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春山(三十四)

2020-11-12 14:36王克臣
火花 2020年4期
关键词:双喜顺子小艾

王克臣

献给

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斗英雄董世贵

抗美援朝中全国支前模范高桂珍

高桂珍习惯了,有事就想先找小艾。

其实,小艾在旁人眼里,仅仅是个小丫头片子。

可是,在高桂珍看来,有志不在年高,却把小艾当成了香饽饽。她一面急匆匆地往小艾家里赶,一面想见了小艾该说什么。

走到小艾家门口,刚要推开栅栏门,可巧看见连汤嘴正归置院子,她扶着栅栏门叫道:“大婶,小艾在家吗?”

连汤嘴头也不抬,气昂昂地说:“你也找小艾,他也找小艾,刚把小艾拉走,又来一个找小艾的,我家里就一个小艾,横不能再现养活一个去!”

高桂珍咋也想不到会招出连汤嘴这样一大片闲话来,扭头就走。

突然,连汤嘴急急匆匆撵上来,哈喇流星地说:“啊,是珍子呀,这事闹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我说她姐姐,有事找她?”

高桂珍站定,回过头来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连汤嘴说:“一大早,顺子找她,她没动窝儿。隔不会儿,双喜又找她,跟双喜出去了。老半天了,也不知道上哪儿,干什么去了?唉,这心跟他们操的!”

高桂珍找小艾有正事,哪儿有空听连汤嘴闲聊,说声“我去找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连汤嘴小声嘟囔道:“新社会的年轻人啊,咋都这样!我们年轻时,谁敢跟老人家儿掉脸子?尿不给你踹出来!”

高桂珍一面走,一面想,小艾和双喜会到哪里去呢?她心事重重。有些人当面称赞她“模范”,背地骂她“麻烦”;当面夸她“先进”,背地骂她“现眼”。为此,她也曾叹息,也曾落泪。但只须一会儿,便会烟消云散。她认为,新社会里,新旧思想交替,出现这种现象,实属正常。她这样一想,自我释然。她绕出南坡岗,打算坐在潮白河边,将一双脚泡在水里,把最近村里前前后后的事,好好地想一想。可是,当她抬起头时,惊呆了:小艾和双喜不就在那里吗?她一阵惊喜,匆匆忙忙朝他们跑去。却怎么也想不到,杨来顺也在不远处,缩头探脑地不知在干什么。

小艾眼尖,远远地看见珍子姐,急急忙忙地迎了上去,叫道:“珍子姐!”

高桂珍三步两步撵过来,嘻嘻笑道:“啊呀呀,这么早,你就跟双喜干上了?”

小艾拧了一下头,小声说:“珍子姐,说啥哩?忒牙碜!”

高桂珍笑笑说:“我是说,你一锹,他一镐的,干得挺起劲儿!”

小艾说:“你在村里刚一提出‘增加生产’,我和双喜就相上这块地方了。把这块处女地开垦出来,种上瓜果蔬菜,拿到市上去卖。手里有了钱,再提捐献,腰也就硬了!”

高桂珍不无揶揄地说:“妈吆,连‘处女地’这词儿都会用了!”

小艾说:“还不是跟双喜学的!他整天抱着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没完没了地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呀!”

高桂珍哈哈大笑,说:“你不说双喜总憋在家里看‘小伙夫啃处女’吗!”

小艾说:“那些个,早成旧皇历啦!”

高桂珍说:“双喜咋没话啦,还想‘小伙夫啃处女’呢?”

双喜说:“小艾跟小喜鹊似的,喳,喳喳,谁插得上嘴呀!”

小艾说:“我要是小喜鹊,那你就是花老鸹,各色!”

高桂珍笑笑说:“双喜,你看小艾这张嘴,得有多厉害!”

双喜说:“跟她妈甭找钱!”

小艾生气地说:“咱们这儿闹着玩儿,干嘛提人家大人,讨厌!你爹好,你爹叫了一辈子王发,发了吗?穷得叮当响。忘说了,‘叫花子骨牌噼啪响,柴门陋室滚土炕’,说的是谁家呀?就是你们老王家!”

双喜说:“咋是我们家,那都是老八辈子以前的事了,提那些个陈谷子烂芝麻干啥!”

高桂珍说:“穷,寒碜吗?不寒碜。那都是封建制度造成的。共产党就是依靠穷苦老百姓翻身闹革命的。你们看,那边儿,杨来顺也在开荒,咱们何不跟他一块儿,连成一片,该有多好!”

小艾看看双喜,意在征询他的意见:“双喜,你说,行还是不行?”

双喜说:“行不行都叫你说了,我还说什么!”

高桂珍说:“这里都是河南村的地,咱们都是河南村的人,干嘛非得分你的我的,连成一片,不是更好管理嘛!”

小艾说:“那就听珍子姐的,行吗?”

双喜说:“你们都说行,我还能说什么呢!顺子这小子,心眼多,我怕斗不过他!”

小艾说:“双喜呀,你咋那么小心眼儿呀!”

高桂珍向杨来顺喊道:“杨来顺,过来,姐姐跟你商量个事!”

杨来顺听到珍子姐的喊声,心里当然高兴,巴不得有机会跟小艾搭句话。于是,他答应道:“哎,珍子姐,我这里还有几镐就刨完了。”

小艾高声喊道:“顺子,珍子姐都叫不动你了?不来就甭来了,你刨到明天,也别过来!”

杨来顺一面答应着,一面跑过来说:“珍子姐。”

小艾说:“顺子,你就认得珍子姐,这里还站着俩大活人,你咋就一个也没看见?”

杨来顺说:“我还看见了小艾和双喜两个大活人,行了吧?别看你人小,事可不少!”

高桂珍说:“别闹了,咱们说说正事。”

小艾大声召唤双喜道:“双喜,聋了?快过来,听珍子姐训话。”

双喜急忙跑过来,规规矩矩站在珍子姐的面前。

高桂珍说:“小艾,别瞎说,什么训话,就是跟大家伙商量商量。”

小艾说:“商量个啥,珍子姐的意思我早就明白了。”

双喜说:“明白了你倒是说呀!”

小艾说:“还带催的!珍子姐的意思,是把咱们河南村的青年人组织起来,开垦一片处女地。在这片处女地上,种上瓜果蔬菜,卖了钱,捐国家,买飞机,打美帝。是不是,珍子姐?”

杨来顺听小艾说完,觉得很好,这样天天能见到小艾,甚至还能趁机跟她套套近乎,说几句悄悄话,也未不可?于是,他首先表示同意,他说:“小艾说到我心里去了!”

小艾忙说:“咋是我说到你的心里去了?我只不过说说珍子姐的意思。”

双喜嘻嘻笑道:“怪不得人人都说小艾是机灵鬼儿、透亮杯儿,阎王爷的小外孙儿!”

小艾举起胳膊,使足劲儿擂双喜的后脊梁,厉声说:“该死的,叫你胡说!”

杨来顺看着小艾擂双喜,心里好生羡慕,巴不得小艾那肉乎乎的小锤子,擂在自己的脊背上。

高桂珍说:“说也说了,闹也闹了。这会儿该说点儿正经的了。今儿,咱们这几位正好都在,小艾确实说出了我的意思。我想,把河南村的青年人动员起来,就在这潮白河西岸的沙滩上,开垦出一片荒地来……”

小艾紧接着说:“开垦出一片处女地!”

双喜说:“小艾,别到处显摆,就你知道处女地,把别人都当傻子!”

杨来顺听了,心想借此机会挑拨一下他俩的关系,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似乎有些小题大做,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闹出笑话,不如慢慢再说。于是,便随声附和地说:“我看行!”

双喜见顺子接着小艾的话茬儿响应,稍有不悦。但他怯于小艾的威慑,也实在不敢有些许的造次。

小艾一面铲土,一面哼唱——

雄鸡雄鸡高呀高声叫

叫得太阳红又红

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怎么能躺在炕头上做懒虫

双喜嘻嘻笑道:“谁躺在炕头上做懒虫啦?我比你起得还早呢!”

杨来顺抢过来说:“人家小艾是唱你吗?说你胖,你就喘开了!”顺子不失时机地嘲笑双喜。

高桂珍手指着远方,说:“你们看,又有谁来了?”

小艾、双喜、杨来顺不约而同地朝珍子姐手指的方向看,原来祥林、石头、满囤和一大帮子年轻人,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这里飞奔。

跑在最前面的祥林,气喘吁吁地说:“珍子姐,咋不叫我们,你是不是有偏有向?”

高桂珍笑笑说:“其实,我谁也没叫,不信,你挨帮儿问问小艾、双喜和顺子。都是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

大家聚在一块儿,干什么来了?干活来了,于是,铲土的,刨地的,搂草的,抬筐的,热火朝天。

双喜一面刨地,一面叫嚷:“小艾,再唱几句《兄妹开荒》,给大家助助兴!”

杨来顺说:“双喜,你净叫小艾唱,你咋不唱?”

双喜说:“唱就唱,你以为我不会咋的?”

他刚要直起脖子吼,杨来顺立即说:“就你那破锣嗓子,你把嗓子豁出去了,可我们还要耳朵呢,把大家伙的耳朵震坏了,你赔得起吗?行了,行了,有钱去听梅兰芳,没钱也不听狗汪汪!”

杨来顺的一席话,引来一片快活的笑声。

高桂珍笑笑说:“小艾,你没见,大家伙的情绪多高。要不说,年轻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快活!”

杨来顺说:“年轻人在一起,有共同的话题。有喜欢唱歌的,有喜欢跳舞的,还有喜欢说悄悄话儿的。光说有年轻人,这还不够,还须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双喜听了,嘎嘎地笑。

杨来顺不无揶揄地说:“下雨啦,冒泡啦,倒给王八取笑啦!”

突然,祥林手搭凉棚,眼望远方,小声说:“她来了,没错,就是她!”

高桂珍说:“祥林,你说什么,你在说谁?”

祥林指指远方,说:“珍子姐,你看,那是谁?”

高桂珍一看,是她的小姨。

李兰荣红衣绿裤白草帽,挑着一副担子,袅袅娜娜、颤颤巍巍地走来。

高桂珍见小姨也来参加活动,心里一阵高兴,正要迎上,只见祥林飞奔而去。

祥林跑到李兰荣的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兰荣,我来挑!”

李兰荣不好意思地说:“你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怕人家笑话!”

祥林笑笑说:“啊呀,都啥年代了,时兴婚姻自主。你的外甥女高桂珍,还是全国支前模范呢,人家都不觉着不好意思,到了你这儿,就觉着不好意思了!”说着,用两只手只轻轻一抄,就把李兰荣挑的担子,放到自己的肩膀上。

李兰荣来到大家伙跟前,说:“我得知大家伙来开荒,做几个窝窝头,压压饥儿;烧几碗野菜汤,解解渴儿!”

高桂珍三步两步走到小姨跟前,拉着她的手,亲切地叫道:“小姨!”早已热泪盈眶。

小艾蹦蹦跳跳地来到担子前,揭开屉布,说:“叫我看看!”接着,便大声地唱起来:“一头是米面馍,一头是热米汤……”

双喜走过来说:“小艾,咱们俩唱唱《兄妹开荒》还行。你看,要是祥林跟李兰荣来一段《兄妹开荒》就没法唱了。”

小艾说:“咋呢?”

双喜说:“珍子姐属鸡,李兰荣属猴,别看她是珍子姐的小姨,可她才比珍子姐大一岁。祥林属狗,比珍子姐小一岁。李兰荣比祥林还大两岁,你看这《兄妹开荒》可怎么唱!”

双喜一席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高桂珍笑笑说:“反正亲戚已经做定,唱什么不行?《兄妹开荒》就《兄妹开荒》呗!祥林,你过来。顺子,你先把大镐给祥林。小姨,你还挑上担子,扭一扭,等祥林唱过你接着唱。祥林,你先唱:‘雄鸡雄鸡高呀高声叫……’快唱呀!”

高桂珍讲着话,早笑倒了一片人。

李兰荣说:“珍子,你知道小姨不会唱,还拿小姨当着大伙开涮!”

杨来顺趁机冒坏,故意领头喊道:“小艾,双喜,你们俩给大家演一段秧歌剧《兄妹开荒》,大家说好不好?”

杨来顺的话音刚落,立即引来一片掌声和呼叫声。

“好!”

“妙不妙?”

“妙!”

“双喜和小艾唱一段《兄妹开荒》要不要?”

“要!”

还没等双喜、小艾表态,高桂珍摆动双手,大声说:“双喜,小艾,他们没有做准备,也不要难为他俩,下次,再让他们表演,今儿,天气挺热,再干一会儿,咱们就收工了。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乱糟糟地说:“好,好!”

杨来顺是个有心人,他将这一场景,提炼成一组画面。把珍子姐、小艾、双喜、石头、满囤都画上。祥林扛大镐,白衫青裤蓝包头;李兰荣挑担子,红衣绿裤白草帽,这要画入《谷雨大河图》,色彩丰富不说,既有生活气息,又有时代感,还提升了主题。

高桂珍回到家里,看见妈妈在为爸爸当小工,累得顺脖子流汗。她赶紧抢过妈妈手里的铁锹,给爸爸供泥。当她抬眼看看爸爸时,爸爸也是汗流浃背,脊梁上搭着的手巾,早已经湿漉漉的。她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是,她又没有长四只手,帮得了妈妈,帮不了爸爸。

正在这时,李兰荣挑着空挑子进来了,败兵似的,她把挑子一撂,扁担一扔,进了屋。“扑通”,躺在土炕上,长舒一口气:“妈呀,热死我了!当时,我说甭去,天这么热,谁参加义务劳动,还不知道带水?你们非叫我给他们做窝窝头、烧野菜汤,大老远地送到沙滩儿!”

李兰英洗洗手,走到妹妹跟前说:“早知道会累成这样,就不叫你给他们送了。其实,这里面又没有你什么事,这是咋说的!”

高鹏远从外面走进来,一面洗手洗脸,一面说:“还剩下点儿活,后晌再干吧。这天儿,可真叫热。你信不信,把黄豆放在老爷儿地儿,一会儿就熟了,准能嘎嘣嘎嘣当炒豆吃!”

高桂珍笑笑说:“妈,您听,我爸爸多会说笑话呀!”

高鹏远说:“珍子,不信是吧?你抓几粒黄豆,埋在老爷儿地的沙子堆里试试!”

高桂珍说:“我才不试呢,我伸手一捧沙子,把我的手烫熟了,您好当猪爪啃了,省得买下酒菜呀!”

高鹏远说:“珍子,爸爸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让大家一面节约,一面增产。农民拿什么增产?开荒。在河南村,就不缺荒地。南坡岗,东河滩,到处是荒地,开垦出来,种粮食,种瓜果蔬菜,就能卖钱,捐献给国家。珍子,爹说得对不对?”

高桂珍说:“爹只说对了一半,除了开荒,还要发展家庭副业。您看,咱家不是开头了吗?”

高鹏远说:“呵呵!”

李兰英把端着的棒子面饽饽放在桌子上,说:“瞧这爷儿俩,说得真热闹!”然后,掉脸叫道,“兰荣,吃饭喽!”

李兰荣从吊杆上抻条手巾,擦擦脸,先去盛了一碗野菜汤。

李兰英瞥了妹妹一眼,说:“你瞧瞧,去沙滩送一趟水,就给累成这样子!”

高桂珍说:“等咱们家养上了一群羊,地里长草的时候,就让我小姨,手里举着柳条儿,晃悠着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像割草、晾晒,这些累活,都不让我小姨干。”

李兰荣说:“珍子,那哪儿行呀!让我整天价晃悠着一根柳条儿,就干那么丁点儿活,够饭钱吗?”

高桂珍刚要说什么,忽见妈妈用异样眼神溜她,赶紧转了话题:“爸爸,光咱们家养羊不行。还要帮助成子哥家里养猪,帮助蔡大妈养鸡,帮……”

李兰英说:“还帮谁?再帮杨二嫂、陈快腿、连汤嘴,快说,还有谁?可天底下的人多了,都帮?帮得过来吗?”

高桂珍说:“妈,您咋这样?天下的劳苦大众,都过上好日子,那才是新社会的远大目标!”

高鹏远说:“珍子,这些大道理,先甭给你妈讲。讲,她也不懂,就知道整天价围着锅台转,刷盆掸碗,烧火做饭。也别说,再过些日子,又多了一样活儿,给羊添草,打扫羊圈。你看看,你妈的活儿,无形中又添了这么多!”

高桂珍说:“妈,到时候,可别把您累坏了!”

李兰英说:“你呀,心里只想着捐献,还要妈干什么!”

高鹏远说:“珍子,甭理她。你妈呀,就是这么个人,闲话流星。管丈母娘叫大嫂子,没话搭拉话!”

李兰荣说:“我也不能闲着!”

高桂珍说:“可也别累着!”

全家人都笑了,笑得很开心。

在河南村,家家都把高桂珍作为样子,看她在做什么,家里的大人就叫孩子做什么。这些日子,都叫孩子开荒,种粮种菜种南瓜;家里大人,养猪养羊养鸡鸭。

周边的村子,村村都把河南村当坐标,看河南村在做什么,村里的干部就叫村民干什么。

有心计的双喜,揣个小本子,耳朵上夹支铅笔,抽出闲空,迈开双脚,先是河南村四条大街,来来回回地串,见着熟人,便东家长,李家短,三只蛤模六只眼地聊一通儿。更多的时候,不是闲聊淡扯,他才舍不得那些闲工夫呢!看看东家圈里的猪羊,望望西家院里的鸡鸭,常常在小本子上写几笔。然后,他便去河南村周边的几个村子忙忙活活地转。

塔河,紧靠小中河;临河,邻近月牙河,村民们在河岸挖了养鱼塘,波光粼粼,鱼翔浅底。桃山、龙山、岗山,三山不见山,村民们利用长满荆棘、荒草杂芜的丘陵放牧,骡马成群,遍地牛羊。

被年轻人开垦的处女地,冬瓜藤与南瓜藤缠络着。

顺子说:“冬瓜藤与南瓜藤,都应掐尖儿,只有闷了尖儿,营养集中,才能结出大瓜。”

小艾说:“不行,冬瓜和南瓜,都是有生命的,跟人一样。顺子,你闷瓜藤的尖儿,它会从藤蔓里流出清水,就像人受伤流血,人知道疼,瓜就不知道疼吗?双喜哥,你说是不是?”

双喜听到杨来顺这么说,知道他说得对,这是庄稼人都懂得的道理。本想说,该掐尖儿。可是,顺子却遭到小艾的反对。小艾这丫头谁敢惹?小心眼儿,说一不二。幸亏没有立即表态,要不然,这不是自找往钉子上碰嘛!小艾是他的心上人,非得惹小艾生气?况且,掐尖儿不掐尖儿,究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干嘛放着河水不洗船!于是,抻过杨来顺的胳膊,说:“小艾,顺子不是说给冬瓜、南瓜掐尖儿嘛,咱们先在他的身上试试,甭说割他的头,要他的脑袋,咱就用小刀拉掉他的一根小拇指试试,看他流不流血,知不知道疼!”

杨来顺说:“双喜,你是庄稼人,瓜藤闷尖儿,是谁都知道的,你咋那么亏心!”

小艾说:“你说该闷尖儿,就剁你手指头!”

杨来顺生着闷气,心里说,上哪儿说理去。

南瓜秧子,想爬莴笋秧,就爬莴笋秧;想开几朵花,就开几朵花,都由着南瓜的性子。

冬瓜须子,想缠豆角架,就缠豆角架;高兴结几个瓜,就结几个瓜,全是冬瓜的自由。

至于茄子、辣椒、西红柿之类,可就没那么自由。该摘就摘,该采就采,装进土筐,抬上侉子车,推到大街小巷,任凭人们使劲地吆喝:“新鲜的茄子、辣椒,大个的西红柿喽,不鲜不甜不要钱!”

吆喝声一喊出,必有人前来,经过讨价还价,就丝毫没有你茄子、辣椒、西红柿的自由了。劈叶剥皮有之,粉身碎骨有之,赴汤蹈火亦有之。其实,这些事,传至而今,本无甚新鲜,完全值不得大惊小怪。可到了小艾眼里,便成了大事。是的,每次采摘,小艾总要哭鼻子:“茄子、辣椒、西红柿,原本长得好好的,就这么损害了,卖了,换钱。然后捐献,买飞机大炮机关枪,带到战场上厮杀。哎,这该死的战争!”

这几日,杨来顺没有来被开垦的处女地。在家里睡大觉吗?他可舍不得,他要画一幅《谷雨大河图》,是全河南村人都知道的。节令已近“大暑”,是全年之中最炎热的时令,杨来顺满脸是汗,他在抓紧歇伏的日子,赶快画。他总认为,绘画是艺术,艺术离不开生活,表现生活的艺术作品,必然表达作者的情感。他画这幅《谷雨大河图》,目的很明确:不仅仅为了表达对家乡的热爱,最重要的是表现一种时代精神。他为了突出这种时代精神,屡次三番地修改,反反复复地增加新内容。近些日子,他将河南村年轻人开垦的处女地,也添加到画面上,画得十分精细。还增加了河南村周边的几个村,养牛羊、喂鸡鸭的画面。

这天早晨,太阳刚刚仅有一竿子高,就已经像下了火一样。

高桂珍来到杨二嫂家,恰逢杨二嫂出来担水。她问:“顺子咋不去担水?”

杨二嫂说:“忙,忙,一天到晚忙,睁开俩眼就忙!”

高桂珍伸手就接杨二嫂肩上的扁担,说:“您这么大年纪啦,我来替您挑!找您家顺子,就是想看看他画的画,看看他画到什么程度了,反正我也没有多么大的事,早一会儿晚一会儿,都没多大关系!给我,让我替您去挑水!”

杨二嫂忙说:“我还不老,挑水这活还行。你们年轻人事儿多,你干你的去吧!”

高桂珍说:“好吧!”说完,就往院子里走,一直走进屋里,也听不见顺子的动静,她掀开门帘,看见顺子正在埋头创作。轻轻走到顺子的身后,他仍然没有察觉。高桂珍有心咳嗽一声,又恐怕吓着顺子。她只得轻轻退回到堂屋地,做出刚刚进门的样子,在门帘外叫一声:“杨来顺!”

杨来顺没有应。

高桂珍又叫了一声:“顺子,顺子在家里吗?”

杨来顺抬起头,往外看了一眼,答应道:“谁呀,在家!”

高桂珍装成刚刚进门的样子,问:“干嘛呢,顺子?”

杨来顺像是刚刚从梦里醒过来,说:“我正在加工《谷雨大河图》。”

高桂珍说:“是吗?”

杨来顺说:“珍子姐,这次,我算想通了,创作这幅画,并不是机械模仿《清明上河图》,其实,那幅画也并非只表现世俗,仍然是表达画家的忧国忧民的情怀。我画的《谷雨大河图》,也是表达抗美援朝支援前线的一种情怀。”

高桂珍笑笑说:“一幅图画,也不好写上过多的文字说明,那怎么表现这个思想呢?”

杨来顺说:“鲁迅先生说:‘选材要严,开掘要深’,就看精选了什么材料,开掘到什么思想深度。”

高桂珍笑笑说:“这就是你们艺术家的事,我们老百姓咋会知道。”

杨来顺说:“谁是艺术家呀,我离艺术家还差十万八千里,毛儿还太嫩。”

高桂珍说:“毛儿嫩不怕,只要坚持,早晚长全羽毛,翱翔在万里长空。我就不信,白天鹅一破壳就能飞上蓝天!”

杨来顺说:“珍子姐,你可真不简单,能有这等认识!”

高桂珍说:“这有什么呀?这些道理不都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嘛!怎么到了你嘴里一说,就显得如何了不起的样子。”

杨来顺思索半晌,这才说:“珍子姐,我不是恭维你,你真的了不起。丹麦有一个童话作家,一生写过好多童话,其中最有名的《皇帝的新装》《海的女儿》《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有就是《丑小鸭》。对我来讲,我最喜欢《丑小鸭》,这篇童话对我影响最大。是的,只要你是一只天鹅蛋,即使生在驴槽里,在鸡窝里孵成丑小鸭,迟早要变成一只美丽的白天鹅!”

高桂珍说:“远的不说,就咱们河南村,依我看,你,还有双喜,早早晚晚都得变成白天鹅,特儿楞,特儿楞,一个接一个飞上高天!”

杨来顺说:“珍子姐,你早已经成了白天鹅了!你是出席全国妇女代表大会的代表,和毛主席握过手,照过相,毛主席夸你是好孩子!人民艺术家新凤霞,北京文艺编辑周雁如,都在你家里的土炕上住过;评剧、豫剧、河北梆子、山东吕剧都唱过你;像刘继卣、顾炳鑫这样的大画家都为你画过小人书!我和双喜哪儿能跟你比,九牛一毛,沧海一粟。”

高桂珍说:“你呀,快把我捧到天上去了!”她将目光重新移到《谷雨大河图》上,继续说,“你的这幅画,我看了几次,感到画面越来越充实,越来越能体现‘支前’思想!我认为,把河南村年轻人开垦处女地以及家庭妇女养殖猪羊鸡鸭鹅的内容加上去,把临河、塔河、桃山、龙山、岗山的放牧状况,再添加一些画面。而且,这部分画面,要画得更加细致,更加生动。”

顺子本不痴,难解其中味。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珍子姐,似乎要从她的脸上找到答案,问道:“珍子姐,这是什么意思?”

高桂珍说:“顺子,我想把你这张画,先寄给成子哥,让志愿军看看,他们在前方作战,并不孤立,后方人民都在支援他们!”

杨来顺说:“要这样的话,能不能找找双喜再写一篇文章,等于做些说明。”

高桂珍说:“不用,成子哥看得懂!”

杨来顺说:“那好吧,我把月牙河、月牙潭,芦苇荡,画得再精细些,把河南村的年轻人,画得更形象,让成子哥一眼就能认出是谁来。”

高桂珍说:“你抓紧画,画好后,我去顺义县城邮局,用保价邮包寄到朝鲜前线成子哥的手里。”

杨来顺说:“珍子姐,我懂。”

高桂珍从杨来顺家里出来,信马由缰,来到河南村青年戏称“被开垦的处女地”,远远地看见双喜和小艾,正在地里忙活。她心里一阵激动,自言自语道:“多么好的年轻人!”

小艾的双手,将水桶里的水,高高地扬到空中,叫唤着:“下雨啦,下雨啦!”

双喜从水桶里一瓢接一瓢地舀,一棵接一棵地浇。

高桂珍走近了,双喜和小艾居然没有发现,依然闹得很欢。

双喜说:“小艾,你那样浇,费水。再说,菜浇根,人交心。你把水都洒在菜叶上,管用吗?”

小艾边扬水,边叫嚷道:“下雨啦,下雨啦!”一回头,正看见珍子姐,于是,她不好意思地叫道,“珍子姐,你咋来啦?”

高桂珍笑笑说:“你是处女,我也是处女,你能来处女地,我咋不能来?”

一席话,把小艾和双喜都逗乐了。

高桂珍仅仅几天没有来,这方处女地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茄子豆角西红柿、莴笋辣椒老倭瓜,都长得像模像样的,令人愉悦。

高桂珍深情地爱着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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