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必松
陈惠芳,1963年1月生于湖南宁乡,现供职于湖南日报社,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乡土诗派“三驾马车”之一。1993年参加《诗刊》第11届“青春诗会”;1996年获第12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2018年获第28届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已出版诗集《重返家园》《两栖人》《九章先生》。
一本翻晒的史书被打湿
陈惠芳先生赠阅一册《九章先生》。其中的一些篇章,我早就读过,印象很深。他是一位成名已久的“新乡土诗派”创始人,“三驾马车”的名头很响。系统品之,越发感到他的诗歌具有强大的特质。在中国诗坛中,他的辨识度很高。
屈原聆听着水声
聆听着水声下面的火焰
震!满山的石头
堵塞汨罗江。请交出屈原!
震!遍野的绳索
勒索汩罗江。请交出离骚!
——《汩罗江》
自古以来,悼念屈原的诗词歌赋,不计其数。几乎,每个中国诗人都有一个屈原梦,都想喝一口汨罗江咸咸的江水,这是渗透到骨子里的“家国情怀”。
生长于楚湘大地的陈惠芳,也写了汨罗江,写了屈原,写出了新意。
“我猛喝了一个晚上/我干枯了一个晩上/汩罗江继续/由东而西/心被蒸发/只剩下一粒/苦涩的/盐”。(《汨罗江》)
汨罗江的江水就是文化,就是文明。陈惠芳喝了一个晚上的汨罗江水,陈惠芳独特的诗学叙述视角,所表现出来的稳健、厚实和从容,那条汨罗江还是过去的那条汨罗江吗?诗人细腻的观察力、感受力、想象力和虚构力,由小及大,由点及面,体现出诗人对生活及其多种叙述可能性的自觉探索。
在诗人的创造与现实之间蕴藏着无尽的玄机。对于这个“玄机”,我们也许会难以启齿,羞愧难当,它可能俯拾即是,有时清晰,有时混沌。也许从诗人岀生在湖南宁乡的1963年起,这种“玄机”就一直在蕴藏着、孕育着,“鱼无语,屈原葬身鱼腹,变成鱼泡,沉浮两千多年。”“天空蓝得很苦,忧伤青出于蓝。”我倏忽明白了,诗人去汨罗江不是去打捞屈原、凭吊屈原,而是去打捞故乡乡愁的、历史的、不断自我砥砺的、思接千古的一条柔耐的中华文明的精神母带。这种精神性的整饬和反省意识,也许是一个民族实现伟大复兴的源源不断流敞的精神血液。
屈原就是中华民族精神源头的一粒盐,可以强健这个民族的筋骨和血浆。
我会切割一些闪电,让它更加敏捷
任何一个时代,诗歌最终要以美学的独特性和典范性才能脱颖而出。正如盛唐诗歌中,因为有了李白的自由浪漫、杜甫的深情忧患、王维的超脱超越,这样才能给人们提供精神的方向和文化的价值意义。
诗人李少君曾经说过:以他出生地湘乡周围50公里之内,伟人如云,确实如此。曾国藩是湘乡人,蔡和森也是湘乡人。毛泽东小时候就慕名到湘乡东山学堂读书。大将陈庚、谭震也是湘乡人。画家齐白石、戏剧家欧阳予倩、音乐家黎氏三兄弟、诗人萧三、小说家张天翼都不远。这个50公里的范围可能恰恰把诗人陈惠芳也囊括其中了。
诗人陈惠芳的故乡宁乡是“南中国青铜文化中心”,出土了四羊方尊、人面纹鼎、象纹大铜铙等国宝。宁乡人才辈出,除了三国蜀相蒋琬、唐代宰相裴休和诗僧齐己、宋代宰相张浚和大理学家张栻、礼部尚书易祓等,还有国家主席刘少奇,革命先驱何叔衡、谢觉哉、姜梦周、王凌波,一代名将甘泗淇、陶峙岳,还有周光召、李泽厚、朱剑凡等。悠久的历史和丰澹的人文底蕴,也滋养了诗人陈惠芳。他的老家流沙河,就在罘罳峰这一文化地标之处,更是青铜器出土的范围之内。
“九章勾股弦,三强韩赵魏。”这是著名数学家华罗庚自撰的一副绝对。为什么诗人会把诗集命名為《九章先生》呢?
啼哭,是最大的幸福
我终于响亮了一个奇迹
未来的九章先生
要写出许多九章
流沙河,流水,留下沙
也注定要留下我
不然,我不会让它清澈
——《九章先生》
这只是其个体生命史的序言,于是陈惠芳继续在吟唱,像一位古代的行吟诗人:“母亲的阵痛,传染了田野/那些抽穗的稻子,与我一样/经历了光合作用/母亲的阵痛,更传染了我/不然,我的诗歌不会如此飞扬跋扈”。(《九章先生》)所谓“诗比历史要永久”强调的,无非就是现实或“事实”被虚构被“扭转”之后,诗人“重构”世界和生活可能性的价值及其意义。也就是说,一位优秀诗人的功德尽在于对现实的超越,进而发现存在世界的内在玄机。
《九章先生》一诗,确实是“泥巴腿子插在城市的土壤上”的宣言。这份宣言,有浓烈的乡音,“没有成为鸟语,也会听到花香”。他为这个遽变的加速的时代存照。
一粒稻谷,举起时光的锋芒
陈惠芳写了很多九章体的诗歌,《太阳九章》《春运九章》等等,这种抒怀是真实的,诗人也许是借喻《太阳九章》来完成一部个人诗歌历史的当代精神拼图。
一万个太阳,剩下了一颗
一千个太阳,剩下了一颗
一百个太阳,剩下了一颗
十个太阳,剩下了一颗
一个太阳,就是一颗太阳
——《太阳九章》
这首诗完全摒弃了后羿射日的神话象征意义,这一个太阳就是直接指向诗人心中的伟大祖国、伟大的中华民族。这才是诗人象征意义上的太阳,同天空上的那一个大阳是互相辉映,而照彻寰宇的。
也许真的是因为湘江,因为源远流长的古意。也许真的是因为诗经,因为绵绵不绝的缅怀。从诗人的《古潇湘》和《城头山》我仿佛倏忽看到了一个现代屈子在湘江两岸,在汨罗江,在洞庭湖,在风凰南长城、在南洞庭倔强地贯通一种文化的血脉,进行一种诗意的文化打捞和拯救。
我寻找着六千年的最后一滴水
那是最好的基酒
我只要这一滴
滴在我的血液里
我只要这一滴
点燃先民沉默的火焰
——《城头山》
诗集《九章先生》凸现了一位诗人40年来孜孜不倦追求的生命之火的精神意义。陈惠芳先生是一个“言必信,行必果”的诗人。他一直在践行新乡土诗派“传承民族血脉,塑造精神家园”的宗旨,不改初心,坚定不移。就诗歌的走向、主张的实践、风格的持续而言,中国诗坛恐怕找不出第二人。在秉持着“坚实、简约”的传统之风中寻找新的突破和超越,在思想之闳博和诗艺之幽微、古典叙事资源和渗透性的当代问题意识之间寻找一种最佳的切入点,为诗歌如何更好的契入时代和契入人民性,悲悯向善,敢于担当,诗集《九章先生》提供了一种新的美学伦理和精神向度。据我所知,2017年至今,陈惠芳的“九章体”除了数量可观,而且质量有了大幅度的提升。比如众口交赞的《罘罳峰》《雪峰山》《绥宁九章》。
诗人,就是那个搅动一堆篝火,成为流星光亮的人。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