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的秩序(组章)

2020-11-12 04:49王向威
扬子江诗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治疗师问卷

王向威

安排梦境

连续一段时间晚睡,睡前放在桌上摊开的书本,打开的那一页似乎是设置的时间点,像个闹钟,提醒你第二天按时醒来。到后半夜,四处飘散游移的梦境终于回到你的睡眠里来,像有时候游离的词语被你拉到一个句子里,你只有反复安排、调遣,才能让它们秩序井然,安静下来。

在一些人身上唤醒生活的欲望

前一天下雨,第二天早上六点醒来,看到已抵达屋内的早晨,光线明显没有以前明亮、充溢,处在一种半透不明的夜晚向白天的过渡状态中似的。如果不是看了看时间,会以为自己又一次夜半梦中醒来。

但很快,鸟声从室外槐树枝叶茂盛的树冠里传来,像个催促的闹钟。于是起床,确认并签收了一夜睡眠之后时间速递到眼前的这个早晨,然后打开它,早晨很快蔓延到我的家里。

作为一种相遇与叠加,雨夜过去,雨水和夜晚都一一过去了。因为下雨,运送光亮的快递员受阻于路途,一再延迟到来,加上雨的退去也在消耗着光亮,我看到我的客厅,一个因等待接受更多光线而显得愈加昏暗的空间里,最先抵达的早晨正在用它混浊的目光在铁皮书架上抚摸一排排书脊,想找到一些书籍的空白处藏匿起来。

很快,一天开始了,晨光明亮起来,“当它在街头稍稍加快步子,在一些人身上唤醒生活的欲望”。

花香的秩序

香味弥漫了整个客厅和整个逼仄的家。上午在家读书写东西时,首先发现家里的气息发生了改变。但不知何故,以为是屋外的什么飘到了家里。

午饭后坐在小沙发上翻宋徽宗赵佶的画册,因书本比较大,就挪动放在桌子左边的花瓶,猛然闻到了浓浓的香气。白色的小花瓶,瓶颈处扎着一根灰色绳子,瓶里十来根白色、淡黄色的花儿,是些雏菊。它们茂盛的样子,好像不是昨晚放进去的,而是刚刚从这个瓷花瓶里生长出来的。

小小的花束,像一个香味的发射塔,客厅处在它的发射波覆盖的范围内,一刻也不懈怠地寻找着我和我家人灵敏的鼻子;它是今天的中心,让家里的气息找到了一个秩序。

可能之书

为何没有这样一本书,一个人收集他日常和成长中受到的白眼、冷眼、恶语、漠视、暗箭、诋毁、侮辱、打压、流言,乃至拳打和脚踢等种种伤害为内容完成的持久性的写作。

有意或无意,瞬间爆发或酝酿筹谋,它们出现在生活里,像盐出现在饮食里,它们调味和烹饪着生命。它们来自嘴巴,猛然怒张;来自双眼,眼球凸出;来自语气,陡然转换;来自咬牙和切齿,唾沫喷射;来自左脸和右脸,表情的马戏团;来自手舞和足蹈,概率论;来自食指,那么短力道那么大;来自乱转的身体,全身器官扭结像核爆炸现场。嘴巴、左右脸、双眼,这头部的三把手枪,整体上一个凸起的装过弹药发射头,有时慢速,修饰的语言以高贵的低姿态,完美地跌倒。

它们是一句话,或者是前言不搭后语的许多句话;是一次咆哮,突然高速公路化的现场;是一个举动,一个浮泛在半张脸上的泥石流;是一种表情,每一次都在意料之外,每一次都猝不及防。这个人为何不在旅途中,返回他自身,为何不像打扫落叶一样一一聚拢它们,在发生的当下或回忆的时刻,描述它们,分析它们,找到人(社会的角色细胞)每一次遭遇的伤害为入口去书写,并给它们命名《伤害集》。

握紧我内心里累积的愧歉——写在中元节早晨

早上从路口走过,那些用粉笔画出的圆圈,一个挨着一个,挤满了两条路的拐角处。想起昨天晚归走到这,看到有两个人在烧纸,猛地蹿起来的火苗,像一个写在夜晚的惊叹号,仪式感中带着慰藉和提醒。

看到这些,我很快离开,一路上内心始终被愧歉填满着。如今我脚边这些白色的圆圈,像一个个被端出来的碗,那里面留下的烧过纸钱的痕迹,依旧明显,纸灰已经不见,也许如心所愿,它们都已被逝去的亲人全部接收。纸钱燃烧时的那团火将地面烤出来的那个疤痕,在圆圈里,如一个个瞪大的眼珠,正努力地望向天空。

原来我们对他们的所有哀思和寄托,最终所祈求的是能有另外的眼睛,它像一个通道似的,尽管只能接收和运送纸钱燃烧后物质的另一种形态,但借助它更多地是能将看和被看在这一天成为可能:它们躺在柏油路面上的样子,是面对虚空的一种努力。

本研究采用的是自制问卷调查法:通过向我院在校不同层次、不同班级的男护生发放问卷调查,取得学生知情同意后,统一发放问卷,问卷当场收回,共发放问卷208份,全部收回,有效问卷208份,有效回收率100%。

我继续往前走,看到在路边三三两两,仍有用三轮车兜售烧纸的摊位,我感到它们正努力地向我扑来,要把我内心里累积的愧歉握紧、加重,使我走不动路,停下来看向远方或空中,多年不见的人,正俯身看我。

作为治疗师来到我身边的总是诗歌——读梅·萨藤的《过去的痛》前七页

头脑昏沉,打开的书本,阅读时翻页的速度变慢了。

真慢啊!你在读着的时候心里忍不住嘀咕,那个不知藏在哪儿用来计时的表也跟着嘀咕了一下。碰到停顿较多的长句子时,眼睛就像在爬一处意义飘忽不定的陡坡,往返几次,才能勾勒出景观的面貌,意义显现时,目光也疲倦下来,如懒懒地躺在书页右侧摁着的大拇指。

隔着暗下来的窗户,外面桐树的一根枝杈,顶端的叶子上下轻微摆动着,就要穿过玻璃逼过来。翻到第六页,就发出声来读,独自地,对前五页来说又显得突兀。

这页最后一段,作者终于从对朋友和宠物的沉痛叙述和回忆中回过神来,来到写这几页文字的时刻。她写道:“对于我,那作为治疗师来到我身边的总是诗歌。”接下来,“这是一个充满启示的瞬间”,她偶然翻一本诗歌杂志,被其中一首诗歌击中。

我完整地读了一遍这首名为《田野》的诗,不,是好几遍,带着声音。在这个昏沉的时刻,我声音的间隙里,也许这位治疗师已蹑手蹑脚来到了房间。

一场暴雨

雨是下午三点左右下起来的。来势凶猛,天空骤然间黑下来。

教室外面的走廊没有封闭,大风裹挟着雨丝很快刮过来。教室内的窗帘飘起来,一扇未关好的窗户哐当一声响,靠近它坐着正安心答题的女生惊叫了一声。这是十一楼。偶尔望向窗外,看到那种南方高大的植物,整个树干光秃秃的,唯有树冠绿葱葱的一团在大雨中摇晃着。等到第四页答题纸快写满时,雨依旧那么兴高采烈地、前呼后拥地、排成密不透风的细线般的长队往地面赶或坠落。

它们沉沉地、沉沉地砸向地面,巨大声音在地面四散,又上升,很快注满了十一楼的教室。

傍晚河边散步所见

岸边石阶上几无行人。虽已深秋,所见的草和柳树,绿色依旧茂盛。河道里的水明显上涨,已漫溢到岸边低处的青草,和夏天黄浊的河水相比,明显清澈了许多。好像心事经过澄清,沉到河底,这满河秋水照见他的样子。

他感觉身体顿时变得轻盈起来。他决定带走一面这样水做的镜子,挂在书架前,有何波澜,它总能最先感知。往前走。小路拐角靠近河面的地方,坐着一位垂钓者,斜对面坐着另一位,他俩望着的河面,平静,几乎看不到水的流动。

如果鱼儿上钩,那河面突起的微小波纹,会稍稍改变他们长久保持的姿势。一艘小船搁浅在岸边,船底一半在水中,一半压着岸边青草。他前望或回看,这石阶上稀疏的几个行人,不知哪个是船主。也许主人已登岸而去,那小船的船头伏在青草间,远远看去,像拴在岸边的一匹低头吃草的马儿。

有些不知名的丛生植物还开着喇叭状的彩色的花朵,那上上下下密布的小喇叭,同时发出声响,是散步途中看到的整个岸边最热闹的场景。如果离岸,仅需向上几米,就是车水马龙,拥挤又空荡,几乎没有任何阻挡,一股突起的秋风,会迅速地刮过来,并同时瞬间摁响路面上无数个行驶中的喇叭。

暮色渐浓,他愿意迟一点离开,因为他此刻怀抱了一面“水镜子”。

语言素描画

奶奶们领着读幼儿园的孙辈们,出现在傍晚小区内狭小的广场上。

孩子们五六岁的样子。时间正从五点滑向六点。年龄更小一些的,热衷走路,一刻也闲不下来,宠物狗凑热闹似地奔跑其间。大地此刻像一个表盘,他们迈动的左右脚,有点莽撞,有点提速,在加快着时针的转动,让冬天的傍晚,短促、易逝。年龄稍大些的,过了会儿,只来了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

他取下背包,放在石凳上,独自玩着,显得落落寡欢。他踮起脚尖,伸手把树木低端的枝条拉下来,上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我没有看清楚。但他只是玩一会就背起书包走开了。也许这热闹的场景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孤单,感到了不好意思。这感觉,沉沉地挤压着他脚下的表盘,催着他离开。很快暮色弥漫,表盘倒扣,覆盖了天空。

对于这些,写作如何及时地做出哪怕一个素描般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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