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清华
2012 年春,我在2013 级研究生的面试上,第一次见到刘诗宇。一堆学生进行完,最后大家已差不多筋疲力尽了。最后时刻进来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男生。我打眼一看,莫非是个学生干部,因为看气质,太像一位学生会主席了。我注意到另几位老师也立刻抖擞了一下精神,兴奋终于来了个男生。
但与我同事的张柠教授,一向对于那些个不太爱读书,只爱好社团活动的学生有些警惕,便侧脸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来了个学生干部,要仔细问问。于是,几位又接连问了几个比较“刁”的问题,但该生十分从容淡定,一一作了回答。
没毛病。这似乎是东北人爱说的一句口头禅。这诗宇童鞋也是东北人,也相当于这三个字,没毛病,好孩子一个。所以考上硕士研究生之后,很长时间里,我还以为他是个班干部,是学生会的。所以,有些公共的事情我就爱问他,相应地,也就在读书上稍稍放他一马。也是出于体谅,但不想诗宇常常主动要求给任务,也常常下课后就来与我聊上几句,问些问题。渐渐地,我有点注意到他,就问他,你忙得过来么?
诗宇就答了,说:老师,我不是班干部,说完就笑,一笑还带着酒窝,不像是调皮鬼,一脸无辜,正经孩子的样子。如此者三之后,我终于打消了一开始种下的那个印象。
但诗宇实在是太像个学生干部了,品质好,一言一行,周正平和,对待男女同学,也像是一个贴心的人,尤其是,还特别像一个他们的保护者。会让你想,只要诗宇在,便有坏人来寻衅滋事也不用怕,只要诗宇往这儿一戳,估计就得心里发虚,鞋底发滑。一句话,叫人放心。
诗宇爱读书,爱请教,什么事都喜欢问到底,而且常常会和我聊读书的心得,还喜欢问老师的成长经历。和人谈话时,会认真地看着你,回答问题也从不敷衍。渐渐地,几位老师都有了一个接近的看法:原来只是以为诗宇是个好孩子,谁知还是个好学生。
就这样,诗宇三年后又跟我读了博士。学业也开始有了突变,原来做的题目还都是小打小闹,现在敢于做大的了,原来喜欢写很文艺的评论文字,现在也忽地喜欢上了做材料性的工作,在学术上渐渐有了点眉目。
《长城》杂志约我做一个专栏,主要是针对当代文学场域中的一些问题,做些梳理。做了几年之后,我有些疲沓,忙不过来,也担心做不好,就想放弃。但此时诗宇显示了担当,主动承担了每期稿子的组织工作,还帮助撰稿的师弟师妹们修改文章,有时还帮我去查材料,让我省了很多力气。回头想来,这个栏目坚持了将近十年,其中有两三年,诗宇可谓功不可没。当然,我也会常常想,老师历练学生就得这样,放胆给予他任务,或许他就能够干好,也会因此而获得自信心。
后来,诗宇把博士论文的主攻方向定为“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化”,我很赞成。因为这个题目非常具有现实性,对于学界的转向十分具有敏感性,而且关键是,它可以锻炼人,可以让诗宇在研究过程中,充分梳理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的历史脉系,学到一些系统性的理论方法,也感受到研究者的思维、气质与风格,尤其是可以透过这些现象的研究,去深入了解文化研究、文学社会学研究、历史研究、知识考古学研究等方面的理论。这可以给他将来的学术之路,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而且学学做材料,做长线的研究,做客观的研究,也是必备的功课。
还可以明辨是非。历史化的过程中,有左右之争,有观念之变,如何考量这些争议与变化,可以使他更具有历史的眼光,培养起从长远历史看问题的能力。
事实证明,诗宇的论文做得好,能力也有了质的提升。博士论文答辩受到了陈晓明教授、贺绍俊教授等著名学者的高度肯定。其中的一节《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的“再解读”思潮》,还得以在毕业前发表在2019 年第6 期的《文艺研究》上,算是给他的这篇论文画了一个漂亮的句号。
诗宇不止对学术感兴趣,还悄悄地搞创作。这个秘密是他入学后很长时间我才知道的。2014 年秋,他到台湾师范大学交换学习,在那里居然写了一个短篇小说,还得了奖。我记得那时我还有点闲暇,读了他的小说,感到很欣慰。只记得,小说写得很细腻,主人公很有些气质,似乎还有点小感伤。由此我知道,这诗宇看着乐呵呵,笑眯眯,长得高大壮硕,像个无忧男孩,但这作品,倒也有点贾宝玉的意思了。
后来我又陆续读到了诗宇的诗和戏剧作品,电影剧本创意,这些作品有的在刊物上发表了,有的还得了征文奖,那个电影剧本还得到了某权威机构的认可。等等,我闻之颇有点喜不自胜的意思了,别的老师也对我夸赞,觉得诗宇这个家伙多才多艺,手头全面,还可以有更大的早就,我也就照单全收。
但这一点,实在说我有一点点亏心。北师大这几年一直倡导文学教育,我本人也是推手之一,因为成立了国际写作中心,引入了莫言、余华、苏童等著名作家,自然也希望在人才培养方面有点新气象,我也一直不遗余力摇旗呐喊。但真正用在自己学生的指导上,却是分身乏术,我甚至来不及认真看一看诗宇几次三番给我发来的几篇小说,只是草草地扫了几眼,大而无当地提了些意见。
做老师有个好处,常常可以有点儿大言不惭的特权,管你说的靠不靠谱,学生通常不会苛责。诗宇这一点尤好,总是体谅我,很少给我加任务,倒是分忧解难的时候多,对于我的敷衍也总是不以为意。
虽如此说,我还是常鼓励诗宇,一定要有两支笔,一支笔研究,一支笔写作,这样可以互相补益。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我们拿来翻修借用一下:写作可以使研究获得经验,研究又能让写作得到参照。成不成先不论,会帮助你成为一个“明白人儿”。不然,你对别人作品的评头论足说三道四,总会有些道不明白,或心里发虚的不自信罢。
诗宇是个好学生,但在生活中更让人放心。你交代给他的事,都会帮你办得妥妥的,不会让你担心丢三落四。不论是读书会、研讨会、师门聚会,只要交代一句,到时定然十分场面。
据说诗宇还有别才,只是我不太详细,他也不愿意给我露,有一次,师生聚会,算是送旧迎新,他唱了一首歌,惊了我一下,原来还有一个周杰伦,就藏在我身边哦。诗宇真的好嗓子,一开口,一招一式都是那么靠谱的。别的同学告诉我说,老师,这就叫偶像派啦。
诗宇还会画画,据说擅长画玄幻,我就更晕了,什么是玄幻,估计是那种非常有虚拟感的画面吧。这是这一代人的成长环境决定的,我很难理解,也就放弃探索,甘居代沟于另一侧了。
诗宇还是个贴心的学生。作为男生,能和老师聊聊保重身体,加强锻炼之类的话题的,比较少。诗宇不止说说,有时还来劝我,说老师我陪你跑跑步,多难得。
这么多的好处,有没有毛病呵?我认真地想了想,还真难找一个,是不是装出来的?还真不是,装一会儿容易,装那么些年,怎么可能?确乎是天性纯良之人,没办法。当然我也毕竟只是看到些表面,人家眼下已然自立,也算是开始了自己的文学生涯。我想他也一定会变得更成熟和复杂。搞文学研究文学创作,总是一个研究人的事儿,对人生、人性、人心的了解,也必定要深入那些复杂与幽谷之地,相信诗宇一样也会的。
毕业后,诗宇以优异的成绩被录用到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工作。初时,主管该部门的李敬泽书记与我玩笑,说,得防着你们北师大这帮人。搭眼瞧瞧,周围都是你们的学生了。说完白了一下眼,又跟了一个字儿,哼。我捂嘴暗笑,说,那你倒是觉得好不好用呢。
春节前偶遇时,敬泽握着我的手说,你学生不错啊,是个好同志。完了,又别有深意地斜了我一眼。我自然也回了他一句,这么多年的朋友,我怎么可能会坑你呢,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