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喆
(吉林警察学院,吉林 长春 130000)
乡土文化是中国新一代导演们锲而不舍的创作源泉之一。基于中华文明几千年的传承,中国的民俗影片虽然精彩纷呈,但其核心的共性,都有着对乡土民俗文化和家园的继承与眷恋,以及对传统意识高扬与发展的期望。这类作品各有特点,有的古朴,有的创新,既有剧情片,也有纪录片。而其中的纪录片虽然在国内市场的经济收益不尽如人意,但仍有一些高举民族意识,致力于传承和弘扬传统,固守人文关怀的导演,一直坚持着这种出力不讨好的艺术语言,以影像的形式去记录身边所能把握的事件,以及在时代进步中不断变化的生活。比如:以展现流行的意识形态和传统宗教信仰触碰与纠缠的作品《进藏》(2013),虽其观影反应褒贬不一,却依旧是用纪录片的形式来探讨当代思想冲突的代表形式之一。又或者以记录在时代变迁中对民族文化坚持与隐忍的《黄河尕谣》(2018),那种以音乐之声去应对当代艺术环境的融合与突围,在乡愁与漂泊中升腾着浓浓的人文关怀。
而纪录片《四个春天》(2017),则是着眼于个体家庭,寄情于浓墨淡彩的田园生活,去忠实记录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展示着中国文明中的朴素信仰和鲜活而浪漫的生活画卷。《四个春天》的导演为陆庆屹,此片入选第12届FIRST青年影展纪录片竞赛单元。影片是以高度写实的手法,去架构探究传统审美意识的形态脉络,为观影者展现出一对老年夫妇由内心深处显隐出的简朴世界观,以及侘寂般淡泊而从容的心态。
同为视听艺术,纪录片较之剧情片的艺术手段运用得更直接,不虚构,更能如实刻画主题思想,是记录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现实及超现实中更纯粹的思考与体验。它能更简单地抵达事物的内核,剥去繁复的表面,阅历万事万物的真正意义。这种艺术行为的结果大多具有拙朴的特性。而中国流传几千年的朴素哲学的精髓,便大都源于“朴拙”二字。
“朴拙”一词源于道教思想,老子之道在自然之下,对物质的理解提升到了质朴与淡然的审美的高度。这是一种对美的本质进行精炼提纯后的思想,对文化思考中具有深远的影响。“朴拙”二字,单从字义分析,“朴”为未经加工的木料,常比喻不加修饰。“拙”为笨或不灵巧。二字组合为“朴拙”或“拙朴”,其含义皆为事物未经过多修饰的形态。在当代汉语词典中“朴拙”解释为“古拙,古朴”,引申为事物最本质的所在,是浑然天成的表达方式。而基于拙朴的基础去恰到好处地雕琢,并围绕着拙朴的思想去创作不离初心的艺术行为,便是审美中的真实情趣。
依据道教理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切自然而然产生的都是必然产生的。寒来暑往、花开花落、出生入死,皆是为道。都是恰到好处的结果,不刻意、不祈求、不违背自然,淡然而从容地看待繁华与衰败,拙朴与精致,就抵达了精神的朴素状态。而“侘寂”就是一种朴素的生命境界。
“侘”字出现于日本江户时代,用于一种茶道理论,包含粗糙与追求质感之意。在日文中的含义为“相对于美好状态的对立面,即为:简朴、粗糙甚至衰败”等诸多含义。至日本大正昭和时期,随着茶具制作水平的提高,“侘”字便成为描述美学现象的字义,指的是“借由时间微妙的不完美所达到的超凡之美,如保留了手作痕迹的陶器,安于简朴、无须修饰、直指本源”。“寂”是动词,意指事物自然衰败的过程,“指的是时间酝酿的美,如古铜器上遗留下来的铜绿,即使外在如何斑驳,抑或已经褪色暗淡”。在汉语中的表意为“静”,可引申为寂静、寂寥、孤寂、沉寂。
“侘”和“寂”是由国人在翻译过程中将二字组合成“侘寂”一词,代表日本的一种美学原理——残缺之美。表达着从繁盛走向衰败的一种哲学思辨,这一东方美学观念与西方的因伟大而不朽的意识截然相反。侘寂,认为事物会随自然发展而变化,尊重自然规律,浑然天成,保持拙朴,保持自性,不变初心,宁静随顺,即便衰败凋零依旧会留存本身释放的自然之美。侘寂,便是一种以平静之心,正确对待残缺之美的态度,包括任何的不完善、不持久、不美满。而审视自然之美,侘寂美学同样成了视听美学的表现形式。所谓艺术没有缘起,即无从创作。而既有创作,便有亢奋的表现,也终会有激情过后的寂静与思考。如同生命的轨迹,有出生,便有逝去。所以在侘寂的世界里,一朵枯萎的花是美的,一捆未经修饰的草是美的,一个颜色混杂的茶壶是美的。
拙朴和侘寂,一个是缘起,一个是结果。一个源于物质,一个归于精神。这便有了物质的最真表现:基于拙朴,又将趋于平静的侘寂。而作为记录人与自然本体形态和生命意义的纪录片《四个春天》,便是以尊重自然法则,如实暴露生命与人性共同变化的过程,使观者更易理解这种艺术表现下的朴素思想。从简单开始,到简单结束。从简单艺术,到纯粹思想。从拙朴到侘寂……
拙朴与侘寂,在浮生中哲学般的沉思。
《四个春天》便在这种隐含的语境中,展开了一场拙朴的视觉盛宴。影片从贵州一个古朴宁静的小镇开始。用纪实的手法,将真实人物的生活状态,毫无修饰地展现在银幕之上。
在一阵苍茫的鼓声和民歌小调声中,2013年的2月便作为影片中的第一个春天,出现在原生态的世俗场景之内。鸡鸣狗叫的早晨、普通民房的屋顶、在小跑锻炼的老人、高悬红灯的街道,原汁原味地描述着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一天。当影片的主人公,身为父亲的老人陆运坤在熏制香肠过程中那一句乡音浓烈的“漂亮啊……安逸呀”,瞬间把观众带回到极具地域特色的空间里。随即画面一转,身为母亲的李桂贤老人跟随电视哼唱的流行歌曲,跟随音乐情不自禁的简单舞步,进一步把观众带回那个处处创新的年代。而那红红的辣椒、仿佛香气能透过银幕的腊肉、书法的春联、摆满菜肴的供桌与祭拜、老人双手合十时的沉静与虔诚、过年时的聚餐与夜空中的烟火,以及贯穿整部影片的时代歌曲和民间小调,都白描般展示着中国人在对美食、习惯,对传统文化的把握与不舍、对流传千年而绵绵不绝的信仰、对平凡生活中幸福的发掘与享受……
这种对时代精神不加任何评价和美化的展示,既是一种拙朴的艺术态度,也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朴素哲学。在现实生活中,很少会有人对这些习以为常的事情概念到一种哲学中去定义。但无论是否能分辨清晰,这种质朴的精神就在每一个中国人的血液里流动。
影片在第一个春天里频繁出现的“安逸”一词,揭示着在大时代背景下的人们,对生活的心理反应。“安逸”这个极具地域特色的方言,简单地映射着主人公在平淡生活中感受幸福的能力。这种随遇而安,珍惜当下,对生活不奢求的平和心态,即为亿万个普通百姓朴素的生活理念。生活就是时间未经雕琢的作品,能坦然在拙朴的现实中发现并感受美好,就是具有普世价值的哲学信仰。对于不舍传统的中国人来说,在拙朴的生活中感受万物之美,是对心灵最好的清修。这便是影片为观影者表达的一个内在的含义:即生活拙朴可感,生命意义无限。
在拙朴之光的照耀下,生命如野花般绽放,朴实、自然地生存着。对不完美的世界里尊重与敬畏、宁静而随顺,在这种心灵感受的关照下,精神的平静便有了侘寂般的哲思。
从第二个春天开始,一种血脉的精神,在华夏子孙血液中源远流长的红色,就以视觉冲击的形式体现在红红的烟火、红色的灯笼与红色的门墙、轿车下面满地的鞭炮的红色碎纸等诸多场景下。中国人对红色极度的审美情趣,都能表达出现代与传统的对比和融合。无论到何时,社会进步到哪一阶段,心中的那一抹红都无法在生活中抹去。“以后如果我们不在了也好,你们要记住家里的传统。”母亲李桂贤的话,正是一种中华文明传承的方式,铭刻在骨子里,渗透到每一个普通人日常的话里话外。“再怎么有钱也好,也要考虑居安思危,不要失去生活的能力,处处才显出自强自立。”这更是每个中国人心中的处世哲学。每一次吃饭,都会不自觉地回忆从前的点点滴滴,体现着国人不舍传统和对流逝年华回望的独特性格。理发、穿着体面的衣服去爬山、踏青、采草药、夫妻对唱,以及扭动不再年轻的腰肢,这些表现更是一种对家乡山水的朝圣,对家乡抒发的浪漫情怀,对生养之地最愉快的敬拜。
导演在对传统固守的审美与寄情,并没有完全依靠对人物性格的描写,而更多的是通过生活事物与影像的展示,象征性地体现出来。当儿子离别时母亲在老街上的送别,当教师出身的老父对着儿子远去北京的背影说的那句“带点学生”,都在映射着一种希望和骄傲。中国人对儿女的前程看得比自己更重要,这也是中华文明昌盛不败的一个缘由。这是一种生存意义的固守,是精神世界中的坚持。导演通过质朴的审美手法,演绎出新老交替中血脉传承的拙朴写意。
特别是老父归家时走在老街之上,那街边红色的大门和廊柱,将老人重新融回到拙朴的生活之内了。导演在老人从离别后的落寞回归到传统宁静中的平息过程中,隐隐体现出万事万物中侘寂的精神美学。当老父回到阔别64年的家乡,与94岁高龄的哥哥放声歌唱时,那心电图跳动的便是中国人生命不息的音符。而随后画面中出现的幼童,更暗示着这些心中跳动的音符必将一代一代不停地传唱下去。这连绵不绝的音符,如红色的血脉,连绵不绝。阔别64年,从前的青年已老,而新的生命正在成长。这种新老交替的哲思,在逐渐老去的生命侘寂中清净而光明。然而,年轻的姐姐早逝的英年,在那念珠上唱响的佛号中,那木槌敲击下送灵的歌声里,轻拥着这片土地上的后来者,祝福这个世界的未来,都会固守在这生生不息的土地上,幸福而安宁。
影片中不时出现的上坟祭拜的场景,随着时间与空间的流逝,祭奠的主体也从先祖转换为英年早逝的女儿。这种在中国传统意识中不可触碰的伤痛,通过侘寂的审美意识,平铺直叙地展现出来。
从第三个春天开始,导演将视线转移成新的希望,影片大量运用蒙太奇的手法,重复着过去的影像,暗示着逝者已安息,生者更坚强的道理。在回忆中沉淀希望,缅怀中连接未来。
侘寂的人生中包含着无尽的坦然与接收。当老父凝望载着外孙远去的出租车,苍茫而深沉的爱也跟随着铺展向了远方,那远去的年轻人的心中,正流淌着女儿鲜活的血脉。将亡女葬在出生之地,佐证着过去影像对去燕归来时的旁白:“老母带它出去,看下世界一趟,全部又飞回来了……”这句话简单地道出了魂归故里、落叶归根的情怀,是中华文明不败的根基。
电影《四个春天》虽然跳脱出纪录片常规的创作模式和叙事策略,以一部家庭影像为素材,讲述了导演陆庆屹年迈父母朴素而诗意的晚年生活。影片也基本由琐碎的日常镜头拼贴而成,部分语言表达也略显粗糙,叙事逻辑亦不乏生硬之处,但却彰显了最朴素无华的真实家庭剧。但是也就是在这拙朴中,导演通过《四个春天》中的四个时间节点,将中国人的情怀,通过一对老夫妻对生命易逝和事物变化的无常感受,贴合到拙朴的生活里,隐现于侘寂的精神世界中。将中华传统未经雕琢而显现出的质朴之美,映射在视听的时空中,去展示中国人朴素的灵魂,将人生中的荣耀与磨难,归隐于侘寂的审美情趣中含蓄而灵动,引发了人们对于家庭、爱情、父母、儿女之间关系的回应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