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海洋 马跃
美国是否启动了“新冷战”,中美间是否进入“新冷战”时代?新冷战定义的模糊使有效的讨论变得困难。
当前新冷战的定义方式,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把新冷战定义美苏冷战在当代的重演;另一种则把新冷战理解为一种与美苏冷战完全不同的新形式的大国竞争关系。前者强调新冷战与旧冷战的相似性,后者则强调二者的区别。
就第一种定义方式而言,《世界政治经济与国际关系词典》对冷战的解释是:“冷战,指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对社会主义国家所进行的除直接武力进攻以外的一切敌对活动。”冷战不是加迪斯想象中的“长和平”,而是高风险的残酷对垒。很多学者通过寻找美中竞争、美苏竞争的相似之处来论证当前美中关系中发生的竞争是一场冷战。第二种定义方式认为新冷战虽然糅杂了旧权力政治的许多特征,但它更多体现了中美两国针对面向未来的新高峰的战略竞争。新冷战发生在新的场域,有着新的胜负标准。Niall Ferguson认为新冷战的“新”主要来自国家竞争重心的转移,美中贸易战已经“演变成围绕5G网络、人工智能、在线支付甚至量子计算的技术战争”。全球技术生态系统进而分裂,形成壁垒鲜明的对立阵营。
两种定义新冷战的方式,都存在着解释力困境。美苏冷战时期的核恐怖平衡、两大阵营对垒、代理人战争以及意识形态对抗,在今天的美中关系中都没有特别凸显;而强调当今美中竞争的新,则无法说明这种新的竞争关系用“冷战”定义是否准确。
综合考量两种新冷战的定义方式,如果美中关系可以被定义为新冷战,那它就应该在严重性上达到美苏冷战的程度,又在内容上超越旧冷战固有的范畴:
第一,对抗的高风险性。美中竞争如果能定性为冷战,那么它的对抗程度一定会达到相当严重和危险的程度。Warren F. Kimbal指出,那些美化冷战的说法无视了冷战期间欧洲之外的70余场战争及其导致的800多万人的死亡。持新冷战论的学者同样对美中走向军事对抗的前景忧心忡忡。
第二,中间地带逐渐消失。回顾历史,美苏长期投注中间地带,把中间地带视为对垒的战场,竞相用自己的扩张来“预防”对手扩张。很多观察家把特朗普政府强制要求中间地带选边站的举动,视为新冷战已经爆发的显著特征,他们担心如果中国也采取类似的政策,将彻底改变国际体系的政策逻辑。
第三,新的对抗领域与对抗方式。美中激烈对抗频繁发生在新空间、新领域、新产业内,带有鲜明的争夺未来的色彩。太空、网络等“高边疆”与“新边疆”及新兴技术与产业的发展,逐渐出现了武器化的趋势,美国将这些领域纳入冷战的范畴,意味着美中需要在保持接触的基础上寻找遏制与反遏制的有效手段。
第四,结局的零和性。如果新冷战由美国的压力政策变成灾难性的大国冲突,整个国际体系将出现强烈的权力政治与零和思维倾向,战争或威胁进行战争不再是可怕的前景,而变成了一种大国普遍认可的政策选择。
冷战有很多具体的表现形式,但其实质是一种无法后退的武装对峙。目前新冷战尚未变成国际体系的结构性特征,原因在于:
第一,国际经济体系的深入融合。中美的冷战不是两个相互隔绝的大国的对冲,而是相互依赖下的斗争。中国在遵循现行规则的基础上获得了巨大的经济成功,而美国又是现行秩序的缔造者和最大既得利益者。美国必须顾及美中竞争对现行秩序的伤害程度。
第二,差异政体克制共存的历史传统。中美之间无数次的交锋,能证明中美制度差异带来的消极后果,更能证明两国关系强大的自我修复功能。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没有表现出输出意识形态的丝毫兴趣,美国哪怕在新中国建国之初百废待兴时,也没有做到按照其偏好塑造中国的发展道路。克制共存才是两国关系长期以来的真实状态。
第三,国际社会的渗透性。美苏冷战期间,两大阵营间的隔离和封闭使大国选择对抗政策的社会成本极低。但是今天中国融入国际社会在全球范围内造就了巨大的利益共同体。美国终将会意识到消灭国际社会的渗透性超过了任何单一国家的能力。
从当前美中关系所发生的变化来看,新冷战只能反映美国的部分政策特征,也没有形成当前国际秩序的压倒性态势。新铁幕可以更准确描述美国对华政策。
铁幕,本质是强势一方对弱势一方惩罚性的封锁与遏制。美国对中国的遏制意图有很强的冷战色彩。但是对中国的遏制能达到什么程度,要综合考虑威胁的紧迫性、成本以及后果的确定性。如果有可能,美国希望把铁幕当作威胁中国顺从的工具,对中国的发展建立准入与否决的权力。我们可以把新铁幕理解为封锁与围堵在当代国际关系中的复活。
为了筑起封锁和围堵的铁幕,美国对华政策重心在四个方面有突出的表现。第一,在意识形态领域,煽动意识形态狂热,为反华同盟形成做思想和组织动员。美国希望把反华扩展成整个西方世界的“政治正确”,奠定中国是西方共同敌人的意识形态基调。美国制造的政治噪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形成了初步效应,西方社会中的反华氛围已经日渐推高。第二,在国际经济领域,延续贸易战,逼迫中国接受美国的管理特权。美国的贸易战目标已经由削减贸易逆差,转向建立一套不依据自由贸易原则而依赖美国批准的全球化规则,削弱中国经济主权,依据美国偏好压制和重塑中国。第三,在军事安全领域,挑动敏感热点问题,升级军备竞赛水平。基于遏制成本的考虑,美国当前对华安全政策的重心不是直接军事冲突,而是把周边国家推到遏制中国的一线,在战略层面强化对华军事包围体系。同时,美国极力追求太空、网络等“新边疆”的“单边优势”,削弱中国有限的军事反制能力。第四,在国际政治领域,压缩中国活动空间,强制转嫁国际责任。特朗普执政以来,美国政府不但大力削弱中国在现行国际机制中的威望,还大力转嫁国际治理责任,力图造成中国要么不堪重负要么边缘化的局面。
回顾2008年以来的美国对华政策,冷战色彩浓厚但策略却相对灵活、充满机会主义色彩。新铁幕战略总体而言体现出明显区别于冷战的特征。
第一,对抗的低风险性。美中关系是对抗性的,但现阶段对抗的目标还停留在封锁中国,对抗程度也远达不到威胁中国生存的地步。迄今为止,铁幕只建构在美国选定的若干领域,这些领域的封锁又因为其他领域的开放而效果存疑。中美双方都拥有政策弹性使两国已发生的对抗程度较弱。
第二,成本的高敏感性。与冷战时期美国通过承担更多责任整合联盟相区别,今天的美国对短期收益极为敏感,在联盟内部强制性进行成本转嫁。美国外交政策的排序存在着十分模糊的地方,美国第一原则经常凌驾于构筑新铁幕之上,这反映了美国对中国威胁的实际态度,并没有把遏制、对抗置于成本考虑之上。
第三,结果的可控性。美国对华政策发出了巨大的噪音,但其实际政策并不倾向于做出重大风险的决定性选择。很多学者观察到,“这两个国家都没有被动员起来,以赢得一场存在性的、普世的、胜者全得的、威权资本主义与自由民主之间的意识形态之战”。美国更愿意选择可预见性较强的经济和法律手段(对华为发动的持续的法律攻势即属此类),在修正国际规则方面向中国施压,中国也倾向于在这些领域迎战。
总体而言,新铁幕战略希望达成的目的不是消灭而是控制。美国目前把中国定义为强劲但仍可以共存的挑战者,因此在策略上更为灵活,一定程度上削弱中国或使中国边缘化都可以被视为成功。
中美的对抗可能会围绕着铁幕长期拉锯,也可能迅速激化,进入新冷战阶段。新铁幕的形成和延续,对世界、对中国、对美国都构成了巨大的威胁。
第一,升级的风险。新铁幕可以是独立的战略选项,也可能是新冷战的准备期,二者间有迅速转化的可能。冷战的历史经验及美国目前的政策动向,都表明封锁和隔离政策蕴含着强烈的鼓励冲突升级的逻辑。新的铁幕目前还未形成,但是它一旦形成,就意味着美国政府对同盟国的控制程度达到了可以尝试发动新冷战的高度。美国希望对中国的围堵和隔离是低成本、低风险和可控的。但是这种假定是否成立取决于美中战略竞争实践复杂的实际态势。新铁幕对美中双方的战略判断和实践能力都提出了巨大的挑战。冲突升级的可能性将始终存在并困扰着两国及整个国际体系。
第二,隔离的风险。新铁幕一旦成为国际体系的既成事实,将是冷战后迅猛发展的全球化进程及世界社会的重大挫折。最终的结局很可能是脆弱的全球经济体系被迫适应两套规则,全世界都将为此分摊成本。对中国而言,新铁幕构成了一个高度歧视性的政策壁垒,一旦新铁幕形成并稳定下来,意味着美国获得了对中国与外部世界交往的批准权。隔离产生的巨大成本会造成中国“慢性贫血”之险。对于美国而言,铁幕的隔离是双向的。美国不但无法继续分享中国的发展红利,更要因为阻止其他活跃市场与中国市场的交流而支付成本,招惹怨恨。
如何使新铁幕“落不下、关不上”,是中国外交战略的最大使命。中国需要在战略理念和策略两个层面做好准备。
在战略理念层面,我国需要在三个方面形成必要的战略共识。第一,对最坏局面有所预期。中美正在进行一场历史性的斗争,美国具有明显的实力优势和联盟优势,中国在若干回合中迂回、后退甚至遭遇重大挫折,是极其正常的。承认差距、承认失败可能出现,是做好长期斗争准备的必要心理前提。第二,对战略层面的被动性有所认识。美国的相对衰落和美国的绝对优势是并存的。美国仍然有能力动员其主导下的国际秩序、逼迫中国正面接受美国的压力,维持竞争过程中的主动权。中国在部分情况下可以借助多元化的国际体系获得主动,但是在更多的时候要接受被动应战的局面。第三,对国际合作价值的削弱有所理解。在新铁幕的历史背景下,美国已经不算经济账而是算政治账,经济合作的价值在未来的美中关系中将逐渐降低。中国过去积累的国际交流经验已经不再完全适用,要在一个渐具丛林法则特征的国际环境中重新定义合作的内涵。
新铁幕时代的斗争核心,是隔离与反隔离之争。中国需要以可控竞争代替新冷战到来,以共同发展替代权力决斗,创造出能够使国家继续发展的外部环境,为两个一百年伟大目标的实现争取时间。
第一,坚持发展导向,强化战略定力。中美竞争的本质就是国力之争,体量之争。国力竞争没有取巧之道,唯有厚植国力而已。中国应坚定破除改革障碍,切实推进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用改革推动可持续发展,扭转国家实力的比较劣势。发展第一的导向,意味着国家外交战略实践的使命是为可持续发展提供助力。与美国进行全面竞争,不是我国首要的战略目标,也不能以对抗美国为依据来决定中国国家政策和资源的排序。
第二,坚持战略克制,强化成本意识。中美庞大的体量,再加上新铁幕偏好有弹性的斗争策略,使中国在处理与美国及其依附力量时需要保持最大限度的战略克制。首先,要维持底线安全。中美的竞争是一场不平等的游戏,中国不能进行无节制的消耗。中国需要划定明确而有限的底线,在底线问题上绝不退缩,不涉及底线的问题上则不轻易陷入与美国的对峙当中。其次,需要从大历史的视野认知美中竞争,理解长期成本和短期成本的辩证关系。中国需要集中有限力量,以小挫换取时间空间,更加注重长期成本的管理;只要中国发展进程不被打断,经济体量继续膨胀,对外联系不被切断,则美国的“新铁幕”注定围而不严,困而不实,最终实现中美竞争成本比的量变。
第三,坚持开放导向,绑定全球化进程。美国不可能以彻底毁掉全球化进程为代价隔离中国。中国与全球化的深度绑定将会极大增加美国建构新铁幕的成本,并使铁幕终不可行。首先,中国要与国际社会进行深入的利益绑定,进一步强化开放力度,深耕全球经贸链条,落实对外开放负面清单,履行进一步对外开放的承诺,增加国际社会切割中国的代价。其次,中国要与其他行为体建立身份绑定。要强化“不同而和”中“和”的部分,尊重和接受国际社会的共同规则,让世界感受到中国融入国际社会的决心,承认中国在维护国际社会共同体意识方面的作用。
第四,重拾国际统一战线,分化美国主导的铁幕联盟。“美国第一”原则的滥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美国主导其同盟体系的能力。中国需要以新的战略起点审视中日关系、中欧关系等重要的双多边关系,全面推动建立和升级中国同广大发展中国家和新兴国家的伙伴关系,消解其对中国崛起的忧虑,弱化美国建立反华同盟的能力。
中国可以通过正确的路线方针政策,打破美国新铁幕策略制造的隔离状态。但新铁幕策略的失败,可能刺激美国升级遏制举措,转而寻求强度更高的新冷战或者热战政策。中国需要做最坏的准备:
第一,强化国内经济体系独立自主水平,应对全面脱钩的可能。中国必须加大对全产业链的投资力度,补齐短板,施加干预,对经济体系的重要领域和重要技术节点进行战略投资和攻关,最终建成一个可以承受铁幕隔离风险的闭合性经济体系。
第二,强化军事威慑能力,展示不让底线的斗争决心。中国要继续建设可信可靠的以低消耗、高效能、不对称优势为特征的反制体系;大力发展关键军事技术,重点强化区域拒斥能力,以关键武器威慑拒止美国军事威胁于安全距离之外;在周边地区和全球热点区域建立并扩大军事存在,扩大美方军事围堵半径,增加美军投入。同时,中国需要展示在底线被打破情况下决不妥协的战略勇气,敢于承担巨大压力而不妥协,实现以斗争求和平的目标。
第三,中国要重新审视不结盟政策,提升对友华国安全承诺水平。中国有必要修正对所谓“不结盟”的理解,将安全线推离国境,对周边国家和全球重要支点国家做出有节制但可信的安全承诺,奖励友华国家,回应其切实的安全忧虑。中国应该成为周边和热点地区安全公共产品的供给者,建构灵活的准同盟体系,形成可信的共同安全网络,增加中国战略纵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