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洪明/Lu Hongming
刘文生艺术照
意象二字很早就出现在古代的典籍中,作为中国文化原典的《周易》,系辞中有“观物取象”与“立象以尽意”的传句。虽然这指的是以阳爻和阴爻两种符号组合而成的卦象,但这种卦象却是古圣贤“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产物。作为探究天地万物及其变化规律的意象之辞,逐步发展成中国文论的一个重要概念。中国画论多源于文论,由此,意象一词成为中国古典绘画美学中一种特定的精神内涵,统摄了中国画的基本精神。以此品读刘文生教授的花鸟画,他那种游离于抽象与具象两极之间的旷朗意象,传达出的正是一种大味至淡的雅正意境。
刘文生教授独特的花鸟画风格是在几十年教学和艺术创作中逐渐形成的,离不开其师承渊源、艺术人生经历,更与他遵循“观物取象和立象以尽意”的艺术理念密切相关。作为以写意花鸟画名世的他,对中国花鸟画的发展了然于心。不论是“黄家富贵,徐熙野逸”耳目所习之异的各言其志,还是苏轼、文同等文人士大夫诗文之余的托物寄兴,乃至“青藤白阳”迥异人生为后世创规立矩的水墨写意,都是艺术家观之于物得之于心而应之于手并曲尽玄微的产物。因此,在探究花鸟画艺术创作的过程中,他深知缘于社会环境不同,取材各异,则表现自然界和社会生活中具体事物的感性形象也就存在差异,关键的是如何处理意与象的关系,即画家主观审美感受面对客观物象是经过怎样的心源抽象与概括从而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特艺术形象。明晰此,我们寻象观意,再看他作品中鸟的精神和花的意趣则与时风不同,而合于古人所说的“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的哲理。也就是说他的创作深悟“象”对于“意”的表现,从而确立了表达自己审美理念的独特艺术语言。因此,他笔下的艺术形象具有以小喻大、以少总多、由此及彼、由近及远的特点。循着这些特点,反观他的艺术道路,刘文生教授作为执教于专业美术院校并影响了一批画坛学子的艺术家,他的学术路径对当下学习和研究花鸟画多有裨益。
刘文生 花间 纸本水墨 68×68cm 2019年
在刘文生教授的绘画道路上,有多位艺术家影响着他的人生际遇和艺术道路的选择。自幼喜爱美术的他,在天津工艺美术学校学习期间因成绩和德行优秀,尚未毕业便被作为重点培养的苗子,成为津门八老之一穆仲芹先生的弟子,从此步入了研习中国画的道路。穆仲芹先生初习人物,后专攻花鸟,曾潜心研习岭南画派诸家画法。因而他在师从穆仲芹先生的几年里,既奠定了传统花鸟画笔墨功夫的基础,也使他对“折中中西”的岭南画派的艺术追求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毕业留校后,作为穆仲芹先生的助教追随左右常参加天津美术界的社会活动。尤其在改革开放的初期,以天津八老(穆仲芹、王颂余、赵松涛、萧朗、溥佐、孙其峰、孙克纲、王学仲)为主的画家经常雅集,在这些场合刘文生教授广采博取拓宽了眼界,加深了对传统中国画尤其是花鸟画艺术的认识。1984年,天津美术学院作为全国艺术类院校中最早开展研究生教育和硕士学位授权的单位之一开始招收硕士研究生,刘文生教授成为中国画专业花鸟方向的首届研究生,追随同是天津八老之一的孙其峰先生继续研习中国花鸟画。孙其峰先生作为新时期的美术教育家,在教学中注重艺术技能与规律的传授。他归纳出的花与鸟典型特征的教学方法以及教之以“法”,同时晓之以“理”教学理念,还有面向生活搜集艺术素材的创作思路对刘文生教授影响颇大。三年学习期间,刘文生教授的进学之道也颇合古人“善学者,师逸而功倍,又从而庸之”的问学方法。因为在学习中师心不师迹,他研究生学业期满,创作研究成果颇丰,故而又留在了天津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成为一名年轻的教师,这为日后专业从事花鸟画教学与创作奠定了基础。
刘文生 紫藤 纸本水墨 120×168cm 2010年
刘文生 春声 纸本水墨 68×68cm 2019年
刘文生 雅丹地貌 纸本水墨 68×68cm 2008年
刘文生 翠乌 纸本水墨 136×68cm 2008年
刘文生 红叶 纸本水墨 136×68cm 2019年
刘文生 秋韵 纸本水墨 68×68cm 2008年
刘文生 芦花 纸本水墨 68×68cm 2019年
刘文生 王冠 纸本水墨 68×68cm 2019年
在天津美术学院任教期间,他与白庚延和何家英两位先生在后红楼同一间画室工作。作为天津美术学院第二代教学梯队骨干的白庚延先生,艺术观点鲜明,致力于面向生活对中国传统绘画进行探索,拓展了中国画的传统语言,在艺术创作上对他多有点拨。早于他留校而年龄略小的何家英先生,在中国画尤其是工笔人物画的创作中,创造性地借鉴了中国工笔画的传统和西画中严谨扎实的造型技法,对中国工笔人物画的当代性转型贡献颇大,相近的年龄和共同的艺术追求使他俩在教学和创作上相互砥砺。在这样的创作环境中,刘文生教授逐步确立了面向自然,跳出古人藩篱,探寻新时期花鸟画面貌的艺术道路。由此,他的花鸟画艺术日臻成熟,在国内画坛崭露头角。在天津美术学院浓郁的学术氛围里,他没有停留在既有的成就里止步不前,而是为实现自己的学术抱负和艺术追求做着新的人生规划。
20世纪90年代初,刘文生教授选择了去日本留学。对于这一选择,他道出其中的原委:“首先,当时的中国虽然经历了十几年的改革开放,与西方发达国家相比还比较落后,这种落后既有经济上的更多的是思想观念的陈旧;其次,我的创作进入了瓶颈期,那时信息仍然比较闭塞,中外艺术交流不方便,要获取新的艺术信息和了解外部的美术创作现状,只能依靠读书和翻阅相对滞后的画册。”我个人蠡测,除了上面原因外,他之所以选择到日本去,或许与早期学习穆仲芹先生带有岭南风格的花鸟画冥冥中有着某种联系。因为有学者认为:“20世纪是艺术更生的时代,文化上的中西关系,迄今为止尚是一个充满魅力而又令人困惑的问题。”虽然日本在地域上身处东亚,但自明治维新尤其是二战以后,它在文化认同上已脱亚入欧。并且中国美术领域的欧风东渐有很大一部分是借助了日本对欧美美术的消化吸收。到2004年再回到天津美术学院时,他在日本已经整整学习生活了14年。这十几年里他除了在日本筑波大学日本画专业大学院毕业,再次获艺术硕士学位,并在多所大学任教外,还先后在日本筑波、东京、大阪、仙台、福岛、琦玉、九州、横滨等地举办了个人画展。这期间他是边学习、边研究、边教学、边创作,应该讲地域自然环境与文化具有同一性,地理环境与画风也有密切的关系,身处异域的他对中国画和日本画的异同有了独具的心得。在学习了传统中国画再去接触日本画,他发现两者既有共同点,又有很大的区别。他说:“二战之前,中国和日本的传统文化同源(日本画坛‘三座大山’之一的加山又造,包括很多日本艺术家都对此表示认同)。二战之后,中国的发展相对‘稳’了一些,‘慢’了一些,而日本却在思想、经济和文化等方面加速西化,这给艺术领域带来了强大的冲击。重彩丰富了,色相加多了,在工具材料像颜料、毛笔、宣纸等方面开始了深度的探究……这对中国画的发展可借鉴性很大。”我们看现在刘文生教授的花鸟画作品很难说有日本画某一家的影子,在日本的十几年,他变的不是绘画的面貌,更多的是认识事物和思考问题的方式与出国前有了质的变化,这种观念的变化促成他的审美理念由传统向现代转化,成为突破原有艺术创作瓶颈的催化剂。
当回到天津美术学院再次站在三尺讲台,融入学院气象的时候,他的花鸟画面貌已令人耳目一新。由于艺术变革过程远离了国内画坛的浮躁与喧嚣,少有急功近利的世俗色彩,多年传统笔墨的修炼与十几年国外的游历使他有建立独立自存的视觉图式的自信。观者既可以从他的画中感受到传统笔墨的魅力,又看不到国内花鸟画司空见惯的图式,而是对既有表现程式的突破与超越。这种突破与超越不是推翻传统的另起炉灶,而是一种立足回归古典精神尤其是宋代花鸟画形神兼备的经典意象的新变。因为他明白所谓宋人“夺造化而移精神”不仅依靠的是精湛技法,而是格物致知理学精神的展现,是画家体物之性,达己之情后的意境营造。正如当下热议的复兴传统,并不是回归古人既有的图式,而是重振面向现实生活那种自强不息的时代精神。由此识见应用到创作中,他的花鸟画作品在淡雅的意境空间里,力求把画者情思隐于自然之象之中,达到隐“意”而显“象”,“情”与“景”浑然一体的境界,天籁沉寂如“无我之境”,颇合古人“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的境界,如《逝》《秋深》《天地间》《雅丹地貌》《荷塘》等这一类作品。这些作品除了主体的鸟做精妙绝伦的刻画以外,画面的背景空间都是富于笔墨韵味的水墨挥洒。在虚空背景的营造上,要么是重笔焦墨达到了极重、极强,要么是用淡赭墨冲出的大片氤氲块面,在极强极弱对比中,自然形成抽象的形体。由于不受具体形象的束缚,能充分体现出笔墨自身的美,作为背景既有整体感也不干扰对主体的表现。鸟的刻画为作品规定了相对具体的空间,使背景中抽象的、不确定的笔墨图式幻化出观者心中的物象,辨别出天地阴阳的界限。天地间的诗情意趣,均纳入到他那浑茫含蓄的笔墨里,体现了中国画艺术以简驭繁的高度概括力。这可能就是黄休复在《益州名画录》中所说“画之逸格,最难其俦”的意象性表现吧!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又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诗词如此,绘画何尝不是。观刘文生教授的花鸟画作品,禽鸟神态灵动自如,花卉舒展宛若天然,绝无东施捧心的矫揉,也无优孟衣冠的曲折,皆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他的画来自于自然而又不是自然物象的翻版,是心中意象的再造。他为人旷朗无尘,没有一丝浮躁之气,有一种皈依艺术的宁静,是一位真诚的艺术家。他心无旁骛潜心花鸟画教学、研究和创作,展现在笔下的艺术形象能够与生生不息、变幻无穷的生命机趣相契合。所以,观赏者也就能从他的画作里感知其中的旷朗意象与淡雅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