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斯坦利?罗宾逊
他们驶出了里斯本港口,高悬天际的炽阳下,旗帜闪闪发亮。牧师们以拉丁语嘹亮地颂出教皇的祝福,着甲的兵士从船头塞到了船尾,水手们蜘蛛般攀爬着桅索,朝着丢下工作、乱哄哄挤到明媚的山道上看船的市民们挥手。这可是无敌舰队,最为吉星高照、所向披靡的舰队,秉承上帝的旨意前去征服英国异教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便是说这番景象。奈何出港以来,东北风整整吹了一个月,刮得罗盘连一个刻度的方向都没法转;月底的时候,无敌舰队的位置已经离英格兰相去甚远,跟到伊比利亚差不多了;祸不单行,重压之下的葡萄牙箍桶匠们,用了许多未干透的木头来造桶,等舰队的厨师开桶时才发现,装在里边的肉和水全臭了。于是他们只好去了科伦纳港,结果有几百个士兵和水手落跑,游泳去了西班牙的海岸线,从此再无下落。因病再度损失一百来个人手后,旗舰病榻之上的梅迪纳·西多尼亚第七任公爵、无敌舰队司令唐·阿隆索·佩雷斯·德古斯曼·布埃诺,停下手头写给腓力二世的日常诉苦,命令士兵们前往乡野,找些农民回来帮着开船。
其中一小队士兵去了科伦纳郊区的某个方济会修道院,想拉着在修道院里生活、给僧侣们帮工的男孩们加入舰队;他们并不情愿,但僧侣们反对不了,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男孩们被派往了各艘船上,当中有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叫作曼纽尔·卡洛斯·阿加迪尔·特图亚。他出生于摩洛哥,父母是阿拉伯人抓来的西非奴隶。尚浅的人生中,他先后待在摩洛哥的海滨小镇特图亚、直布罗陀、巴利亚、西西里和里斯本;他种过田、打扫过马厩,帮忙搓绳子乃至织布,还在旅店里端过盘子。母亲因天花去世、父亲也溺水而亡后,他在科伦纳港的大街小巷里行乞为生——正是他父亲最后那次出海的港口。直到十五岁那年,睡在小巷里的他绊倒了一位方济会修士,这才被带去修道院加以庇护。
士兵把曼纽尔带上拉维亚号时,他的泪痕都还没干。这艘近千吨的黎凡特帆船的航海长叫兰格尔,他接管了曼纽尔,安排他去了甲板下面。这兰格尔是个爱尔兰人,离开祖国主要是为了做生意,同时也是因为他憎恨统治爱尔兰的英国人。他是个大块头,身子壮得像野猪,胳膊跟船桁杆一般粗。看见悲伤的曼纽尔后,他还是表现出了那么点仁慈;他拿满是茧疤的手拍着曼纽尔的后颈,以口音浓烈但流利的西班牙语说道:“别哭哭啼啼的,孩子。我们要去征服该死的英国佬。等干成了,修道院的神父们会让你当院长的。而且,在那之前,就会有十几个英国妞跪倒在你脚边,恳求你拿你这黝黑的双手抚摸她们,毫无疑问。好了,别哭了。让我先带你去你的铺位,等出海了之后,我再给你分派岗位。我会让你去大桅楼,我这儿的黑人可都是守望桅楼的好手。”
兰格尔钻进了一扇只得他一半高的门里,轻松得恍若黄鼠狼溜进土里的小洞。一只半扇门一样大的手重新出现,把曼纽尔拉进了黑暗当中。男孩吓坏了,差点从宽板的梯子上摔下去,还好在撞上兰格尔之前稳住了自己;底下远远地响起几个士兵的嘲笑声。曼纽尔从没坐过任何比西西里信使船更大的船,绝大多数时候乘的都是浅海的克拉克帆船;因此,看着下面宽广的甲板舱中,黄色的阳光照进修道院窗户那么大的展望口,照著一百来号挤在一层层木桶、干草和绳索之间的人,这场景着实震惊了他。“圣人安娜保佑。”他说道,难以相信自己是在船上。为什么连修道院都没有眼前这么大的房间?“这边来。”兰格尔鼓励着他。
他们从那个巨大的甲板舱室下了楼,来到前者四分之一大小的一个闷热房间,丝丝日光透过船板的裂缝照进来。“这是你睡觉的地方。”兰格尔靠着一面巨大橡木墙的角落,指着舱室黑暗处说。那里突然有了动静,一双眼睛随着眼睑睁开出现,呆滞的声音响起:“又一个要消失在这黑暗里的人,对吗,老大?”
“闭嘴,胡安。孩子,你瞧,这有横栏把你的床铺跟别人的分开,等出了海,你就不会变成滚地葫芦了。”
“就像口上了盖子的棺材。”
“闭嘴,胡安。”
等船长安排好曼纽尔的铺位后,他瘫在铺上,又哭了起来。铺位比他身子短,舱室里的隔板满是裂痕和崩口。周围的人要么睡觉,要么各自聊天,对曼纽尔视若无睹。曼纽尔挪了挪卡到脖子的粗绳挂饰,这才想起来做祷告。
僧侣们给他选的守护圣徒是圣安娜,她是圣母玛利亚的母亲、耶稣的祖母。他有块小小的木制挂饰,上面画有她的脸,是修道院院长阿隆索给的。他把挂饰拿在指间,看着上面代表眼睛的棕色小点:“求求你,圣安娜,”他悄无声息地祈祷着,“带我离开这船,带我回去。带我回家。”他紧紧地把挂饰攥在手里,木片背后凸起的十字架在掌心里印下了红色的十字痕迹。好几个小时后,他终于沉沉睡去。
两天后,无敌幸运的无敌舰队离开了科伦纳。这一次,没有旗帜、没有夯夯挤挤看热闹的人群,也没有顺风袅袅飘散的熏香。承蒙上帝眷顾,西风起了,舰队一路向北疾行。舰队按士兵们部署的队列组成方阵,有条不紊地在海浪中颠簸前进:三桅帆装军舰打头阵,供给船在中间,大帆船在两翼。数百根桅杆上层层叠叠张着数千船帆,气势如虹,好似一望无际的蓝色平原上茂密的白色树林。
曼纽尔和其他人一样对这场景印象深刻。拉维亚号上一共四百人,只有三十人需要随时待命准备掌舵。其他的三百多士兵就在高高的艉楼上观赏这支舰队,不当值和休息的士兵也凑在稍低的艏楼上干着同样的事。
作为水手,曼纽尔的职责很简单。他被安排在左舷船腹的栏杆边上,那里捆着左舷的主桅帆和前桅的大三角帆。曼纽尔和另外五个汉子要听从兰格尔的号令,一起把这捆帆布的绳子拉进船或者放出去。其他人负责套索结,曼纽尔负责跟指令下去把绳子拉上来。本来会是更困难的活儿,但兰格尔让他同其他非洲人一样当个桅楼守望员的计划泡汤了。兰格尔不是没争取过:“上帝赏了你们非洲人这爬高的天赋,为了逃离狮口你都能爬到树尖尖上,是这回事吧?” 但当曼纽尔跟着一个叫哈伯丁的摩洛哥人乘升降索梯到了主桅楼,他的感官骤然放大了:那云雾,低低的像擦着他的头皮而过;那海面,船队绣出的尾迹好似就在他脚底踩着。他手脚并用、紧紧地夹住一根柱子,惹得在场五个人又笑又骂,要把他从柱子上掰下来。兰格尔尽管十分鄙夷,却没真的发火,只用手杖把他戳下来,搡到了左舷栏杆边:“你怕不是个假非洲人。”就这样,他被安排到了这儿。
尽管有这么段插曲,曼纽尔和其他船员处得还不错,但他和士兵处不来——他们对水手粗鲁无礼,对着谁都一副鼻孔朝天的态度。水手们不想触霉头,只得对他们退避三舍。船上七八成的人都属于不同阶层,也并不相识;正因如此,水手们站到了一条战线上。他们血统繁杂,覆盖了整个地中海区域,所以连曼纽尔这个新面孔也不显突兀。水手们团结一致的原因只有一个:对士兵的嫌恶和怨恨。“要没我们把船开过去,那些英雄本事再大也拿不下怀特岛。”胡安说。
曼纽尔先和他同岗的水手熟识了起来,然后是和他同舱室的人。他能说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还能讲好些阿拉伯、西西里、拉丁和摩洛哥方言,因此,他和前甲板下边的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他还时不时被拉去给摩洛哥人当翻译,这意味着他三番五次地得去当和事佬。他大脑飞速运转,只要能让双方讲和,他也不介意译错几句。胡安是曼纽尔舱室里唯一土生土长的西班牙人,曼纽尔刚来的时候,他曾说过兰格尔的坏话。他是个话痨,还总爱跟曼纽尔和其他人抱怨。“之前在西印度群岛,我和埃尔·德拉科号打过仗,”他洋洋自得,“我们会吉星高照的,一定能干过这怪物。我敢跟你打包票,要它有来无回。”
曼纽尔在艉栏杆的伙伴们就要快活得多,他喜欢和他们一起值守,也喜欢跟着兰格尔苛刻的指令训练。伙伴们喊他“桅楼守望者”或者“攀爬小能手”,打趣他在套索桩上打的结总是死活解不开。因为这个,曼纽尔还被兰格尔用手杖锤过好几次,不过他倒也不是船上垫底的,而且领航员对他也没有恶意。
颠沛流离的生活让曼纽尔适应性极强,因此甲板生活自然而然成了他生存的一部分。曼纽尔的头儿,兰格尔和彼得罗,会把他吼醒。往上走到炮台甲板,尽管是士兵的地盘,但那儿有通往新鲜空气的船梯。只有那时候,曼纽尔才能确认是一天里是什么时辰。第一周,摆脱了下层甲板的抑郁,站在藍天下、海风中,纯净的空气略带咸味,这种喜悦的滋味难以言喻。然而越向北走,温度越低得让人难受。值守一结束,曼纽尔和他的伙伴们就纷纷缩回厨房,得到些小饼干、清水和酒。有时候,厨师会宰山羊和鸡做汤。虽然一般而言只有小饼干——还没在桶里风干的小饼干。他们都对此怨声载道。
“这些饼干啊,干成木头块又被蛆啃穿的时候才是天下无敌。”哈伯丁对曼纽尔说。
“那还怎么吃啊?”曼纽尔问。
“把饼干搁桌子上磕啊磕,直到把蛆磕出来。你要是乐意,把它吃了也成。”他笑道。曼纽尔猜哈伯丁这是玩笑话,但他也不太确定。
“这些面屎也忒恶心了。”彼得罗用葡萄牙语说。曼纽尔把这句话翻译成摩洛哥阿拉伯语给两个沉默的非洲人听,又用西班牙语表示这玩意儿的确难以下咽。“最糟糕的,”他主动说,“是一半坏了一半还新鲜的那种。”
“新鲜的部分永远都没熟。”
“不,新鲜的是蛆。”
旅途时间越久,曼纽尔和同舱室的关系也越发亲厚起来。越往北,这些摩洛哥人越要承受酷寒。值守结束回到舱里的时候,他们黝黑的皮肤上都是鸡皮疙瘩,就像田里割下的密密麻麻的小庄稼茬。他们的嘴唇和手指冻得铁青,牙齿止不住地打架,像嘉年华乐队里的响板,得在被窝里哆哆嗦嗦一小时才能睡着。不止如此,大西洋的浪涌也越来越大。这些下甲板里的人已经把所有衣物布料都裹在身上御寒了,所以没垫子也没防护,只能随着船的颠簸在铺位上东倒西歪、到处乱滚。因此,先是摩洛哥人,再是下甲板里的所有人,都开始三人挤一个铺位,每人轮流睡中间,像三只挤在一起的勺子。这样挤在一起,船倾斜的时候他们会“啪”地粘在船梁上,不过倒不会遍地滚皮球。曼纽尔愿意加入三人组,还愿意贴着船梁睡,这两件事都很讨人喜欢。每个人都觉得他真是个好垫子。
可能就是因为这种热心之举,他病了。虽然他的精神紧随北上的征途,但肉体却拖了后腿。每天搬运粗麻绳磨得他手掌开裂,海盐、碎屑、套索桩和那样式奇特的钳锁也都在手心留下了痕迹。于是,熬过第一周,他就从衬衣下摆撕下布条把手掌裹了起来。发烧的时候,心脏每抽动一下,手心也疼得突突跳。他想,只怕这热病就是从手心的伤口进了身体。
后来,胃也开始闹腾了。他什么都咽不下去,瞥那饼干或汤羹一眼都觉得恶心反胃。发热也更厉害了,他变得口干舌燥、十分虚弱。他忍受着疟疾折磨,不停地胡思乱想。“都是那饼干有毒,”胡安告诉他,“就跟我在印度群岛的时候一样,都是让盒子里的新鲜饼干给闹的。他们可能也在饼干桶里放过生面团。”
曼纽尔的室友跟兰格尔说了情况,兰格尔就把他挪去了医院。医院在船尾的下层甲板上,一间宽敞屋子里面同时盛着病人和舵柱—— 一根被刨平滑的树干贯穿地板和天花板。其他所有人都病得很厉害。曼纽尔被他们扶着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只觉得天愁地惨,一边被晕船折磨,一边又畏惧这充斥着腐臭味的医院。他隔壁床的人没有意识,随着船的摇摆翻来滚去。三盏烛灯只照亮了房间低处,照得到处都是影子。卢西恩—— 一位多明我会修道士,给了他些热水,又帮他擦拭脸蛋。他们交谈了一阵,这位修道士还聆听了曼纽尔的忏悔。这本是正经牧师才能做的事,但他们都不在意。船上的牧师都对医院避之不及,只想为官员和士兵鞍前马后。卢西恩修道士出了名的愿意照料水手,所以在他们中很受欢迎。
曼纽尔发热更严重了,严重到水米不进。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每次睡醒睁眼,身旁和他入睡时躺的都不是同一个病人。他开始确信自己要死了。自己曾是吉星高照的无敌舰队的成员啊,他再一次为这件事感到绝望。“为什么我们在这儿?”他问修道士,声音嘶哑,“为什么我们不能让英国佬们快去死?”
“无敌舰队的目的不只是打击英国异教徒。”卢西恩一边说,一边举着蜡烛凑近书页。那不是《圣经》,而是他一直藏在袍子里的一本薄薄的小书。阴影在头顶暗处的横梁和木板上跳动,舵柱磨着地上的皮垫圈,一边转一边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上帝也是派我们来经受考验的。你听:
‘吾愿炼金者之烈焰净化形体之污浊。此乃吾严苛之处,且吾亦乃以熔炉试金之人。余以烈火相试,则灵魂纯净不染如金,观之如焰:然后休降于圣主,余将观灿然之形,此实乃汝之璞质矣。
“要记得,坚强起来。来喝点水吧——来吧,你想让你的圣主失望吗?这是试炼的一部分。”
曼纽尔喝了水,又吐了。他的身体烫得像皮肤下包裹着一簇火舌,从手心的伤疤处火辣辣地喷出来。他已经不知年月,除了自己和卢西恩修道士,也忘记了其他人的存在。“我从来没想过离开修道院,”他告诉修道士,“虽然我也没想在那儿久待。我还从来没有在哪个地方久待过。那儿曾是我家,但我知道其实不是。我还没有找到家。他们说英格兰有冰——我在加泰罗尼亚山区见过一次雪,神父,我们会回家吗?我只想回修道院去,成为像你一样的神父。”
“我们会回家的。只有上帝知道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为你留了一席之地。现在睡吧,快睡吧。”
这时候他烧得太严重,肋骨像拳头攥紧时的手指骨,根根分明地从胸膛突出来。他几乎无法行走了。卢西恩狭窄的脸庞记忆般清晰地从阴暗中浮现:“尝口汤吧。显然上帝觉得你应该留在这儿。”
“谢谢您,圣安娜,感谢您的代祷。”曼纽尔声音沙哑。他热切地灌下了汤:“我想回到舱室去。”
“快了。”
他们把他带到甲板上。他扶着栏杆和柱子,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絮里。兰格尔和他的工友愉悦地跟他打招呼。整个世界都是纷繁的蓝色:海浪嘶吼着喷薄出雪浪;云朵低垂,被风吹得向东挤作一团;海云之间,万缕金光战栗着涌进海面。虽然被免除了劳作,但他还是尽量待在岗位上。他觉得难以置信,自己居然侥幸摆脱了病魔。当然,他没有彻底恢复:不能吃固体食物、尤其是饼干,所以他的饮食就是汤羹和酒水。他觉得很虚弱,总是头晕。但是每每站在甲板上吹着海风,他都确信自己正在好转,因此他便尽可能多地待在那儿。当他们看到英格兰第一眼的时候,他正在甲板上。一听到兰格尔指着海平面上冒出的小黑点说那是利泽德半岛①,士兵们全都激动地指着那里叫嚷起来。曼纽尔已经完全习惯了海上,以至于他觉得左舷舷首逐渐抬高的岬角是那么不真实,像是对海洋世界的侵犯。洪流似乎正向后撤去,本被淹没的山坡从波浪中露出肩膀,它浑身湿透,身上还覆盖着新鲜的绿水藻。那就是英格兰。
几天后,他们遇到了第一艘英国船——比西班牙大帆船更快,但是更小。他们想阻拦无敌舰队,无异于螳臂当车。浪涌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越来越陡。拉维亚号不停急剧地校正航向,曼纽尔在这颠簸倾斜中几乎难以站立。为了保持平衡,他有一次撞到了脑袋,还有一次剥掉了满手的痂。有天早上他又起不来了,只好躺在漆黑的舱室里,室友给他送来了些汤。这一躺太久,躺得他又开始担心自己要咽气了。最后,兰格尔和卢西恩一起下来看他。
“你非得起来了,”兰格尔命令道,“一小时内开战,你也必不可少。我们给你安排了容易的活儿。”
“你只用给炮手递火绳,”卢西恩修道士一边扶曼纽尔站起来一边说,“上帝会帮助你的。”
“上帝必须得帮我。”曼纽尔说。他看到他俩的灵魂在头顶微微摇曳:三重结②样的透明火焰从发丝间汩汩冒进空气,照亮他们的面容。“则灵魂纯净不染如金,观之如焰。”曼纽尔诵道。“嘘。”卢西恩眉头微蹙,曼纽尔才意识到卢西恩是偷偷念给他听的。
在船腹处,曼纽尔发现他看得见朱砂微染的天空。他们正在浅红色苍穹之下,又在碧蓝色汪洋之上。随着他们每次呼吸,天空颜色被越染越深。人们呼出一团团雾气,就像马儿在霜冻的清晨喷出水汽,只是水汽被天光浸成了血色。曼纽尔痴痴地看着,为上帝赐予他的这番异景感到心荡神摇。
“过来,”兰格尔干脆地说,带他快速穿过甲板,“这桶里的玩意儿都是你的。都是火绳,懂吗?”贴着舱壁立着个大桶,里面密密地装着一圈圈绳索,一段绳子搭在桶外呲呲地燃着,把周围的空气映成了深红色。曼纽尔点点头:“火绳。”
“给你刀。割成大概这么长的绳段,点一根随身带着。其他的点着分给来拿火绳的炮手,要是他们喊你,就给他们拿过去。但别把点着的全分出去了。明白?”
曼纽尔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后头晕眼花地在木桶边坐下来。就在离他几英尺的地方,一架火炮从舱壁炮洞向外伸出去,炮手主动跟他打招呼。甲板另一边,他的工友们都站在栏杆边。士兵们列阵在艉楼和艏楼上群情激昂地喊着号子,在太阳下看起来像熠熠闪光的贝壳。透过炮洞,曼纽尔依稀看到了英国的海岸线。
兰格尔来看他上手得怎么样。“喂,小伙子,别把手指头砍下来了。看见那儿了吗?那是怀特岛,我们要围攻它。毫无疑问,然后拿来当攻打大陆的据点。咱们有这么好的兵和船,他们永远别想把我们从岛上干下去。真是个好计划。”
但事情没有按兰格尔的预想发展。无敌舰队分五个方阵组成新月形,在怀特岛东岸转了向。包围小岛过程中,打头阵的三桅帆装军舰遭遇了英国人迄今为止最顽强的抵抗。一股股烟雾从船外腾起,瞬间又化为明火,响声震天。
随后,埃尔·德拉科号从小岛南端绕到了他们侧翼,拉维亚号随即做出反应。士兵们咆哮着击发了火绳枪;曼纽尔身边的火炮“砰”的一声弹回轨道,他被震到船壁上,险些失聪。火绳突然就派上了用场。他把绳索割断,一边把点燃的一端和没燃的相对,一边吹着气助燃。炮弹从头顶划过,在血色天空留下一串涟漪。人们灰头土脸地从曼纽尔手中一把抓过火绳,一边躲开摔在甲板上的滑轮,一边冲向火炮。曼纽尔看见,那些炮弹如西柚一般大小,呼啸着从英国人的船上冲他们飞过来。他还看见那些盘旋在人们头顶的透明三重结火焰,比以往飞得都高。
突然间,一枚炮弹击穿了炮眼,火炮被炸落轨道,许多人被炸到了甲板中间。曼纽尔站起来,惊恐地发现炮手们七零八落地躺着,头顶上的火焰结消失了。他现在看清了他们的脸,他们都只是凡人,只是殘破的肉身,糊在精心刨过的甲板上。他啜泣着,试图扶起一名只有双耳流血的炮手。兰格尔的手杖却猛抽在他肩膀上:“继续切火绳!有人管他们!”曼纽尔只得继续切割火绳,一边绝望地吹气,一边颤抖着双手将它们点燃。炮声隆隆,暴露在船楼上的士兵在铁弹炮雨中厉声惨叫,火炮的道道划痕撕裂了血色的天幕。
接下几天又有数场战役,和无敌舰队被迫放弃怀特岛、驶进英吉利海峡的那场如出一辙。曼纽尔发着烧、也睡不着,于是晚上他就去给甲板上受伤的士兵帮忙,把他们带下甲板、为他们拭去脸上的汗滴。他几乎和他们一样无语伦次、神志不清。到了黎明时分,他就吃点饼干喝点酒,然后守在装火绳的桶边等着下次交火。拉维亚号是左翼最大的船,因此总是英国人火力集中的对象。第三天,拉维亚号主桅的上桅桁掉下来压中了他的老工友,哈南和彼得罗被砸倒在地。曼纽尔撕心裂肺地吼着冲去帮忙,他抓住昏迷的胡安,把他拉下甲板,又赶回船腹。周围的人在冲击下纷纷撞到甲板上,他也无暇顾及。他跳跃着穿过遮天蔽日的红雾,把一截截火绳递给炮手。他们已经人员短缺,没法匀出人手去他那了。他帮甲板下医院里的伤员——此刻这里成了人间炼狱。他帮着处理尸体,每扔一具就用嘶哑的声音简短祷告;他也帮那些躲在舱壁壁垒后、白费功夫等英国人进入火绳钩枪射程的士兵。现在船上喊的都是:“曼纽尔,递火绳!曼纽尔,给些水!救命,曼纽尔!”身体的燥热反而使曼纽尔迸发出能量,让他马不停蹄地赶去帮忙。
他总是如此匆忙,在一次猛攻之中竟差点撞到他的守护圣徒——圣安娜——她突然出现,站在角落里的火绳桶边。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圣祖母!”他大喊,“你不该来这儿,太危险了!”
“你无私助人,我便来助你。”她答道。她手臂微动,越过绛紫的碎浪指向一艘英国军舰。曼纽尔只见一股烟雾从那艘船侧翼腾起,一枚炮弹冲破烟雾、划着弧线越过海面。他看得一清二楚——就像一棵从房间那头扔过来的橄榄,漫不经心地旋转,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此刻,曼纽尔意识到炮弹正冲他飞来,轨道将击穿自己的心脏。“呃,圣安娜。”他说,想引起圣女注意。不过她已经了然:她伸手轻抚曼纽尔的前额,随即飘然跃上了主桅楼,士兵却都对她视而不见。曼纽尔一边注视着她,一边留意着逐渐逼近的火炮。她手指一点,一副套索便从主桅帆架上飞向远处拦截了那枚火炮,火炮旋即砸入船体,深陷在厚实的木板中。曼纽尔盯着那半截黑色铁球,惊得目瞪口呆。他冲上面的圣安娜挥手,她也向他挥挥手,便飞上殷红的云层,往天堂去了。曼纽尔双膝跪地诵着祷词,感谢她相助,也感谢基督遣她前来,然后就又去割火绳了。
许是一两夜之后——曼纽尔自己也不太清楚,时间的流逝于他而言已是画蛇添足、甚至镜花水月了——无敌舰队停靠在了弗兰芒海岸的加莱罗兹,这是拉维亚号离开科伦纳后第一次停靠在岸边。深夜,曼纽尔侧耳倾听,才意识到那木板嘎吱嘎吱响得多厉害,才知道发出声声叹息的原来是船员而不是船。他几口灌下自己的那份酒和水,顺着下层甲板走去。他和伤员交谈、或帮着清理碎木块;许多人想要他摸摸他们,因为有人目睹了他在那场惨烈屠杀中安然无恙的场景。他轻轻地触碰他们,如果他们请求,他便祈祷。后来,他又登上甲板。西南风正吹得轻柔,船在海潮怀抱中轻轻摇晃。一周过去了,天空终于不再是浓稠的血色:曼纽尔看到满天繁星,还有弗兰芒滨海的篝火,宛如掉落的星子在人间燃尽生命。
兰格尔在船中间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避开碎裂的甲板绕着平日习惯的路线。
“你受伤了吗,兰格尔?”曼纽尔问道。
兰格尔闷闷地“嗯”了一声,曼纽尔和他并肩走着。过了片刻,兰格尔停下来,说道:“他们说你现在是圣人,因为过去几天你在甲板上到处跑;枪弹跟下冰雹似的,你却满不在乎,还毫发未伤。但要我说,你就是蠢得无可救药,活像个站在天使也要避开之处跳舞的傻子。这是种诅咒。懂规矩和循规蹈矩的才会受伤——他们拿手的事虽说是保命的盔甲,可有时候也是致命的软肋。但胡乱撞进暴风眼的蠢瞎子却能安然无恙。”
曼纽尔看着兰格尔的步伐:“你的脚?”
兰格尔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它会怎么样。”
曼纽尔停在一盏灯下,盯着兰格尔的眼睛:“圣安娜出现了,她从半空中截下了远处冲我飞来的火炮。出于某种目的她救了我。”
“不可能,”兰格尔的手杖“咚”地敲在地板上,“你烧糊涂了,小子。”
“我可以给你看那枚炮弹!”曼纽尔说,“它就卡在甲板上!”兰格尔却拖着瘸腿走开了。
曼纽尔眺望着弗兰德斯的海面,为兰格尔的话、也为他的腿伤感到垂头丧气。他看到了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
“兰格尔?”
“干嘛?”兰格尔的声音从船腹另一侧传来。
“明亮的东西……英国人的灵魂马上,或许……”他的声音颤抖着。
“什么?”
“有东西冲我们过来了。过来看,老大。”
咚,咚,咚……曼纽尔听到兰格尔一边呼哧呼哧地过来,一边嘟嘟囔囔地骂着。
“火攻船,”兰格尔放声大吼,“火攻船!醒醒!”
船上立马乱成了一锅粥,士兵到处乱窜。“跟我来。”兰格尔对曼纽尔说。他跟着这位领航员来到艏楼,锚缆正没在水里。兰格尔不知早从哪里搞到了一杆斧枪递给曼纽尔:“把绳子割断。”
“船长,这样就没锚了。”
“那些火攻船太大了没法阻止。如果是自爆船那更是活见鬼,会把我们全都炸飞的。砍吧!”
曼纽尔开始砍那小树干一般粗的锚缆,可他砍啊砍啊,才砍断了一小股麻绳。兰格尔于是夺过斧枪亲自动手,同时姿势扭曲地避免重心压到伤脚。船长的声音这才传来:“砍断锚缆!”兰格尔放声大笑。
绳索“啪”地断了,船浮动起来,火攻船已经到了他们屁股后面。透过那地狱之光,曼纽尔看见英国的水手们行走在燃烧着的甲板上,如火蜥蜴或者魔鬼一般在火里穿行。毋庸置疑,他们就是魔鬼。八艘火攻船上烈焰冲天,和邪恶的英国士兵一样蠢蠢欲动。每一簇火舌都似一只金黄的恶魔之眼,搜寻着无敌舰队的身影。点点火星从盘旋的火团迸出,试图在拉维亚号上落地生根,把它焚为灰烬——只是枉费心机。曼纽尔拿着自己的木挂饰驱走了它们,就好像當初在西西里岛时,以同样的姿势驱走那些恶魔之眼一样。这时,船舰也被冲散,漂在海潮上,为了躲避火攻船惊慌失措地横冲直撞。其他船上,船长和军官横眉立目地冲同伴吼叫,但也无济于事。正值深夜又丢了船锚,船队无法重新聚拢;随着夜越来越深,许多船都被吹到北海①里去了。无敌舰队第一次乱了阵型,再也没能重振雄风。
战火止息后,拉维亚号就这样靠着船帆在北海上行驶,军官试着辨认他们周围的船只,然后明白了梅迪纳·西多尼亚的指令。曼纽尔、胡安和他们的舱友一起站在船腹处,胡安摇着头道:“我以前在葡萄牙做过瓶塞。我们在英吉利海峡就像个瓶塞,被推到细脖瓶子里。只要乖乖卡在脖子里,我们就是安全的——脖子越来越细,说不定他们永远也不能奈我们何。但现在英国佬把我们推到了瓶底,我们就像瓶底的渣渣絮絮,再也出不去了。”
“反正从脖子是出不去了。”另一个人附和道。
“没救了。”
“上帝会送我们回家的。”曼纽尔说。
胡安摇摇头。
海将军梅迪纳·西多尼亚决定不再强渡英吉利海峡,改绕行苏格兰然后打道回府。由于兰格尔对英国北方的了解,在西班牙领航员里无出其右者,他被带去旗舰上待了整整一天,帮忙制定路线。
饱经战火的舰队背向红日,继续往纬度更高、气温更低的北海驶去。火攻之夜后,梅迪纳·西多尼亚以雷霆之势重整了纪律。一天,在英吉利海峡经历数次战火的幸存者都目睹了这样一幕——有个船长的船赶到了海军旗舰前头——那个位置现在是禁地,于是他被绞死在了桅桁上。那艘大帆船在舰队中来来回回地穿梭,因此每个船员都能看见那悖逆的船长的尸体,挂在桅桁上晃晃荡荡。
曼纽尔看着这一幕,心生厌恶。一旦死亡,人就只剩下了皮囊;他抬头扫视云层,却不见船长灵魂的丝毫踪迹。或许它早已经坠入深海或是堕入了地狱。死亡是种奇异的过程,不知为何,上帝总是让死后之事神秘莫测不为人知。
拉维亚号忠诚地循着海军旗舰的尾迹,余下的船只也一样。它们逐渐深入北境,进入严寒主宰之地。有时他们登上甲板,迎着澄黄的晨曦,能看到绳索上结着的缕缕冰柱如钻石般熠熠生辉;有时他们在银色天空下驶过牛乳似的海面。大部分时候,海面是绀青,天光是水蓝,这样的澄澈透明让曼纽尔渴鹿奔泉般想要在航行中活下去。然而他快被冻死了,回忆起自己发烧的那些滚烫的夜晚,他觉得如同在北非海岸第一处家园一样愉悦。
所有人都在苦寒中熬着。牲畜都冻死了,厨房关了门,因为没有热汤。将军要求每个人配给定量物资,也包括他自己;接下来的航程中,他甚至因物资匮乏饿到下不了床。而水手们要拖拽浸湿甚至冻硬的绳索,境况更是糟糕。曼纽尔看着一张张阴郁的面容排队领取他们的两块饼干、一大杯酒和清水——这就是每天的配给,觉得他们将一路向北,直到太阳没入地平线,进入北极、进入由死亡统辖、上帝也鞭长莫及的冰雪王国;那时他们会马上放弃挣扎,一齐咽下最后一口气。确实,海风几乎把他们驱到了挪威,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满身弹孔的船转为西向。
转向的时候,他们在拉维亚号船身上发现了二十几处新的裂缝。为了让船转向,所有人都已经精疲力竭,现在又要没日没夜地往外泵水,一天一品脱酒和一品脱水哪里管够。死亡启程了。痢疾、寒症、细微伤口,个个致命。
曼纽尔又能看到那雾气了。它现在是墨蓝色,而人们呼吸处的颜色更要浓重得多。置身其中,他们都像是身披藏青寿衣,连头顶的灵魂火冠也变得影影绰绰。医院的伤员都死光了。许多人在弥留之际要见曼纽尔,他就去握着他们的手或轻抚他们的额头,当灵魂从头顶振翼飞出——如炭火熄灭前拼尽全力迸出光亮,他就为他们祈祷。现在,有人想见他却虚弱得无法离开舱室,他就去静立在他们身边,默默感受痛苦。有两个人从痢疾中恢复了过来,于是更多人要求见他了。船长病魔缠身时也要求过曼纽尔的抚摸,不过和剩下的大多人一样,他还是死了。
一天早上,乌云密布,滴水成冰,海面也被冻得铁青。曼纽尔和兰格尔站在船中间的壁舱跟前,看见士兵为了省水,正把他们的马牵上甲板趕到一边。
“我们冲出套子那会,他们就该这么做了,”兰格尔说,“真是浪费水。”
“我都不知道船上还有马。”曼纽尔说。
兰格尔笑了几声:“娃儿,你真是愚人们的王。带来的惊喜层出不穷。”
他们看着那些马笨拙地掉进海面,它们翻着白眼,鼻孔朝天喷出一团团蓝色雾气,在水中扑腾泅水。
“说起来,没准我们应该吃上几匹的。”兰格尔说。
“马肉?”
“应该也不会太难吃。”
马全沉了底,蓝色雾气融进铁青的海水。“太残忍了。”曼纽尔说。
“在亚热带,没风的话它们得游一个小时,”兰格尔说,“这还算好的。”他指着西边:“看见那些云团了吗?”
“看见了。”
“是飘在奥克尼群岛上空的。奥克尼或者设得兰群岛,我现在不太确定。我倒想看看这群笨蛋怎么把这艘破烂安全弄到岛上。”曼纽尔环顾四周,只能看到约莫十二艘船,许是无敌舰队的其他船早就遥遥领先不见了踪影。他回过神思考着兰格尔刚说的话,因为引航到不列颠群岛最北边本该是兰格尔的活儿。就在此刻,兰格尔却像那些马儿一样翻着眼白,瘫倒在了甲板上。曼纽尔和其他士兵一起把他抬去了医院。
“是他的脚,”卢西恩修道士说,“脚压碎了,腿也已经化脓。他本该让我替他截肢的。”
大约中午时分,兰格尔恢复了意识。曼纽尔一直握着他的手,寸步不曾离开,但兰格尔却皱着眉头,把他推开了。
“听着。”兰格尔艰难地说道,他斑白的头发十分凌乱,灵魂像一顶蓝帽子一样搭在他脑袋上。“我要交代你一句以后可能用得着的话,”他慢慢说道,“我主慈悲①。”曼纽尔重复了一遍。“再说一遍。”曼纽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音节,就像拉丁祈祷文。兰格尔点点头。“我主慈悲。很好,要永远记得。”然后,他盯着头顶的甲板梁,再也不回答曼纽尔的任何问题。各种情绪阴影般在他脸上飞速掠过,最后,他意味深长地看向曼纽尔:“摸摸我吧,孩子。”
曼纽尔轻抚他的前额,兰格尔带着一抹自嘲的笑容合了眼——他的蓝色火冠振翅穿过甲板,消失了。
他们在黄昏时安葬了他,那时雾色朦胧,残阳如血。卢西恩修道士低声喃喃,用难以察觉的音量做着简短的弥撒;曼纽尔把他的木饰紧贴在兰格尔僵冷的手臂上,直到皮肤上深深地印下十字痕迹。他们把他掷下了船。曼纽尔看着这一切,冷静得异乎寻常。几周前同伴们被战火撕裂的时候,他还悲痛欲绝、吼得撕心裂肺;现在看着曾经教导过自己、保护过自己的人被冷如寒铁的大海吞噬,他也不懂自己的内心为何会毫无波澜。
曼纽尔手臂搂在修道士肩上,他的眼中也闪耀着欣喜。“太好了,”等他们都安静下来,曼纽尔说道,“上帝会送我们回家。”
他们回到上层甲板,仿佛一群从常去嬉闹的岩洞中玩耍归来的少年。
虽然失去了兰格尔,虽然很多船实属侥幸,无敌舰队还是成功穿越了奥克尼群岛。然后他们进入了北大西洋,那里的海浪更汹涌、波谷更深幽,谷顶比拉维亚号的船楼还高,一浪盖过一浪。
西南方吹来的狂风一直在持续。三周后,他们到西班牙的距离,比起当初溜过奥克尼群岛时,并未更近分毫。拉维亚号的境况令人绝望,其他船舰也是如此。拉维亚号上每天都有人咽气,他们被扔下甲板,除了曼纽尔在他们手臂按下的十字印,再没有任何仪式。死亡倒是让水和食物的短缺问题不那么尖锐,但形势却依然严峻。拉维亚号现在只能由代理船员掌控,士兵是主力。没有人手去操作水泵,但大西洋每天都在已经开裂的船身播种新的裂痕。船体开始大量进水,以三副身份航行的代理船长决定——必须直奔西班牙,不再考虑知之甚少的爱尔兰西海岸。其他几艘受损船只的船长一致同意这个决议,于是,他们向本已向西、遥遥领先的主力舰传达了南下西班牙的建议。梅迪纳·西多尼亚躺在病床上表示了赞同,拉维亚号开始向南进发。
天不遂人愿,转向后不久,一场风暴从西北袭来,他们毫无招架之力。拉维亚号时而跌落波谷,时而又被推上峰浪,一波接一波,直到饱受折磨后停靠在爱尔兰背风岸边。
每个人都晓得,要结束了。曼纽尔也晓得,因为云雾成了浓重的墨色。黑云像数千枚火炮在船桅附近翻滚,时不时轰然撞击,然后向海面劈下一道闪电。海也是一片黑色,只是没那么浓厚。狂风像海浪一样肉眼可见,怒号着、冒着黑雾在主桅周遭盘旋。曼纽尔在这浓黑中什么也看不见,但有人在风暴中瞥见了背风岸。他们绝望地失声惊叫——爱尔兰西海岸都是悬崖峭壁。真是穷途末路了。
曼纽尔对这位现任三副船长敬佩得无以复加。只见他掌着舵,仰头冲瞭望台大吼,让他们在面前的悬崖下找一处海湾。然而和许多人一样,曼纽尔对他坚守岗位的命令充耳不闻——这明显是白费劲。桅楼上的船员紧紧相拥、互道永别;有人蜷缩在甲板壁舱后瑟瑟发抖;还有人到曼纽尔身边请求抚摸,但曼纽尔正躁怒地在艏楼乱转,只在他们额前抬手扫过。曼纽尔一碰他们,有人便即刻魂归天堂了,还有人则从船边一头扎进海里,像海豚般在海浪中沉沉浮浮。曼纽尔无暇顾及这些,他正忙着祈祷,歇斯底里地嘶吼着祈祷。
“为什么降临风暴?上帝,为什么?先是让人寸步难行的顶头北风,它正是我现在在这里的原因。是你想让我在这里,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胡安死了,兰格尔死了,彼得罗死了,哈伯丁死了,不久我们都要死了,为什么?不该是这样。你保证过会带我们回家!”他怒气冲天,掏出割过火绳的利刃,爬下被海水淹没的船腹,来到主桅。利刃深深刺入木板,一下又一下。“来啊!让你的风暴好好瞧瞧!”
“这是亵渎神明,”他把刀拔出来扔到一边,兰格尔的声音响起,“你知道刺桅杆意味着什么。在风暴中这么做,你会冒犯比耶稣更古老、甚至更强大的神明。”
“说起亵渎神明,”曼纽尔答道,“那么说的时候,想想你自己吧,为什么成了漂在海上的鬼魂。你才应该小心。”他抬头看到圣安娜,正在主桅楼给三副指引方向。“你听到兰格尔说的了吗?!”他冲她大喊。她没有回音。
“还记得我教你的那句话吗?”兰格尔问。
“當然。别烦我了,兰格尔,我马上要变成和你一样的游魂了。”兰格尔后退一步,但曼纽尔念头一转,说道:“兰格尔,为什么我们要受到这样的惩罚?我们明明是为上帝而战,不是吗?我不明白。”
兰格尔微笑着转过身去,曼纽尔看到他身后原来有一双翅膀,羽翼在这黑风孽海中显得格外洁白丰盈。他紧握住曼纽尔的手臂:“我知道的一切,你也都了然。”他振翅几下飞离地面,像海鸥一样,在这墨染的天空中身姿轻颤,灵巧地往东飞去了。
在圣安娜帮助下,三副在悬崖间找到一处缺口——是个很大的海湾。无敌舰队其他船只也已发现了它,拉维亚号疲惫地徐徐靠近海岸时,它们已经零零散散地停在了一大片海滩上。船底一碰到地面就开始分崩离析。浑浊的海水撞击着倾斜的船体,曼纽尔爬上艏楼船梯,那里乱糟糟地缠着一堆前桅断裂后掉下来的绳索。主桅掉到了船下,船体一侧的挡风板碎了,看起来像个破浴盆,在他们眼前哗哗涌着海水。浮木中,曼纽尔看到一块木板上面镶着枚黑色炮弹,毫无疑问这就是被圣安娜拦在半道上的那枚。想到她曾救过他的命,曼纽尔逐渐冷静下来等她现身。沙滩离他们就几艘船的距离,但在浓厚的黑雾中几乎踪迹难辨。和很多人一样,曼纽尔也不会游泳,他目光急切地搜寻圣安娜的身影。这时,卢西恩修道士出现在他身边,穿着一身黑袍,越过凄厉的狂风传来他的吼声:“如果我们抓着木板,就能漂到岸上!”
“你先走,”曼纽尔也冲他喊,“我要等圣安娜。”修道士耸耸肩。暴风吹得他的袍子猎猎作响,曼纽尔看到卢西恩在试着挽救金色圣衣,把它们捆成一串缠在腰间。卢西恩艰难地走到横杆边跳了下去,落到一块海浪从船上卷走的木板上。然而他没能抓住,瞬间便沉没了。
艏楼已被咽入水中,喷着雪沫的碎浪很快就会把它从龙骨上撕下来。大部分人已经逃离了船骸,把性命寄托在一块块飘零的碎屑上。但曼纽尔仍然在等待。正在忧心之时,他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圣祖母,她的模糊身影立在海滩上人群中间,向他示意。她迈步踩上白浪,他恍然大悟。“当然,我们是基督啊!我会像他那样,走上海岸。”他一只脚试着踩踩水面:感觉……好像……不太坚固,但肯定可以支撑——就像他们曾去过的现在已经被压毁的教堂,上帝坚定的支撑上面只是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海水。于是,曼纽尔迈步踩上下一朵齐艏楼高的海浪,然后跌进了海里。
“喂!”他呛了几口水,气急败坏地挣扎着想要漂在海面。“喂!”只有腥咸的海水,却没有圣安娜的回音。他开始溺水,痛苦万分,却在挣扎时想起小时候的场景——父亲带他去摩洛哥海滩看前往麦加朝圣的船只渐行渐远。那和爱尔兰海岸这番场景截然不同:骄阳似火,茶棕色海滩,海水温热,他和父亲去浅水湾嬉戏,追逐漂在海面的柠檬。父亲把柠檬投到水更深的地方,柠檬在水面一沉一浮,曼纽尔扑腾着去把它们捡回来,一边呛水一边放声大笑。
曼纽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止不住地咳嗽,努力地蹬水想把脑袋送出水面。他脑中能原原本本勾画出那些柠檬的样子——柠檬在碧绿的海面浮动,椭圆的小球表面坑坑洼洼,颜色像拂晓时分在地平线露出脑袋尖的太阳……它轻巧地探入水下,又在别处咕嘟冒出头。曼纽尔想象自己也是一颗柠檬,同时努力想象当时在他身边浅水区刨水的狗。胳膊下压,却不管用。他在海浪裹挟下,像柠檬一样翻滚着被卷向岸边。他撞到水底,站了起来,水只有齐腰深。另一波海浪从背后袭来,他又探不到地面了。这不行!他想。手肘撑进沙子,他转过身站起来。这次,水只到膝盖。他一边关注黑暗处汹汹而来的海浪,一边拼尽力气拔腿走到一片粗砂地,那上面覆盖着一层松软的海藻。
在他不远处的海滩上,有士兵、同伴、还有其他从沉船上幸存的人。但在他们之间,有士兵坐在马背上——英国兵,骑马的、站着的。看到这一幕,曼纽尔不由得发出一声呻吟——利剑和棍棒向筋疲力尽的人挥舞着,痛得他们满地亂滚。“不!”曼纽尔大喊,“不!”但这如此真切。“上帝啊……”他嗫嚅着,慢慢瘫坐在地。沙滩上,英国兵正用棍棒狠揍他的弟兄,他们的脑壳像敲碎的鸡蛋,蛋黄汩汩淌进岩石缝里。曼纽尔双手紧攥、麻木的拳头狠狠砸进沙子。高大的马队在幽暗中阴森森地逼近,曼纽尔眼中顿时写满了恐惧。他们冲着他过来了。“我要让自己消失不见,”他下定决心,“圣安娜会帮我隐藏起来的。”然而想起自己跌落入水中那一幕,他决定自己促成神迹——他向沙滩又踉跄几步,在一堆极高的海藻下面挖了个洞。不需要它,他也可以隐匿起来;但毫无疑问,覆在海藻下能保持温暖。他怀着这个想法躺在地上,止不住地颤抖,身体和双手一样都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时,英国兵已经消失无踪了。沙滩上,伙伴们横陈的尸体像一片片苍白的浮木,乌鸦和野狼已经流着涎水聚在了他们身边。他不太能动弹,花了半个小时才勉强抬起脑袋打量海滩四周;又花了半个小时,他才挣脱身上覆着的海藻。接着,他又瘫了下去。
再次清醒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根巨大的原木后面。数年在沙滩上的抛磨,它已经变成了银白色。空气再次变得澄澈,他感到空气淌进身体又流出去,却都是肉眼不见的。正是清晨:东曦既驾,风暴已停。每挪动一寸身体,曼纽尔都要花很大力气,就像彻底重生了一次似的。他感觉自己的皮肤仿佛早已被海水腌透,除了裤子还剩些破布条围在腰间,其他的衣服都丢了。他使出吃奶的劲挪动着胳膊,用僵硬的食指碰了碰那块浮木。他有触感,他还活着。
他的手又滑落进沙子。手指刚触碰过的银木变了,中央沁出一片碧绿,从中拱出一芽嫩荑,直向太阳生去;新叶曼妙舒展,瞬间绿盖如阴。曼纽尔痴痴地看着,浑然不知在目光之下,一枝花苞正悄然绽放:一朵白色玫瑰,冰清玉润,在清亮的晨光中熠熠生辉。
他强撑着站起来,用海藻遮住身体,往内陆走了不足一里便遇到了人。确切说来是三个人,两男一女。曼纽尔从未见过有谁像他们这样野性、这样不修边幅:男人的胡须从未修剪过,双臂和兰格尔一样,如船桁杆一般粗壮。那女人和圣安娜的微型画像别无二致,直到她走近了些,他才看到她原来污手垢面、牙齿豁裂,满身斑痕状如犬腹。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斑纹,只是愣愣地盯着它——也盯着她;而他们也愣愣地盯着他。他怕他们。
“帮我藏身,躲开英国人,求求你们。”他说道。听到“英国人”这个词,他们皱起眉头,骄傲地扬起了头。他们情绪激动地向他说着什么话,他却听不懂。“救救我,”他说,“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救救我。”他挨个试了西班牙语、葡萄牙语、西西里语和阿拉伯语,两个男人开始有些愠怒。他又试了拉丁语,他们退了回来。“我信上帝,全能的父,创造天地的主,创造有形和无形万物,”他笑着,颇有些歇斯底里,“尤其是无形的物。”他扯着自己的木饰给他们看上面的十字架。他们打量着他,茫茫然不知所措。
“我主慈悲。”他脱口而出,四个人都吓了一跳。接着,两个男人移步到他身边稳稳地扶住了他,他们手舞足蹈地同他交谈。女人微笑着,曼纽尔才看出她很年轻。他又跟他们重复那些音节,他们于是更健谈了。“谢谢你,兰格尔,”他说,“谢谢你,安娜。安娜。”他对那女孩说道,一边向她伸出手,她却尖叫着向后退去。他便再次重复了那句话。由于他无力行走,身边的两个男人便抬着他,穿越了一片石楠丛。他微笑着亲吻两个男人的脸颊,惹得他们直笑;他重复着那神奇的语句沉沉陷入梦境,梦里也在微笑着重复这一句。我主慈悲。女孩拨开他眼前的湿发,曼纽尔感受着这轻抚,感到内心再度绽开了新蕾。
——以上帝之名降以仁慈——
【责任编辑:龙 飞】
①利泽德半岛,亦译利沙半岛,在英格兰康瓦耳行政和历史郡凯里厄区。
②三重结:三重结在基督教背景下代表“三位一体”。三重结中间往往有一个圆圈,代表三个部分之间的统一。有时也被称为“三位一体结”或“三位一体圆”。
①北海:英国东海岸附近的大西洋海域。
①原文为“Tor conaloc an dhia”,苏格兰盖尔语。
①出自《尼西亚圣经》,基督教古老信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