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苗苗
(河北金融学院 基础课教学部,河北 保定 071051)
《郁川浮游》是由独立电影导演邵然执导,胡红曦、冯亚东、沈昌军等素人演员共同出演的剧情片。导演邵然的家乡在浙江千岛湖,他将镜头对准了自己的故土,用镜头影像记录了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平凡人的故事。2007年夏天,千岛湖的一个叫郁川的地方在修建水库,身患尘肺病的石匠余中回到了家乡,将母亲的坟迁进了公墓。他回忆起了母亲被迫上吊的惨案和同样身患尘肺病的舅舅过世前的往事。余中的一生都活在至亲死亡的阴影之中,恰逢此时仇人即将刑满出狱,他决定在生命最后时刻为所有的事情做一个了断……影片启用了毫无表演经历的素人演员,饰演男一号余中的胡红曦是千岛湖一个驾校的教练,他称不上有“演技”的表演自然、朴实,就像这部影片一样,以记录式的手法在社会历史的变迁之下讲述个体的故事。
这种宏大历史背景之下个体叙事的表现手法并不鲜见,近年来,剧情片中的底层叙事倾向愈加明显,越来越多的电影人用电影镜头去表现普通人的普通事。何谓“底层”?这一词最早可见于意大利共产党领袖葛兰西的《狱中札记》,泛指以欧洲无产阶级为代表的底层阶级,这一词语最初的性质是与政治相关联的。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底层”一词在国内被明确提出,最初指的是工人这一类群体,底层叙事也开始受到关注,“底层”的概念在发展中不断延伸,不仅以社会地位、经济水平等客观物质上的界限为区分,在精神上无处皈依,或是得不到慰藉与归属感的群体也属于“底层群体”,他们通常带有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特征。底层叙事便是关注这一类群体的生存状态、生活方式、精神世界的叙事方式,换言之,底层叙事更为关注个体生命的私己性。
“通过私己所体验到的,往往是实在的真相。实在的世界往往是通过这种私己性的轴被串联在一起的。”《郁川浮游》以余中归乡为视角,串联起了在郁川生活的人们在时代变迁之下的生命体验。影片名中的“浮游”又有“蜉蝣”之意,蜉蝣是一种寿命很短的生物,伴水而居,隐喻着片中的男主角余中。水也是影片中的一种重要意象。为了拦坝蓄水,新安江水库和郁川水库建立,这座城市不断被吞噬,人们的生活也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在梦里,余中在水中看到母亲;仇人出狱后也选择了在水上渔场栖居……流动的水仿佛是流动的生命,奔流不息,也为整部影片带来了一种氤氲潮湿的气氛。
千岛湖,即新安江水库,位于浙江省杭州市淳安县境内,是一座蓄水的人工湖。千岛湖的形成,有着它的历史意义,如今千岛湖的旅游业已经成为当地的经济支柱。但在当时,它的形成以几万人背井离乡为代价,影响着几代人,以至于导演邵然说,“到底是一千座山峦成了岛,还是迁上陆地的人与人成了一座座孤独岛屿”。那些被困在水里的人仿佛自己拥抱了一整个远去的时代,他们都同样的倔强。余中的父亲欠下了赌债,八月狗上门讨债,余中的母亲因为不愿遭受凌辱而上吊自杀,而此后余中的父亲再也没有出现过。似乎是为了弥补父亲形象的缺席,影片中余中的舅舅“老石匠”取代了父亲的角色,余中为他尽心尽力、养老送终。“老石匠”身患尘肺病,生命即将走到尽头。2002年《浙江省殡葬管理条例》全面禁止土葬,在条例实行之前,“老石匠”喝百草枯自杀,为了在死后能够葬在山核桃树下。在郁川,人们相信人死后会变成一棵树。这样平凡的浪漫似乎是来自20世纪的情书,而“老石匠”固执地选择自己死去的方式更是将这种私己性的生命体验实现到了极致。同样,“老石匠”的儿子余建淳不愿继承父亲的手艺,出走郁川,在父亲临终之时没有赶到。他认为“老石匠”的死是余中的责任,说一辈子不会回到郁川了,果真一辈子没有回到郁川。但他却没有再去很远的地方,而是在郁川几十公里外的排岭开了一家发廊,再也没有离家很远过。余建淳代表的是出走的年轻人,他们不愿固守陈旧的生活方式,却最终也没有逃离关于故乡的苦难记忆;余中的妻子万玉竹执意离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改行跑龙套唱睦戏。万玉竹送了余中一张《锦鲤家园》的门票,希望他能够来看,也算是实现自己的一个心愿……余中身边的人们都是固执的,这种固执仿佛已经形成了一种浪漫的个体表达,即使时代变迁,故土不再,他们依然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坚持着自我个体生命的独特体验:无论是选择生活的方式,选择所追求的事情,甚至是选择死亡的方式,都是郁川的人们对于个体价值的肯定。
相比于第六代导演对于时代巨变的叙事,如贾樟柯导演的《三峡好人》,《郁川浮游》是更加后现代、更加注重私己性表达的。《三峡好人》是以两个外乡人的视角去看待重庆奉节的社会变迁,这种来自“他者”的注视更为宏观,所表达的情感也更加“精神化”,即对于生活的荒诞、无常和悖谬的思考。但《郁川浮游》不同的是,它以余中为叙事主体,围绕余中的母亲、舅舅、堂兄等人形成了一个家族式的叙事。在这种叙事模式下,个体的情感被加倍凸显。例如,余中得知害得母亲上吊的八月狗已经出狱,便去寻找他的下落。母亲的死一直是余中内心的阴影,那时他尚年幼。但当真的找到了八月狗时,一切的发展却又是平静的。余中宰杀了一条鱼并将它处理得干干净净,似乎象征着他内心对于往事的交代和释怀。再如,余中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他找到了堂兄余建淳,向他交代了一些家中的财产情况。二人曾因为“老石匠”的死而决裂,在余中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悄然达成了和解。余中将口琴留给了余建淳,当他转身离去时,余建淳在身后吹奏起了《送别》的曲调。这样告别的方式为影片带来了浪漫的情怀,个体之间的联结更加柔软而温情,在世间诸多不可抗力因素的影响之下,个体的欲求与抗争具有更加强大的情感力量。同时,影片遵循了个体生命应有的基本道德观念,在余中与八月狗的关系的处理上,影片并没有采用“以暴制暴”的解决方式,避免了产生如《天注定》中影片价值取向的内在矛盾问题。《郁川浮游》遵循了一以贯之的叙事伦理,在时代变迁之下,一名普通的石匠——余中,如蜉蝣一般漂浮于消逝的故土与疏离的亲密关系中,影片基于个体生命经验营构了关于亲情、爱情等维度的伦理诉求,最终表现为一种巨大的孤独之感。正如影片中所说“每个人都是一棵孤独的树”,故乡是树的根,是否只能被连根拔起以适应时代的发展,是一个无奈又值得深思的问题。
《郁川浮游》的私己性叙事,主要体现在对个体生命的关注与探讨,对于个体生存处境的呈现上,除了上文所述的个体与故乡之间的关系之外,影片还将镜头延伸向尘肺病等现实问题,并在某些段落使用了超现实主义表达手法,充满了命运轮回的无力感,并传达出一种“倏忽一瞬”的生死观。
影片在开头使用了《诗经·蜉蝣》中的诗句:“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诗中借朝生暮死的蜉蝣,抒发了生命消逝前的美丽,生命凋落之快以及无可避免的悲叹,表现出强烈的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贯穿了全片。影片开始即是充满窒息感的水下段落,滚动的湖水充斥着观众的整个视野,水草、石砾清晰可见,紧接着镜头跃出水面,余中喃喃自语着“梦见母亲掉进水里了”,水中的镜头是黑白的,导演以这种方式连接着现实和过去,似乎也连接着生与死这两个世界。余中在水中见到了死去的母亲,正如湖水将郁川掩埋。石料厂老板老猪因为欠债溺死在水中。老猪似搁浅的鱼般趴在岸边,周围有三个光着上半身的男人“三足而立”,这个镜头的构图意味深长。三人仿佛将老猪困于一个看不见的“阵”中,强化了老猪“受困”的概念。千岛湖蓄水成湖后,大力发展旅游业而牺牲了工业。老猪的石料厂因为县里搞污水整治而即将关闭,他也欠了一屁股债。再次映射了在国家政策与社会发展变化之下,个体的处境是多么微小无力。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在三人围着老猪的画面之外,不远处是玩水的众人欢快的嬉闹。在同一片水域中,一生一死、一动一静构成了极具戏剧感的画面,形成强烈的对比。而老猪的死也很快被人们忘记,成为时隔几日湖边浅滩“这片水域曾有人溺水”的几句广播。
如果说老猪的死是对抗现实的一种出口,那么余中则是被囚禁在现实与虚幻的混沌之中,被困于“无形的阵”中,余中的命运仿佛在一个轮回之中。他的舅舅“老石匠”患有尘肺病,余中继承了舅舅的手艺与职业,却也患上了同样的疾病。尘肺病是由在职业活动或生活环境中吸入矿物质粉尘引起的弥漫性肺纤维化的疾病。2019年,独立电影人蒋能杰导演的纪录片《矿民、马夫、尘肺病》掀起了热议,影片关注因长期从事矿下工作而患上尘肺病的矿工群体,对底层人民的医疗保障等现实议题发出声音。《郁川浮游》延续了这一关注,将尘肺病人、自然与人、人与人等种种关联都凝结于生死这一母题之上。老石匠在死前给自己刻了一块墓碑,余中同样也给自己刻了一块墓碑。“余”字只刻完了一撇一捺两笔,仿佛一个“人”字,“多余的人”——这似乎就是余中的真实处境。缺位的父亲,离世的母亲,出走的堂兄,离婚的妻子,淹没的家乡……身边的一切都在逐渐消失,余中生活在时代变迁的夹缝之中,兀自痛苦彷徨。
作为一个95后独立电影人,邵然导演在这部《郁川浮游》中表达了诸多现实议题,传递了年青一代电影人对于现实社会的关注。有几个镜头的处理十分出彩,极具后现代风格。例如墓地的一场戏,影片采用了广角俯拍,墓碑与郁郁葱葱的树木横向排列有序,从车上走下的人们依次撑开一把黑伞,纵向走去,整个画面极具视觉冲击力。但影片依然存在很多问题。从技术层面来说,影片对于声音的处理略有瑕疵,部分画面出现了声画不对位的情况。影片中加入了许多抒情性的台词,例如“世界上想去的地方有很多,却再也不会有回来的地方了”“一辈子都要付出代价,所有的事情都会变成一样的”,此类文艺性较强的台词大多以方言的形式表现出来,以旁白的方式呈现尚可,但在余建淳祭奠“老石匠”时以自语的方式呈现就略有割裂感。此外,影片中有大段的公路长镜头,稍有模仿毕赣《路边野餐》等公路文艺片的痕迹,部分长镜头并没有实在传递的意义,而当观众以影片所给出的第一视角体验公路连续拐弯等情节时,很容易产生观影体验上的不适之感。
总体来说,《郁川浮游》是一部优点与缺点都较为明显的影片。影片不紧不慢的叙事弱化了戏剧冲突,低饱和度的色彩、大量的空镜头构成了纪录片的写实感。双线交叉的叙事在现实世界与虚构梦境、现在与过去之间游移,具有明显的超现实主义叙事特征,但镜头之间的衔接并不成熟,大量的无人机拍摄削弱了镜头叙事的连贯性。但难得的是,导演在叙事进程中加入了许多生活细节的诗意化表达,并关注到了尘肺病人等少数群体,反映处于新旧交替下底层人民的生存状况,以及时代变迁中人们的痛苦与彷徨。当湖水淹没故乡,过去无法逃离,余中等人究竟该何去何从?影片提出的问题,在观影结束之后,需要我们进行长久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