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诺兰的叙事特征与艺术风格解析

2020-11-14 11:44
电影文学 2020年16期
关键词:克里斯托弗诺兰梦境

王 艳

(山西大学商务学院,山西 太原 130000)

克里斯托弗·诺兰无疑是当今国际影坛最受瞩目的导演之一。从1999年自制的低成本处女作《追随》到2017年的《敦刻尔克》,诺兰用17年时间推出了10部高质量作品且无一失手。

就克里斯托弗·诺兰电影的魅力从何而来这个问题而论,叙事特征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答案。然而,在叙事风格的海平面下,诺兰的电影作品由一种深刻的悖论性所主宰:其非线性、非常规的先锋叙事常为人所称道,成为他的签名风格,但却也由之走向完整,呈现出更为深厚的古典气质;诺兰擅长驾驭虚幻的叙事背景,以IMAX胶片为技术手段展现出浩瀚星河与梦境迷宫,极大拓展了镜头的表现能力,然而真实和虚构在他的故事中也存在着更为复杂的互动关系;“科学”是最受诺兰青睐的电影元素:从《记忆碎片》《蝙蝠侠:黑暗骑士》中的精神病症、《盗梦空间》里的梦境移植(Inception),到《星际穿越》对外太空的探索无一不如此,然而,“烧脑”而逻辑严谨的故事却植根于最深刻的浪漫情怀和精神观照之中。通过尝试弥合传统和先锋、虚构和真实、理性与浪漫等种种二元对立的分裂观念,克里斯托弗·诺兰开辟出了属于自己的电影宇宙,呈现出独具个人风格的电影世界。

一、先锋叙事中的古典品质

在20世纪60年代,后现代主义的爆发震动了几乎所有的人类精神领域。德里达力图打破自柏拉图以来西方两千多年的形而上学的思想传统,在形而上学的金字塔中,逻各斯统治着对万事万物的观察和思考:“逻各斯渗透了西方知识系统,统治了我们的整个文化和科学,所以,一旦抛弃其中的概念,我们几乎无法思考。”德里达所引领的后现代主义思潮对于艺术领域的冲击无异于一场急风骤雨,将对逻辑、视角、时间等这些在20世纪本就摇摇欲坠的叙事基点的信任彻底打破;随之而来的,是对表层叙事和深层价值的多重解构,使当代艺术呈现出了全新的形态。

从这个角度来考察,克里斯托弗·诺兰的作品似乎是一个20世纪先锋性叙事的典型代表,从1999年以数千美元自制的处女作《追随》开始,诺兰就展现出了变革叙事的自主意识。《追随》已经具备了诺兰电影的典型风格:在一个非线性的叙事时间中,导演将一个完整的故事彻底打碎而进行自由拼贴,整部作品呈现出凌乱无序而又前后对应的神秘感。

这种叙事手法正可以与一个精神病人眼中的世界重合,达到内容与形式的统一。《记忆碎片》的故事主体以正序和倒序穿插排列的26个主人公的记忆片段组成,观影成为一个根据不可靠的叙事者——一个精神疾病患者所提供的支离破碎的线索而破解谜团,还原真相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观众付出了与莱奥纳多同样多的努力来恢复一个正常的认知秩序,试图夺取对自身生活的控制。然而,随着电影的深入展开,莱奥纳多所一直赖以生存的为妻复仇的信念也被警探泰迪证明为是他的求生本能对他的欺骗,他由于失忆而过量注射胰岛素杀死了妻子,但是莱奥纳多并不相信警探的话并将其杀死。这一情节的反转彻底解构了真相,将故事推向了永无终点的混乱之中,观众解谜的努力受到了叙事者的否定与嘲讽,所谓“真相”除了作为被解构的对象以外失去了任何存在的意义,而这也正是克里斯托弗·诺兰具有代表性的早期风格。

然而,若对诺兰的作品进行整体的观照,则可以发现随着导演经验的积累,他的风格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转变,诺兰渐渐抛弃了《记忆碎片》式的非线性、完全开放的叙事特征,而回归了古典的叙事模式,后期诺兰的作品与其说是在继续颠覆经典叙事的特征,不如说是在变革它。以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关于悲剧的论述为起点,经历了中世纪宗教剧、莎士比亚的戏剧创作、法国新古典主义时期严格遵守“三一律”的戏剧实践,西方戏剧已经形成了较为稳固的经典叙事模式:“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事件的组合是成分中最重要的……事件,即情节是悲剧的目的……一个完整的事物由起始、中段和结尾组成。”

越是新近的诺兰电影,越是吻合亚里士多德提出的这一经典定义。无论在影片的进行过程中,故事提出了怎样复杂的突转和分叉,在结尾都会尝试收拢和解答,诺兰后期的备受推崇的代表作之一——《盗梦空间》就是如此。斋藤以解除通缉为条件吸引多姆接受任务,多姆开始进行组织团队、构建梦境等前期准备工作,这里是最正常不过的线性叙事;但是,在盗梦的过程中,由于在第一层梦境就节外生枝,团队不得不持续深入梦境,利用时间差努力完成任务,层层深入的梦境便构成了故事复杂的嵌套结构;但是在电影结束前的十分钟,随着梦境里已经垂垂老矣的斋藤扣动扳机,团队中的成员全部回到了现实,错乱的梦境时间结束,线性叙事回归。故事的起始、中段和结尾一应俱全,看似复杂错乱的梦境时空只是故事的一个组成部分,并未威胁到稳定的叙事核心。最为根本的是,《盗梦空间》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言,模仿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行动:回家。多姆就像是漂流的奥德修斯一样,历经磨难和考验,战胜自己的心魔,最终获得了家乡的抚慰。

二、虚构的真实与真实的虚构

从维多利亚时期的魔术家到探索外太空的宇航员,从纯粹虚构的DC世界超级英雄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真实历史事件,诺兰电影始终处在灵活流变中,在真实的世界和虚构的想象之间自由穿梭,探索并拓展电影镜头表现的边界,然而这些极具想象力的尝试得以呈现的最终样貌却都能够引起世纪范围内观众的共鸣与认可,这同诺兰对电影技术的掌握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浸入感”是诺兰在谈论电影的理想品质时经常提到的一个词语,也是诺兰在电影形式上追求真实观感的衡量范畴。为了追求这样的视觉效果,即使在《星际穿越》这样的科幻电影中,诺兰也坚持不使用后期特效,使用桶式翻滚表现宇航员在太空中的失重状态;在《敦刻尔克》中,飞行员所驾驶的也都是真实的飞机。这些要求使得诺兰的电影耗资巨大,但是以此为代价却获得了电脑视觉特效所不能比拟的真实触感。诺兰对于IMAX胶片的运用同样是为了帮助观众达到更加强烈的浸入感,《星际穿越》《敦刻尔克》的超凡观影体验都是如此。较之普通的35mm胶片,IMAX胶片的面积大了整整7倍,故而在分辨率上后者要远远胜于前者;由于胶片面积的加大,镜头语言也会随之调整,为了达到更好的观影体验,人物的特写镜头在超大的IMAX银幕上几乎不会出现,取而代之的顶部留白也就能够表现出一个更加完整的外部环境。以上两个改变再加之银幕变大、垂直距离加高,然而依然在原来的距离上观看电影的观众视角,IMAX电影能够令观众获得更加优秀的浸入式体验也就不足为奇了。

除此形式上的之外,诺兰电影中的虚构和真实还有着更为复杂的互动关系。虽然诺兰的故事天马行空,潜意识的梦境和太空旅行都是他表现的对象,但是实际上,他的作品往往模仿的都是现实的行动,也都是从共同的历史语境中获得感染力:诺兰对梦境的虚构建立在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已经深入人心的基础之上,对携带受精卵占领陌生星球以保存人类物种的构想也基于历史上的殖民活动和现实世界里的生态危机。而通过电影创作和由其引发的讨论,诺兰的虚构作品也获得了对现实的指涉力量,“重新讲述过去就是将过去的事件与现在根据我们不曾间断的存在故事对那些事件的解读交织起来”。诺兰的电影不仅是一个自足自明的叙事作品,也是我们对它的解读,所有对电影的评价、讨论、借鉴都在强化其真实的力量,这正是叙事作品对于现实世界的意义所在。

三、精神救赎:普遍理性与浪漫主义的交响

诺兰的电影之所以能够引起影迷和评论者的广泛讨论,首先无疑是因为在其作品中的逻辑线索同时呈现出开放但不可确证的形态,作品以一种半完整的结构吸引观众进入故事、完成故事,这类故事所表征的就是诺兰早期的电影。即使发展到后期,理性对于诺兰的电影也仍然是一个关键的影响要素,比如《星际穿越》中的时空原理、航天器操作,《盗梦空间》对于梦境的周密设计和操纵……诺兰对于技术的热衷从电影制作到题材选择都贯彻得淋漓尽致。

但是,这是否就是诺兰的作品所能传达给观众的全部信息呢?如果对这一问题做出肯定的回答就意味着对诺兰整体故事结构的忽略。诺兰所想要探讨的远非航天科学技术的发展所能涵盖,就如同所有卓越的艺术作品一样,诺兰电影的根本是人的精神问题,具体而言,是将浪漫主义对“独特性、深刻的情感反思与事物之间的差异性,是对各种普遍性的激烈反叛”融入理性世界中的尝试。

人对于他人的爱、人对于世界与家乡的看法,人的种种品质:诚实、勇敢、牺牲精神,何为“正义”?何为“善”?——这些从古希腊开始就为哲人所苦苦思索的问题,也是诺兰故事的主角,它们既是故事的生发点,也是故事所提供的答案:《星际穿越》里库珀对于女儿的爱可以超越时空而存在,能够拯救全人类的命运;《盗梦空间》里多姆对亡妻、对孩子的爱让他铤而走险,不惜冒着永远迷失在梦境中的危险完成任务……评论者如果过于关注诺兰电影中诸如破损的航天器怎么能够穿过黑洞这样的逻辑问题,或许就会遗漏这些更加关键的信息。

由此深入,诺兰讨论了理性的过度发展对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功过利弊。在《星际穿越》所描述的时代里,如今的气候问题已经发展为了生存危机,那时的地球上所缺少的不再是电视、手机,而是粮食。理性的发展导致了理性的灭亡,生存所迫,人类不再仰望星空,也不再想要发展科学。精神的枯竭进而导致了伦理的危机:布兰德教授向世人和库珀,甚至他自己的女儿隐瞒了他的方案——不能成功的事实,随之放弃了拯救地球现有人口的尝试,而寄希望于太空殖民。理性外壳下的浪漫主义和精神观照、伦理悖论,暗示着不论科学将要怎样发展,甚至可以通过人为的技术侵犯他人最为私密和混乱的潜意识之中,人类都无法揪着自己的头离开地面。而在《蝙蝠侠:黑暗骑士》中,小丑这一形象更是颠覆了人们对于反面角色的想象。小丑对脸上伤疤的来历:父亲的家庭暴力、妻子的背叛出走真假难辨,然而确是精神创伤塑造出了这个完全不可控的小丑,他无欲无求,只有施虐的本能,因而也就无法被威胁、被收买、被控制。这种非理性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征服了哈维·登特这个最优秀的公民。但是蝙蝠侠最后的努力又隐喻着精神救赎的方向:理性与浪漫的融合才能够让这个世界、让所有人获得新生的希望。

在“烧脑”“神作”的标签下,克里斯托弗·诺兰以先锋与古典、虚构与真实、理性与浪漫的三重悖论建构起一个独一无二的电影宇宙,展露对于世界和自我的认知与思考。而对于接受者而言,这三组悖论既是解读诺兰电影作品风格精髓的钥匙,也是由之走向现实生活的起点:走向对是非善恶的伦理思辨,走向对真理和真相的追寻,走向历史、今日与未来的交响里——这是诺兰的魅力,也正是电影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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