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洁
(晋中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在中国的电影发展史上,“京味”电影是伴随特定的地域和文化而出现的一种特殊的类型电影,并在20世纪90年代,在诸如冯小刚、陈凯歌、姜文等第五代、第六代电影人的努力下,进入鼎盛时期,呈现出井喷之势,涌现出了诸如《甲方乙方》《阳光灿烂的日子》等多部经典“京味”电影。“京味”电影的典型特征即“叙事围绕北京市民的日常生活展开”。从这个角度讲,2020年7月在爱奇艺平台上映的网络大电影《老大不小》就是典型的“京味”电影。虽然新世纪的“京味”电影注入了更多时代色彩,不像20世纪90年代的传统“京味”电影那般具有典型突出的鲜明“京味”色彩,但依然对“京味”进行诸多细节化的叙述。
电影首先是视觉艺术的表达,而在构成视觉艺术表达的诸多要素中,环境造型可以说是最为直观的一种。环境造型的刻画,不仅能有效地交代影片的背景、地域和时代,对于烘托影片的氛围和渲染主题,也同样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从另外一个角度讲,环境造型元素更像是影片的一个“无声角色”,自带叙事功能。
从主题上讲,影片《老大不小》通过讲述发生在毫无血缘关系的两兄弟之间从矛盾到彼此和解、相互支持的故事,表达了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老大不小》并没有什么非常高深的立意,而是用平实的视角展现了真实的生活,充满了北京人独有的精气神儿。这种生活气息和精气神儿,首先体现在大环境的塑造上。北京胡同是一个自带地域特色的存在,同时也是诸多经典“京味”电影中的典型存在,再加上胡同中成片的老房子、大杂院以及主角一家三口所蜗居的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这些环境造型共同构成了影片的“京味”色彩,强化了影片地域特色的同时,也增强了故事的可信度和真实感。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影片《老大不小》设定的故事地点是当下这个时代的北京,因此人们关于“京味”的强烈感受,如冰糖葫芦、鸽子飞过天空的声音、鸽子哨、斑斓的戏曲舞台等环境造型元素在影片中并没有直接地展现,这多少让人觉得有些遗憾,但影片以另外一种形式补足这种遗憾,通过一些巧妙的表达勾起了人们关于经典“京味”的记忆。例如,影片开头,伴随着主题曲而出现的画面中,有下棋的老头儿等场景,影片中的父亲喜欢哼唱的小曲儿,大儿子邱磊在医院的病房中和父亲说起小时候家家户户养鸽子、经常能看到成群的鸽子飞过头顶、听到鸽子飞过的声音。这些一带而过的画面或者回忆看似简单,实则构成了影片对于“京味”在环境造型上的细节化叙述,完成了对典型“京味”的补充,同时也满足了人们对于传统“京味”的集体意识和情怀,强化了影片的“京味”色彩。
需要承认的一个事实是,“京味”这种文化实际上是一种历史范畴,因此,它必然对应着特定的时代特征和社会形态,而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发展,“京味”也会呈现相应的变化。这一点,在影片《老大不小》的环境造型中同样得到了体现。影片中所展现的北京,是当下的北京,昔日北京城的“皇城根儿”“四九城”的痕迹已经被当下现代化的国际大都市和作为新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新时代北京形象大面积地取代,而“京味”的表达也展现出了新时代、新北京的特征。如影片开篇便交代了一个时代大背景:拆迁。父子三人所居住的大杂院、老房子面临拆迁,不可否认,“拆迁”之于北京城、之于老北京人,是生活中的常态化背景。北京城的旧城改造起始于20世纪90年代,为了迎合新的时代发展和经济发展,老胡同和四合院这些北京城最鲜明的“招牌”,被大面积地拆除。“拆迁”给老北京人带来的情绪感受是极其复杂的,一方面,他们期盼拆迁补偿能给自己带来经济上的改善;但另一方面,他们或许更加失落于多年生活环境的变动和老城记忆的消失,这一点在父子关于消失的鸽音的对话中就有所体现,这种情绪被一些学者归纳为“一种特别的文化焦虑:城市失忆”。而这种“城市失忆”同样是“京味”的一种表达。
语言最能体现地域特色和文化特色,同时也最能体现这个地方的人物群体性格,而对于北京而言,北京话则是“京味”的另外一个典型代表。北京话似乎不同于其他任何一个地方的方言,其独特的儿化音和拖长的尾音,不仅自带幽默属性,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北京人乐观、爱侃大山、爱耍贫的“老炮儿”形象。北京方言作为永远不会消失的城市听觉记忆,与北京城、北京人融为一体,构成最具韵味儿的“京味”,更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京味”。
电影《老大不小》中的故事主人公是典型的北京土著,平时的语言就是一口地道的北京话。例如,人物之间的相互称呼,会说“您”如何如何,在北京方言中,“您”则类似于一种口头语的习惯表述,这种习惯表述,无关双方的身份,反而带有一种“京片子”的幽默和滑头。再比如,邱磊会经常说弟弟邱硕“德性”。“德性”这个词,也是北京方言中出现频率较高的一个词汇,这种口头化的表达极具生活气息,形象地表现出了邱磊对弟弟邱硕略带一丝宠溺之感的嫌弃。“得嘞”也是北京人惯用甚至是独特的一种表达,这种表达干脆利落,又略带一点北京人的贫劲儿。诸如此类的语言表达方式贯穿整部影片始终,不仅让影片的“京味”极其传神地得以体现,而且增添了影片的生活情趣,削弱了故事本身的苦情色彩,极易引发观众的集体共鸣。
此外,“京味”也体现在影片人物的塑造上,体现在人物的细节化处理和气质中。影片中,两兄弟的父亲是一名出租车司机,一提到出租车司机,很容易让人想起葛优在《我和我的祖国》中塑造的出租车司机,爱侃大山,爱耍贫嘴,又自带天然的乐观,整天乐呵呵。《老大不小》中的父亲所演绎的出租车司机,并不是典型的北京“侃爷”,但“侃爷”的气质却在他的儿子邱磊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作为一名代驾司机的邱磊,俨然就是地道的北京出租车司机“附体”,爱和客户耍贫嘴、插科打诨,遇到有身份的客户,还会毛遂自荐一番:“您缺一名司机吗?”充分展现了北京“侃爷”的特质。虽然自己和弟弟的生活一地鸡毛,却从来不苦大仇深,遇事不急不躁,必要时候还能“自黑”一番,自带北京人的乐观。每次去给闯祸的弟弟“擦屁股”,总是低头哈腰、诚恳认错,肢体语言上的一系列细节表现,都表现出了北京人爱“套近乎”的特点。而弟弟邱硕这个人物,同样充满了“京味”色彩,典型的表现就是爱打架。“打架”在诸多“京味”电影中都有不同的演绎,甚至还出现过不少经典“名场面”。“打架”似乎是处于青春期的北京男孩的一大“爱好”,但这种行为并不是坏孩子的行为,而是“讲义气”的一种表现和对青春的一种宣泄方式,放在“京味”电影中,则成了一种类似符号化的“京味”演绎。
“京味”电影发源于京派文学,其历史是从改编老舍小说开始的,而“京味”文学本质上是一种乡土文学,一种展现北京地域特色、文化特色和生活气息的乡土文学,因此,“京味”必然也是一种自带烟火气的韵味,它渗透在北京人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电影《老大不小》关于“京味”的最成功的叙述,同样体现在生活场景的细节中。
如影片一开始展现的场景是:一大清早邱磊端着搪瓷痰盂到公共厕所倒尿,一路上嬉皮笑脸与左邻右舍插科打诨,这个一气呵成的长镜头,生动地描摹出了老北京人的生活场景,一股浓浓的“京味”呼之欲出。紧接着,影片用了不小的篇幅展开了对于父子三人所蜗居的十几平方米的老房子的描绘,床边用来放衣服的椅子,立在地下的电风扇等,种种细节无一不充满了生活气息,充满了老北京的独特味道。最为生动的描绘则来自父亲买的临期黄桃罐头,这临期的罐头里,既有父亲在生活中的节俭,又体现出了父亲对两个儿子的关爱,而黄桃罐头更重要的意义在于,罐头瓶子可以用来盛放炸酱。炸酱,这又是一个充满了浓郁京味色彩的符号化象征,它和人所共知的炸酱面代表的是“舌尖上的北京”。这装在黄桃罐头瓶里的炸酱此后又多次出现在影片中,瓶子里的炸酱越来越少,不仅代表着父亲离开两兄弟越来越久,两兄弟的生活越来越问题重重,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矛盾重重,更深层的意义上,也代表着属于北京这座城市的独特“京味”越来越淡。而影片的最后,哥哥邱磊像父亲一样,学会了自制炸酱和炸酱面,这样的转变一方面代表着两兄弟矛盾化解、生活开始步入正轨,另外一方面,同样也从更深层意义上表达了新一代北京人对于城市记忆的追寻。
类似的细节描绘还体现在巧巧和邱磊的感情线中。一个院里一起长大的巧巧和邱磊,可谓是青梅竹马,于是长大的两人也水到渠成地相互喜欢,这样的设定同样也很“京味”,是“京味”影视剧中经常采用的桥段。但两人在对待相互喜欢这件事儿上“各怀鬼胎”,巧巧态度明确,给邱磊买车厘子,恨不得把老妈做的香喷喷的饭菜全部端给邱磊,由此塑造出了一个典型的北京“傻大妞”形象。而邱磊则因为自身的条件和家庭而对巧巧的喜欢瞻前顾后、隐而不露,直至和弟弟的矛盾解开、生活步入正轨之后,才终于主动请巧巧看电影,含蓄表达了自己的内心感情,同样也塑造出了北京汉子从容有担当的群像特征。影片中对于一段误会的描述也“京味”满满:盛装打扮相亲归来的巧巧遇到代驾归来的邱磊时,巧巧误会邱磊的女客户是他的女朋友,于是躲在屋里偷听两人的对话。这一片段既诙谐有趣,又从侧面展现了北京老城区大杂院的生活情趣,让人不自觉地回到了老北京大杂院里那种左邻右舍近距离相处的美好。
诸如此类的生活细节,看似不经意、不起眼,实则都是导演的匠心独具,对于奠定影片的基调、烘托影片的色彩,起到了润物细无声的作用。同时,一系列细节的丰满描绘,也很好地引发了观者的强烈共情,使得观众能够轻易就沉浸在影片所讲述的故事中,在充满生活气息的带有鲜明“京味”色彩的场景中,与影片人物产生情绪上的互动和共鸣。
对于“京味”这种独特地域文化的叙述,诸多经典影视作品都做出了高标准的示范,而作为一部网络大电影,《老大不小》虽然没有院线电影的大制作,也没有大牌演员的参与,但整部电影却表现出了超高的艺术水准。最为难得的是,影片没有拔高的立意和高深的说教,但却凭着接地气的烟火气和对“京味”的细节化叙述,完成了对一个悲情故事的不悲情化的讲述,这同样值得很多影视剧学习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