夯石
2003年的夏天,臧克家先生去世前一年,十二卷、六百多万字的《臧克家全集》面世不久,笔者来到南小街小羊宜宾胡同他女儿臧小平的家,聊起臧老,聊起他们的父女情。
老舍伯伯管我叫大姑娘
那次,臧小平应声开门时,吓了我一跳,她个子很高,身板很直,嗓音洪亮,乍一看,根本不像患有严重颈椎病、腰椎病,做过大手术的人,只是在她弯腰坐下时,才显出一些病态,因为她的颈部和腰部像打着石膏一样僵硬。
臧小平的家,只能用“简陋”二字形容,进屋就看见床,厨房、卫生间异常狭小,一个成年人在里面转身都很难。卧室兼会客室里,看不到任何装饰和电器,“写字台”是那种两个抽屉、四条腿儿的简易桌子,左边的抽屉有一把挂锁,臧小平要找父亲的什么重要物件时,常常小心地打开锁……
臧小平说,前几天,刚刚到协和医院看过父亲,虽然使用鼻饲、呼吸机的父亲依然极度虚弱,但头脑已比前些日子清醒。这些年,父亲是以怎样的乐观、毅力一次次跨过鬼门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更心疼、更骄傲。父亲曾经宽慰她说:不要担心,我有后劲儿。臧小平知道,父亲在心里最担心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她这个女儿。
臧小平回忆说:“我是父母的长女。解放前夕出生在尚未更名为‘北京的北平,父亲便用‘小平这富有寓意的字作了我的名字。由于我是第一个女孩,两个长我许多的哥哥又长期在外地工作,父亲一直对我疼爱有加。尤其是在我小时候,他总把父爱渗透在一举一动之中,使我有了许多承欢膝下的记忆。”
臧小平三四岁入幼儿园后,无论酷暑严寒,臧老每天都要亲自接送她。而且,臧老还总喜欢把她带在身边,去参加文朋诗友的聚会。于是,在老舍先生闻名于世的“丹柿小院”,在中山公园文人满座的“来今雨轩”,在劳动人民文化宫签名售书的人群中,便有了一个依傍在父亲身边的稚嫩身影。甚至在臧老宴请宾朋突然因故离席的时候,她还会代父亲负起主人的职责,因此,老舍先生每次看见臧小平,都称呼她为“大姑娘”,一方面是因为满族人对女孩子常常如此称谓,另一方面大概是因为臧小平很早就有大人样儿了。
和父亲逛书摊、喝豆汁
臧小平印象最深的是和父亲一块逛书店和东安市场的旧书摊,父女俩各取所需,满载而归。臧小平的小书架很大人气地与父母的大书柜并肩排在一起,正是在父爱、书香所共同营造的氛围中,臧小平一步步成长起来。
她经常和父亲手牵手地散步,去家门外的小饭馆捧着粗瓷碗喝豆汁,啃大饼,与车夫、小贩和菜农们聊天。臧老讲他们的勤劳纯朴,讲他们的酸甜苦乐,告诉女儿怎样去尊重和理解人。臧小平还常常和父亲盘坐在建国门外护城河边的大青石上,看天上变化万端的流云,比赛着为它们起名字……
臧小平说:“上世纪50年代末,身患肺结核的父亲体质十分虚弱,瘦瘦的身子仿佛能被一阵大风刮跑。我7岁那年,与刚出生3个多月的妹妹同时染上了百日咳。似乎永无休止的剧烈咳嗽,让我们每夜都难以入睡,而父亲更是寝食难安,急得在我们床前直转,最后靠墙坐在床上,让我们依着他的身子入睡。为了不惊醒我们,整夜都不敢伸展一下酸麻的腿和已经发僵的身躯。几个月过去,我和妹妹痊愈了,可父亲原本就瘦削的脸颊更加深陷下去了。”
想寻找“老哥哥”的坟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地垂下!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心里咽,眼里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望望前面。”(《老马》)
“……老哥哥呀,你……你怎么背着东西走了?我去和我爸爸说。”“小孩子,不要跑,你爸爸最先知道。”(叫他走了吧,他已经老得没用了!)(《老哥哥》)
上面的诗连同《有的人》,只要是上过中学的人,大概都耳熟能详,甚至能背诵其中的名句。它们就出自藏老的处女作诗集《烙印》。
臧克家以《烙印》登上中国诗坛,被誉为农民诗人,他从未停止过为人民创作,他曾在文章中回忆《老哥哥》一诗的诞生原因:老哥哥活了七十多岁,在我家劳动了五十多年……是我家四辈的老哥哥,好似这就是他的名字似的……我祖父小时候,央求他讲故事的时候总是说:“老哥哥,这时你对我好,长大了,我赚钱养你的老。”我父親和我小时候,也说着同样的话。可是,到了祖父当家作主的时候,他成了老哥哥的四老爷,老哥哥呢,却变成了他口中的“老李”了。我父亲成了“大相公”,我成了“小相公”了。
对农民的深厚感情,对祖国的爱,在臧老的骨髓和血液里绵延了近一个世纪,他一直自称“是个泥土的人”,并最终认定“一个诗人须得先具有一个伟大的灵魂,把自己的心放在天下痛苦的人心里,以多数人的苦乐为苦乐。”
臧小平说,父亲对那位给臧家做了一辈子长工的老哥哥的感情超过了对他自己的父母。解放后,他曾多次嘱咐儿子到老家寻找老哥哥的坟,并几次想著文纪念老哥哥,但每次提笔时,都痛苦不已,泪流满面……对劳动者、对底层人民那种深厚、质朴的感情,不仅成为臧老一生的品格,而且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儿女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在赵堂子胡同的街坊邻里、在臧老所到之处所接触的人们心目中,他没有一点大诗人的架子,他兜里掖着糖,是每一个孩子的忘年交;他平易、谦恭,是每一个普通人的老朋友……
搬来椅子守在父亲房门口
“文革”中,臧克家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家被抄,人被批斗。当时正上高中的臧小平常常去作协看大字报,那一行行墨字和被打上红叉的父亲的名字,像利刃一样剜着她的心。
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所敬爱的父亲一生追求进步,曾被国民党通缉、追捕,竟然会遭受如此不白之冤。父母被“监督改造”了,臧小平担起了全家的重担,想方设法用那几十元可怜的生活费,荤素搭配地变换花样,做一些让父母吃着顺口的饭菜。下雨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为被监管的父亲送雨伞。她清楚,此时儿女的孝敬和关爱,不啻于雪中送炭。
武斗风盛行之时,臧小平常常在门口企盼父母的身影,害怕父亲会有什么不测,暗中祈祷在作家协会这个文人聚集的地方,大概不会怎样。然而,臧小平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父亲曾极为沉重地说:“这日子,难熬啊!我真有些走不下去了。”
这句话,如同炸雷响在臧小平的耳边,她深深理解父亲此时的心境。父亲是一个把人格和自尊看得很重的人。
那个夜晚,臧小平站在床前,鼓励父亲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父亲认真地听着女儿的话,不由得老泪纵横……她随后搬来一把椅子守在父亲的房门口,一直到父亲疲倦地睡去。
在以后的几天里,她尽量找机会与父亲聊天,帮父亲排遣心中淤积的苦痛。就这样,一家人相互搀扶着走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一个鲜红的心形图案
1969年8月,臧小平要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这真是个撕心裂肺的时刻。那天清早,为了避免面对父母那布满离情别绪的脸,臧小平独自为家里缝了最后一床被子。父亲悄悄来到女儿身旁,用微微颤抖的话语和女儿道别。臧小平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手一抖,针深深地扎进了手指,她下意识地将手指按在被子上,留下了一个鲜红的心形图案。她知道,正在受审查的父亲是无法送她去火车站的,这就算是最后的告别了,因此父女俩谈了许久许久。
在臧小平即将离家去学校集合的时候,父亲突然气喘吁吁地回家了。臧小平高兴得一下子抱住了一脸大汗的父亲。送别的路上,父亲执意替女儿拎行李,反复叮嘱了许多生活上要注意的事。到了学校的胡同口,臧小平紧紧握着父亲的手不愿松开,很久才转过身去,叮嘱自己千万不要回头。可走到小巷的拐弯处,臧小平还是忍不住回头,发现父亲仍孤伶伶地站在原地,那大风中瘦弱无助、仿佛站立不稳的身影,令臧小平终生难忘。
后来,臧小平历经了小家庭解体、女儿自幼多病、自己病痛缠身等诸多磨难,一直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工作和生活。这一切,给臧老晚年带来了极大的牵挂和不安。臧小平说:“我患病后,一人抚养女儿,微薄的劳保工资常常入不敷出,因此,父母每个月都要接济我……我一边与疾病搏斗,一边拿起笔每天几百字地写文章,每当有文字发表时,患有严重白内障的父亲便手握放大镜一字一字地仔细阅读……每次与父亲见面,他都担心我的身体和未来,生怕在他百年之后,我无依无靠。每次我病重时,父亲都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说他不忍心在老迈之年目睹心爱的女儿遭受如此磨难,我暗暗发誓,一定要用自己的奋斗去创造一个让老父亲欣慰的明天!”
家风:爱别人比自己多一些
臧老1956年由敬爱的周总理点名,从人民出版社调到中国作协工作,其后无论担任什么职务,都从未向组织开口提过个人要求。臧小平回忆说,有一次父亲住院时,一位年轻护士把工资条忘在病房里,当她得知眼前这位大作家的工资收入远远比不上自己时,惊诧得半天合不上嘴。
每年的元旦、春节,中央统战部、全国政协和中国作协的领导都要登门看望臧老,臧老不仅从不提任何要求,而且事先必定再三叮嘱子女:“一定不要给国家和组织添一点麻烦,不准提‘困难二字。”
而作为女儿,臧小平非常清楚父亲的生活境况,她说:“仅就住房来说,我家一直是自己解决住房。先是租房住,1962年自己出钱买了一个小四合院,由于房子年代久远,常年失修,已成危房;因下水道不畅,天降大雨时常常‘水漫金山,全家人半夜起来冒雨排成一排从院内一盆盆向外排水,屋里则摆满脸盆,接房顶的漏水,厕所不时渗出污水,就摆几块砖头以便走路……尽管父亲收入不高,积蓄有限,但父亲一直教导我们,要爱别人比自己多一些,要扶危救困、助人为乐,并且身体力行,率先垂范。”
臧老是文學界的名人,慕名拜访、登门求教的人不胜枚举,尤其是一些试图通过文学来改变处境的农村青年,常常是一头大汗、一身尘土、千里迢迢来敲响臧老的家门。臧老总是叫家人打来洗脸水,端上热饭热菜,在他们临走时,还会送给他们回去的车费。
1983年,当中国少年儿童活动中心筹建时,臧老立即将刚刚收到的出版文集的一万元稿酬捐献出来;“希望工程”刚刚启动时,臧老和夫人马上资助了4名贫困学生;甘肃武威市的失学少女常清玉,在绝望中来信向臧老讲述了失学的痛苦和生活的艰难,臧老提笔书写了“克服困难、艰苦奋斗、努力工作、来日方长”几个情真意切的大字,鼓励她自强不息,并一直资助她到高中毕业……即使在病危之时,臧老仍不忘叮嘱家人,要按时寄去常清玉的生活费和给她全家过春节的钱。
臧小平对笔者说:“在父母倡导的臧氏家风———正直质朴、热情善良、敬老爱幼、富于爱心、兢兢业业、朴素勤俭、任劳任怨的熏陶下,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我们这个四世同堂的家庭,先后走出了作家、编辑、教授、外文译审、小学教师、报社记者、国家干部、高级工程师、公司经理等众多人才。我现在养病的同时,正努力写作,争取也能资助一些贫困学生和需要我帮助的人。”
那次采访中,臧小平接了一个女儿打来的电话,记者听到臧小平严厉地说:“打车多贵呀,你看看有什么公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