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强
写诗对于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意义,对有的人来说,是一时的工具性、功利性的选择,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则是发自本能、“非如此不可”的生命需要。质而言之,真正的诗歌应该是与生命有关的,是个体生命的一种外化形式,它与写作者的生命人格是高度同构的,在最终的意义上,人如其诗,诗如其人,诗和人是分不开的,诗就是人。也因此,一个人之成为诗人(当然是真正意义上的诗人),绝不是偶然的,而是宿命性的、非人力可改的,是诗歌假诗人的肉身而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这是冥冥之中两相寻找和互相契合的结果。从这个意义来说,诗人是生命存在的一种形式,他与人(生命)的关系是比诗(文本)来得更为重要,“诗人”这一称谓本身已经代表了一种生命样态、审美取向、价值观。在这个意义上,做人(成为具有诗性的人)是比写诗(具体的诗歌作品)更为根本、更为重要的。所以,有的人写了几十年诗,著作等身,却并未进入诗歌的门槛,并不是真正的诗人,有的人写的作品并不多,但具有诗的品格,高标独异,卓尔不群,被视为真诗人。对于丁捷来说,他的经历可谓丰富,他早期是一位校园诗人,在作为诗歌黄金年代的1980年代与诗结缘,成为引人注目的诗人,在此后他做教师、从政、援疆等,在文学创作上他也笔耕不辍,并且是一位多面手,在小说、纪实文学等领域卓有建树。不过,虽然看起来他近些年在诗歌方面用力不多,他的诗人身份似乎并不显要甚至为人忽视,但这种印象其实是存在问题的。实际上,对于丁捷而言,诗歌是他的童子功,也是他一生的选择(如前所述,这实际上也是一种被选择),哪怕他不写诗,诗歌的种子也一直在他的心里,诗歌一直住在他的身体里,他与诗歌须臾不曾分离。
丁捷的诗具有比较明显的1980年代的理想主义特征,他的诗以情为主,因情动人。《思》一诗写一种不欲明说、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整夜寂静得/像一块巨大的冰体顽石/千年没有/经受暖的洗浴”,这里写“寂静”之“重”与“大”。继而写思念之“轻”与“微”:“思/只是轻轻一个声响/短促 干脆/便顿然爆开……”,思念虽轻微却具有爆炸性的效果,牵一发而动全身,有着惊人的能量。在诗的第二节,作者直写这种思念:“我从惊恐中/睁开懵懂的眼睛/周身落满/时间的碎屑/找了找/发觉是她朝我干冷的梦中/丢了一枚小小的火种。”世间真情往往如此,它可能被压抑、被遗忘,似乎已成过往,不再重要,但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它却会遽然出现,袭击人的内心,提示它其实一直都在,并未缺席。这首诗所写的“你”到最后才出现,却是全诗的主角,她一直是缺席的在场,如同在抒情主人公的精神世界中她其实一直都在一样。这样的书写是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的,也是深沉的、真挚的。诗中所写的这种感情可能是爱情,也可能是亲情、友情等,是具有普遍性和概括性的,因而也具有引起共鸣、打动人心的力量。《走投无路的年龄》写的是两个人的爱情经历,充满了憧憬、迷茫、喜悦、忧伤……可谓一波三折、百转千回,“长夜太长 我们夜游不醒/对世界的那头好奇/浑沌中睁着侵略的眼睛/此时/正是欲望接近黎明/我们成群 或者落单/为了实习自己造就的武器/用勇敢武装虚弱/用羞涩掩饰狂躁”,其中的书写形象而生动,传达出情感交往过程中极为微妙的心理过程。作者将这一过程形容为一场“战争”:“爆开一朵美丽的花朵了吗/其实 这仅是战争的混乱开头/我们东狙西击
放出许多哑弹/趁黑夜到处打劫/在敌人的营地里击毙朋友/在战友的工事里制造敌人/有时死追一个没有踪影的影子/有时冒进/把自己投进强大的敌阵/甚至顺着捕获猎物的心情/将自己囚禁……”这的确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其间攻守、进退、成败、得失的瞬息万变丝毫不亚于一场战争。到后来,这场战争使两个人都发生了变化,“是的 一朵花会在瞬间爆开/一朵花也会在瞬间败落/长夜再长 经不起夜游不醒/交接黑夜的光明不会掩护/走投无路的年龄:/仓促踏上世界那头的领土/我们竟彼此陌生”,这在一定意义上也是成长,这时的“陌生”与最初的“陌生”已然有了本质性的差异,两人的心理结构和情感结构均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丁捷如此的书写是体贴、细腻、形象、生动的,有很丰富的情感内涵,往往又含而不露、引而不发,具有较强的情感势能和艺术张力。
丁捷长于在日常之中发现其不同寻常之处,他的作品往往有独到的视角。《垂钓》中,他移情于垂钓这一日常行为,既是钓者,又化身为饵,复化身为鱼,在多重身份的转移中勘察、窥探着生之奥秘,而诗的最后写“唯一的遗憾不过是自己/难以钓出自己”,则具有了哲学的、形而上的维度,引人深思。《期待》里有关于黑夜与白天、黎明的非常辩证、深入的书写,而这些又因极具情感内涵的“期待”而具有了温度和人文性:它是关于人、关于人生的。《重现》一诗写昔日“重现”,包含对故人、旧事的回忆,举重若轻,看似蜻蜓点水,实际却有千钧之力。《在逝》包含了对时光流逝的书写,包含了“我”的欲念及想象,包含了丰富的人生智慧。《我们是后人的战利品》同样有对人生的整体性观照,它拉长了历史的时段,从未来的角度看取现在,这里面有对不同人生阶段的书写,有青春年少的憧憬、进取,也有中年的迂阔、从容,以及晚年的平静、淡泊,对人生颇为深入的理解和呈现。诗的最后写道,“从黄昏的影院走出/你我成了反复播放的斑驳题材/我忽然愧疚于你那些深藏的伤口/你说更畏惧于年轻的期盼/为了逃避青春的哄闹/和放荡的哗笑/我们老手相挽/属于两人的终生战斗/就这样画上草草的句号//人只有这么一生/一场由爱惹起的战争/在一个傍晚/相继失去时间的我们/会完成人类的平淡牺牲”,由绚丽而至平淡,由激烈而至隽永,具有朴素而深沉的力量。
丁捷有一部长篇小说《依偎》,通篇是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识、相爱、相恋、相依、相偎的故事,整部小说没有第三人,没有其他的情节枝蔓。他的诗《写给第一次》似乎是以诗的形式写出了两人交往过程的序曲部分。《写给第一次》以较长的篇幅细致入微地书写了两个个体初交往的情感历程,他们都有着“洁净的身子”同时也有着“纯情的等待”,在这样的前提下不得不“在世俗的眼里艰难飘飞”。无疑,他们之间是有着一定的情感的契合度和基础的,同时也必然不可能一帆风顺,必然会有互相的了解、适应、妥协。但总的来说,这仍然是一个幸福、愉悦、充满惊喜的过程,两者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近的。“你是怎样一番快意/谱起来的韵律呢/我要化为雨/你许诺我 在雨中听那/百年一首的曼陀林的曲子/眉际的忧郁结落下/从心的小屋走出/远去/你看见高大的梧桐/拥起来的季节的胸廓/你看细微的日子/描绘起天地的纹理”,轻松而愉悦,同时也具有真情、深情。诗的最后,“今夜 我凝视着你/以人类卓越的意志/与你作第一次拥吻”,以一个颇具仪式感的画面表征了两人之间情感的飞跃,这是“第一次”又是全诗的结束,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
丁捷的诗以情为主,他聚焦并揭示着情感的秘密,对之进行分析、呈现、解密,这其中,秘密是巨大的沉默,解密是有限的言说,丁捷既是尊重沉默的,又是尊重言说的,因而,他的诗歌呈现的是情感的秘密与解密、祛魅与返魅之间的回环往复与互相成全。总体而言,丁捷的诗是纯粹的、本真的、直达本质的,而同时,又是生活化、心灵化、情感化的,他在上述两者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的重要性,于诗歌而言是怎么强调都不为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