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前超
(上海戏剧学院 上海 200040)
小羊圈胡同,一个四九城皇城根儿下的不知名胡同,祁、钱、冠三户人家的乱世哀歌。蓦地就想起了胡适先生的一句话:“命运不是风吹来吹去,命运是大地,无论你怎么走,你都在命中。”在那个年代里,北平城里的老北京人儿,脚踏的是华夏的土地,背负的却是亡国奴的命运。
老舍先生笔下的人物大都是复杂的,每个人的命运里都包含着自身需要面对的困境。比如说冠晓荷的困境,冠晓荷的出场就道出了自己的郁郁不得志:如今儿这北平城要换主人了,大家都垂头丧气,可我愣是开开心心的。不为别的,就因为现在这国民政府不给我官儿做,这不给我好处的政府,也别想着我能为它卖命。真真切切的话语,很能代表当时北平城中多数人的看法,北边的人,总对南京的国民政府存着离心。而接着出场的是祁家大院的人,以祁老太爷为首的祁家“躲进小楼成一统”。老太爷的第一句话便透着天真与乐观:“你看咱这北平城,那可是存着王气,谁来都待不长。过不去仨月,这小日本保管夹着尾巴乖乖走人。我存够三月的咸菜和粮食,啥也不怕!”祁家的“闭门谢客”与“待敌自退”的思想暴露无遗。祁老太爷教训儿媳妇道:“哼!闹去吧!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连皇上都跑了,也没把我的脑袋掰了去呀。这八国都不行,单是几个日本小鬼还能有什么蹦儿?”在祁老太爷眼中,日本人这次的大举进攻不过又是一次“八国联军”来袭罢了。在那个地形似葫芦的胡同——小羊圈里,他一边闭目享受着秋日的阳光,一边享受着四世同堂带给他的荣光和满足。这份荣光和满足,对那个年代的老人来说仿佛更多了几多重要。于是,在得到了大儿媳妇韵梅确定的答复“别说仨月了,家里的粮食足够撑个大半年”之后,他又接着漫不经心地去侍弄院里的花花草草了。只要这个家里囤够了三个月的粮食与咸菜,祁老爷便让韵梅用装满石块的破缸抵住大门,那一阵子,老人确信:多大的乱子也过不去三个月!只要他领着一家老小,关上大门,有吃有喝,那外面所有的风雨便无法干扰到这个家。
冠家、祁家一一出场,最后轮到的是钱家。而钱家的一出场,便最先倒了大霉,成了小羊圈胡同里第一户被日本人开刀立威的人家。由于钱家的二少爷开车载着一队日本兵坠崖,于是钱家的顶梁柱钱默吟被日本兵逮捕入狱。钱家从此家道中落,大儿子不久病故,钱老太太撞死在棺木前,只留下一个有孕在身的儿媳妇。
“战争是人类的一场大病。”在这场持续八年的大病中,每个人都被病症缠上,伤得不轻,一个个身边鲜活的生命被日本鬼子像捻一只蚂蚁似的结果了生命……而只有被日本人整得家破人亡的钱默吟最后站了起来,仇恨没有打垮他,却把他从一个隐士转变成一个战士,甚至成长为勇敢而富有智慧的斗士。正是在他的鼓励和感召下,祁瑞全、尤桐芳、冠高弟等人先后投入到抗战中去。可以说钱默吟老人是全书的一个灵魂人物,是小羊圈胡同的精神领袖。相比之下,经历过清末、北洋、民国这些混乱时期,以祁老太爷为代表的小羊圈胡同里的老人们早已经看惯了兴亡更替。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日寇的凶残野蛮远远超过了庚子年的八国联军,让老百姓自我总结的生存之道,在北平城中早早地失了效。可笑的是,祁老太爷自以为储备好三个月的粮食,用一口破缸堵上门就能把苦难堵在门外。殊不知苦难早已伸进他的家中,四世同堂的家庭中,有三代人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老实本分的天佑跳河自尽;巴结日本人的瑞丰也没能幸免;黑心的共和面,生生饿死了最可怜的小妞子。她像其他许许多多没能挨过去的小孩子一样,用生命控诉着日军的罪恶。
老舍善于给大时代做切片,从一个最普通的角落,展现时代的兴衰。《四世同堂》里的小羊圈胡同,如同北平城的一个缩影,他们虽然远离正面的战场,却躲不开战争的影响。不管是与世无争的老实人,还是投机钻营的大汉奸,都被战争的洪流卷起、淹没,谁也无法独善其身。这部戏最大的亮点人物莫过于刘金山扮演的“说书人”角色,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穿针引线般把整部剧的线索都给一一串联,“春天好似不管人间有什么悲痛,又带着它的温暖与香色来到北平。地上与河里的冰很快地都化开,从河边与墙根都露出细的绿苗来。柳条上缀起鹅黄的碎点,大雁在空中排开队伍,长声地呼应着。一切都有了生意,只有北平的人还冻结在冰里。”说书人的开场念白,三言两语间就把北京的味道铺陈开来。
老舍的原著是百科全书式的写法,三部曲系列对三家十几口人的戏份刻画都比较均匀细致,而田沁鑫则用了白描式的“群像写生”,在三个多小时的戏剧里上演了一出浮光掠影的乱世流离。在《四世同堂》里田沁鑫用了许多戏曲的元素来展现一些非重大的情节,以求既能推动主线发展,又能快速过场不占用整体时间:她很善于把冗长的故事在很短的时间内利用舞台的表现形式营造出大跨越的感觉。黄包车夫拉着大大小小的角色走过场一共有两次转场,第一次是日军在天安门发放“昭和糖”的时候,另一场则是小羊圈胡同的人们遭遇不幸的时候。几个主要人物坐在黄包车上,利用舞台上黄包车的交织变换、奔跑和调度,以及演员嘴里“第三视角”的叙述方式,把几个人物的命运发展迅速推向小高潮。而这其中,田导对“小舞台、大调度”的掌控,对“小时间、大叙述”的展开处理的确很到位。由这样的一个“群像式”人物写生出发,单个人物的描写也有它一定的规律。《四世同堂》的舞台呈现无疑是用多个重大情节为引子进行安排的,在大情节中,分别由每个主要的人物来表现他们的行动和内心活动。比如在“钱默吟被抓下狱”这一情节中,我们分别看到了冠晓荷的趋炎附势、小人得势的丑恶嘴脸,也看到了祁瑞宣的内心坚忍与悲伤难耐,更看到了李四爷的宽厚怜悯、乐于助人。至于小三儿、祁老太爷等人,也都在舞台上组构了这一大情节的群像运动,不仅如此,通过钱默吟下狱还会再引出相关人物,从而为下一情节进行铺垫。很令人惊喜的就是这部剧没有我当初担心的过于跳跃而失去对人物的把握,比如辛柏青饰演的冠晓荷,以及陶虹饰演的胖菊子的人物形象,奴颜媚骨、胁肩谄笑,在乱世中油滑地上下穿梭、左右逢源,将市井小人的面貌刻画得很出色。
老舍原本想用一个鸿篇巨制来展现抗战时期北平城百姓人间百态的作品,戏剧复制了原著的百科全书般的表现方式,这样的表现方式用在小说里已经很成熟,但是否适合完全复制到舞台上?我觉得有待商榷。但是就舞台表现而言,“群像写生”的复刻是相当成功的。
“等您庆九十大寿的时候,比这还热闹呢。”祁瑞宣说。小羊圈里,槐树叶儿拂拂的在摇曳,起风了。一场悲哀的故事没有结局在等待,因为结局已经不复存在。大幕开合,说书人自幕侧缓缓走出,道出了《四世同堂》序言中最后四句:在这年月而要安心写百万字的长篇,简直有点不知好歹。算了吧,不再说什么了!三十四年四月一日,在打摆子中。老舍北碚。
北平人有他的体面。变幻莫测的风云,挣扎求索的人群,总有一些人,赢在了面子上,却输在了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