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上

2020-11-13 09:45潘小平
清明 2020年6期

潘小平

第一次去金寨县进行脱贫攻坚主题创作的采访,是2019年10月9日,举国上下,仍然沉浸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喜庆氛围中。地处大别山腹地的金寨小城,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旋律循环往复地回荡在大山深处,渲染出老区特有的气氛。

大别山位于鄂豫皖三省交界处,呈东南朝西北走向,为长江与淮河的分水岭,主峰白马尖海拔1777米。大别山东视南京,西隔武汉,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是红四方面军、红二十五军、红二十八军的诞生地,我国著名的革命老区之一。而地处大别山腹地的金寨县,是—个集老区、山区、库区于一体的国家级贫困县。

在金寨历史上,曾有过三个“十万”:十万儿女参军;十万亩土地被淹没;十万人成为水库移民。土地革命时期的金寨,人口不足二十五万,参军参战的却有十万,最后幸存者仅七百余人。新中国建立后,为了响应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号召,金寨人民舍小家、为大家,修建了梅山、响洪甸两大水库,淹没了三个当时最繁华的经济重镇、十万亩良田和十四万亩经济林,十万群众离开故土,成为水库移民。战争留下的创伤,和大面积沉入水底的土地,使金寨人民长期生活在贫困之中。

2011年,金寨县被列人大别山区域扶贫集中连片开发重点县,大别山人民开始向贫穷宣战。历经坎坷,砥砺奋进,2015年金寨县由区域扶贫转变为精准扶贫,这片红色的土地终于获得了新生,进入壮丽的新时代。

有太多太多的人物,让我感动;有太多太多的故事,值得书写。

立夏节起义之后

小小南溪镇

有5000多人参加了红军

他们中有14人

后来成为共和国的将军

1

天有些阴,亦晴亦雨的样子。从南溪镇政府出来,一路向东18公里山路,下午一点多钟,我们的车子进入位于南溪镇东南方的横畈村。

这是一个典型的山区、库区一线村,山场上到处都是桑园、茶园、板样园。所谓“板样园”,是指带有新品种实验性质的猕猴桃园、天麻园、板栗园等等。横畈村的山场面积很大,达到了16664亩,以种植水稻、小麦、玉米、花生等为主,但同时拥有500亩可利用水面、500亩桑园、500亩茶园、950亩板样园。这里属于梅山水库中游段,在天气不太旱的日子里,一直是水汽氤氲。但今年不行,今年是个干冬。一路上徐幼红都在焦虑,说太干了,太干了!这是50年不遇的大旱,你看,甲河都见了底。徐幼红是横畈村第一书记、扶贫工作队队长,非常健谈。甲河一路蜿蜒,在山路的一侧,干涸的河床对面,吴湾村外的一排杨树林在太阳下银光闪闪。据徐幼红说,过去这条路的路面经常会被大水漫过,“现在不行了,太旱了。太旱!”他一路都在说,“从9月起,就没有下过一场雨。哪怕是场小雨呢!”

这是个离南溪镇最远的一个村,2018年“出列”。经过长时间的采访,我对脱贫攻坚的一些用语已经很熟悉了:“出列”是“县摘帽、村出列、户脱贫”完整序列中的一环。村部是2017年新建的,外观很现代,理念很先进,设施很齐全。村部前面是一个小广场,安装有各种健身器材,路灯、石径、标示牌和爱惜花草的贴心小提示,使它看上去更像一个城市的街心花园。

虽是山路,但通往横畈村的道路很好走,是“村村通”道路的拓宽。2011年7月,我在安徽省“民生辦”同志的陪同下,沿着四通八达的“村村通”公路,南至皖南的大山深处,北至淮北平原腹地,对安徽省正在实施的33项民生工程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实地采访。“村村通”是33项民生工程中重要的一项,从2006年到2010年,安徽省投资150亿元以上,新建、改建农村水泥(沥青)路6万公里,基本实现了全省所有建制村通水泥(沥青)路的目标,受惠人口5000多万。但基于当时的财力物力,“村村通”的路面宽度仅3.5米,不几年就严重跟不上农村的发展。春节期间,很多从城市打工回来的人,都是开着自己的车回来,在3.5米宽的“村村通”路面上会车,实在是困难。所以后来,很多地方把“村村通”道路拓宽。一般的村子,是拓宽到4.5米,而横畈村是拓宽到5.5米。徐幼红很得意这一点。而2018年的“出列”,将横畈村的贫困发生率由23.22%下降到了4.3%。我去采访的时候,他们村上半年又有12户脱贫,贫困发生率已经降到了0.2%。全村没有脱贫的,仅剩下5个人,2户人家。

“噢?”我很好奇,“那是因为什么呢?”

“一户是孤儿寡母。一户是母亲残疾,儿子刚出狱,孙子在关爱小学住校,食宿都是政府负责。”徐幼红给我详细介绍这两户的情况,“不过到今年年底,说什么也得把这两户贫困户的帽子给摘了!”

金寨县2019年的脱贫标准,是人均收入3700元以上。祖孙三代的那一户,有个“一亩园”入股项目,年收益2000元;光伏入股,年收益2000元;横畈村以资产收益的60%用于贫困户分红,这对这个家庭来说,也算是一笔较大的收入。这户一家3口,都属于特困供养人员,和“五保户”有所不同的是,他们基本上都是“失能”的人。“失能”是指失去了劳动能力。

踏着满地金子一般的落叶,我们直接去了傅卫兵的家。银杏树的落叶,在太阳透出云层的一瞬,发出闪闪的金光。一路上,有时能看见自然繁衍的古银杏群,苍郁庄重地站立在山坳间,或是站在高高的山坡上。银杏枝干虬劲,叶形独特,虽历经亿万年风雨,却并不沧桑。它呈现给人们的,是一种华丽之美。尤其深秋季节,天气一天天转凉,它美丽的扇形叶片镀上一层金色,这时候的银杏树真是又高贵又端庄。

55岁的傅卫兵早早地迎了上来,看见我们走近了,便将截了肢的右腿倚在腋下的拐棍上。

傅卫兵的个子很高,衣衫整洁,看上去文质彬彬,一副乡村知识分子的样子。他的右腿是上初一那年出的问题,骨瘤,先后几次手术,最终也没能保住,到底还是在膝盖之上截了肢。

“俺家穷,都穷在我一个人身上。”傅卫兵有些愧疚地说,“一回回住院,一回回出院,刚出来没几天,就又住进去了。前前后后,不知花了多少钱,还没把欠的钱还上呢,老父亲又走了。”

傅卫兵用拐杖碰了碰自己空着裤管的右腿,但说话时,他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并不愁眉苦脸。这是个乐观的人,喜欢读一点书,这使他的外貌看上去和农村中他这个年纪的单身男人有着很大的不同。农村中一般像他这样的人,称作“老寡汉条子”,邋遢,孤僻,要不就是油嘴滑舌,讨人嫌。像傅卫兵这样整洁文雅的,真不多见。截肢以后,他仍然坚持下地干活,放牛、放羊、养鸡、养鸭。“总不能混吃等死吧,”他看着我,笑吟吟道,“我最烦那样了,要是那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傅家的小院收拾得真干净,而且充满了情调。金灿灿的菊花在廊前怒放,通往村道的石径两边,居然铺满了厚厚的萱草。在农村中,很少见到有人在自家的院子里种植萱草,它更多地出现在城市的公园中。萱草别名众多,有“金针”“黄花菜”“忘忧草”“宜男草”等等,在中国古代,它象征着母爱,在欧美则象征着被遗忘的感情。从盛开的金菊和大片的萱草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个男人纷繁的内心世界,和一颗向往美好的心。我刚一表示想去他的茶园看看,他就已站起身来,拄着拐在前面给我们带路,走得飞快。茶园就在边上,虽说已经过了采茶季,但茶树仍是绿油油一片。采茶的季节,傅卫兵把拐靠在腿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一上一下,一左一右,采得飞快。想象一下都能感到,那是很美的画面。他还拾掇了几块小菜地,种一些时令蔬菜。说话间他再次支起拐棍,飞快地走在前面,给我们带路,说是领我们去看看他的菜园。菜地里种着大头青、菊花白,还有一畦子小葱,绿油油的,特别养眼。

“怎么浇水啊?你腿脚又不方便。”

村里为了照顾他,把自来水管铺到了他家的屋后,他指给我看,就在菜地旁边。没事就上茶园,或是上菜地,浇浇菜,剪剪枝,听听鸟叫,看看云天。在和他的交谈中,我很受感染,很是感动,为他的整洁细腻,勤奋乐观。采访期间最大的感受,就是人的精神面貌的变化,中国农民的形象在我心里彻底改变。傅卫兵的住房属于政府的危房改造项目,政府一次性补贴了2万元。门前的地平和道路,是村里利用美丽乡村建设资金专门为他修建的。他负责管理的公厕,也离他家不远。这是村里的公益性扶贫岗位,报酬一月500元。当然,他还参股了“光伏”扶贫项目和“一亩园”。

“一亩园”和“光伏”扶贫项目,都具有很强的创新性。2018年,金寨县荣获全国脱贫攻坚组织创新奖,全县该年度出列贫困村50个7481户,有23575人摆脱了贫困。在脱贫攻坚中,金寨县鼓励贫困户走自身发展的道路,傅卫兵就是身残志坚的典型。他已经连续几年都拿到了村里的最高奖励:贫困户年创收达到3000元以上,村里奖励1000元;年创收达到7000元以上,村里奖励3000元。

“我就认准一个理:多种多养,劳动挣钱!”傅卫兵说话的口气十分自信,一点也没有贫困和残疾带来的自卑感。虽然没有结过婚,一直是一个人单过,但他穿戴得整整齐齐,收拾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采访中他拿出手机,点开光伏电站的页面,给我看他当天的收益。他每天都上来看看自家光伏板的发电量,算一算这一天能有多少钱。时近中午,天有些阴,没有太阳,所以只发了3.9度电。最高的一天,竟然发电17度,连他自己都吃惊。入股以来,傅卫兵的光伏电站已经累计发电14982度。

廊前的两大蓬菊花,在初冬的季节里仍然怒放,“看茄子”金红金红,而傅卫兵的笑容尤其动人,尤其温暖。这个男人最感动我的,是他眼中的笑意。和我说话时,他一直面带微笑,对生活充满了感激。他的右腿在截肢以后,仍然毛病不断,年年看病都要花很多钱,但是县里出台了健康扶贫政策,医药费报销的比例很高。他的老母亲患有各种老年病,他为她办了慢性病证,100元医药费,自己只需要付5元。

“还想怎么样啊?”傅卫兵坐在小板凳上,微微仰着身子,感慨道,“吃药基本上不花钱!”

他母亲胡国珍,今年已经80岁了,我们说话时她就在边上坐着。因为听不懂普通话,她只微笑着点头,始终不插话。她属于五保户托养,一月有170元的护理补贴;五保户电费补贴,一月10度电;高龄补贴,每年300元;库区移民、生态林业、农业补贴等等,一年算下来,也有不少钱。

“够花了,”傅卫兵大声说,“够花!我刚截肢的时候,想都不敢想,我能过上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那时候我一遍遍地想,我还这么年轻,我的下半辈子,该怎么活啊?”

这个从我见到起,就一直面带微笑的男人,第一次眼中有了泪花。

得益于城乡公交一体化,还有十几天公交车就要通到横畈村了。傅卫兵打算一通车,就带他的老母亲去一趟梅山。梅山是金寨老城所在地,老母亲有很多年没有去过了。从横畈村到县城,5元钱车费,但母亲不用花钱,县上有政策,70岁以上老人乘车全免。没有什么不方便的,站台就在村边上。村里因为他,专门修了一条残疾人通道。说到这里,傅卫兵又开始泪光闪闪,半天说不出话。

扶贫工作队队长徐幼红对傅卫兵也特别看重:“你看看傅家的小院!你看看老傅的精神面貌!”他一边指点,一边加重语气:“这是我们镇扶贫扶志的典型,回回上红榜,手里攥着不少‘兑换券。潘作家你可得多花点笔墨,写写他!”

2

傅卫兵手里的“兑换券”,是通过积分获得的,可以到村里的“振风超市”兑换商品,主要是米面油盐,还有牙刷牙膏、洗发水和肥皂等生活用品。

横畈村的“振风超市”,和大畈村差不多,因为全县的“振风超市”,其规模大小、物品专区设置、门头店招和装修规格等等,都是全县统一设置,統一运营,一年一授权。而店内的专区物品,也都是统一以积分形式明码标价,价格相同。

建“振风超市”的经费从哪来呢?据说全县每年投入振风超市的资金在600万至1800万,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字。看了相关资料,这才知道,原来是通过政府招商,引进了正威集团,来支持和支撑振风超市的正常运营。当然,县乡财政每年也有专项资金配套,按照当年实际产生费用进行支付;村里也通过统筹,筹集一部分村集体经济收益,作为配套振风超市建设和运营的费用。

采访中我发现,金寨县对振风超市非常重视,由县委宣传部、财政局、审计局三家负责监管,定期考核评估,每季度至少开展一次监督检查,检查结果作为乡镇宣传思想文化、精神文明建设、脱贫攻坚考核的重要依据。

而振风超市的带动作用也十分明显,2019年上半年,全县上“红榜”的人数已经超过3500人,逐渐在全县范围内形成了“我做好事,我光荣”的社会气氛。

每到一地,只要时间允许,我都会进到村里的振风超市看看,主要是看兑换每件商品所需要的积分。一袋2kg的超能洗衣粉,需要25积分,一瓶200ml的雨洁洗发水,需要12积分……上个月通过评比,傅卫兵获得了190积分,一次花不掉,可以留着慢慢用。自从搞了振风超市以后,好人好事多起来,孝老爱亲、乐于助人在全县蔚然成风。镇与镇、乡与乡、村与村、人与人之间,也形成了相互比拼的浓厚氛围。比如果子园镇村民田显主,在路边拾到了一个皮包,里边装有2万元现金。田显主毫不犹豫地将失物送到了派出所,他也因为拾金不昧,获得了50积分。他拿到积分后,一直舍不得去超市兑换,因为在他看来,积分的精神价值远远大于物质奖励,这一点他非常看重。

像傅卫兵、田显主这样上了“红榜”的人,当然很光荣,很高兴,但那些上了“黑榜”的人呢,什么反应?

“嘿!那能有什么反应啊?”超市工作人员笑着说,“觉得没脸见人呗,不好意思出门!”

问题是那些上了“黑榜”的,不光是在自己村里的“红黑榜”上曝光,还同时在“信用金寨”这样的全县平台上曝光。据说我到之前,全县已有500多人上了“黑榜”,很多人在曝光后积极主动认错,申请撤销黑榜,形成了很强的一股向上向善,见贤思齐的良好乡风。

在所有的乡镇中,果子园乡文明办的“红黑榜”创评活动最是大张旗鼓,因此也引发了各种议论。有的说红榜还好说,评黑榜是什么意思啊?纯粹是没事找事,人为制造矛盾!按照榜单规则,游手好闲、四肢懒惰,不孝顺父母、不赡养老人;不信守承诺,无理取闹、散布谣言、招摇撞骗;在金融信贷交易等社会活动中有欺诈行为与不良记录、造假贩假,在社会和公众中失去公信力等等,凡符合上述一条者,皆可上“黑榜”名单。在第一榜公示期间,有很多上了黑榜的人打电话,找关系,托人情,看能不能把自己的名字从榜上撤下来,闹得沸沸扬扬,招来很多骂声。果子园乡文明办顶住压力,只讲原则,不讲人情,同时做好解释工作:如果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对自己的行为有所改正,乡、村将会根据实际情况,按照红黑榜撤销流程,及时将名单从黑榜中撤销,并进行公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果子园乡共出季度榜2次16榜,半月榜3次24榜,评选红榜人员427名,公布黑榜人员99名。

做好事有奖励,做坏事上黑榜,有奖有惩,奖善罚恶。“振风超市”很好地引导了村民的自我教育、自我约束、自我提高,在培育文明乡风、良好家风、淳朴民风方面,起到了很好的积极带动作用。

3

和傅卫兵一样,熊棉龙也是身有残疾。他在年轻时一只眼睛就已经失明,是右眼,因公。那年他才22岁,正是青春年少的时候,一下子接受不了,很长时间生不如死,意气消沉。

67岁的熊棉龙,说起这一段时,仍然很痛心。

他是在修8301军用机场时受的伤。当时他在工地上负责放炮,一个炮眼点燃后总也不响,他以为是一只哑炮,就跑过去处理,结果刚凑上前去,就“砰”的一声爆炸了,一张脸炸得稀烂,右眼失明。

8301机场位于大别山东麓,在淠水源头的独山镇。独山镇又称“将军镇”,曾走出过16位开国将军,有9处保存完好的红军时期革命遗址,邓小平亲笔题字的“六霍起义纪念塔”就屹立在这里。

那是熊棉龙的青春岁月,虽留下过痛苦的记忆,但也是他值得珍视,值得骄傲的人生。所以说起这一段,他的感情很复杂,既爱又恨。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大别山人民都做出了伟大的牺牲和奉献,也由此形成了大别山的红色文化和红色传统。

和大别山很多男丁一样,熊棉龙也是过继给他大伯熊寿龙的。熊寿龙死的时候,他还没有出世。他是1953年生人,而他大伯熊寿龙早在1932年前后,就在张国焘的“大肃反”中被错杀。熊棉龙出生后,由家族决定把他过继给大伯,在族谱上顶熊寿龙的房头。

当时他大伯还没有平反,所以在生产队,他事事处处都低人一头。但从过继之后,每年阴历的正月十五和七月十五,他都在大路边上给大伯烧纸。先是偷着烧,后来也就不避人了,因为在大别山,有很多这样的家庭。哪一年平反的,熊棉龙已经不记得了,平反后政府把大伯的尸骨移进了斑竹园烈士陵园。2014年12月13日,习近平总书记到南京祭奠大屠杀死难同胞之后,金寨县开始把所有死于“肃反”的红军指战员全部“招魂入墓”。

“如今的日子,还有啥话可说的?要吃有吃,要喝有喝!”

熊棉龙的家里老少5口,他和老伴,一儿一女,一个孙子。儿子媳妇都在无锡上班,15岁的小孙子也在无锡读初三,一年拿回来好几张奖状,贴得满墙都是。无锡的邻居太婆,特别喜欢他这个小孙子,只要考到前三名,都给他奖励。春节是一定要回来过年的,女儿在蚌埠工作,也和儿子前后脚回来,过完年初十,两家一起走。

农历正月初十,是熊棉龙的生日。

小孙子一个星期和他奶奶打一次电话。他生下来时没奶吃,是他奶奶一口一口喂大的,祖孙俩亲得很。孙子回来过年,奶奶会包一个大红包。如今手里有錢了,拿得出。光伏电站、一亩园、健康扶贫,加上各项奖补,都在他奶奶手心里攥着。熊棉龙告诉我,他家的住房没有享受上政策。我看了看,他的住房是一层半,有一百多平方米,装修得很排场,尤其是双开扇的棕红色大铁门,太阳一照亮晃晃的,给人一种富丽堂皇的感觉。

除了村里安排的公益性岗位,一个月500元补助外,熊棉龙还在村子里打工,工钱100元一天,当天结算。公益性岗位要求一月出勤满5天,超出了给奖励,熊棉龙月月出满勤,工作很勤勉。

4

由徐幼红陪着,我在村里村外转悠了好几圈。

1971年出生的徐幼红是退伍军人,来南溪镇横畈村任第一书记、扶贫工作队队长之前,在梅山水库管理处发电分厂任职。为了斩断穷根,解决全村百姓持续增收的问题,他驻村不久,就与“村两委”集思广益,制定了《横畈村驻村扶贫工作队三年扶贫攻坚脱贫规划》:划出“进军线”,挂出“作战图”,把大力发展村集体经济作为横畈村脱贫攻坚的重要途径。横畈村竹子资源丰富,但因在大山深处,交通不便,销售困难。徐幼红与竹制品公司“山佳竹木”取得联系,邀请公司工作人员到横畈村进行实地调研和勘察,一举解决了竹子销售难的问题。横畈村茶叶种植历史悠久,而且是品质绝佳的高山云雾茶,但多年以来,因为未能进行深加工,均被外地客商低价收购,茶叶利润流失严重。针对茶产业,扶贫工作队以“粗茶精制”为抓手,积极争取整合上级资金130余万元,建成村集体茶叶加工厂,购置了瓜片、黄芽等茶叶精制设备。同时积极申报金寨县春茶炒制技艺培训点,以“师带徒”的方式,先后聘请了多名茶叶采摘、炒制专家,从整理茶园、修枝摘叶、后期炒制等方面,向贫困群众传授茶叶制作技艺。村里的老人们说,祖祖辈辈种茶、采茶、炒茶、卖茶,再好的叶子,都是一口大铁锅,没想到如今也能炒瓜片、炒黄芽,做出高档茶来了。2017年9月,南溪镇政府批准了《南溪镇横畈村集体经济茶叶加工厂资产折股量化试点工作方案》,将茶厂收益的三分之一用于贫困户分红,全村120户贫困户签订了分红协议。

茶厂投产以来,通过技术培训、收售茶叶鲜草等方式,提高了茶叶采摘质量与炒制技术,有效地带动了群众,尤其是贫困群众,通过茶叶产业增产增收。2017年初,金寨县水利局捐赠了139万株茶苗,横畈村又新建茶叶示范园400余亩。

采訪中徐幼红反复强调,脱贫攻坚,产业是根基。按照金寨县委、县政府“长短结合、以短为主、以短促长”的产业思路,横畈村扶贫工作队和“村两委”,先后发展了茶叶加工、光伏发电、一亩园、食用藕种植、黑毛猪养殖等特色产业。

横畈村还结合县里的就业脱贫政策,积极引导具有普通劳力的贫困人群通过技能培训、劳务输出、公益性岗位“一户一岗”等方式,确保人人有技能,户户有收入。截至2018年底,村里共开设技能培训班10余期,培训200余人次,发放培训补贴近10万元,发放就业奖补资金约4万元。通过一系列的技能培训,让贫困户获得了“造血”致富技能。

在村里的就业扶贫驿站,收发快递货架、运行电脑、登记台账、电商制度等一应俱全。村里的曾大娘,带着一包小河鱼干,找到了横畈村扶贫工作队副队长余洋:“我儿子又从上海打电话来了,说他那边的同事还要买咱这里的小干鱼。你看今天能不能帮我把这几袋小河鱼干发出去啊?”

每天,像曾大娘这样来寄土特产的老人家有很多。为了进一步整合横畈村产业资源,扶贫工作队不仅引导贫困户发展好产业,做好副业,还引导贫困户进行产业销售工作。村里结合就业扶贫驿站建设,先后在村文化乐园一楼,组建完成了电商超市布置,设立产品展示及快递收发台,完成了电商操作流程等制度的上墙,并明确了以扶贫工作队为责任主体操作,对经过村电商超市销售的农产品建立销售台账。贫困户及帮扶干部充分利用“金寨农博馆”这一平台,通过电商销售模式帮助贫困户销售农产品,有力地激发了横畈村产业发展销售能量。

5

每天早上,徐幼红都要送贫困户家庭的陈梓萱上学。

和他一起在村道上走,能看到不断地有人走出家门,和他打招呼。母鸡带着小鸡崽,咕咕咕地叫着,跟在他的身后。家家门前的小狗远远看见他就迎上来,围在他身边转悠。一路走下来,跟着我们的狗群不断壮大,据说几个自然村的狗,没有一条不认识徐幼红的。每天早上,送陈梓萱上学后,他都要在几个自然村走上一遍,家家门前蹲着一条狗,都在等着他,见他过来了,就起身跟着走。

说到这里,村支书曾宪新忍不住笑出了声。

村道上的雾气很大,又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徐幼红领着我,一边走一边说。村支书曾宪新则走几步就停下来,随手捡起村道上的垃圾,看样子已经有点强迫症的意思了。

村道很干净,偶尔有一两张纸片和几根柴草。

曾宪新高中毕业后,就干起了乡镇企业。1990年前后,乡镇企业散了以后,他就自己做工程,在外面发展得不错。他是2004年入的党,2014年当选的村书记,之后就从外面回来了。“我是党员,组织上希望我回来,带着村里人致富,我不就回来了嘛。”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据说他回来干村支书,从经济上说,一年要损失不少收入。村干部一年的工资,是3万多元,和他自己在外面做工程,没法比了。

他回来的时候,村部没有办公的地方不说,还欠了30多万元的外债。头一年春节,几十个人堵住门,围着他要账,年三十晚上,年夜饭也没有吃成。没有路,进不来,出不去,过去镇里的书记镇长,基本上不到横畈村来,路太难走了。“现在?现在一有检查组,就到我们村里来。回回公布暗访结果,我们村都是全镇最好的,我们全村没有一户上访户!”

过去老话说,十里之乡,必有仁义,必有歹徒。危房改造的时候,也有个别贫困户听了旁人的教唆,非要让政府给他盖楼,否则就不在验收报告上签字。可政策不允许啊,反反复复地上门,反反复复地讲政策,结果省级第三方验收来了好几次,村里的危房整改才算合格。现在他们每一户,都发了住房安全鉴定书,把工作做到实处。

曾宪新告诉我,最初徐幼红进村时,村民们见到他都不说话,远远站着。横畈村和平组96岁的老人徐其香,父母都是革命烈士,自己也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参加抗战,但因为解放后他未去民政部门认证,政府就只能给了他烈士子女的待遇。徐幼红了解情况后,时常去看望老人,陪他说说话,聊聊天,送去一些生活用品,得到了老人的信任。横畈村塘边组的低保贫困户张家海患有精神病,母亲廖祥荣也患有心脏病。一天晚上10点多钟,廖祥荣心脏病突发,徐幼红知道后,连夜赶了过去,将廖祥荣送到县中医院,自始至终全程陪同。到现在一提起徐幼红,廖祥荣就一遍一遍,重复那个晚上的情形,感激不尽。横畈村赵岗组低保贫困户汪承波的儿子汪金荣身患残疾,家中生活困难。徐幼红不仅时常去送水果、生活用品和慰问金,还鼓励残疾儿童汪金荣要努力学习,积极向上,长大了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没到横畈时,就听说徐幼红帮助贫困户卖猪肉的事,“那是小事一桩”,曾宪新说,“下暴雪时,他冒着大雪到五保户老人家里去查看住房安全;到处联络,对村里的贫困大学生进行长期资助;帮助贫困户卖东西。他做的好事,多了去了!”据说有贫困户问徐幼红:“你走不走啊?你要是走,我可就不愿脱贫!”

在扶贫实践中,“责任到人、规划到户”的“双到扶贫”,以及由此发展出来的“一户一策”的精准扶贫,不失为快速助推贫困户脱贫的有效经验。徐幼红有一句话,“驻村驻到根上,帮扶帮到心上”。村里的聋哑人张家月,和人交流困难,徐幼红就经常往他家跑,一年帮他销售农产品近万元。还有一户贫困户,一头养得好好的大肥猪,突然就死掉了,把他心疼得不行。徐幼红知道了,就自己掏了3000多元钱,按照20元一斤的生猪市价,把它买下来,挖个坑埋了。2019年度金寨县“最美退役军人”评选,徐幼红榜上有名,让徐幼红在他的战友中特别有脸面。

6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狗开始趴窝,鸡开始上罩。有暮霭升上来,温暖静谧的乡村黄昏如期而至了。

村里的扶贫专员李双骑着电动车匆匆而过。之前我见到她,是在村部统计就业奖补与技能培训补助材料时。李双1990年出生,结婚没几年,孩子还小。几天前,她婆婆开刀住院,孩子没人带,而脱贫攻坚又到了关键时刻,天天忙得脚不沾地,所以路过我们身边时,她甚至没有来得及打招呼。她是县里通过第三方劳务公司招考,考上的扶贫专员,又通过努力,考上了县委组织部招考的村支书助理,享受乡村公务员待遇。金寨县像她这种情况的扶贫干部,还有很多。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们摸黑往镇里去,山路崎岖,异常险要。虽说是新建成的道路,但九曲十八弯,稍有不慎,就可能冲进路边的深壑。一路上,徐幼红不间断地按着喇叭,防止对面有车子突然冒出来,躲闪不及。车灯如利剑,刺破山区的夜空,周遭俱是黑郁郁的山林,深不可测。

终于,我们的车子下到了谷底,来到平坦的河滩一带。眼前白亮亮一片,我以為是大水,一问才知是裸露的河床,是白沙在反光。“哪里还有水啊?”徐幼红叹道,“只囹子里有一点点水。今年实在是太旱了!”

“囹”是囹圄的“囹”,这是古汉语留下的方言痕迹,这表达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经他指点,我果然看见在他说的“囹子”上面,有一层月光闪耀,而大片的河床都已经干涸了。

2019年8月12日到10月28日之间,安徽省平均降水量仅为83.9毫米,为1961年有气象记录以来同期第二少,仅次于1966年的73毫米;全省平均无降水日为65天,为1961年以来同期最高。全省有45个市县维持重度以上气象干旱,长江沿岸大部分地区,则出现了50年一遇的特大旱情。我进入大别山区之前,有关部门就已经紧急调购了火箭弹和烟条,并调集了3架增雨飞机驻场待命,准备抓住一切有利时机,开展人工降雨作业。

一路走来,所见沟塘渠堰,全都干得见了底。全省5986座水库,有1452座水库干涸,其中梅山、佛子岭、花凉亭3座大型水库的水位已经低至死水位。

放眼全国,安徽已成旱情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

但让我感慨的是,政府除了组织合肥等15座城市和九华山风景区开展飞机和地面立体人工增雨作业,并号召全省人民节约用水外,整个社会生活尤其是老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城市里米面粮油供应充足,农村人心安定,村落详和。

袁自新家的门前

有很多绿色植物

呼应着山野间蓬勃的绿色

1

我到的时候,袁自新刚刚过了49岁生日。

一路向东,太阳很好,虽是初冬,但并不肃杀,大别山群峰耸列,给人一种庄严感。门前村是南溪镇的东大门,合武高速南溪道口下来的第一村。丁青路穿越而过,高速下道口与丁青路相连,交通极为便利。门前村下辖35个村民组,910户人家,人口3599人。虽人口密集,但土地资源丰富,行政基础很好,有党员62人。

门前是省、市美好乡村建设重点村,村民住房沿道路两侧分布,以主干线为主轴渐次铺开,中心村有一条新修的循环路。山区村落的层次感都很强,错落有致。全村总面积22081亩,其中山场面积18552亩,山林面积1542亩。只有很少的田地,仅1987亩。

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于茶叶、蚕桑、天麻、灵芝、菌菇等。早在2014年,这个村的人均收入就达到了6200元,不属于贫困村,袁自新家的情况比较特殊,是“因学致贫”。

中国人的传统,是“过九不过十”,因此袁自新过的,是50岁的整生日。不过,生日那天,他仍然在山上干活,给母亲买了一件新衣服,算是给自己过生日了。

袁自新的生日,袁自新自己不重视,相反他的两个女儿却要郑重其事得多。袁自新的大女儿在巢湖学院上学,最初读的是大专,后来经过考试,在安徽职业学院升了本科,现在是本科生。“她要强嘛,非要往上考!”袁自新的口气明显带有炫耀,“她要上,就给她上!能上到什么时候,就上到什么时候!”

他这是有点赌气,农村里不怎么主张女孩子读书。

“一个小丫头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到时候,还不是该嫁就嫁了!”这是村里人背后议论的话。袁自新的两个女儿,光读书一年最少也要花上三四万。按照村里人的说法,你是俩闺女,又不是俩儿子,花再多的钱,也是给婆家花,值不值得?

说这话,也是笑话他没有儿子,就这一点,让袁自新受不了。没儿怎么了?没儿我日子也照样过,而且还要过得比别人好!他一门心思培养两个女儿,不管别人背后说什么。他的小女儿在南溪中学读高二,很快就要高考了。别看就在家门口上高中,一个月也要千把块钱生活费。成绩嘛,不算多突出,年级第17名。有时候发挥好了,也能冲到前几名,就看她这一年,自己怎么努力了。

说起两个女儿,袁自新很是骄傲。

这样一来,袁自新的生活水平就给拉下来了。他自己的身体也不好,有很严重的胃病,整天吃药。在城里搞装修时,胳臂受过伤,不太能干重活。“我是把她们当儿子养的,我养女一样防老!”

一直到今天,农村里“养儿防老”的传统观念还很重,对培养女孩子读书,说三道四的比较多。袁家的大女儿,一个本科念下来,又要多花个两三万,但政府提供“雨露”计划,中专大专都享受政策,大专3年,每年资助3000元,还有8000元免息的助学贷款;小女儿读高中的学费,一年1700元是全免的,政府还给3000元的助学补助,“不然,光是我个人,我这个家庭怎么也负担不了!”

袁自新生日,俩女儿一个送了新款的真皮钱包,一个送了一个漂亮的水杯。虽然花的都是自己给的钱,但老袁还是很高兴,怎么说,这也是女儿的心意嘛。将来她们读出来了,有知识,有能力,才能走出大山。我们老两口,还愁没有幸福的晚年吗?就这么絮絮叨叨,慢条斯理地说给我听,他脸上始终带着笑。“习近平总书记说,扶贫不光要扶志,还要扶智。给她们学知识,长智慧,女儿一样有出息嘛!”

袁自新的媳妇,正在门外的空场上晾晒四季青,准备腌咸菜。边上还有几大竹匾萝卜干,在太阳底下晾着。袁家的房子是自己装修的,大理石地面很漂亮,金红双开防盗门,屋里屋外都很堂皇,所以一開始对于乐会玲把我带到他家,心里很是疑惑。乐会玲是金寨县林业局党组成员、纪委书记,2017年5月任门前村驻村扶贫工作队队长。“住房和医疗问题都解决了,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乐会玲说。在村子里,袁自新的公益岗是油茶管理员,一个月有500元的岗位补助。

袁家大女儿“十一”长假期间回来过,专门来给他送生日礼物。小女儿平时不回来,一月回来一次。正是高考冲刺阶段,她已经想好了,报考医学院,或者是读师范,将来当老师。

袁家的门前有很多绿色植物,呼应着山野间蓬勃的绿色。

2

58岁的周世来,2018年脱贫,也住在这一排。

周世来一家,是从山坳里的柳湾搬出来的。原先6间歪歪倒倒的老房子,土墙土瓦,还是1984年盖的,刮风下雨,就担心房顶塌下来。现在多好啊,住着二层小楼,4口人130多平方米。不是政策好,咱一个老农民,能住上这样的好房子吗?

周家的门前,也有一大蓬菊花,金灿灿的,很是惹眼。

周世来的儿子在上海打工,丫头已经出嫁了,嫁在本县双河镇。

“中堂亮堂?中堂当然要亮堂了,不光要亮堂,还要漂亮。我儿子还没结婚呢!”

周世来家的中堂,确实很漂亮,给人富丽亮堂的感觉。不过住这一排的贫困户,家家户户都这样,也不稀罕。周世来的老母亲早几年患了阿尔茨海默症,多亏媳妇孝顺勤勉,头上脚上,衣裳茶饭,收拾得齐齐整整,伺候得周周到到,所以在“好媳妇”评比中,她的积分是满分100分。村里人说,长年累月,你什么时候进这家子的门,都看到媳妇对婆婆满脸的笑容。

周世来的责任田,还在早先的山里头,离中心村几里地。也无非是种点稻子、油菜、花生和玉米。原先也喂了几口猪,后来都杀了,不是闹猪瘟嘛,全村剩下不到100口猪,都是“猪坚强”,不坚强活不下来。喂,当然还要再喂!但现在还不行,猪苗太贵了,24块钱一斤,一口一般是100斤左右,成本太大了,工作队现在也不鼓励村民去买猪苗,有风险。

周世来的老母亲,是2010年得的阿尔茨海默症。怎么知道的呢?工作队的乐队长来找她孙子,老母亲迎上来说:“啊,啊!你是来喊我兄弟啊?”对着孙子喊兄弟,差了两辈,这才知道得了病。不过也就头脑不清楚,其他各方面都还好,今年82岁了,能吃能睡。

周家的金红大门尤其排场,不是双开,而是四开,光这一个门,花了8000多块。周世来的儿子在外面搞装修,一年除掉吃喝,能拿回来几万块钱。周世来自己在村里有公益岗位,是护林员,一月500元。每年从10月1号开始封山,到4月30号结束,这期间他每天巡山,防止滥砍滥伐。防火期过去以后,是每月5天巡山。

因为母亲的病,两口子都不能出去打工。听见老母亲哼哼的声音,周世来妻子手抓一把芹菜,满脸带笑地从厨房跑出来,跑进婆婆的房间。

隔周家不远,住着汪光平一家。61岁的汪光平,2019年脱贫。

这一连排三户人家,都挂着鲜艳的红灯笼,一问才知道,是刚刚搬新家。

汪光平是2018年新进的贫困户,是因病致贫。他得的是食道癌,到合肥化疗,花了十五六万,原先还不错的家境,一下子掉到了贫困线。申请了贫困户后,享受健康扶贫政策,医药费差不多都报了,个人只花很少的一点钱。他家又享受易地搬迁政策,搬进了中心村为贫困户建的新楼房。他原先住在老湾,几里之外的大山里,预制板的顶,土坯墙,1993年盖的3间小平房,漏风漏雨。俩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大儿子在建筑工地轧钢筋,小儿子在常州开美容美发店。有第三辈人了,两个孙子,一个孙女。

身体不好,也不能干什么,村里照顾一个辅助性公益岗位。平日里总得吃药,不是贫困户时,医药费在“新农合”里报,报销的比例比较小,是贫困户以后,医疗费就几乎全报了。说着,他进里屋拿出扶贫档案,把报销细目一条一条指给我看。

3

乐会玲坚持要带我去村里的农民文化乐园看一看。

50岁的乐会玲,看上去可真不像50岁。格子呢的红夹克,牛仔裤,短到几乎如男生一样的短发,十分干练。一家三口人,两人在上海:丈夫是医生,辞职去了上海,受聘于一家私立医院;女儿从英国留学回来后,入职上海新东方,忙得很,几乎不回金寨来。她人喜俏,在村里的人缘很好,一路走过来,不断有村民迎上来,亲热地打招呼,或是拉住她的手,不松开。她一路走,一路和我发愁:有一户人家,6口人,6个精神残疾。两个孙子一个13岁,一个8岁,虽说都送到残校去了,但以后怎么办呢?

这样的家庭,只能依靠政府托底。

据乐会玲介绍,门前村的农民文化乐园,是安徽省首个农民文化乐园,2013年由时任省委宣传部部长曹征海主持建设,2014年1月10日正式开园。建成的农民文化乐园内设图书馆、小广场、小舞台等,可供村民们学习文化知识,开展文化娱乐活动,大厅则供村民们举办婚礼,倡导移风易俗,打造乡村良好和谐的民俗与乡风。解读中央的乡村振兴战略,首先需要深刻领会为什么要用“乡村”的概念替代“农村”的概念,这是把“乡村”看成独立的社会、文化单元,在一个更高更长远的层面上,实现中国乡村的全面发展、融合发展,使乡村现代化融入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这个战略的提出,昭示了乡村新文明时代的到来。

经过40年的改革开放,我国经济社会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然而农村仍然是中国现代化发展的短板,尤其是在文化方面。所以,乡村振兴战略提出的“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内涵中,“乡风文明”不是为经济振兴助力的次要方面,而是乡村建设的初心和方向,是以乡村的历史地理和乡土文化,来重建乡村的未来。所以我们不能把乡村文化建设简单地看作是一种硬件投入,而应该上升到情感和精神的层面。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深刻领会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让人们记住乡愁”,以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

按照“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總体要求,乡村振兴战略要让农业成为有奔头的产业,让农民成为有吸引力的职业,让农村成为安居乐业的美丽家园。门前村农民文化乐园原址,为村里的周家老屋,又称周氏公堂,相传建于明末清初,是当地大户周氏举行祭祀和宗族议事的地方。2014年,在保留周家老屋原貌的基础上,按照“一场、两堂、三室、四墙”的建设要求,一座包含广场、舞台、礼堂、图书馆、活动室等设施的门前村农民文化乐园向广大村民开放。从“一日三餐,麻将掼蛋”,到“吃饱三顿饭,就到乐园转”,文化乐园给村民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变化。门前村总人口近4000人,以前每到农闲时节,或是过年过节,村民们闲来无事就聚在一起打麻将赌博。现在好了,文化乐园里可以上网,可以听讲座,可以读书,还可以下棋、健身、跳广场舞。

顺着穿越门前村的省道,来到村民张家良的家。44岁的张家良正在干活,大冬天里,热得满头大汗。张家良2017年脱贫,按照乐会玲的说法,他这个人“特别勤力,特别能干,特别爱学习!”他老婆去县里的电商培训班学习去了,就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忙活。前些年父母都有病,父亲胃癌,母亲高血压后遗症,半身不遂。他自己也是腰肌劳损,所以说话的时候,他会时不时挺一挺自己的腰。

张家良是2015年建档立卡的贫困户,那一年也不知怎么了,不是他自己病了,就是他老婆病了,不是老母亲住院,就是老父亲住院。基本上,两位老人总有一个在梅山医院里住着。二位老人相继去世,相差不到100天,一个是201 5年6月11日,一个2015年8月23日。他记得当时把老母亲拉到梅山医院,还没等到做手术,第二天就过世了。如果不是建档立卡,享受贫困户政策,光是两位老人的医药费这一项,就把一个家给拖垮了。

张家良的一儿一女,都在上高中,他们夫妻俩在家搞养殖,有各种针对贫困户的奖励政策。他是产业带头人,主要是养猪。今年刚一有风声,他就抢在猪瘟之前杀了20多头猪,损失相对比较小。网上一发布,都是电商过来买,通过物联网,生产、加工、出售,一条龙。后来,无公害处理了16头猪,保险公司赔付了3856元,无公害处理的16头,政府也有补贴,很快钱就要到位了。

最多时张家良养了300多只土鸡,100多只鹅。前一阵子闹鸡瘟,把他吓得不轻,还好,连着喂了两个晚上的药,现在都好了。他家的山芋粉丝很有名,挖、洗、切、晒、制粉,全程直播,在网络上可火了。历史上,“门前粉丝”就非常有名,主要是原料好。再过一个月,村里家家户户都要制作粉丝,到晚上人欢狗叫,灯火通明,可热闹了。粉丝要晚上捞,晚上气温低,捞粉丝对气温和技术的要求都很高。

本来张家良今年是想冲击年收入30万元的,受猪瘟疫情的影响,可能有点达不到。他现在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养鸡方面。县里正好在办这方面的培训班,所以就赶紧让老婆过去了。他家的鸡和鹅,都养在柒山的老屋,门前晾晒着腌制的猪耳朵、猪脸子、风鸡、腊鹅,明天就有山外过来的客商上门来收购腌腊成货。

他们世代居住在

丰饶的史河与西淠河两岸

为了下游几千万亩土地的丰收

和几百万平原人的富足

他们奉献出山场、田地和全部的家园

1

暴雨如注。

经合六叶高速转沪蓉高速,从合肥一路过来,发现车辆明显多了起来。高速两侧的大别山脉青翠欲滴,大疫过后,一切都在恢复正常。

从高速口下来,进入金寨县江店新城区时,雨停了。

辗转前往老城厢,去寻找汪光联老县长。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老县长就已退休,但据“库区办”的人说,他在任时负责库区移民工作,比较了解库区移民的情况。江店新区在老县城的东面,史河的下游,宽阔的新区大道蔷薇纷披,越往上走,越能感到老城厢的喧嚷。

大雨过后,江山如洗,城乡安详。

辗转到一条深巷里,终于找到了老县长的家。但他并不知道多少关于库区移民的情况,他说他仅仅是为“库区志”写了序,因为他是在任的县长。那么该去找谁呢?我很茫然,他也很茫然。从1954年3月,梅山水库动工到今天,已经过去了60多年,书记、县长、库办主任,不知换了多少届,有的死了,有的退了,有的调整了岗位,现在“移民局”里的小青年,有谁还知道几十年前的事情?站在老城区喧嚷的街市上,我一时没有了方向。而且“库区志”最终也没能付印,最初的文稿在谁的手里,也没有人知道。

过往的一切:艰辛、困苦、奋斗与奉献,都已经远去了。覆盖其上的,是今日的富足与繁华。

那么就去青山吧,去金寨县最大的移民镇青山镇,进行实地的采访和考察。朱冲、牛冲、马冲、面冲、龚冲、檀冲、元冲、张冲、陈冲……一路往东南方向,渐渐来到响洪甸水库的上游。大别山区以“冲”为名的村落很多,“冲”为两山之间的狭小盆地。青山是新中国建立后,新建的一个高寒山区镇,前身是久负盛名的皖西古镇流波镇。1957年响洪甸水库建成,流波镇被淹没。大多数居民迁移到了青山一带,随后建立了青山镇。这里地处大别山腹地的峡谷地带,皖山三省山脉的金界岭支脉,地势呈西南高东北低,境内多川谷深壑,总体上是两山夹一河的形势。两山为莲花山和抱儿山,一河为西淠河,所以一路上,不时有流水滔滔。在没有建镇之前,此地名为“崩山嘴”,因处在桐柏一磨子潭断裂带上,山体绝大部分属于岩浆岩,雨季常有山体崩塌坠落。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当地创办公立小学时,学校认为“崩山”二字不妥,改为“青山”,一直沿用到今天。

由镇里分管扶贫工作的书记黄文新带路,我们来到老支书江贤华的家。

1987年出生的黄文新,安徽农业大学法学专业毕业,和我印象中的乡镇干部相比,实在是太年轻了。据他说,抓扶贫的干部中还有比他更年轻的。这很让我吃惊。知道我们要来,江贤华早早就等在了大门口。他门前有一大片竹林,起风的时候,涌起层层绿浪。自张冲大桥顺流而上,西淠河南岸,号称“竹影南山”,从南山、海塘、陈岭、早尖、观堂到许冲,600多公顷的竹海连成一片,碧波荡漾,绿涛汹涌,声势甚是浩大。

江贤华头戴鸭舌帽,身穿中山装,虽说已经69岁,但看上去很挺拔。他1995年担任海莲村书记,2004年退休,但依然热心村里的工作。2008年并村时,海莲村并入了尧塘村,原先的村子,1500多口人,有700多入是水库移民,是全镇最大的移民村。

江贤华介绍,响洪甸水库淹没面积最大的村子,就是海莲村。原先的海莲村,下辖张冲、河口、迎丰、下庄、李坪、西坪、牌坊、寿湾、小院、双桥、大湾等十多个自然村,建水库淹没了1000多亩土地。山区的可耕地不能和平原相比,1000多亩已是一个非常大的数字。但国家最终并没有给予赔偿,因为原定的蓄水位高度为105米,在这个范围内才能获得土地赔偿,而海莲村的高度在133米。

响洪甸水库的实际蓄水位,是132.7米。

金寨县1955到1957年间建成的梅山、响洪甸两大水库,是淠史杭工程的主要构成部分。响洪甸水库坐落在青山区内,淠河水系137.5米以下22个乡镇81平方公里,全部成为淹没区。根据省委“就近迁移”的原则,库区移民基本安置在库区周围,形成了响洪甸、鲜花岭、青山等新的集镇。

1955-1956年开始动员,选择在青山、马冲一带建青山镇,安置流波区移民。江贤华隐约记得,是1956年开始蓄的水。当时他才几岁,模糊的印象中,家家户户都人心惶惶,忙着收拾东西,准备往更高处迁移。他外婆家在黄家楼,比他家更早淹没,东西搬不走,就放在他家的院子里,任凭日晒雨淋。都是一棵草一根棒,辛辛苦苦攒下的,现在都扔下了。带不走,也带不动,山太高,路太远,水太激。更大的问题是,这么拖儿带女,跋山涉水,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落下户来。这么多的坛坛罐罐,路上怎么带呢?

但也没什么怨言,老百姓相信政府,相信政府修水库是为更多的老百姓谋福利。1956年,县里组建了80多人的两库移民工作队,六安地委分配过来60多人,地方上又聘用了60多名移民积极分子,将队伍扩充到220多人。队员们自带行李,吃住在移民区,翻山越岭,挨家挨户做艰苦细致的思想动员工作。队员们都以身作则,先动员自己的亲友们带头搬迁。他们反复向群众宣传“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重大意义,细算水库建成后的经济账,鼓励移民支持社会主义建设。当时正值全县农村合作化高潮期间,大气候对移民动员十分有利。但毕竟是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上了年纪的老人,尤其故土难离。关山乡有一位老人就说:“水從前门来,我从后门走。水走我回头。”死活不愿搬离。

江贤华现在住的地方,就是蓄水以后,从低水位搬上来的,高度超过了133米。

江贤华的儿子在北京打工,媳妇和孙子也都生活在那里。女儿在无锡打工,谈好了对象,是无锡当地人,还没有结婚。“日子很安逸。”江贤华笑着说,“移民补贴也有了。不过,有没有的,也没啥要紧。”

从2006年7月开始,国家对梅山水库、响洪甸水库、淠史杭水利枢纽工程、青山电站、流波电站、响洪甸抽水蓄能电站等水利工程形成的农业户口移民,每人一个月补贴50元,一年600元,年限为20年。享受移民直补资金的依据,是移民局最早的档案材料。

“这个钱,放在从前算个钱,放到现在,也不算什么了!”江贤华笑着说,“现在只要伸伸手,一天挣的,也不止50块钱!”

2

69岁的赵敦华,1986年任传丰村书记,1993年退休。传丰是个小村,2008年并入汤店村。

他家是当地的老住户,从老辈起就在这里生活。记得那是个傍晚,他正趴在小案板上吃饭,就看见一个大男人挑着两个大箩筐过来了,里头坐着俩小孩。他就跟在大人身后,跑出去看。这时男人已经把箩筐放下来了。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围上去一大群人,很多人端着碗。箩筐里的俩小孩扎煞着两手,看样子是想要吃的。身后跟上来的六七个小孩,大的有十来岁,小的才三四岁,全都眼巴巴的,看着人家吃饭。

赵敦华的奶奶看孩子们可怜,就转身进了锅屋,现煮了一锅饭。

挑箩筐的男人名叫王成武,箩筐里坐着的俩小孩,其中一个是王立祥,看样子才1岁多点。大一点的几个孩子,王立朝他们,就都跟在父亲的后面自己走,从麻埠街一步一步走上来。放下碗,王成武对赵家的老人说:“奶奶,您这是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啊!你老人家能不能和队里说一说,让我们一家在这里落下脚来?”

实在是不想走了,也走不动了,麻埠街离这里30多公里,他们就这样挑着孩子,一路走一路看,打算走到哪儿算哪儿。但走到哪儿才算个头呢?感受到赵家奶奶的仁义,王成武就不想再走了,央告着想留下来。

留下来后,生产队出面给他家搭了一间竹棚,让他们暂时住了下来。当时这一片属于长岭生产队,原有9户人家,却接纳了8户移民落户。本来山场就少,穷得很,生产队又把山场划走了一大块,分给移民户,山场、田土都和老住户一样,这样老住户们就有些意见。尤其是发放移民补贴以后,没享受政策的老住户们意见更大了。不过,现在这个政策已经快结束了,这点点钱放现在也无所谓了。当然,最重要的是,经济发展了,挣钱容易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谁还在乎这点补贴。

“放在早些年,一月50元补贴,那可是笔大钱!”

现在,老住户和水库移民早已融为一体,打成一片。

赵敦华的妻子胡体华,是麻埠街过来的移民,在没被淹没之前,那里是大别山的经济重镇,茶麻交易中心,生活比青山要富裕些。当时胡体华全家10口人,老兄弟3个还没有分家,一起落户在了刘湾生产队。在高高的山头上,盖了一排茅草屋遮风挡雨,全家开荒种地,解决吃饭问题。6个孩子中,胡体华是老大,晚上睡觉,先要数一数底下的弟弟妹妹,看是不是全都回来了,少没少人。1979年和赵敦华结婚时,她家的生活还很困难。现在胡体华的4个弟弟,2个是中学老师,一个从部队正团职转业回来,过得都很安逸。

赵敦华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无锡打工。大儿子在合资企业的汽车配件厂,小儿子名下有两台挖掘机,自己接工程,底下有3个孙子,大孙子已经14岁了。家家都有房有车,说回来就回来了,早上出发,5个小时到家,正赶上吃中饭。赵敦华很满足。

当年落户的王成武一家,如今也都开枝散叶,单门立户。我们找到王家大儿子王立朝家时,73岁的王立朝正坐在自家楼前喝茶。楼是2008年盖的,上下两层200多平方米,楼前是宽敞的庭院,水泥铺的地面。

41岁的村民委员会主任代勇,是士官复员,2013年回到大别山。他1997年底入伍到武警部队,到了部队一看,发现驻地营房的宣传栏上,有梅山水库、响洪甸水库、佛子岭水库的大幅照片。他当时就给惊呆了,一问才知道,部队的前身曾经是治淮水利一师。当时部队已经到鸭绿江边上了,正准备过江,突然接到命令,又给拉了回来。先到的佛子岭,后到了响洪甸。当地很多老百姓投入到水利师的治淮工程之中,后来就跟着部队走,一走很多年,再没回来。他们没有军籍,属于部队的工勤人员。所以安徽芜湖的抽水站建设、天堂寨受灾等等,部队都会派官兵过来支援,和安徽有着很深的渊源。他们二总队的总队长,是安徽寿县人,所以部队的工勤人员90%是安徽人。这些人虽然没有军籍,但他们的子女可以考军校,享受和军人一样的待遇。

当年修建两大水库,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啊,又有多少人的日子,和水库紧密相连。

3

前面已经说过,为了根治淮河,变水患为水利,从1954年起,国家相继在金寨县境内,史河和西淠河上游兴建了梅山、响洪甸两大水库,金家寨、麻埠、流波三大皖西名镇先后被淹没。

金家寨位于史河上游的张公山下,周围山高岭峻,关寨环列,为大别山军事要冲。相传古名“金钗镇”,建于唐末宋初,因山高林密,常为起义军据为寨堡;又因为金氏族居之所,被称为“金家寨”,建县后称“金寨镇”。

金寨镇濒临史河东岸,以狮子口岭头为界,分上下码头,两个街区,3000多人口。抗战时期,安徽省政府黨政机构迁驻金寨镇,人口曾高达8万,并修建了一个简易机场。成为临时省会后,各派政治力量汇集于此,中共安徽省工委即鄂豫皖区党委、立煌中心县委、立煌市委、新四军办事处以及安徽省动员委员会等进步组织,也都设在这里,形成错综复杂的斗争局面。金寨镇的传统商业,以经营木、竹、茶、麻、生丝、桐油、生漆、皮油、山纸、土布、雨伞等为主,食盐、食糖、肥皂、火柴等工业品,则是用排筏从史河运进来。1954年为修水库金寨镇淹没,县城迁往梅山。

与金寨镇相比,麻埠镇的商业更为繁华。麻埠镇位于金寨县东北隅,濒临淠河,与六安、霍山两县接壤。因地处大别山余脉的低山丘陵地带,交通便利,成为皖西山区一个重要的茶麻商埠。清代六安州同万年纯,曾有登鲜花岭赞麻埠诗:

乍登分水岭,望眼划然醒。

路踏蜈蚣甲,人通百十丁。

水流花出洞,云散石呈形。

麻埠知何处,深林露金瓯。

在未被淹没之前,麻埠镇内有北大街、中大街、南大街三条主要街道,另有顺河街、新街、西门街等商业小街。淠河由镇南逶迤东去,河上常年有24对竹排运输货物。

麻埠曾是中共皖西北特(道)委驻地,1931年前后,这里是苏维埃中心区,设有保卫局、苏维埃银行、修械所及造币厂,还有模范小学和列宁小学。

现在,所有的烟火和人家,所有的喧嚣与繁华,所有的商铺和街市,全都淹没在了水下。

4

两库淹没的区域,历史上均为金寨县的富庶之乡,而“三镇”则是金寨县经济命脉之所在,商业兴盛,物产丰隆。两库建成,按照设计洪水位,共淹没了168.7平方公里的土地。

根据1954年区、镇、乡建制,金寨县淹没区涉及3镇47乡,全赔水位淹没面积104.74平方公里:梅山水库123.9米,相应面积55.34平方公里;响洪甸水库119.2米,相应面积49.4平方公里。而历年来最高水位实际淹没面积,高达142.2平方公里:梅山水库133.35米,相应面积74平方公里;响洪甸水库130.9米,相应面积68.2平方公里。搬迁群众20759户共9231 5人,机关2234人,合计94549人。淹没田地9万余亩,山场15万余亩,河流道路1.4万余亩,房屋5.4万余间,坟墓17万座。库区范围涉及全县7区1镇58乡79村,另有霍山县石家河乡一带地段,也在淹没区中。

这是金寨人民的巨大奉献,伟大牺牲!

数字是枯燥的,数字更冰冷。在这些冰冷枯燥的数字之下,有无数个村庄、无数人的家园、无数亩庄稼、无数的鸡鸭牛羊,都不复存在了。梅山水库设计洪水位139.17米高程以下,那些曾经人气喧腾的乡镇,全都从地面上消失,消失于碧波荡漾,深不见底的库水之下。

早先的金寨镇老街区,沿史河傍山而建,船舶可直放三河尖而入淮河。三河尖在河南的固始县,因是在史河与灌河的入淮口,地处三河之间,所以名为“三河尖”。写治淮的时候,我曾几次前往那里。秋天,车行在淮河的滩地上,大叶杨呈现出一种透明的金黄,田野里稻子一片连着一片,很奢侈地一直铺陈到天边。满眼都是金黄,满眼都是秋色,满眼都是等待收获的庄稼,和一望无际的田野。我们的车子在河坝上停下来,蹬着没膝的蒿草,可以一直走到河边。三河尖是淮河上游海拔最低处,也是河南省海拔最低点,仅23米。秋草已经衰白了,红蓼却红得鲜艳。一块界碑,静静地在草丛中站立,提醒人们,这里是安徽、河南两省分界。

5

一个人坐在宾馆的房间,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蔓延在大别山的春夜里。在灯下打开辗转拿到的“库区志”打印稿,我开始摘录下一串串数字。透过这些冰冷的数字,我触摸到了岁月深处,触摸到那逝去的人和事,有一种难言的感动和苦涩。

梅山水库和响洪甸水库,是淠史杭工程的重要构成部分。响洪甸水库建成之前,流域降雨极易造成淠河及淮河流域的旱涝灾害:有雨即涝,无雨即旱,水来成河,水去成滩。据1949年前500年的统计数字,淠河流域共发生涝灾185起,旱灾190起,发生水涝灾害的年景占五分之四。1950年7月,淠水泛滥,豫皖两省淹没土地4000多万亩,受灾人口1300多万人。1991年淮河流域特大洪水,响洪甸水库流域仅6月30日至7月11日,平均降雨量即达894毫米,最大入库洪峰流量4970立方米/秒。来水10.67亿立方米,被响洪甸水库全部拦蓄。2003年淮河流域特大洪水,7月4日夜暴雨,最大入库流量3140立方米/秒;7月8日7时至7月11日19时,流域连降大到暴雨,最大入库洪峰流量高达5072立方米/秒;7月5日和7月8日两次洪水过程,响洪甸水库分别拦蓄洪水0.86亿立方米和4.5亿立方米,总量达575.43亿立方米,两次分别削减洪峰93.4%和83.4%。

知道这些数字意味着什么吗?

很多人不知道。

淠史杭灌区,是新中国成立后兴建的全国最大灌区,它的有效灌溉面积是1000万亩,和伟大的都江堰水利工程等同。淠史杭庞大的工程构架,跨越在岗峦起伏的安徽、河南两省的丘陵之上,横跨长江、淮河两大流域,覆盖面积为14000多平方公里,担负着皖豫两省14个县(区)的农业、工业和居民生活供水,惠及区域人口2000多万人。

淠史杭工程宏伟的灌溉体系,把昔日赤地千里的贫瘠土地,变成千里沃野的“江淮大粮仓”,把流域数不清的城镇和村庄,变得生态宜居,生机勃勃。

而库区移民自己,却成为一个新的贫困群体。

6

进入日趋衰落的流波老街,已是夕阳西下时分。20世纪50年代的老建筑,让人很容易有一种怀旧的情绪。

几十年的时光匆匆而过,当年的流波新街,成了今日的老街。年轻人都走了,奔向山外,奔向江浙,奔向沿海。只留下一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和几间老店铺。

小街南北走向,当年叫“青山小街”,如今竖着“流波路”的标牌。跟在老书记余嗣松的身后,边走边听他和夏从芳、江显香几位老人的讲解:这是老车站,这是老篾器厂,这是老铁业社,这是木器厂、豆制品社、挂面店、粮站、生资门市部、理发店……都是一些老铺面,八开张的门板,早已褪尽了颜色,一副阅尽沧桑的样子。原先说到金寨七区一镇,除了梅山就是青山,是因为从流波老街上整体搬迁过来的人,文化水平高一些、家庭生活富裕一些、衣着穿戴整齐一些。所以青山镇流波街在历史上曾经非常的繁荣。我进到老篾器社去看了看,进深很深,总有百米左右,光线很暗,没有一个人。深阔的车间里,摆满了新式和欧式的家具,老人们也说不清承包给谁了,具体什么人在经营。据说当年最兴盛时,篾器社有50多名工人,生产各种竹木篾器,源源不断地销往大山之外,是当地最知名最红火的企业。

走到一家理发店门口,我停了下来。

店里站着一位50多岁的妇女,衣着光鲜。50多岁在這条街上,已经算是年轻人了,所以很显眼。她正手拿剪刀,在给人理发,见我走进去,就停了下来。这是间老理发铺,一直由她父亲料理,最多时,店里有6位剃头师傅。前些年老父亲的年纪大了,实在干不动了,才交到了她的手里。

“哎呀,不都是老住户嘛!”她嘻嘻哈哈,大声说着话,“总得有地方剃个头理个发吧?总不能因为他们老了,就让他们蓬头垢面吧?”她自我介绍,名叫彭艳,1968年出生,人很喜俏,很活络,很喜欢说话。接着她又自说自话,把81岁的老父亲彭宗玉扶了出来。老人很高大,和女儿的口若悬河不同,老人基本上一言不发。据彭艳说,她弟弟25岁那年,意外去世了,死时还没有结婚,父亲从那以后,就开始沉默寡言。父亲总有20多年不干这个理发店了,一直是自己在干,舍不得老邻居、老顾客,再说也得有个说话的地方,让老邻居们聚一聚。说着,她自己先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果然,老街上的老住户很快就都聚了过来,其中一位名叫杜殿英的老人,看上去气质出众,很祥和,很优雅。移民时她已经十多岁了,父母在老流波街上打糍粑,上来以后也是打糍粑。他们把“移民迁居”叫作“上来”,是因为这里比原先的居住地海拔要高。后来公私合营,就归了餐饮服务社,大集体身份。她母亲一辈子生了9个孩子,成人的就3个,一兄一姐,杜殿英是老九。儿子在县医院CT室工作,也退休了,一个孙女在合肥,她和老伴仍然住在老地方。没什么可褒贬的,就是二女儿40多了,一直也没嫁人,是她的一块心病。

青山的集镇建设,历经了几个阶段。最初是1957年,青山小街初建。原址上都是一些乱坟荒冢,狐兔出没其间。就几家零散住房,分布在荒坡上,上端马郎冲口,下端双塘田头,前为西淠河,后靠小孤山,面积为2.5平方公里左右。麻埠、流波两镇的商业和事业单位以及吃商品粮的居民过来后,青山小街在移民工作队的指导下匆忙开工建设。当时条件艰苦,时间紧迫,一无正规设计图纸,二无施工机械,只能随坡就弯,依山而建,形成一条弯月形小街。小街总长440米,分东街、中街和西街:东街有小吃部、竹器社、木器社、铁业社;中街有银行、税务所、邮电局、供销社和菜市场,是青山的商业中心;西街是药店、照相馆、香坊和旅店。区公所、公社、粮站、小学校位于弯月形的正中,采购站、食品站建于河边,医院位于西街出口,是一个大四合院。街道两边是从流波运上来的石条铺成。今天这些石条还在,都已凹凸不平。

青山小街当时的人口约为5000人,是金寨县第二大镇,所以说除了县城梅山,就是青山。1971年,梅山一长岭关公路开通,青山的集镇开始沿公路发展。1990年,开始加速城镇建设,西起迎水寺,东至八冲口,多个单位和商贸体在公路沿线落户,组成了新街。2003年青山聘请合肥工业大学建筑设计院,对未来20年进行了总体规划;2012年青山镇政府确定开发汪院新区,到2017年,青山镇的建设规划初步实现,城区面积达3.52平方公里,中心路和环城路里程近10公里,4座跨河大桥、1个公交车站、5个居民小区、350多家商贸企业。汪院新区的规划建设,彻底改变了青山的面貌。徐院、汇金湾、汪院、尧塘大桥的建成,使淠河两岸形成整体。政府大楼、广场、中小学校区、滨河、汇金、太冲居民小区,展现了现代化集镇的风采。

青山老街是1957年响洪甸水库移民新建的农村集镇,建房木料都是拆除流波镇旧房屋的再利用。当时都是依料而建,大小不等,难以规划,居住区环境杂乱。时隔60多年,基本已成危房,青山老街棚户区改造迫在眉睫。2016年春,县政府决定对青山老街部分地块棚户区进行改造,改善青山众多棚户区居民的居住条件。青山镇政府于2016年5月10日,成立了以镇党委书记为政委,镇长为组长的征收拆迁工作领导小组,下设征收工作组和附属物调查办公室,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与拆迁户签订协议。通过近两年的艰辛付出,到2017年11月上旬,全镇113户参与棚改的居民都得到了妥善安置:以货币补偿23户,产权置换90户,共分配安置房101套。

20世纪50年代以来,从人民公社到区委、区公所,再到撤区并乡,青山的变化翻天覆地,由一条440米的依山街道发展到近3000米的顺河长街。2016年,青山利用灾后水利薄弱环节建设性治理项目资金6000万元给河道清淤,重建挡墙护岸和护坡,使青山永远消除了水患。西淠河坚固壮观、花木葱茏的河岸,也形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历经变革和动荡,青山依旧不老,青山永远是青山!

临离开时,彭艳追出门外,时髦的衣裙异常光鲜。她说她儿子1994年出生,眼下在广东打工,媳妇已经讲好了,就等着往家娶了。“我老公在合肥打工。我有手艺,我自己能挣钱!”

她爽朗的笑容照亮了身后黯淡的店堂,点燃了老街的黄昏。

责任编辑许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