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璐
佛教文學中有不少文本涉及動物,如“佛本生故事”中就有鹿、水牛、兔。《舊雜譬喻經》《譬喻經》《雜寶藏經》《賢愚經》中亦有不少動物登場。借助動物譬喻言説佛法,本質是方便法門。偈頌文學中也存在以動物爲題材的作品,如以牛而言悟的《十牛頌》。歐陽修《六一詩話》曾云宋人許洞善詞章,嘗與九僧爲聚,分題作詩。許洞在紙上寫了“山水風雲竹石花草雪霜星日禽鳥”,與衆僧約定不可犯所書之字,僧皆擱筆不敢作詩。許洞所列不可犯字中就有“禽鳥”,雖是逸話,却説明“禽鳥”是宋代詩僧繞不開的題材。
《江湖風月集》傳爲南宋蜀僧釋松坡編撰的詩偈選集。該選集偈頌作品有不少與動物相關的題材。由于中土散佚不存,僅有寫本、刻本惠藏東瀛。元代高僧清拙正澄受日本招請東渡傳法,於嘉曆三年開板印刻,爲《江湖風月集》印本之始,這一版本就是常説的“五山版”。曾有日僧天秀道人入元遍訪此書寫本未果,後據日本傳本作《江湖風月集略注》。室町時代,臨濟宗妙心寺派東陽英朝鑒於天秀注釋的諸多不妥和問題,對該注本重新考證。1503年著成現今通行的《新編江湖風月集略注》(以下簡稱《略注》)。雖爲日人所注,但於宋代僧詩的研究却有重要意義。本文就以東陽英朝《略注》對動物意象的解讀爲中心,考察日本注家對禪詩動物意象的認知,以期能爲其他宋代詩偈作品動物意象的研究提供一定的參考和幫助。
關於許洞和九僧之事,元人馬端臨《文獻通考》引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二十《九僧詩集》曰:
此本出李夷中家,其詩可稱者甚多,惜乎歐公不盡見之。許洞之約,雖足以困諸僧,然論詩者正不當爾。蓋《詩》多識鳥獸草木之名,而《楚辭》亦寓意於飈風雲霓。如“池塘生春草”、“窓間列遠岫”、“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蟬噪林逾静,鳥鳴山更幽”、“庭草無人隨意緑”、“宫漏出花遲”、“楓落吴江冷”、“空梁落燕泥”、“微雲淡河漢,疎雨滴梧桐”、“殘星幾點雁横塞,長笛一聲人倚樓”、“鷄聲茅店月,人迹板橋霜”之類,莫不犯之。若使此諸公與許洞分題,亦須閣筆,矧其下者哉?
晁公武從詩歌傳統的角度出發,結合《詩經》《楚辭》之中亦多“鳥獸草木,飈風雲霓”的現象,列舉諸多膾炙人口詩句爲例,説明宋僧詩歌涉及自然之物在其他各詩歌中均有出現,不足以成爲責難詩僧的口實,認爲論詩者不能以此作爲批判僧詩的依據。許洞列舉自然事物本質是詩歌意象。意象是詩歌不可或缺的構成元素,因此,不能因爲僧詩中出現上述意象,就對之責難和批評。我們應該看到這些自然意象所涵攝的佛學思維和禪宗美學。承如《略注》所言“山河大地悉皆毘廬身土,草木國土莫非彌勒樓閣”,詩偈中吟咏的“山水風月松竹梅菊”,除了本身的審美情愫以外,在具體作品中,它們還藴含不同的禪學意藴。《略注》在對《江湖風月集》中涉及詩語進行注釋時,利用了禪宗典籍,如公案、燈録等,從而作出符合禪宗思想的分析和考證。
日本著名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在其《中國詩史》中評價宋詩的特點時曾指出,宋人“比唐人冷静的多”,他們“積極提倡一種新的美——冷静的美,因而具有更多的理智,更多的精細觀察,尤其是更富於對日常生活的觀察”。吉川幸次郎站在與唐人相互比較的立場上闡述這一問題,我們或可將宋詩的這種特點稱爲“觀物”,即將日常生活作爲觀察的對象,形成所謂“冷静的美”。就本質而言,則是宋詩審美傾向與唐詩的不同。將範圍集中在宋代詩僧群體,這裏提到精細而理智的觀察,其對象就應該包含禪門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方方面面,大到佛典禪事清規戒律,小到寺院周遭的草木蟲魚,飛禽走獸。
詩僧與傳統詩人最大的不同在於“體物”方式。身爲僧侣,他們必須時刻保持一種非世俗的“冷静”心境來體察和觀照宇宙萬物。這種“體物”方式與傳統“詩教”體制下成長起來的士大夫詩人完全不同。宋代士大夫在知識結構上具有“博學傾向”和“格物思想”,甚至將孔子“多識於草木鳥獸之名”的“詩教”發展成“鳥獸草木之學”。雖然詩僧群體在“體物”過程中亦有“觀物之極”而“盡一物之理”的一面,但比士大夫詩人“格物思想”更爲冷徹,更爲高級。他們以般若空觀思想爲基礎,將“物之極”抽象爲“機”,“觀物”的同時亦在“體己”,其最終目標是要達到“忘機”,進入物我兩忘的“自性”世界。
《江湖風月集》涉及動物主要爲飛禽和蟲獸兩大類,飛禽有“鵲”、“鴉”、“雁”、“鷗”、“鶴”,蟲獸有“蛙”、“猿”、“牛”、“蝸”,它們均是自然界中常見鳥獸,可證詩僧對“日常生活”有“冷静”觀察,亦見“平常心是道”的日用主張。因有借動物言説的文學傳統,加上宋代僧詩中“禽鳥”是慣常的題材,《江湖風月集》出現上述動物就不足爲奇。動物在佛經中的意象相對固定,詩偈的情況與之類似,表達了“悟入”的境界。
(一) 鵲噪鴉鳴
《略注》對大川普濟《金剛大士像》“鵲噪鴉鳴無了時”一句有如下注釋:“鵲噪鴉鳴上即是觀音常住正體也。《楞嚴》曰:‘此方真教體,清浄在音聞。’音聞,觀音入理之門也。”《五燈會元》舒州浮山法遠圓鑒禪師云:“師與王質待制論道,畫一圓相,問曰:‘一不得匹馬單鎗,二不得衣錦還鄉,鵲不得喜,鴉不得殃,速道!速道!’”又古德云:“鴉鳴鴉,鵲鳴鵲,天然自會,不從人學。”
可見“鵲”、“鴉”常成對出現在禪籍中,“鵲不得喜”對“鴉不得殃”,故“鵲噪”能與“鴉鳴”相對。“天然自會,不從人學”是將“鵲噪鴉鳴”視爲“天然”之事,即指本性。“無了時”則指本性慣常永久,亘古不變。《法界聖凡水陸勝會修齋儀軌》卷二云“鵲噪鴉鳴,總是深談般若”,以“噪鳴”而言“深談”,“鵲鴉”是觀音正體,正是指“噪鳴”之中存在般若智慧。黄龍南有頌云:“一踏踏翻四大海,一摑摑倒須彌山。撒手到家人不識,鵲噪鴉鳴栢樹間。”此頌前有文:“登山須到頂,入海須到底。登山不到頂,不知宇宙之寬廣。入海不到底,不知滄溟之淺深。既知寬廣又知淺深。”第四句“鵲噪鴉鳴栢樹間”就指到山之頂,達海之底,又用趙州“庭前柏樹子”公案,是自性的覺醒,即《略注》“返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唯此無上道能達般若境界。“鵲噪鴉鳴”言説觀音入理法門,正如:“鐘鳴鼓響,鵲噪鴉鳴。爲你諸人説般若、講涅槃了也。諸人還信得及麽?觀音菩薩向諸人面前作大神通。”
這裏需要指出的是,烏鴉和喜鵲均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鳥類,《略注》以“鵲噪鴉鳴”言説觀音入理的法門,可見“平常心是道”的日用之機。
(二) 平沙落雁
《江湖風月集》的“雁”與雁蕩山和湖南有關,可見地名亦能成爲詩僧“悟入”的手段與途徑。《送僧歸湖南》詩中提到的“平沙落雁”,是瀟湘八景之一,因詩題中有湖南,所言自然就是瀟湘之事。
《略注》云:“譬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痕之意,水無沉影之心。”這裏所説的“雁”,本質就是百丈野鴨,“雁過”而“無痕”,此即心之正體。《送横川住能仁》詩曰“夜深蕩月涼如水,誰聽虚弓落雁聲”,以雁蕩山能仁寺言説“雁”,《略注》引《戰國策》“虚弓落雁”故事并蘇東坡詩“先聲落虚弦”,説“此偈以横川比戰將,謂師到雁蕩堪驗學者,亦猶虚弦落帶傷之雁,其誰先中得去哉”。“雁”即是學人,亦如百丈之野鴨。戰將作爲比喻,在禪詩中也很常見。如釋可真《馬祖即心即佛後云非心非佛》:“百萬雄兵處,將軍獵渭城。不閑弓矢力,斜漢月初生”,就是説“馬祖以‘即心即佛’示人,猶如將軍統帥百萬雄兵,來到渭城狩獵,將頑如鵰鶚的世人意念中的惡鳥悉皆射滅。”
按《略注》云“瀟湘八景,一一現成公案”,平沙落雁,是瀟湘八景之一。然《略注》注釋説“平沙落雁,古語云胡亂”。據此注文,那麽平沙就是白紙,落雁便是墨筆,才分明一句,便胡亂模糊。此處所要表達的是莫拘泥於現成文字,胡亂模糊處便是悟處的道理。
《百雁圖》詩云“蕭蕭蘆葦亂斜暉,倦翼沙頭斂影時。百念是如秋水冷,不知何處稻粱肥。”《略注》引杜詩“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而言“百雁之念如秋水静”,是“不動情波識浪也。斂影者,收翼之謂也”。此處的收翼,也是言説“落雁”之事,“百雁”能“落”,則“不動情波識浪”,就是禪宗所言的悟處。
杜詩“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出自《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慈恩寺塔,又名雁塔。雁塔之事,見《西域記》,當中記載了“雁爲比丘落命”的故事。《報恩經》中還記載“五百雁爲五百羅漢”之事,雁王誤落網中將殺,一雁落投,願爲王生。以上佛經故事均提及“落雁”。又《譬喻經》中有“雁不食出籠”,説那些被困在籠子裏的大雁“貪食害痛在後”,言下之意,“稻粱肥”就是杜甫詩中“貪食害痛”的“隨陽雁”。“不知何處稻粱肥”指無貪癡之心,也是上面所言禪宗的悟處。
綜上可見,《略注》提及“虚弓落雁”、“平沙落雁”、“倦翼之雁”,詩眼均在這個“落”字上,“落”處即是“悟”處。
(三) 江空白鷗
《江湖風月集》卷首大川普濟禪師《漁父》诗偈有“月淡江空見白鷗”句。《略注》言:“於空諸有處,見白鷗,蓋忘機之謂也。”“忘機”本是道家之語,指消除機巧之心,有與世無争,淡泊名利之意。白鷗作爲忘機的象徵,常出現在詩歌中,後爲釋家所用。如唐人司空圖《山中》詩云“各應不朽輕仙骨,理到忘機近佛心”,可見“忘機”之後才能接近“佛心”,近了佛心便是“見性”,故此處“見白鷗”,白鷗就成爲自性的象徵。
此句值得商榷的地方在於,既然“月淡江空”,意思是指月下江面上空無一物,不見任何東西,但是大川和尚筆鋒一轉,却“見白鷗”。那麽“江空”和“見白鷗”便存在矛盾。
要理解這一矛盾,《略注》所言“於空諸有處”便是關鍵。“空諸有處”的依據是般若空觀,它不僅是大乘佛法的理論基礎,也是禪宗思想的兩大源頭之一。吴言生認爲“般若是離一切妄相的無分别智,它是超越相對,否定一切差别觀、直透萬法皆空的智慧。用般若慧眼來關照,五藴等有爲法頓然呈現出空虚的質性。(中略)觀是觀照,以般若直觀照見諸法皆空而獲得自在解脱。”
《心經》是闡述般若空觀的根本性經典。當中所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是指一切有形的萬物,空則指萬物所具備的空性。如此看來,“月淡江空見白鷗”中出現的“月”、“江”、“鷗”在本質上都可爲“色”,這些有形的“色”都具備空性。那麽“月淡”則指月亮以晶瑩清輝的自性之光,照徹著婆娑世界,月光是般若之光,即智慧之光。“江空”則是經由“月”之觀照後呈現出自在悠遊的自性世界,應作“空觀”。誠如《略注》以《説文》《廣韵》《增韵》注解“漁家傲”的“傲”字,正是“慢、樂”。如此一來,由“月淡”而及“江空”,正是般若空觀的體現。“江空”是自性得以呈現的條件,此處的“空”并非是毫無一物之“空”,是萬法皆“空”之“空”。禪宗在對《心經》般若空觀的理解上,還提出以“六不”來遮顯“諸法空相”,也就是説,雖然有“不生不滅”之體認,但不能執著於這個體認。同樣,雖然般若空觀强調一個“空”字,但却不能執著於“空”,此即《略注》所言“於空諸有處”,空即是有,有即是空,才能“見”到“自性”的“白鷗”。
(四) 化鶴而歸
四川眉州石溪心月和尚《道士歸川》末句言“羞見先生化鶴歸”,據《略注》言“丁令威學仙道,化作鶴,來遼東華表柱上,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化作遼東白鶴歸’”,言下,此句用丁令威事。
關於丁令威化鶴歸來,落華表柱上所言之詩,《略注》提供了兩個版本。版本一爲上面所提,版本二爲注文末尾所言“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歲今來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塚壘壘”。按禪籍班之研究,《略注》引蘇軾“長生不足學,請學長不死”的用意,是爲了將道家追求“長生”和佛教追求“不生不滅”作爲對照,以此表達佛教較之道教的優越性,實則是爲了凸顯禪家對待道家的態度。但是具體是何種態度?禪籍班并未説明。
拙見認爲,此處石溪心月禪師是利用道士歸川之事論述禪理。鶴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就是長壽的象徵,且是道家仙翁常見的坐騎,故而被當作道士和長生的詩歌意象加以利用。《道士歸川》在《全宋詩》中題作《送丁高士》,與《石溪心月禪師語録》中的詩題相同。也即是説,《江湖風月集》詩題中所言“道士”,應指《全宋詩》和《語録》題目中所言丁高士。又《全宋詩》收有蕭立之(1203—?)《贈丁高士》詩三首。蕭立之,原名立等,字斯立,號冰崖,寧都(今屬江西)人。理宗淳祐十年(1250)進士。歷知南城縣,南昌推官,通判辰州,宋亡歸隱。有《冰崖詩集》二十六卷,已佚。明弘治十八年九世孫敏輯刊《冰崖公詩拾遺》三卷。事見本集末附蕭敏《識後》,明嘉靖《贛州府志》卷九有傳。《贈丁高士》其一云:“洞門鎖冷秋風歸,江頭不作玄裳飛。我家鳳石調蕭史,他家金精期令威。”《江湖風月集》所收《道士歸川》云“霞服雲冠遊上苑,芒鞋竹杖過幽扉。故山青草累累塚,羞見先生化鶴歸。”對比兩首詩最後一句,可以發現都使用了注文中所説遼東丁令威化鶴而歸的典故。由於典故中化鶴之人姓丁,而此處歸川的道士亦姓丁,因此,石溪心月和蕭立之的詩作不約而同地使用了這個典故。
《全宋詩》石溪心月前所收白玉蟾《贈蓬壺丁高士琴》云“輸君朝朝在翠微,鶴已睡去人不知”,三首詩不約而同使用同樣典故,因此,此道士爲丁高士,可爲定論。
事實上,以鶴而言釋家之事也有例可尋。《江湖風月集》收四明末宗能本和尚作《送人歸蜀》,首句亦云“捱得身形似鶴癯,精金百煉出紅爐”,亦提及鶴。鶴是道家之物,但釋家拿來作詩。《略注》言明此句出李翰《贊藥山》并引述全詩:“煉得身形似鶴形,千枝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説,雲在青天水在瓶。”宋代禪師多有詩作提及李翰藥山之事,如石溪心月《李翰見藥山圖贊》“千株松下謁癯仙,冷淡煙霞别是天。授與刀圭元不識,却來携手水雲邊”,虚堂智愚《李翰見藥山圖贊》“黑豆數無窮,青松蓋不盡。癯然老比丘,即此吾無隱。更提雲水曲周遮,添得傍人眼裏花。”可以發現,雖然兩首詩中没有出現“鶴”字,但均出現“癯”,正是《道士歸川》用以言“鶴”之態的詞語。可見用丁令威化鶴歸來事送道士歸川,此亦以鶴事言釋事。“雲在青天水在瓶”言及“雲”、“水”,二字組合成“雲水”一詞,是釋家術語,意爲“行脚僧也。取行雲流水之意,禪林之語”。故雖用道教之鶴形,但本質上是在闡發禪理。
“歸川”是歸“故山”,就是家鄉。由於“出家”太久,家人已亡故,化作墳塋。“故山”上却長滿了“青草”,大義寫本欄外注言是王昭君青塚事。案白居易《青塚》詩“傳是昭君墓,埋閉蛾眉久。(中略)婦人無他才,榮枯系妍否”。以青草言及累累之塚,昭君之典無疑。又白詩《賦得古原草送别》“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句意,“青草”有枯榮,實爲“不生不滅”之喻,“累累塚”爲“死”之象徵。“出家”人早應看破生死,了知萬法皆空。“如今化鶴歸來”,徒有“長生”之體,并未悟到“不生不滅”大乘之理。石溪心月禪師本人是四川人,因此,歸川對其而言也是“歸家”。行脚衲子,四海爲家。住山之處,即是故山。大徹大悟,便可歸“家”穩坐。按《略注》“此頌石溪住杭州靈隱時之作也”,言下之意,“青草累累塚”的“故山”,就是石溪所住之靈隱。那些已經徹悟“不生不死”的人,面對徒有“長生”之體化鶴歸去的川道士,只會爲之感到羞愧。
道家以“長生”之體返回故山(家),佛家則以“不生不滅”之體四海爲家。石溪心月此作表達了“修仙”不如“參禪”好,“佛家”自比“道家”高的態度,是《略注》引蘇軾“長生不足學,請學長不死”的目的。
(五) 月下聽蛙
《江湖風月集》收《聽蛙》兩首,四明末宗能本和尚:“頭戴青苔咄咄鳴,千山虚寂月初明。一機頓發空諸有,太雅松風無此聲。”叙南寂庵相和尚:“雨餘荒沼緑痕新,兩部喎喎徹曉鳴。枕上因思張學士,耳根輸我不聰明。”
兩首詩皆以“聽蛙”爲題,《略注》提及張九成月下聽蛙徹悟之事。張公之事,見《聯燈會要》,言其:“初謁靈隱明禪師,扣其旨要,明云:‘公年盛氣豪,正欲唾手取功名,何暇死生大事乎?’公云:‘先儒嘗云: 死生亦大矣。世出世間之法,初無有二,前輩超達之士,曾何儒釋之異哉?師既主盟,大法爲事,安用峻拒耶?’請至於再,明嘉其誠,示以栢樹子話。久無所契。即謁善權清禪師,遂問:‘嘗聞此事,人人具足,箇箇圓成,是否?’清云:‘然。’公云:‘既如是,某甲爲甚無箇入處?’清袖中出數珠,示之云:‘此是誰底?’公竚思。清復藏諸袖云:‘若是儞底,便拈取去。才涉思惟,便不是也。’公於是領旨。公復謁胡文定公,問治心修己之道。胡云:‘公但熟讀《孟子》,將他言仁義處,類作一處看。’一日,如廁,因思惻隱之心乃仁之端。忽聞蛙鳴,豁然有省。不覺自舉云:‘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栢樹子?’不覺大笑,汗下被體。遂作頌云:‘春天月下一聲蛙,撞破乾坤共一家。正恁麽時誰會得,嶺頭脚痛有玄沙。’”
張九成聽蛙而有省,是其面對儒釋問題得不到明確答案時候反復思索的結果。誠如《聯燈會要》所言,其對“功名”與“生死”、“儒教”與“佛教”、“人人具足”與“無個入處”等問題都有思索,只是始終不能徹悟,甚至問詢胡文定公“治心修己”之道。可見其雖未出家,却對釋家之事頗爲上心,無怪乎朱文公給予他“陽儒陰釋”的評價。面對儒釋之異的諸多問題,久思不解。當聽到蛙聲時,却發出了“撞破乾坤共一家”的徹悟,此處的“共一家”,即指儒釋在很多問題上并無差異,本就一家。可見張九成融匯儒釋二家的思想傾向。《江湖風月集》收録詩僧對此典故的使用,正説明他們并非完全不關注儒教。
兩詩共名《聽蛙》,必然要出現蛙的叫聲。從字面意思看,“咄咄”、“喎喎”似乎都是指蛙的叫聲,屬於擬聲詞,《略注》也持有同樣的看法,認爲“咄咄者,蛙鳴聲也”。禪籍班研究認爲此説法没有依據,舉江西龍派“咄字無蛙聲”。《説文》:“咄,相謂也。”所謂“相謂”,意思是交談、相互稱呼的意思。《廣韵》:“呵也。”《韵會》:“咄咄,驚怪聲也。”《玉篇》:“叱也。”按照字書韵書,“咄”的確没有表示青蛙叫聲的含義。《漢語大詞典》除了上面表感嘆、表呵叱含義之外,補充一條爲呼驢馬等牲畜之聲,給出的例子是明代顧起元 《客座贅語·鳥獸呼音》:“留都呼馬驘驢曰咄咄。”無表蛙聲之意,那此處“咄咄”究竟該作何解?
臨濟宗風的奇特之處,在於其“無心説”,主張“以心印心,心心不異”,其禪風以機鋒淩厲,棒喝峻烈聞名。拙見認爲,此處以“咄咄”言蛙鳴,實際是用其表達“呵”的意思,指臨濟棒喝之風。在接引學人時,往往要通過一問一答的方式勘驗機鋒,問答不能發揮作用的時候,有經驗的禪師就會以棒喝來敦促初學者頓悟。因此,“一問一答”,亦可與“咄”表“相謂”的含義結合起來理解,此處“咄咄”應是借蛙而言一問一答,相互交談,不能頓悟之時則以棒喝之法促人開悟,蛙聲即喝聲,并非青蛙鳴叫的擬聲詞。
關於“喎喎”,芳澤勝弘認爲也是表蛙鳴的擬聲詞。叙南寂庵相第二句言“兩部喎喎徹曉鳴”,此處的“兩部”,《略注》認爲是“樂府之左右也。又云堂上笙歌也,堂下鐘鼓也。堂上云坐部,堂下云立部也”。芳澤勝弘引東坡《贈王子直秀才》“水底笙歌蛙兩部”説明“兩部”用典。《略注》則以《南史》孔珪“兩部鼓吹”,明其原典。《説文》喎是“口戾不正也”。“戾”者,《説文》:“曲也。從犬,出户下身曲戾也。”“喎”字本身并非擬聲詞,而是擬態詞,用以表達口部不正之義。在動物學上,我們將青蛙鳴叫時嘴部“鼓起”的結構稱爲“聲囊”,又名“鳴囊”,起共鳴和擴大音量、調節音色的作用。該結構只有雄性青蛙才有,可見單聲囊和雙聲囊兩種類型。單聲囊位於咽下,雙聲囊則位於咽左右兩個側部,是一個由皮膚和肌肉褶皺形成的囊狀突起結構。鳴囊發聲時候能够鼓起,以此提高共鳴,調節音色。詩中所言“兩部”是雙聲囊。所謂“喎喎”,應指不處於咽下正中,而向左右兩側歪斜,在鳴叫時兩個聲囊一鼓一收的樣子。這一解釋與《説文》中表“不正”的意思吻合,也與青蛙聲囊的形態結構一致,正是形容《南史》中所言“兩部鼓吹”時候的樣子,并非鳴叫之擬聲詞。
綜合以上,“咄咄”、“喎喎”并無表蛙鳴聲的先例,因此《略注》和芳澤勝弘的觀點并不正確,這兩個疊詞應是擬態,前者表達了呵斥之意,即臨濟棒喝之風。後者則是更爲寫實的描述技法。
(六) 靈隱聽猿
《江湖風月集》名爲“聽猿”詩作共三首,爲介石智朋《靈隱聽猿》:“此心未歇最關情,那更猿聲入夜頻。從此飛來峰下寺,又添多少斷腸人。”子元祖元《聽猿》:“萬里吴江萬里天,盡將客恨送歸船。一聲分作三聲了,誰在巴山暮雨前。”清叟寧一《聽猿》:“興廢清聲遏故難,上它機境太無端。冷泉若是行人涙,巴峽應須竭底幹。”雖然三首詩作只有介石智朋題目作《靈隱聽猿》,據《略注》所言,子元祖元《聽猿》本録作《靈隱聽猿送僧歸蜀》,清叟寧一《聽猿》亦出現冷泉,《略注》言“此頌靈隱聽猿,故云冷泉”。可見三首詩“聽猿”的地方均在靈隱寺,與飛來峰呼猿洞關係密切。《江湖風月集》有多首涉及觀音入理之門,耳根圓通的詩作,但世間萬物,并非任何聲音都能成爲契入耳根圓通的法門。如這猿聲,不僅没能助力參學者們頓悟,反倒平添了幾分哀愁。
通過聽猿詩作,可發現彼時爲參學開悟而往來江湖的學人,求法過程中也經歷辛苦煩惱,即《略注》所言“心地未明,爲道苦辛,夜聽斷腸猿,不堪清愁。一重愁上復添一重也”。釋居簡《吊猿》詩中亦言“巫峽第三聲,無愁亦怕聽”,可見“聽猿”在宋僧詩中成爲促發哀愁的意象。
《江湖風月集》中提及猿或猴的詩作,還有《夢宅》兩首,三山介石朋和尚:“六窗深閉大槐宫,一枕清風瞬息中。窮劫至今佛與祖,樓頭知是幾聲鐘。”金華復巖已和尚:“睡中莫道不惺惺,四大由來亦强名。正是賊歸空屋裏,未行一步已天明。”《略注》言“空屋者,四大假合之色身也,六根謂之六賊。夢即覺之義也。賊者,六賊也。此心若調慧,則謂之心王。不調和,則謂之心賊也”。據此,則題名《夢宅》的“宅”字,是指大槐宫和空屋,就是所謂“色身”,而六窗是六根,六根是六賊。此事載《五燈會元》卷三:
每見僧來,拍口作和和聲。仰山謝戒,師亦拍口作和和聲。仰從西過東,師又拍口作和和聲。仰從東過西,師又拍口作和和聲。仰當中而立,然後謝戒,師曰:“甚麽處得此三昧?”仰曰:“於曹谿印子上脱來。”師曰:“汝道曹谿用此三昧接甚麽人?”仰曰:“接一宿覺。”仰曰:“和尚甚處得此三昧?”師曰:“我於馬大師處得此三昧。”仰問:“如何得見佛性義?”師曰:“我與汝説箇譬喻: 如一室有六窻,内有一獼猴。外有獼猴從東邊唤猩猩,猩猩即應,如是六窻俱唤俱應。”
室内獼猴與室外猩猩,實際指内在六識與外在六塵。如若六窗被塵土蒙蔽,則不能看到真實的自己,就像無法分清楚獼猴和猩猩那樣。要回答如何見得佛性,則需要清除蒙蔽在六窗之上的塵土,此處獼猴雖身處室内,但被窗外呼唤猩猩的外境所蒙蔽。
在佛經中,獼猴、猩猩和猿并未有生物學上明顯區分,都指人之心識。以此爲基,産生了“心猿意馬”這個成語,表示凡夫俗子内心像猿猴難以調息,無法安止。《五燈會元》所謂“俱唤俱應”,亦指“猿聲”。可見《略注》釋文更多强調“爲道辛苦”而導致的愁上添愁,與六窗獼猴結合起來看,室外呼唤的“聲音”并不能像前面“鵲噪鴉鳴”使人“返聞自性”。
(七) 群牛機用
《江湖風月集》收録蜀希叟紹曇和尚《題群牛圖》一首,《略注》注文如下:
(前略)潙山靈祐禪師示衆云:“老僧百年後,向山下檀越家作一頭水牯牛,左膝下書五字云:‘潙山僧某甲’,此時唤作潙山僧,又是水牯牛。唤作水牯牛,又是潙山僧。但道唤作甚麽?”即得仰山出,禮拜而去。雲居代云:“師無異號,資福代作圓相托起。”
此詩《全宋詩》作《題老融群牛圖》,老融爲南宋畫工,專畫牛,其事收録於《君臺觀左右帳記》。此書是日本室町時期掌管將軍樓臺左右裝飾的侍從所作的筆記,故名《君臺觀左右帳記》,當中按時代和水平高低,分類介紹了傳入日本的“唐物”及其作者情況。九州大學附屬中央圖書館支子文庫藏能阿彌著文明八年寫本,關於老融的記載只有寥寥三字,即“老融,牛”。由於該帳記中將歷代畫家(工)按照水平分爲上中下三級,老融屬於“下”。在每一級别之下,先書寫畫家(工)名字,後在下方書寫其專工之内容。“老融,牛”三字的意思是説老融專工畫牛。借此可知老融畫牛之作亦傳到日本,不過未被當上品看待。
要解此詩,須知“潙山水牯牛”公案所言機用。禪門所謂“機用”,是指證悟後所生成的智慧,大機如所有智,大用盡所有智。先機而後用,機用爲體表關係,因果關係。“機”好比樹木枝幹,“用”就是生長在這些枝幹上的花朵。同樣,如果花朵是“機”,那麽藉由花朵結出的果實則爲“用”。故發“機”者未必得“用”,但得“用”者必然已經發“機”。以“拈花微笑”爲例,則“拈花”是爲“機”,“微笑”是爲“用”。按《略注》所引“潙山水牯牛”公案,則“水牯牛”即是潙山之“用”,又是仰山之“機”。仰山之“出”,則是在領悟了潙山之“用”後自己的“用”。此即反客爲主,移賓换主,就好比上面所言花朵既可爲“機”又可爲“用”,實際上是“機用”的相互轉换。以此詩而言,則“僧某甲”即是“祖師”,“祖師”即是“僧某甲”。若不能看清這一點,那麽便會落入“誤作”之中。詩中所言“莫寫”,實際意義是指不能拘泥於潙山所寫的那“五字”,應該跳出“文字”的藩籬,才能看到“水牯牛”的機用。
以牛爲機,禪詩中還可見不少例子。除了“潙山水牯牛”公案,還有很多詩歌、繪畫亦涉及此類題材。《全宋詩》收録釋寶曇《題老融闘牛圖》、釋居簡《老融放耕圖皇甫都護雁圖二絶》、釋智愚《老融牛圖》《墨戲屠生善老融牛》。另宋人趙汝績《陳老畫牛》詩云:“老融棄髮逃於禪,胸藏丘壑身林泉。時拈寸草幻墨汁,慘澹咫尺生風煙。尤工畫牛古絶比,不特形似真神全。平生知己一攻媿,惜墨如命詩猶傳。至今鄞人懷片紙,如護圭璧珠璣然。陳生少壯曾入室,妙處已覺牆及肩(下略)。”可爲老融生平及其畫風之補充。此處陳老,按詩云,應是老融的入室弟子。詩中提到了老融知己“攻媿”,此即南宋詩人樓鑰,據其《攻媿集》有《題老融畫牛溪煙雨》(《四部叢刊》本《攻媿集》卷二)《題老融歸牛圖》(《四部叢刊》本《攻媿集》卷八)《題施武子所藏老融二牛圖》(《四部叢刊》本《攻媿集》卷九)等作品多首。可見老融畫牛作品除了《群牛圖》之外,還有《闘牛圖》《放耕圖》《歸牛圖》《二牛圖》《牛溪煙雨》等,均可謂以牛爲“機”而表其“用”的産物。除了《題群牛圖》,《全宋詩》中還可見紹曇和尚以“水牯牛”公案爲基礎的詩作:
百二十日夏,今朝始發頭。飯抄雲子白,羹煮菜香浮。未問寒山子,先看水牯牛。山前千頃地,信脚踏翻休。
結夏已十日了也,寒山子作麽生。村詩吟落韵,竹管貯殘羹。結夏已十日了也,水牯牛作麽生。愛從荒草去,不向坦途行。精神陡頓,頭角峥嶸。好把一坑埋瘞却,千峰雲静月華明。
“水牯牛”公案作爲啓發學人的經典案例,在詩語的使用上非常類似。“蹈”、“踏”等均是牛日常勞作時的動作,屬於寫生式描寫。闡述開悟後的境界時使用了“裂”、“翻”、“休”、“枯”,與禪宗中常言“説破”、“看破”、“打破”等有異曲同工的妙處,所言均是“千峰雲静月華明”的悟後境界。描寫牛之動作的詞語也頗具日常生活氣息,可見禪宗主張“平常心是道”的日用之機。
(八) 蝸牛圓通
“蝸牛”見於《江湖風月集》台州敬之簡禪師《涌壁觀音》:“三千刹海無虚應,三十二身常互融。昨夜蝸牛耕破壁,出圓通又入圓通。”此詩中的蝸牛,《略注》言:“涌壁像出半身,如蝸牛出殼也。就牛字,云耕破也。或云以機事出入大士之像也。恐非是。蛤蜊觀音,蝸牛亦然。”涌壁觀音即是蝸牛,於壁出身,即如蝸牛出殼。《江湖風月集》另一注本《夾山抄》云:“第三之句,耕破壁者,有角故言蝸牛。蝸之行處,引涎之痕,如牛耕田時有鋤犁之痕。又耕字者,牛之緣語也。特地用蝸牛字意,蝸者壁之緣語也。”依據《夾山抄》,“蝸”與“壁”、“牛”與“耕”是“緣語”關係。無著道忠亦持相同觀點。故此處“耕破”,與上文提及“説破”、“看破”、“打破”均指開悟前的刹那,“破”後即是“悟”。介石智朋和尚上堂語“愛聖憎凡,蝸牛上壁;凡聖情盡,獨鶴下田。向外馳求,鄉關轉遠”可爲例證。所謂“向外馳求”則“鄉關轉遠”,“鄉關”即是禪家常言歸家穩坐處,一如“化鶴而歸”的川道士,“故山”便是“鄉關”。若能“向内”,即是“入圓通”,便是鄉關咫尺在眼前。“緣語”是日本和歌修辭術語,此處以緣語定義“蝸牛”二字與“壁”、“耕”的關係,可見日本注家在解讀中國經典過程中,無形中會用日本詩學的概念作爲注釋之參照,體現出較爲明顯的比較文學視點。
此詩值得商榷的地方在於蝸牛并不會像上面的鵲鴉、青蛙那樣鳴叫,故而與觀音耳根圓通難以建立詩歌意象層面的聯繫。《略注》對此問題并未明確注釋,只能通過另外的注本《夾山抄》中所言考釋一二。
《夾山抄》云:“蝸在圓殼中,隨時出入者也。故圓通之緣語,用之恰好也。”通過這一注釋可知,蝸牛與圓通的意象聯繫是通過“圓殼”建立起來的,因是圓形,故而成爲“圓通”的緣語。這一解釋的確合理,但僅關注外在形狀之相似。觀音圓通是耳根圓通,那麽“耳根”又從何而來?拙見認爲,耳根是借由牆壁與蝸牛建立起詩歌意象的關聯。宋代高僧有多首闡述“牆壁有耳”的偈頌。如釋心月:“散夏餘五日,那事穩也未。争似長汀子,低頭打覺睡。不管你金烏東升,玉兔西墜。生死到來,甚處回避。低聲低聲,牆壁有耳。”釋慧開:“三教聖人,同歸一理。理長則行,理短則止。虚空無心,牆壁有耳。不涉言詮,單提直指。口縫才開,不是不是。”“牆壁有耳”,典出《管子》,其言“牆有耳,伏寇在側”,後生成語“隔牆有耳”,用以告誡人們説話須當心,避免洩露。又初祖達摩教人壁觀,云:“外止諸緣,内心無喘。心如牆壁,可以入道。”按此教示,若能將“心”作“壁觀”,則可入道。釋慧開“虚空無心,牆壁有耳”,則“虚空”對“牆壁”,“無心”對“有耳”。如此一來,以“心”爲“壁”,“壁”中有“耳”,觀音以耳根圓通,返聞心(自)性。蝸牛爬壁,實是走心,心中有耳,故成圓通。“壁”就成爲聯繫“心”與“耳”、“耳”與“圓通”的媒介。
“禪宗詩歌是禪宗思想、禪宗思維的載體,禪宗詩歌的終極關懷是明心見性。”如何從紛繁的動物意象中體悟“本來面目”是禪宗詩歌研究的題中應有之意。從“天然自會”的“鵲噪鴉鳴”到“兩部喎喎”的“月下蛙聲”,均以動物與生俱來的生物本能(自性)爲體悟“本來面目”和“悟入”的觸發點。禪宗詩歌的開放性,使其美學體系具備了强烈的包容度,能够相容道家意象,將忘機的“江空白鷗”、回歸精神本源的“鶴”納入禪宗詩學的審美對象和體察範圍。日本注家將和歌修辭手法“緣語”引入禪詩意象的分析考察,“蝸牛”與“壁”“耕”的邏輯關係經由“緣語”的直覺聯想,産生了極富禪宗特色的審美體驗。“蝸牛”與“圓通”的“緣語”關係,是建立在“殼”之本來面目“圓形”之上。雖然《略注》“咄咄”“喎喎”的解釋有所偏頗,但若能按照擬態詞來看,不僅與臨濟宗風契合,也符合青蛙鳴叫時候的“本來面目”。
日僧東陽英朝《新編江湖風月集略注》對動物意象的解讀符合禪宗的美學要求,與傳統詩人“觀物”不同,是建立在“本來面目”和“自性”基礎上的“體己”,反映在詩偈中,則是物我如一,主賓相融。經由這些“動物”的“本來面目”,詩僧們進入“明心見性”的圓融境界,體察宇宙萬物的同時,最終看到了自性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