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鸿
合欢树
中午,我一边打电话,一边回家。走近住宅的时候,我收了手机,舒缓着气息。悠然抬头,蓦见楼旁的一棵合欢树绒花盛放,美如飞霞。
我不禁止步,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
少陵原上,我的祖居很大,分为前院和后院。后院尽是杂木,葱葱郁郁。前院种槐,种桐,也种有石榴和牡丹,是农耕之户难得的一抹风雅。尤为欣喜的是,一棵合欢树凌空展枝,总是不失节候的用它的绒花让燕子把夏天带到我的生活之中。
早晨,祖母乐于坐在合欢树下剥葱,择豆,濯米熬粥,或缝缝补补。太阳落了,月亮巡天,星光闪烁,祖父会卸下门板,支撑作榻,睡在合欢树下以乘凉。父亲星期三的晚上从工厂返乡,往往会用自行车带一个西瓜。在桶水里凉一凉,再嘱母亲切成牙子,招呼老老少少,共尝其鲜。祖父祖母先吃,之后是吾辈小孩,接着才是父母。
在1968年至1973年的那些日子,我家三代人,计有八口。虽然也会拌嘴吵架,甚至挥拳动脚,不过长幼有序,天伦存焉。合欢树见证了一个农耕之户的生机和热闹。
看到小区一隅的合欢树,难免想起我家的合欢树,几乎一样粗,一样高,绒花也一样昼开夜合。唯有一点,我家的合欢树在少陵原上,云流风畅,遍野庄稼,大蝴蝶小蝴蝶,翩跹而至,蜜蜂起落且轻吟低唱,是有情调的。
我家前院的合欢树毕竟是材,遂被伐倒,做了器具。这也罢了,常痛我心的还是蕉村被拆迁了,我的祖居也被拆迁了。实际上更让我难过的是,在我的视线里,祖父走了,祖母也走了,我可怜的弟弟也走了,我的父母都走了。
异乡的合欢树啊,为什么要触动我所掩藏的和躲避的?为什么要让我想起不愿意想起的事情?
仅仅是这些吗?不,合欢树也告诉我:农耕文明消亡了,农耕文明所有的生活方式、家庭结构和亲戚关系,以及以此为基础所形成的人伦道德,都在涣散着了。
冬天来了
一旦秋深,黄叶便飞,似乎终南山的寒气也逼近了明德门。我关窗闭户,感觉还是冷,就加衣,加裤,并思量着穿一双棉拖鞋。
在房子里游走,低頭之间,恍惚看到母亲在老家的院子抱柴烧火,父亲仿佛尖着脚为门帘缝布以增厚它。冬天来了,我应该回家,问一问他们还需要添置什么防寒的东西。
这样想着,蓦然举目,只见灰云蔽日,一片曛色。我可能是瞬间入梦了,因为父亲已经去世七年,母亲也去世两年了。
我的眼睛顷刻湿润了。我不知道这表示了什么,遂合书于案,神飞遐迩。
嫁女
女大当嫁,人类遂得以生息和繁盛。
我女大了,当然要嫁。
我曾祖父有七女,她们是我的七个姑奶奶。
小时候,我随祖父多次往姑奶奶家去走亲戚。祖父是探望他的妹妹,我是胡逛,图热闹,想吃肉和菜。
在长安,过年、过会要走亲戚的,颇有气氛,可惜我既不看姐姐,也不看妹妹。我与姐妹的关系既不如祖父跟他妹妹的关系密切,也不如父亲跟他妹妹的关系密切。对此,我很感到难过。
我大姑奶奶嫁在四府村,育三子一女。二姑奶奶嫁在蕉村,就是生我养我的聚落。周宣王囚杜伯于焦,士无罪而杀之。此焦大约在少陵原上的蕉村一带,蕉,乃焦之变也。二姑奶奶育二子三女,不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她便去世了。我尚未出生,没有见过二姑奶奶。然而亲戚关系仍在,过年、过会还有往来。我四姑奶奶育五子一女,她嫁到了新合村。姑爷爷是一个医生,以膏药治肿治疮,妙手回春,令名远播,可惜其技未传。我六姑奶奶嫁至新寨子村,育三子两女。七姑奶奶嫁到了裴家崆村,育一子三女。
我三姑奶奶嫁在夏殿村,五姑奶奶嫁在西安南关。她们命运不济,死得早。她们都生有子女,遗憾的是亲戚关系断了,即使大节,也没有什么往来。
我祖父有二女,所以我有两个姑姑。大姑姑嫁至西姜村,育一子三女。小姑姑嫁到了裴家崆村,跟我的七姑奶奶同居一村。她育三子,无女。
我父亲有二女,一为我姐姐,一为我妹妹。姐姐嫁至韩家湾村,育一子一女。妹妹嫁到了3507工厂,育一子。她们受制于政策,子女皆少。即使政策不限,一定就多生如我的两个姑姑或七个姑奶奶吗?也未可知。
我有一女,2017年嫁至南京,不过她跟良婿在北京发展。朱家的姑娘,她是最具文化的一个,也是嫁得最远的一个,不过我放心。朱家的姑娘在相貌和品质上素具一以贯之的特点,然而她的出息甚大。
嫁女当然应该有一个仪式,以使此事产生某种庄严感和纪念性。我请朋友都来喝酒,他们欣然而至。朋友皆交游了几十年,贾平凹也来了,并赠书一幅,发表感言。
嫁女乃喜事,不过我仍是感慨万千,并非一味高兴。在为我女祝福的时候,我恭颂我所知道的数辈朱家姑娘的本分、勤劳、贤淑、坚毅、智慧和贡献。我的观点非常传统,我希望朱家的这个姑娘也能够承担兴家旺族的责任,并渐成一个姑姑、一个姑奶奶!
女大不嫁也是有的,虽然我无权利反对,不过我还是认为,女大当嫁顺乎自然,也是人类的需要。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