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静怡
做鬼太久容易导致记事不清。
陈三掰着指头算了半晌,才算明白今年是自己阵亡的第七十年。
陈三生前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兵,十七岁參军,二十七岁跟随蒋委员长渡过海峡,在一场小到不能再小的战役上吃了一枚子弹,被阴差带到地府等轮回。那年是一九四九年。
今天是七月十五,鬼门关前鬼头攒动。
陈三媳妇每年总在那棵榕树底下烧纸钱。活人的肩上有两团火,陈三怕靠得太近会折了他媳妇的生气,所以每回都站得远远的,远得看不清媳妇的脸。只能在媳妇转身离开时看见她的头发,看见她梳得油光水滑的乌油油麻花辫,变成用扁银簪子盘起的黑白掺半的发髻,再到如今俱已花白的蓬乱短发。
而榕树的青翠和他定格在二十七岁的面容从未改变。
陈三一年年地看着阳间的小瓦房变成高楼,看着坑洼土路变成漆黑的大马路,看着民国二十八年变成二十一世纪,每次回阳间都不由得咋舌。
陈三喜滋滋地赶到村口那棵榕树边儿时,天刚刚擦黑。
老太太一点儿都不着急,短短几步路,足足踱了五分钟,才在榕树根旁慢慢蹲下,从布褡里取出厚厚一沓黄纸钱,就着枯枝点燃。陈三盯着老太太的肩头不禁惊呼——那两团火就像是蜡烛燃到头儿,颤颤巍巍的,似乎下一秒就要熄灭。
“俺今年九十二了,旁人都夸俺活得岁数久。俺十六岁嫁给你,第一个生辰,你送了对银串子给俺。别人都送媳妇银耳钉,你偏送银串子,就是叫俺在外头显摆你的好呢。”老太太说到这里,咧着嘴露出干瘪的牙床,很是甜蜜地笑了起来,慢慢抬手一拨拉耳畔两串银耳坠。
“庄稼汉都知道学着城里人说漂亮话,俺十七岁的年纪,讲芳龄永驻多好听,偏偏你说什么长命百岁。这下看,怕还是托了你的福。俺自己心里有谱,估摸着入不了冬,活到这岁数也够本了……”
陈三静静地听媳妇絮叨,不急着去收钱,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一字一句地回答她。
媳妇左肩上的火晃了两晃,噗的一下灭了。
老太太看着面前这个突然从树上掉下来的透明人影,疑惑地站起来,转过身。月光暗了下来,她能听见原本寂静的村口人声鼎沸——陈家爹娘捧了一摞纸钱欢欢喜喜地往大路上走,李家那对病死的小儿女嘻嘻哈哈地绕着火堆玩,还有村里许多去世的老人站在自己儿女身边哭着想摸他们的脸却总是摸不到……
人声鼎沸里,她还听见了那声阔别已久的“芳妹儿”——她的闺名。
“三儿哥!”
她看见自己皱巴巴的手在七月十五的月光下有些透明,她看见那张朝思暮想的年轻脸庞咧嘴笑得一如当年,她看见那人穿一身破旧军装,遥遥向她张开双臂。她觉得早就气息奄奄的身体里突然充满了活力,她像当年一样喊他,像当年那个爹娘说一点都不知羞的姑娘一样,飞奔过去,撞进他怀里。
【作者系湖北省黄石市第三中学学生】
点评
这篇小小说视角新颖别致,非常独特。以一个死去七十年的鬼魂陈三的口吻,不紧不慢地讲述着中元节返回阳间与亲人相见的故事。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动人的描述,让我们感受到了坚贞不渝的爱情、互相惦念的亲情,甚至还有作者不露痕迹地赞叹着时代的飞速发展与进步。虽是一篇鬼故事,却处处充满了人间的温情与甜蜜。本篇小小说巧用细节描写,以小见大,彰显人文情怀,赞颂“生死”爱情,令人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