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文
照实说,团湖还不能叫湖。我的感觉里,湖很大,不光拥有蛙鼓和浩荡的水声,还漂着一叶叶风帆,甚或用水和帆的语言,与天空、云影、时间等等,形成不可知的呼应。而这里的湖,被大批量的荷叶、荷花覆盖,俨然魅力无穷的生命场。还别说,进入视野的荷太多了,多得无法用数字计算。放眼望去,仿佛除了阳光,便是梦幻丛生的景致。当然,还有一湖好闻的气息。
比翠绿还绿的荷,在天空下交集着,铺排着,涌动着,宛若另一种河流呈现人间。这么说吧,不管你愿不愿意,荷叶准会把形如波浪的绿色送给你,送给你的眼、耳、鼻、舌、身、毛发、衣服什么的,从上至下,从左到右,涂满荷的色彩、光芒和质地。随后,钻进你的脑子和每一根神经,好让你与整个场域一同呼吸、脉动,成为湖的一部分。这样的荷看久了,再看什么都是绿的了。那就闭上眼吧。可眼一闭,骤然听见大地在律动,阳光在降落,荷花在悄悄开放,好比展开一个隐秘的妙趣横生的世界。此时此刻,你感到荷的影子无所不在,把她们的光与影、声与色、美与洁、梦与幻,以及生命里的宁静与超脱等等,推向极致。不一会儿,又变成连通天地广宇的大象。迷幻中,感觉自己也像一根植物在阳光里生长,拔节,开花,结果。至少,这些过程在你的体内悄然发生。便想,一个在紫陌红尘中行走的人,能与这片荷色相遇或听一听她的声音,真是福气。
有鸟在叫。唧哟。唧哟。唧哟。简约明快得充满不可理喻的弹性与张力,像在呼唤什么,又像略带伤感的内心独白。睁眼一瞅,是翠衣鸟,与荷一个颜色。起先,它在柳树上叫了几声。一会儿,从树丫间蹿下来,栖在一片荷叶上,扭一下头,抖一下翅膀。一会儿,朝东南方向望一阵。不用猜,那是云梦大泽,很大很大的一个湖。再过去,是汨罗江或者更远的地方。心想,莫非这鸟儿跟人一样也渴望巨大的空间,进行生命的穿越?鸟寻思了一会儿,开始用尖喙梳理羽毛,可一不留神,被密集的荷色裹得严严实实。看得出,这鸟飞了不短的路程,来到这里很累了,少不得小憩一会儿或休整一番,再作出发。
我也倦了。
面对不俗的荷花,我想起一个人——屈原。对了,还真是屈原。那个身心忧悒的人被楚怀王抛弃后,只好风一程、雨一程,在江南的山水间流转,再次作生命的出发。一点没错,起码你能从《离骚》里找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类的依据。然而,哪怕呼啸的风雨弄得他两鬓花白、浑身只剩一把骨头,他也依旧在时间里折腾,直到山河破碎、家国倾覆才纵身一跃沉入江底,画上一个令人惆怅的句号。
起初,我满以为流放不过是古代很轻松的刑罚,大可获得精神上的自由。然而我错了,到如今总算明白,流放绝不是什么放任自流,更不是让你游山玩水、随心所欲,而是比任何一种酷刑都残酷的惩罚——终日艰难跋涉,作苦苦的精神泅渡,甚至看不到生命的彼岸。不说别的,拿砍头与之作比——咔嚓,一了百了,所有的一切统统拉倒,有着不可言状的痛快。比如“竹林七贤”中的嵇康面对生命的大厄,从从容容弹奏了一曲《广陵散》,说不定这个时间点上,他的嘴角边还挂着一缕坦然的笑,焕发出天地人间的光彩,直叫每片空气满含了然的成分。总之,这样的气氛里,洋溢着生命的风流与洒脱。然而,屈原遭遇的偏偏是流放,想领教一下刀的滋味也没机会。说穿了,那个放逐无疑是把你彻底抛弃,开除出局,让你的生命陷入前所未有的煎熬和深不可测的大痛,以决绝的方式摧毁你的意志和灵魂,使你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或者换句话说,也就是慢慢放血的过程,从外到内,从肉体到心灵的放血。血流尽了,只剩一个空壳。生生死死一个圆,包含着太多繁杂的人间况味。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三闾大夫在洞庭水云间盘桓了一阵,在水边筑室,用荷叶盖顶,满屋子弥漫着荷的清香与静气。很显然,这诗一般的氛围和云缭雾绕的浪漫,是那些脑满肠肥、眼睛里只有权力的人没法享受到的。但老头儿太执着太认真,为那个腐朽破败的朝廷,终于把自己搞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还向南一路歌吟而去,致使他的世界里尽是悲切的回响。“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想想看,这是怎样的满腹愁肠?其实,他完全可以在团湖边过着与荷为邻的恬淡日子——像翠衣鸟那样作生命的休整,梳理一下受伤的羽毛。要不拿一竿钓钓几条鱼,下下酒,要不来个“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也行,何必非要飘到那个相隔百十里地的汨罗江怀沙自沉呢?自沉也罢,还说什么“世人皆醉我独醒”,实在不可思议。这高蹈的话谁会理睬,当一回事?可以说,很大程度上他死于太认真,死于内心的坚执。然而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是清醒的,面对浑浑噩噩的世界,面对楚懷王、上官靳尚之类的宵小,又有什么用呢?
毫无疑问,团湖是一脉水,汨罗江也是一脉水,纵使从团湖到汨罗江得绕一个大弯,也仅仅数十里水路。可恰恰是这曲折的生命线,勾勒出了一个人的精神图景。似乎,他的脚跟丈量的不是水路,而是某种精神性的距离——完成一个冥冥中设下的生命大圆。我忽然想到一个不成文的规律——大凡旷世高才似乎都与水有着紧密的关联,用水一样的心性在人世间晃荡一辈子,却又走不出天地宇宙间最为神秘的水。仿佛水就是他们生命的起点与终点——屈原是这样,王勃是这样,李白是这样,杜甫是这样,就连后来那个投入昆明湖的王国维也是这样。林林总总的生命状态,勾画出一个个精神指向极为相似的同心圆,也便构成土地上深奥玄秘的“圆文化”。如果换个角度看,这又何尝不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此刻,站在团湖边,我不知哪一朵荷花属于屈原,哪片花瓣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只觉得,满湖的荷声,像是从两千多年前的阳光下传过来的,那么缥缈而又真实。走近这片荷,心里的许多事情仿佛一下全消散了。
吁口长气,我下意识地想到,那些了无寄托、空有一身皮囊的人,才是真正的俗物。譬如现在,一拨接一拨的人朝团湖拥来。一时间到处是人,把歪歪斜斜的影子贴在荷叶上,一种气味压着另一种气味,直叫那些花儿叶儿喘不过气来。我清楚地看见一枝荷在空气里摇了一下,似在大口喘气,又像要逃离这人影密集的现场,回到安静的地方去,还原均匀的呼吸。可要紧的是,那些蜂拥而来的闯入者,把粗大的喊叫和不着边际的调笑尽力撒开,交织成一张大网。我说不清这样的网跟屈原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有何反差,却分明看见这一张网的正面写着两个字:“赏荷”。如此这般,我更确信他们的到来,不过是赶赶热闹、消磨时间,或寻觅一些饭后的谈资罢了。一个“赏”字,隐含着太多不真实的成分,像要把不可遏制的欲望凌驾于自然万物之上。先哲说,众生平等。你想想,万物都是生命,世上的人又何尝不是一株株植物呢?你的呼吸、姿态和气色等等,跟一棵草、一棵树木有何本质区别?要说我也是俗人,但毕竟多了个想法——把尘俗的心交给大自然,好好洗涤一下,进而在这个“圆”的世界里安放自己。细细想来,人世间还真像由一个个这样那样的圆组成的,就我来说,这么些年从乡下出发,以谋食为圆心、为半径,绕着圈跑了很多地方。现如今,浑然不觉转到绿意浓郁的团湖寻求心灵的净化。想想,这不是个圆,又是什么呢?
与我同行的四五人都多少读了点书,打算夜宿莲湖。傍晚时分,夕阳照红一湖莲花,莲花在风里摇曳,融成绝美的景致。不多久,村庄的瓦屋上升起炊烟,白袅袅的颜色,增添了不少静谧。远远地,一群农人牵着耕牛归来,一只只牛蹄敲打着土地,清脆、悦耳,夹杂着几分湿漉,间或一声长哞,摇动一湖荷色。
傍晚,我们在邻湖人家大口吃着柴火煮饭,用鲜鱼下酒,你一杯来,我一杯去,喝得荷花都要醉了。
月儿上来了,挂在柳树的枝丫间。雇一条木船,在湖里慢慢荡开来。这滋味,与汉乐府里采莲的情形有得一比。月光并不太皎洁,从树丫的缝隙里钻出来,落在大片的荷叶上,如蒙着一层薄雾。这时,我只想找到当年屈原用荷叶盖顶、用月光装饰杉窗的房子,闻一下满室散发着的荷香与静气。可望了好一阵,啥也没有。好在不远处站着一座凉亭,高耸突兀的样子,像一个人在沉思,又像在打望一个个日子。透过月光,我恍惚看见成群结队的月光分子以及荷的香气分子一个劲地涌向木亭,继而进入亭子的内心,而此时的木亭,似乎已经成为夜色里的一个精神性的象征了。
船在荷丛中穿行,如同浮在梦里。月下看荷,一片墨绿,显出只可意会的风味。而莲花在月色里睡去,流露着难以言说的美,似乎把一湖心事掩藏起来。我躺在船头,顺手摘一片荷叶把脸遮着,然后大口呼吸,口鼻一张一翕间,不单感受到荷的清香,还有天地宇宙的静谧与阔大,像与喧闹的世界隔着很远的距离。倏忽间,只剩一个由天空、月色、荷花以及湖泊组成的大圆。我在这样的“圆”里,什么也不再想,让荷的香气和月光的味道一遍遍渗入身心。这种渗入方式,未尝不是一种升华。
有人抛来一句:要是有个美女相伴就好了。
荷花,还不够美吗?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