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美学事业在老中青三代人的共同努力下有了长足的发展。目前,国际美学呈自然生态美学、艺术哲学美学与日常生活美学三足鼎立发展之势。最近,李泽厚先生批评我国当代生态美学“以生物本身为立场”,是“无人美学”。我国自然生态美学的发展,可以划分为新中国成立后的前30年、改革开放初期与生态文明新时代三个阶段。本文拟通过对我国自然生态美学发展的回顾及其意义的阐发回应李泽厚先生的批评。
从1956年起,我国开始了影响极为广泛的美学大讨论。这次大讨论以美的本质问题为指归,产生了著名的客观论、主观论、主客观统一论与社会论(后来称作“实践论”)四派美学理论。当时学术界总体上比较赞成以李泽厚为代表的社会论及其“人化自然”美学观,认为其他各派美学理论均各有其局限。例如,将以蔡仪为代表的客观论视为机械唯物主义等。但60多年后的今天,从当代自然生态美学发展来审视,我们感到应该有一个重新认识与评价。在20世纪50年代,自然生态美学在国际上也还处于萌芽状态。蔡仪的客观派自然美论在60年代提出与发展,无论从国际还是国内美学领域来说,都是一个有重要意义的学术事件,值得我们重视并给予重新评价。蔡仪的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自然美论有四个方面的学术贡献:
第一,坚持自然美是没有人力参与的纯自然产生的物的美。西方20世纪60年代产生的“环境美学”,其要旨也是在于解决“自然美的遗忘”问题。蔡仪所坚持的自然美的客观性对我们的提示是,尽管美是一个关系性概念,但自然美的审美价值及其客观性因素却是不可忽视和遗忘的。
第二,坚持自然美在于自然自身的价值,坚持了自然美价值的自在性。罗尔斯顿的《走向荒野的哲学》写于20世纪60—80年代,而蔡仪关于自然美的自在性的论述,则始于1947年的《新美学》,更早于罗氏。
第三,提出自然美是一种认识之美、典型之美,乃至生命之美。蔡仪主张,审美是一种反映或认识。在此基础上,自然美是一种“典型之美”。蔡仪是将生命活力看作自然美的基本条件的,而缺乏生命活力的生物则是“发展得不充分,没有典型特征的”,因而是不美的。后来,蔡仪又将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有关人也按照“美的规律建造”的“两个尺度”看作与“典型”等同的美的内涵。将生命活力作为自然美的尺度的看法具有一定的价值与意义。当前,我们从“人与自然的生命共同体”的角度来审视自然之美及自然的价值,是自然美生命论的进一步发展。
第四,坚定地批判了“人化的自然”的美学观点。蔡仪对李泽厚的美是“人化的自然”观点进行了反思与批判。首先,“人化的自然”的美学观实质上是“把主观的人看作至高无上的创造主”。其次,原始森林、奇珍异兽等人类没有涉足的自然事物无所谓“自然的人化”。这击中了实践美学的软肋。
总之,蔡仪的自然美论完全可以与国际学界同时出现的自然生态美学相比肩,是美学大讨论的重要成果,它与加拿大环境美学家卡尔松的认知论环境美学有相通之处。蔡仪的自然美论是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的自然美论。当然,蔡仪客观论美学的局限也是明显的:由于对于“客观性”的突出强调,而导致对主体性的忽视。这也就是李先生所说的一定程度上成为“无人美学”。不过,蔡仪后期运用马克思“按照美的规律造型”的论述,已经包含了隐藏的“人”的出场。
当前,我们已经进入后工业文明的生态文明时代,人的过分的“自然的人化”所造成的生态环境问题已经极大地威胁到人类自身,甚至导致了种种戕害人类的生态灾难。在这种情势下,不知李泽厚先生如何从历史与时代的眼光看待这场大讨论,又如何以此看待自己的“有人的”“人本体”的“实践美学”,以及如何看待蔡仪对于“人本体”的“实践美学”是“把主观的人看作至高无上的造物主”的批评。众所周知,时代性与历史性是一切理论的价值坐标,对此李先生一定是认同的。
1978年起,我国实行改革开放,执行“实事求是,解放思想”的思想路线,极大地推动了哲学社会科学的发展,其中就包括自然生态美学的发展。由于我国属于后发展国家,真正的工业革命实际上是从新时期开始的,在推动经济极大发展的同时却带来了严重的环境污染。因此,自然生态美学的发展是在20世纪90年代开始的,大体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90年代初期至2001年10月,举办了“全国首届生态美学学术研讨会”等系列相关学术会议,这一阶段属于引进为主的阶段;第二阶段在2002年之后,属于反思建设阶段,在这一阶段,一批中国学者出版了具有个人风格的自然生态美学论著。本文着重概括论述生态存在论美学的立场与基本观点。
第一,从“后现代”出发的时代意识与“改善人的生存”的人文立场。生态存在论美学是与时代紧密联系的。每个时代都有反映自己时代精神的美学,生态存在论美学就是“后现代”即新的生态文明时代的美学。生态存在论美学是一种以反思、超越现代性工业革命与理性主义为主的建设性后现代美学。
生态存在论美学提出的另一个重要出发点是“改善人的生存”的人文立场。为什么要提出生态存在论美学?为什么要将“生态”与“存在”紧密联系?这主要是因为生态的破坏与环境的污染极大地威胁到人的生存状态与生存质量,甚至会影响到我们的后代。生态存在论美学将人的存在放在生态美学的首位,这难道还是一种“无人美学”吗?
第二,马克思主义实践存在论与生态文明理论的指导。首先,生态存在论美学尽管借鉴了海德格尔的存在论“此在与世界”及“天地神人四方游戏”理论,但从根本上来说,是以马克思主义实践存在论为指导的。更为重要的是,生态存在论美学从根本上是立足于当代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创新理论的生态文明理论基础之上的。党的十八大之后,这种指导作用就更加明显,要求我们将人在优美生态环境中美好生存放在首要位置。
第三,“生态整体主义”哲学立场的建立。生态存在论美学的基本哲学立场是对于人类中心主义的扬弃与生态整体主义哲学立场的建立。人类中心主义实际上是工业革命的产物,是一种现代性的理论形态。随着“后现代”即“后工业社会”的到来,人类中心主义必将退出历史舞台。实践美学的“美是人化的自然”其实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典型体现。
与人类中心主义相对立的是生态中心主义,它强调自然生物的绝对价值,必然导致对于人的需求与价值的彻底否定,从而走向对于人的否定。这也是一条走不通的道路。唯一可行的是生态整体主义,也可以称为新的生态人文主义。生态整体主义成为生态存在论美学的最基本的哲学立场。我们认为,作为“有人的美学”的“实践美学”实际上是一种“人本体”的“人类中心论”美学。这种“人类中心论”是工业革命的产物,是种枉顾人与万物必须保持生态平衡的理论形态,是与生态文明时代相悖的,应该代之以“生态整体论”的生态美学。
第四,中西对话交流中生态存在论美学范畴的建设。生态存在论美学不同于传统的作为艺术哲学的美学,传统美学所包含的静观的对象性的形式美学以及以人为主导的移情美学,应加以摒弃。生态存在论美学在坚持生态整体主义哲学立场的同时通过范畴建构发展自身,其主要途径是中西哲学、美学的交流与对话。生态存在论美学根据中国当下生态美学建设的需要,对于欧陆现象学生态美学、英美分析哲学之环境美学、文学生态批评以及中国传统美学等所包含的有关美学范畴加以选择性阐释,初步建构了自己的美学范畴。这些范畴主要突出了人在生命中显现的生命之美、人与自然四方游戏的共生之美与人在自然家园中诗意栖居之美,与传统的艺术哲学特别是实践美学具有不同的面貌与内涵。
第五,生态存在论美学的文学与艺术根基的探寻。从中国传统艺术开始,因为中国传统社会是农耕社会,中国传统艺术基本上是一种自然生态的艺术,所以,中国传统艺术恰与生态存在论美学贴近。从西方文学来看,虽然主要体现了人类中心为主的人文主义传统,但也不乏歌咏自然的浪漫主义的作品。生态存在论美学通过对中西有关文学作品和艺术的具体分析,力图发挥本身所具有的强大的理论阐释力。当然,生态存在论美学还是处于建设之中,需要进一步的完备补充,使之具有更好的理论自洽性。
自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逐步进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新时代,生态美学在这一时期得到长足发展,进入中国话语自觉建设时期。首先,生态文明新时代的来临,意味着包括生态美学在内的生态文明理论成为反映时代精神的主流话语,也是反映主流价值取向的哲学与文化理论得到更多的支持与发展空间。其次,新时代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理论与美丽中国建设目标给予生态美学建设以理论的支撑,并指明了发展方向。这些理论给予生态美学建设以重要的理论根基与丰富的资源。再就是,国家关于确立“文化自信”与“坚守中华文化立场”的一系列重要理论,给当代中国生态美学研究者建设中国自己的生态美学话语以信心与力量,给未来发展建设指明了方向。现在简要论述有关“生生美学”的基本问题。
第一,“生生美学”既来源于中华文化传统,也是现代学者美学探索的结果。“生生”一词来源于《周易·易传》,所谓“生生之谓易”(《周易·系辞上》)、“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辞下》),后来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之关键词。改革开放以来,“生生之美”得到广泛重视和研究。在生态文明新时代,接着这个话语继续发展正当其时。
第二,“生生美学”的中国文化根基。“生生美学”植根于中国深厚文化土壤之中的哲学与美学话语,具有非常浓厚的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生生美学”的文化根基体现为四个“基本特点”:其一,“天人合一”的文化传统是“生生美学”的文化背景;其二,阴阳相生的古典生命美学是“生生美学”的基本内涵;其三,“太极图示”的文化模式是“生生美学”的思维模式;其四,线性的艺术特征是“生生美学”的艺术特性。这些正是中国传统美学与西方美学的相异之处。
第三,“生生之谓易”通过“保合太和,乃利贞”而成为“生生之美”。《周易》以“生生之谓易”为代表的“生生”之学是“生生美学”的根基。生生之美,是一种天地各在其位的“中和之美”,是特有的中国古典形态之美。
第四,生生美学建立在坚实的中华传统艺术的基础之上。宗白华认为,西方美学主要体现在各种理论形态之中,而中国传统美学则体现在各种传统艺术形态之中。因为中国传统艺术至今仍然是活着的,生生美学也仍然具有无限的生命活力。传统诗歌之“意境”与“意象”、国画之“气韵生动”、书法之“筋血骨肉”、园林之“因借”与“体宜”、戏曲之“虚拟表演”、古乐之“历律相合”、年画之“吉祥安康”、建筑之“法天相地”等,无不包含着“天人相和”与“阴阳相生”的生生美学。
第五,努力建设一种特有的“生生美学”的中国话语。目前,国际美学在自然生态美学领域有欧陆现象学之生态美学与英美分析哲学之环境美学两种模式。生态美学在中国传统农业社会是一种原生性的理论话语,并有着极为丰富的理论资源。中国学者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运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态审美资源,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生态美学话语,但由于缺乏必要的学术自信,以及学术话语建设之事本身的繁难,因而成效不太显著。2012年,国家倡导文化自信与坚守中华文化立场,给我们以信心与勇气,认识到这其实是一种时代的责任。我想,这种探索是有其特殊的价值与意义的。“生生美学”以“生生”这种“天人相和”的“中和论”审美模式作为一种自然生态美学模式,将之推向国际学术领域。与欧陆现象学生态美学之“家园”模式、英美环境美学之“环境”模式共存互补,交流对话。总之,自然生态美学经历了曲折的发展历程,取得初步成果,正逐步走向世界。最近,加拿大艾伦·卡尔松撰写的《斯坦福哲学全书》“环境美学”词条收录了上海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主编的英文刊物《批评理论》的“生态美学与生态批评”专刊中三位中国学者的生态美学论文,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中国生态美学的国际影响力。我们相信,其在未来新的形势下会发展得更好,为我国美学事业增添更多色彩。
当代生态美学作为新时代先进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意义。
第一,生态美学在“美丽中国”建设中具有重要的理论与实践的价值意义。我国已经将“美丽中国”建设列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规划之中,“美丽”的基本内涵就是“绿色”与“生命”。这是人的美好生存的基本内涵,也是当代生态美学的应有之意。生态美学在“美丽中国”建设中具有广阔的发展空间与重要价值意义。
第二,生态美学在应对当代生态灾难中具有重要的作用。马克思指出伟大的艺术不仅可生产出伟大的精神产品,而且可生产出具有良好素养的人才,精神同样可以转变为物质的力量。当前环境压力巨大,人类面临一系列生态灾难的袭击。在这种情况下,生态美学以及与之有关的文艺作品可以生产出一批又一批以审美的态度对待自然生态的人才,特别是青年一代,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人类避免和应对生态灾难。
第三,“生生美学”为中国美学重放光彩提供了可能。长期以来,以黑格尔为代表的西方学者站在西方理性主义立场否定中国有自己民族的美学与美学史。“生生美学”以《周易》“生生”之学为出发点,依托光辉灿烂的中国传统艺术,为中国美学闪耀于世并走向世界提供了可能。
以上是对70多年来自然生态美学发展的一个回顾,同时也以之回应李泽厚先生有关“无人美学”的批评。李先生是我们非常尊重的前辈学者,我们都曾从其学术成果中受益颇多,正因此我们对李先生的批评就愈发重视。李先生的批评有关学术要旨,因此通过对我国自然生态美学发展历程的回顾,对李先生作一种回应。生态美学本身作为崭新的新时代生态文化的组成部分,已经并愈加起到启发人们以审美的态度对待自然生态的极为重要的教育与感染作用。以审美的态度对待自然,就必须敬畏自然,关爱自然,走向人的美好生存。生态美学不是“无人美学”,而是使人在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中诗意栖居的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