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明代著名戏曲作家高濂有《夏时幽赏》十二条,我最喜其中的一首“三生石谈月”。“中竺后山,鼎分三石,居然可坐,传为泽公三生遗迹。山僻景幽,云深境寂,松阴树色,蔽日张空,人罕游赏。炎天月夜,煮茗烹泉,与禅僧诗友,分席相对,觅句赓歌,谈禅说偈。满空孤月,露浥清辉,四野清风,树分凉影。岂俨人在冰壶,直欲谈空玉宇,寥寥岩壑,境是仙都最胜处矣。忽听山头鹤唳,溪上云生,便欲驾我仙去。俗抱尘心,萧然冰释,恐朝来去此,是即再生五濁欲界。”
日前,与友人在中天竺吃饭,饭后爬山,穿过一片茶园,从茂林间攀援而下,居然在古树掩映和一堆乱石之间看见了“三生石”。在杭多年,中天竺也去过许多次,知道有三生石,却一直没有见过。这次碰到,也是有缘。
三生石的故事,出自唐人小说《甘泽谣·圆观》。故事说,唐代有一士家子李源,与僧人圆观交好,二人相约入川游蜀。圆观主张走陆路,李源坚持走水路。圆观无奈只好依从。行至三峡一地,见几个妇女负瓮汲水,圆观望而泣下:“不愿行水路,惟恐见之!”李源追问其故。圆观道,妇女中有孕妇者,是其托身之所,已孕三年而未娩,今见之,则命有所归矣。并告李源,更后十二年,己之再生,于中秋月夜,与其在杭州天竺寺相见。是夕,圆观亡,而孕妇产矣。三日后,李源去该家相认,襁褓果致一笑。十二年后,李源再次践约,赴杭州天竺寺,到得寺外,忽听一牧童唱歌: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这个故事流传甚广,只是在不同的版本中,僧人的名字由“圆观”变成了“圆泽”。我与友人穿过的山坳,就是天竺法镜寺的后侧。
大暑,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杭州城中尤甚。高濂列举了很多避暑的奇招,譬如喝“霹雳酒”——暑月大雷霆时,收雨水淘米酿酒,名霹雳酒。譬如“琢冰山”——每以三伏琢冰为山,置于宴席左右,酒酣各有寒色。再譬如“临水宴”——李少师与客饮宴,暑月临水,以荷为杯满酌,不尽则重饮,无日不大欢。
以荷叶为杯喝酒,这确实够雅致的。不过还有一种更雅致的饮酒之法,叫作“碧筒酒”——“袁绍与刘松,三伏时尽日饮酒,以避一时之暑。魏郑公暑饮,取大荷叶,以指甲去叶心,令与大柄通,屈茎轮菌如象鼻,传席间噏之,名碧筒酒。”
碧绿的荷叶柄,像一根长长的吸管,这吸的哪里是酒,分明是盛夏的无尽绿意。心静自然凉,会玩的人,到底不一样。
夏天还是要到水边去,到山中去。水边,就是西湖。到湖心亭采莼菜、采野菱,就是一件清凉的事。高濂说:“旧闻莼生越之湘湖,初夏思莼,每每往彼采食;今西湖三塔基旁,莼生既多且美。菱之小者,俗谓野菱,亦生基畔,夏日剖食,鲜甘异常,人少知其味者。余每采莼剥菱,作野人芹荐,此诚金波玉液,清津碧荻之味,岂与世之羔烹兔炙较椒馨哉?供以水蔌,啜以松醪,咏《思莼》之诗,歌《采菱》之曲,更得呜呜牧笛数声,渔舟欸乃相答,使我狂态陡作,两腋风生。若彼饱膏腴者,应笑我辈寒淡。”
还可以在湖面上野营。西湖的压堤桥边,种了数亩莲花,夏日清芬,隐隐袭人。高濂就乘船去湖上夜宿,以避城中暑热。坐着小船喝酒观月,露影湿衣,欢对忘言。
杭州有湖有山,确实叫人流连不已,到了夏天,湖山更有消暑之功。清晨早起,在湖上采莲蓬剥来吃;或是走到山里去,野花幽鸟,山深境清。且抱古琴,向松荫石上坐,抚琴二三曲,即是画中人物。远听山村茅屋旁鸡鸣,伐木丁丁,樵歌相答;近闻野花隐隐生香,气息恬淡,轻风送拂,怎不叫人两腋生风。
想起唐人杜荀鹤有《山中寄诗友》:“琴临秋水弹明月,酒就东山酌白云。”这样的句子,宜写在水面上,写在松风里。
三生石那个地方,也是山林幽深之处,大暑之时,那里定然要比热浪袭人的城中凉快许多。高濂真会选地方。不过,虽说是谈月,而谈风、谈花、谈雪,也都是能使人快乐的事。三生石畔,可默读唐人释修睦的诗句:“圣迹谁会得,每到亦徘徊。一尚不可得,三从何处来。清宵寒露滴,白昼野云隈。应是表灵异,凡情安可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