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假若比尔街能说话》的温情叙事

2020-11-14 02:58黄杰平
电影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芬尼詹金斯温情

黄杰平

(安阳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如果对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好莱坞黑人电影稍加总结,便不难发现温情叙事是其创作面貌中的重要维度之一。曾以《月光男孩》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黑人导演巴里·詹金斯便是温情叙事的践行者。詹金斯通过追踪一个男同性恋者从少年走向成年的人生旅程,让观众看到了人于苦难和贬损中依然可以寻找到希望与爱。时隔两年,詹金斯继续对黑人同胞的命运予以关注,以《假若比尔街能说话》(2019)又一次探讨了家庭、爱、救赎等命题,在刺痛观众的同时,也给予他们慰藉。

一、直面族裔苦难

温情叙事是与苦难紧密相连的,“从现实的批判转化成情感的发掘,再把这种情感形式以审美的方式表现出来,就是温情叙事”。创作者对现实的批判正是源于敏感、细腻,受社会责任感驱使的创作者察觉到了现实中的不公不义,对受害者产生了强烈的共情。在黑人电影中,这种苦难往往与黑人社会地位的低下直接相关。尽管自民权运动后,美国社会中的种族歧视、种族隔离情况得到改善,但依然有大量黑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境况不容乐观。在多重主客观因素的影响下,美国黑人们形成了较为稳定的社区,如《月光男孩》中,奇伦生长的迈阿密黑人社区中,人们的关系犬牙交错,奇伦与毒贩胡安之间的关系,兼具了守望相助与互相伤害。

在《假若比尔街能说话》中,电影在一开始便以字幕的形式呈现了鲍德温小说原句:“比尔街是新奥尔良的一条街道,我爸、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以及爵士乐便在此诞生。在美国出生的每一位黑人要么出生在比尔街,要么就出生在一些黑人社区,无论是密西西比州杰克逊市,还是纽约市哈莱姆区。比尔街是我们的共同遗产。”实际上,比尔街位于田纳西州的孟菲斯,由于W.C.Handy、赖利·B.金等人在比尔街的创作,比尔街于20世纪70年代被正式授予了“蓝调音乐发源地”的称号。自20世纪初,比尔街就成为既存在美好音乐,又潜藏了酗酒、犯罪等阴暗面的场所。鲍德温用比尔街来指代任何一个黑人社区,“比尔街”被赋予了“根”的含义。电影中的主人公芬尼和蒂什居住的就是20世纪70年代的纽约哈林区。沉默的社区成为他们苦难的见证者。

相对于祖先作为奴隶而没有基本的人身权利,芬尼和蒂什拥有了接受教育并正常就业的权利,芬尼是一个手艺了得的木匠,蒂什则在商场做香水推销员。尽管依然处于社会底层,但是维持各自稳定的基本生活,作为一对衣着体面、可以偶尔去饭店约会的小情侣,自由恩爱地漫步于社区中却是没有问题的。然而先是才十九岁的蒂什意外怀孕,两人不得不手忙脚乱地准备迎接这个新生命,然而两人连租一个正常的公寓同居的钱都没有;后是芬尼被诬陷为强奸犯被关押起来,生活终于对这对年轻人露出残酷的面目。尽管黑人和白人一样拥有了表面上的公民身份,但黑人依然为社会体制所排斥,在执法者面前,黑人尤其是黑人男性依然是潜在的犯罪者,警察在街上可以随时对黑人拷问和锁拿扭送,芬尼并不是孤例。尽管芬尼提供了自己根本不可能犯罪的证据,但他依然身陷监狱。两人家庭贫穷、社会关系简单以及怀孕等诸多问题也由此暴露出来。“比尔街”依然是一个司法公正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在电影中,高墙内外成为两个世界,而黑人的权益都是被剥夺、被损害的。芬尼在狱中备受折磨,身体作为生命感受与存在的基础,作为人本质力量的体现,成为受难和被规训的对象。电影中的芬尼虽然坚强地活了下来,但是不难想象势必有其他的黑人,在畸形的社会中绝望地殒身。在监狱之外,蒂什忍受的则是未婚先孕,独自抚养孩子,还常常忍受被家人和芬尼误会的焦虑与痛苦,在“比尔街”缺少了爱人时,她体会到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流离。

二、彰显悲悯情怀

尽管温情叙事让人们看到生活的肮脏、人性的脆弱或丑恶,有着一种较为明显的批判指向,但电影人的叙事态度是节制的,他们往往从人文关怀的角度出发,安排主人公与命运、与他人、与自己达成一种宽容和理解,在黑暗中依然能为自己找到一抹亮色,而不是如《小丑》中的亚瑟·弗莱克等一样,陷入到行为失范中,招致更激烈的苦难。这是一种悲悯情怀,也是一种哀而不伤的、有理想主义倾向的美学追求。

电影名“假若比尔街能说话”的一层含义便是,假若比尔街能用语言与芬尼和蒂什沟通,那么它说出来的一定是“爱”,支撑两人度过艰难岁月的,正是黑人们的爱情、亲情和友情。电影中芬尼和自己的厄运实现了和解。在一开始,由于无法忍受无辜入狱,暴躁的芬尼将气撒到了最亲近的人,也即来看望他的蒂什身上,在蒂什对他好言安慰时大喊大叫。随着时间的推移,芬尼渐渐接受了这一切,两人在隔着玻璃对话时,已经是芬尼在安慰和鼓舞蒂什。而在电影结尾,蒂什手牵着小男孩阿拉索来到监狱里看望芬尼,阿拉索将自己画的画送给父亲,观众不由得瞠目,芬尼竟被关了数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围坐,尽管两位成年人的眼神中依然有着失望与担忧,但他们对阿拉索依然露出微笑,让孩子能够乐观地成长。在阳光无法穿透牢狱时,情侣以爱温暖彼此。

并且,芬尼也在厄运的磨炼中实现了与自己的和解。在电影一开始,他曾说过自己并不喜欢做木匠,但是最后,他告诉蒂什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亲手打造一个漂亮的大圆桌,给家人用来吃饭。詹金斯以这句简单的台词,让观众看到了芬尼的内心世界从满怀戾气,到被安详、宁静、爱意等体验占领。

在这对爱侣外,他们各自的家人也实现了和解。在蒂什怀孕之后,芬尼的父母和姐姐被邀请来蒂什家中一起庆祝这个好消息时,芬尼母亲爱丽丝原本就为芬尼的入狱而心烦意乱,又因为自身信仰而认为儿子与女友的婚前性行为是“邪恶”“淫欲”的,认为是蒂什害了自己儿子。两家人在言来语去中不断讥讽贬低对方,最后大打出手。但在芬尼的出狱看起来遥遥无期时,两家人言归于好,为营救芬尼而各自努力。蒂什母亲莎伦为了恳求强奸案的受害人修改她的不实证词,千里迢迢地飞去波多黎各找到了那位姑娘,一次又一次耐心地求她回美国,可惜对方已经精神失常。蒂什父亲约瑟夫则和芬尼父亲弗兰克一起从码头和服装厂偷些东西出来卖,以给芬尼付律师费,在力图让年青一代离开犯罪困境时,他们自己又落入了犯罪困境。

此外,电影中为芬尼说话的白人女老板、租房给芬尼的犹太小伙、与芬尼关系友善的白人服务生等角色,则隐隐透露出了不同族裔间的和解,他们也是“比尔街”的一部分。

人性的健全、人际关系善的本相,被詹金斯用心良苦地推到了观众面前,让观众能从中获得一种精神力量。

三、提炼生活图景

以生活为本位是温情叙事的重要特征。“温情叙事善于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提炼审美内涵,在简单的细节中细腻地展现生活图景,发现和挖掘平凡生活中的不平凡。包含对生活充满融融暖意和情真意切的观照。”

一方面,人的感情通常就是在看似极为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流露出来的,撷取人物的生活片段,最容易引发观众的回忆,唤起观众的共鸣。在《假若比尔街能说话》中,两条叙事线索始终是交替前行的,一条就是身怀六甲的蒂什和家人不断为芬尼奔走的线索,另一条则是蒂什的回忆线。詹金斯以大量篇幅在回忆线中展现这对黑人男女平凡而温暖的生活。如在还是小孩子时,蒂什和芬尼就一起在浴缸中玩肥皂泡;长大后,蒂什在地铁中偷偷注视芬尼的面庞,认为他是自己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两人开始约会后,芬尼和餐馆里的小伙开着玩笑。苦难在此退居为背景,底层生活的从容情调和美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又如在现实线中,伴随着芬尼在探视室说“我想躺进你的怀里,我想抱着我们的孩子,我会回家的,我会回家的”,画面中是蒂什终于生下孩子,在浴缸中为婴儿洗浴,蒂什母子露出幸福的笑容,他们并没有因苦难而变得麻木。这些画面代表了晦暗生活中的丝丝微光,无疑是能打动观众的。

另一方面,刻画普通人乃至底层人的生活图景,实际上也是对一种社会规定性与历史必然性的交代。在充分交代了这一点后,主人公与困境的撕扯、斗争才更令观众信服,观众才能进一步意识到,主人公并不只是一个被怜悯同情的客体,而是一个萌生了抗争意识、值得敬佩的主体。如在回忆线中有一个情节,芬尼带蒂什去看望另一位曾经蒙冤入狱的黑人朋友,牢狱经历让对方性情大变,回忆起自己在监狱中遭受的虐待,友人濒临崩溃。在这段插曲中,“比尔街”民众的生活得到了更完整的建构。几乎被泥淖吞噬的友人更反衬出了一直保持着希望之光的蒂什、芬尼的强大。

四、舒缓叙事节奏

对苦难的和解态度、对平凡生活的聚焦,也就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电影人更青睐于放缓叙事速度,选择一种克制温柔的叙事节奏,对于叙事中的冲突,尽量不以一种饱满紧张的形式呈现,避免观众产生汹涌激越的情绪。

《假若比尔街能说话》的叙事节奏就是散文化、抒情化的。“在叙事过程中,时间的前后勾连、细节的埋伏照应等形成了一部作品的事件密度。……事件密度越大,叙事节奏就越迅捷。”从情节密度的角度来说,电影在前一个小时中,回忆线的情节铺排为蒂什与芬尼的散步、童年共浴、地铁对视、肌肤之亲以及芬尼探望朋友;现实线的情节铺排为蒂什探监、回家告诉父母自己怀孕的喜讯、两家闹翻、律师告知莎伦受害人失踪、莎伦安慰蒂什。这一个小时中电影交代的事件并不多,人物活动以琐事为主。

而从场景转换的频率来看,《假若比尔街能说话》中场景切换也不密集。如在后一个小时中,蒂什展现自己工作的商场场景、蒂什与姐姐交谈起受害者下落的饭店场景等,每一场景的时长都在两分钟以上。人物的对话、人物沉默时的心理活动等被娓娓道来,一些看似与主线剧情无关的内容也被加进来(如姐姐说蒂什身上香得像个妓女,看似揶揄,实则是在以开玩笑来给妹妹缓解压力),以润物细无声之势慢慢戳中观众的内心。而芬尼带蒂什去犹太小伙家看房子的场景更是长达四分钟,两人对房子十分满意,更是震撼于犹太小伙“我只是想要传递这份爱”的理念。场景与悬念、冲突无关,詹金斯愿意给予每一个场景更长的时间,让观众把握人物的身心体验。

在近年来好莱坞电影充斥暴力血腥,或虚无颓废感内容之际,部分关注黑人现实命运的电影,却以满溢的悲悯情怀和不疾不徐的叙事节奏独树一帜,这其中又以巴里·詹金斯的《月光男孩》与《假若比尔街能说话》为甚。在《假若比尔街能说话》中,黑人生活空间局促,有形和无形的资源都匮乏,并且因为司法不公而失去自由和尊严的苦难被充分揭示。在具备批判锋芒的同时,詹金斯又秉承着一种和解意愿来展现人物积极应对厄运的方式。黑人们在这个依然存在黑暗与困窘的世界团结一心,坚强生存,等待权利逻辑和制度发生变动的一天。而对日常生活的注目、缓慢柔和的叙事节奏等,都使得尖锐的批判思想被包裹得更为温软。詹金斯这种直面苦难,但并不匍匐于苦难,以诗意抒情笔致褒赞生活的温情叙事,是好莱坞之幸,也是世界电影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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