤、灰白灰黑套装,丝绸的、棉布的、牛仔的……这些事,从前大多丢给干洗店打理。安迪摸着肚子泛起淡淡的惆怅。孙明月的部分衣物和她的掺杂在一起,她分辨好久,也不能确定淡黄色背带裤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她的。她坐在衣帽间,听细雨打在窗边合欢树叶上的沙沙声,熟悉的曲子《天使之城》顺着窗子的缝隙扑向她,她像是坐在孙明月和从前的自己旁边,任橘黄的灯光钻进皮肤,钻进血管,一点一点挤走她身体内空旷的苍凉。
李国强帮她雇了一个钟点工,并坚持每周二陪她一天。最初钟点工是她唯一的外界信息通道。让安迪意外的是,苗淼过来看了她几次,每次带的水果,都是安迪喜欢的。
安迪怀有六个月的身孕,身形还算灵巧。她是在入狱检查时得知自己怀孕的,她和刘立新多年未育,她忽然想明白了刘立新与前妻离婚、收养嘉禾的真实原因。
安迪喜欢晚饭时分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小区里散步。上海的天空是巨无霸胶水的制造车间,无论雨水还是空气中的水分,都能瞬间被制造成胶水。安迪渐渐喜欢上这种胶着的凝滞物。回到公寓,在镜子前,她用指腹碾碎发丝间一粒粒细微的气泡,仿佛听见气泡爆裂时真切的哭声。许多次她回过头寻找那啼哭声的来由,后来她才想明白,那是嘉禾出生时对她的第一声呼唤。安迪找来收养法资料细细研究,在知乎上注册了账号,寻求解除收养关系的有关法律咨询。李国强注意到她手机中关于法律的信息,笑道:“难不成安迪要考个律师证,再一次跨界?”安迪笑笑,算是回答。
李国强出差的频次急剧增加,实体店和互联网之间的竞争水火难容。国信连锁陆续关掉十几家店,缩减的趋势已无可抵挡。之前,安迪将阿胶咖啡业务原料采购授权给国信,李国强不以为然,现在,这条新渠道以高于三百倍的速度增长,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挽救传统渠道业务低迷的现状。
李国强陷入前所未有的焦虑。安迪凌晨醒来,看到他仍在书桌前研究行业数据,忍不住劝他,顺势而为,有时候指事儿,有时候指环境,国信这么庞大的机构转型虽然有难度,但只有“转”才能重启战机。李国强望着她,若有所思。安迪又道:“我来做个模型,你去和团队研讨,就局部试点,觉得没有推行价值也无所谓,就当自我培训课好了。”
安迪花了三周的时间调研。李国强偶尔申请充当她的司机,被安迪一口回绝掉,她销声匿迹,是对他和她最好的保护。
一天,李国强说送她一份礼物,安迪打开手机,却是一段视频,是嘉禾,十岁的嘉禾在球场上奔跑成旋风。半个晚上,安迪抱着手机哭了笑,笑了哭,一双眼睛被泪水腌成鲜艳的桃子。李国强抱着她亦无法安慰,也忍不住滚下几行泪。
肖坤送来一张支票,他不看安迪眼中的拒绝,只道自己是奉命行事。他不看她隆起的腹部,黯然道:“我知道你有能力养活自己,可再要强也不在这几个月,安迪。”肖坤低下眉,再说不下去。
听到肖坤第一次称呼自己“安迪”,安迪五味陈杂。两人枯枯坐了半时,肖坤想起什么般,掏出一张名片,安迪认真念完,立刻意识到凌霆的雷厉风行。费斯集团对组织架构做了全面调整,市场以产品线进行了分类,八个月前的“上海副总”已经成为历史,肖坤现在的身份是产品线上海总经理,走之前他说:“安迪,有事找我,做司机我还是蛮合格的。”
立项规划书交给李国强后,安迪又变得无所事事。除了小区花园,安迪最常去的地方是上海大学,隔两周粘贴一份寻人启事,李国强笑话她,是被孙明月的魂儿附体了,她笑笑,隔一段时间照样去。
一天夜里,腿抽筋,李国强不在,安迪够不到自己变形的脚趾,只好勉强用脚抵住床板,半晌,脚趾方复原,腿肚子上的肌肉硬得像石头,痛得安迪死去活来。后半夜再不能安睡,安迪便穿上棉拖鞋在房间乱逛。难得月亮满盘,阳台洒满清辉,安迪舍不得那片月光,便跑到衣帽间随意拽了件长大衣披在身上。第二天上午,她出去散步,随手扯过昨夜丢在沙发上的大衣出了门。
夜里的月光没能阻止清晨突如其来的暴雨。安迪在公寓门厅看了一阵,终于没敢走出去,她马上临产,一丝都马虎不得,李国强三个月前约的会所已经两次提出要她马上住过去,安迪不想早早被人喂起来,便坚持到预产期再去。胎儿一切正常,且是男胎,李国强老来得子,满心欢欣。经过安迪同意,在客厅门口安装了摄像头,方便安迪遇突发情况时求助。
安迪心有不甘,但小公园地面湿滑,她亦不敢冒险,只好返身回家。摸钥匙时却带出张纸片,安迪费力捡起来,是一家服装店的名片。进门便随手丢在鞋柜上。
晚上,安迪靠在李国强身上聊天,告诉他自己在猎聘上更新了资料。“肚子大成这样还去调戏小猎头,你这个小妖精!”李国强停下正敲着键盘的手拉住她的耳朵,两个人嘻嘻哈哈闹着,安迪忽而想起大衣的事,便爬起身去门口柜子上找名片,想要李国强带了自己的尺寸去定制几件宽松些的大衣,毕竟,天越来越冷。
“嗨!”安迪回头问李国强,李国强却不见了,浴室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安迪坐回李国强的椅子,棉垫上存留着他的体温,热乎乎的。显示屏停留在一页文档上,安迪并不理会直接去点百度想看看明天的天气,微信图标却无声地闪烁起来,安迪随手点开,是一张黑白图片,两个男孩抱着篮球的合影,后面紧跟着一句话:“强子,真怀念一起打球的日子!” 安迪紧紧盯着微信头像,一截铁树钢笔画,是凌霆。
第二天一早,安迪和平日一样去小公园散步,遇到小区经常一道散步、产期和她相近的莉萨,安迪借口忘记带钥匙问她借了手机。名片虽然丢失了,但那号码早已被安迪记住,此时,那十一个数字排着队,一遍遍报送。电话拨通,安迪慢条斯理报上孙明月的名字,对方立刻说:“女士稍等,我们查阅您定制的资料……”
“……是否需要再次上门量体……”
“……请问您这次定制什么服装?”
安迪用手机快速查阅对方上次送货的日期,正是她住进福泉路123号901室的前三天。那个时间,房子她已经租定,孙明月是如何破门而入,把定制的大批服装专程送至房间的?
安迪向莉萨道过谢,径直来到上海大学校务处。果然,这张叫作“孙明月”的学生卡是假的。
安迪用尽气力将自己拖进901,瘫在餐桌右角椅子上——摄像头死角。
安迪仍不甘心。她将孙明月的照片输进电脑,用软件褪去发型,将鼻子和眼睛还原,然后将素颜照在网络浩瀚的照片库中进行骨骼自动比对。二十四小时后,比对软件发出提示音,安迪伏过身子,发现软件定格了一张不甚清晰的照片,安迪将照片放大,她的头“嗡”一声炸开,那张照片是安迪锁在QQ空间底层、她和穆平唯一的一张合影!
胶水一样的空气流淌在安迪周身,堵塞住她的鼻孔。安迪从久未离开的椅子上爬起来,急切地寻找氧气,窗外《天使之城》在轰鸣,她摇摇晃晃扑向窗子,身子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向地面。她想抗拒,但浓稠的空气紧紧黏住她的眼睛,无论如何用力,安迪也无法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