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声

2020-11-06 06:20万有文
延河·绿色文学 2020年9期

万有文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眼泪便不觉窜出眼帘,犹如泉涌。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哭过一回。当面对即将分手的女友,面对与自己争吵的父母,面对苦涩的人生,和僵持在一块的人际关系,他也没有这样哭过。现在的他才真正感到人生的悲苦,这泪水正是他伤心之极才流下来的。因为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发泄方式了,便兀自恨恨地朝前走去。

穿过那片湖边的沼泽地,再到干涩的红柳滩,绕过去就进了沙漠。同样是干涩的太阳炽辣辣地照下来,他仍然没有知觉地朝前走着,穿过沙漠的边缘,在眼前耸立出无数的沙丘。他慢慢地攀上最近的那一个,站在沙丘顶上,刮过的一丝凉风,让他打了个寒战,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已到了沙漠的中央。他渐渐感到身上的燥热,汗流浃背地簌簌往下落,汗水已经浸湿了衣裳。他感到干渴,想要喝水,一看却没有带水壶,又朝远处望望,离湖边很远了。不觉两腿发软,眼前有点昏暗,躺下去想睡一会,却不知一觉睡到了何时。

等他醒来的时候,身上更感到没有了力气,不过是比先前凉快了点。他发现自己现在爬着的地方,和先前跌倒的不是同一个地方。他就猜想,是不是自己睡梦里走到这里来的?

正当他思索和纳闷的时候,发现不远处的沙丘上正蹲着一只狼注视着他。他身上的寒毛一下子都立起来了,心也揪在了一块。想跑,身上却没有力气。况且他是爬卧着,跑也只能等到他站起来才能跑。但是现在只要他稍微一动,那只狼肯定对他发起进攻。所以,他只好那样爬卧着,两只眼睛盯着狼,伺机跑掉。

他知道那只狼也正看着他。这样僵持对望了许久,他才从狼的眼睛里渐渐发现它并没有恶意,好像它是带了询问和伤感的情绪望着他。他这才从冰冷的恐惧和颤悚中回醒过来,身体也不再颤抖而渐驱于平静。才想到可能是狼把他拖到这个风口处的,当他用感激的眼光望着它时,狼向天长嚎了一声。他发现它雄健的身体,身上优美的曲线和光滑的皮毛,着实打动了他。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狼,不由地赞叹起来。狼可能是发现了他对自己的好感,遂朝前走了几步,他便立马用手止住,身体向后撤退,狼便停了步,它又向天长嚎了一声,好像是说:你不用怕的,我对你没有恶意。而它的这一声长嚎,让人感到一种得不到信任和理解的悲伤。因为自古以来,狼都是被认为是很凶残的动物,所以,一直被人类视为敌人。而它的这一声长嚎也像是对这一历史判定的否定。这是人类对狼的狭隘定义,也是一次误伤和错误的判定。而细细想起来,自然界中最残忍的又哪里比得过人类啊。狼虽然残忍,但它不残害同类,而人类却连自己的同类也不放过。实在地说,狼哪里有人类那样欺诈和残忍啊!

想起這些,他的心中不觉愤愤难平,更显出人类自己极致的悲哀,继而,他又笑笑,依然与那狼对望着。狼便蹲下身去,将尾巴拖扫在地,眼睛四下地望望。他便说:“我是无意中到这里来的,想出来散散心,却不知怎么就晕倒了。等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我想是你把我拖到这里来的,我倒要谢谢你!”狼便嗝哼了两声,摇了摇头。

就这样,他们一直对望到了傍晚,天气渐渐地凉爽起来,没有了中晌时的那种燥热。他欲要回去。狼便望望远处,似乎已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狼同意地点点头,当他起身要走,狼也没有动一下,直到他走出一段路程的时候,他才听到狼向天又长嚎了一声。等他转过身来时,狼向他望了一会,就向后方的沙漠中驰去……

整整一天里,都没有见到他,而且傍晚的时候才回来,回来的又这么迟。他找了些吃的,吃了一点就回去睡觉了。那几个人嘲笑他,问他是不是出去又碰上什么狐仙女鬼,受了它们的纠缠,被弄得神飞魄散?望着他们鄙俗的嘴脸,他只是有点苦涩地笑笑便走开了。躺在床上,那一张张脸又呈现在他的面前,他们势力、卑鄙、欺嚷地尖叫着。他怒视着,看到他们满脸横肉,酒气熏天,这是一种陶浴还是熏染?这是人的属命;那么,人的高尚又在哪里?

他想着这些,心下却渐渐变得沉重起来,不多一会,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于是梦到自己抚着那狼光滑的皮毛,狼亲热地蹭在他的身上,他的心顿然地感到一阵欢悦……但醒来的时候,屋里却空空如也,他才知道是自己做了梦。只好怀抱了那凄然而坐。自此,每晚失眠。不知道这狼对他意味着什么,又为何这样地吸引着他而不可忘却?

那一天,他走出了院门,来到附近的村庄上。听到人们正议论着一只狼,他才知道那是很多年以前,狼群走时遗留下来的一只幼狼,或许是小狼玩耍时丢在了什么地方,没有跟狼群走。小狼便成了附近村子里孩子们的伙伴,小孩子们常拿些吃食给它吃,小狼便渐渐地对人亲热起来。但没过多久,大人们就发现了这只幼狼,说狼是可怕的东西,要孩子们远离开。孩子们先是不肯,仍然偷着去找幼狼。

对于幼狼来说,这是它最艰苦的日子,它没有父母兄弟的照料,就连这唯一的食物来源也将要中断了。它的吃食全是靠了这些孩子们给,现在它是隔三岔五地饿着肚子。在饥饿难忍的时候,它不得不走出窝棚,到山里去觅食。有时候,它真饿极了,就到村子里的人家偷食鸡来填饱肚子。人们便开始议论幼狼已经开始蜕变,小孩子们也再不敢去亲近这只狼娃了,而是把它视为一只真正的“狼”。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这只小狼就偶尔在它偷食过鸡的人家门口叼来一只野兔或猪獾什么的,人们又开始从疑惑中走回来,对狼的亲近又油然而生。人们多都说这是一只善良的狼,它从来没有伤过人。直到现在,狼一直生活在前面的山里,靠一些小野生物维持生命。它不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去村子里偷食,就是偷了,不几日,它定会回报。村子里的人都才觉得这只狼的可敬。

他想起他遇到的那只狼,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那一只了。他观察过那只狼的眼神,的确很善良,它根本就没有人们常说的那种狼的凶残和狰狞。至于很多年前,或者更古老的时候,人们说狼很凶残。但在饥饿与利益之争上,连那时的人都一样的狰狞可怕,又何谈狼呢?

那天,他回来以后,就在屋子里起坐不安。他极力想见到那只狼,只是现在天色已晚,他不得走出去。只能在院子的梨树下坐下来,月色正凄然地飘洒地上,反射出一道道清冷的光。他想着人生的烦恼,人事的纷杂,心间的慌乱和疲累,他真想得能隐居起来,不再复出这人世,不再沾染这纷杂、烦恼和忧心。那时侯,他将多么自在,多么无拘无束;不顾名利、不顾虚荣、不顾利益的争斗,不顾一切凡世的嘈杂,人活着该是多么的快活和满足啊!只可惜哪里找得那样的净土?想到这里,他不免又多了几分失落和凄然。

他抬头望望月色,周围一片漆黑,还有从房里传出的呼噜声,构成这夜的全部。不多时,从院子的那头传来一声沉闷的咳嗽和睡眠未醒的哼唧声,好像是王朋的声音,大概是起夜小便的。

先是一声门响,后传来一声喊叫:“啊!狼——”不过是这后面的“狼”字颤抖地发了出来。

听到这一声叫,他赶忙跑去,果然看到一物矗在那里,两只眼睛瞪着,就像两只绿色的小灯,但那熟悉的眼神却又一次映入了他的眼帘。他也站在那里望着黑物,这时候,院子里传来了人声,就在那一瞬间,那黑物消失了。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看到王朋已经瘫在那里,裤子也没有提。他心里想那定是一只狼了,一定是它!它是来看自己的呀。

一会儿,就听到其他的房门也相继开了。他过去搀扶王朋,提他的裤子,却挪不动身。他拍了拍王朋的脸,叫了一声:“王朋。”王朋才醒了过来,嘴里还喊着打狼。这时候李申江也跑了过来,听到王朋的话,不觉好笑地说:“哪里有狼?自己倒能把自己吓成这样!那不是一块石头吗?”王朋却说他真的看见了狼。来的人多半信半疑,听着王朋描述了半天,也没有描述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狼,都自当是王朋看花了眼,倒埋怨王朋把他们的好觉打扰了。咿唔了几声,便打着哈欠走了。

那伙人走后,王朋望望李明,又用手捏捏自己的裤管,早湿了一大半,不觉尴尬地笑笑。

李明便说;“怎么,还不走?还要这样坐下去吗?”王朋这才站起身,直觉着身体有些僵硬,便缓缓地向院子里走去……

那天的天气很不错,他一大早起床,就看到湛蓝的天空空旷如野,他的心情一下子疏松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曾有过这样的心境了,便打算到外面去走一走。

一路上,他想起自来到这里之后所受的一切委屈——在这里生活的孤独,找不到知己知音的失落,常常都让他感到很痛苦。人活着如果没有知己朋友,那人也便枉活了。有知己的时候,可以找知己朋友聊聊天说说话,而没有知己,人的生活将会感到多么的空虚。他感到生活的疲累是因为一切都让他颇费了心机。特别是人与人之间的利益衔接,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人们的确已不再单纯地满足情感上的需要,而是看重金钱与利益上的关系。他感到很吃力,是因为他不善于逢迎,再加上他腼腆的性格,使他在人际关系上每每吃力。他是一个人人可以赞扬的“好人”,但不是所谓的“有用之人”。因为他性格的耿直,因为他不能取悦那个站长,所以他的一切被否定了,包括他现在劳心苦力所做一切,他的工作,乃至生活的一切,都会有人挑毛拣刺。人就是这样,没有被这些激励地积极生活,卻被打击得一点余力也没有了,遂感到疲劳和烦累,生活的一切着实让他感到沉重许多。

他走出来的时候,心里也渐渐地好受了许多。人在面对大自然的时候,看到那片湖,那座山,和那一片蓝天、沙漠的时候,就像整个的自己都赤裸裸地站在那里,不必要隐瞒、伪装、欺骗、敷衍,更不需要讨好地讲情,伪善地赞扬,虚荣地客套,一切都是那样自然。他叹口气,想起这几年里的风雨生活,曾经历的多少,人与人之间的格斗,争宠以至争巧、利用、欺诈,一个个面善和蔼地笑,假装虚伪地恭维你、赞扬你,你却不过只是一只笼子里的蚂蚱,跳得再高也还是在笼子里,这却是蚂蚱的悲哀,却也是他的悲哀。

第二日,他起床后,吃过了早饭,见也没有什么事,就迂迂地走出来。不知不觉走回到他前次来时的草地和荒滩上。从地面上泛出的碱花,棱棱欲显的沙山,又隐现在他的面前。他无目的地径直向这里走来,茫然间,却看到一双眼睛正望着他。那雄健的体魄,优美的曲线,让他再次发出赞叹。他做招手的姿势,顺势地蹲下去,那狼便悠悠而有点怯怯地走过来,蹲在他的身边。

他问:“昨晚你是不是去我们那儿了?”

狼似懂地点点头。

“他们都对你惧怕,你不敢常去的,他们会把你当成敌人一样对待的。”

狼听着,吱呜着声。

他也似乎懂得狼的意思,便说:“你是想见我是吗?”

狼又点点头。

他们那样相偎地度过了半晌,又在沙滩上打耍。累了他们就躺在沙滩上休息片刻。狼便卧在他的近旁。

不知什么时候,他睡了过去。狼便疾驰地奔去,等他醒来的时候,狼已经将一只鲜活的野兔叼了来。他端详了一会,心想何不把野兔烧了来吃呢?他便立马动手,找了一块石片,将兔皮扒了,又将兔子的内脏拨下,把那一块肉疙瘩挂在了不远处的两棵红柳枝上烧起来。他又在近处拾来了一捆柴,放在了那里。

狼正吃着扒剩下的内脏,看到火时,有点惶恐地立在那里。他引诱着狼,狼却不敢到火堆旁来。只是嗅到一股浓郁的肉香,馋的垂钓出口水。

他又复躺到沙滩上来,酣睡了片刻,去凑了几把柴禾,就又躺了回来。这样过了个把小时,那肉才全部沁烂。他将表皮上的一层扒下来,吃了一口,又挂上去,手里擎拿着股子上的一块肥肉。他喂狼的时候,它便一口吞下去。而后又撕了一块自己吃起来。吃完后,他并没有复挂上去烤,而是把剩下的骨肉都扔给了狼。它一阵的贪婪,吞下去,还用舌头舔着嘴角。

晚上回来,他又做了梦。梦里是那只狼忽然变成了一个绝丽的美人,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姑娘,正遥遥地向他走来。她笑笑,那善良的眼睛分明是他以前见过的。他一时惊讶,忙问道:“你是人还是狼?”

那美艳的女子笑吟吟地说:“你说呢?”

这样一问,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缓缓地走了过去,柔柔地躺进了他的怀里。他一时僵硬的手臂,机械地扶了过去。

女子笑问:“你为何又变得这样慌张?”再看他的脸时,早已通红。

他支吾着,说:“我……我没有啊!”

姑娘笑得更加柔美,咯咯的声音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至于后来,他与那姑娘说了些什么,他也不记得了。醒来的时候,房子里空空的,一种寂寞的心绪涌上心头,他才发现自己是该有个女人了。自与红旗分手后,他就一直沉溺在那种伤怀中,不得恢复过来。想起他们恋爱时,他多么疼爱她,关心她,从来不叫她受一点伤害,处处庇护她,为她雀跃,为她欢笑,生怕她有一点点不高兴。但有一天,他看到她与另外的一个男子在一起时,她才告诉他说,实际上她并不爱他!而且在很久以来,她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真是伤心极了,他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认为女人都是很虚伪的。在这临近的几年里,他也再没有与其他的女人接触过,这都是红旗给他造成的伤害太深了。但这一次,他却怎么也忘不掉那个姑娘,一闭眼总有那红衣女子的身影。他便细细地琢磨起那女子的容貌来,她长得有点像红旗,但细细看之后又不像,比红旗温柔,没有那种娇横,也比红旗更会体贴人,关心人,眼睛倒又像另外一个人。他细细琢磨和欣赏那女子——细长的鼻梁,美俏的丹凤眼,小巧的嘴唇,包括她一抿笑的嘴角都那么好看。她身上袅袅的清香,抚上去柔软的身体,勾起让人忘不掉的回忆……

几日里,他一直希望那女子再次出现,但却再没有见到过。就在那几天里,他忧心忡忡地过活着,久而久之,心上犯了积病,整日不出门,就在房间里睡觉,好在现在是闲季,单位上也没有什么事,但这却给他的心里造成很大的负担。他每日都对自己说出去走走,但每日都鼓不起勇气走出去。直到有一天,他的房里电线蹿火,将房间里的东西烧着了,他在迷糊之中,听到有人喊救火。身上感到火的炙热,身体却一点也动弹不得。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他努力了几次,也無济于事。好大一会未见有人进来救他,直是听到外面吵嚷嚷的,有人好像在喊他的名字,他还听到——里面的火很大,进去很危险;还有的说,这么大火,说不上他已经烧死了……但是他就是不能醒来,沉睡得如同一个死人,他感到自己可能无望了,最后他也只好抱了等死的念头等待被火苗吞噬。

就在这最后的时刻里,他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叼咬着往外拖,他能感觉到那一阵阵熟悉的呼吸声。紧接着外面就有人喊打狼。他默默地听着,听到火苗烧灼的“噼啪”声,听到肉被火烤的滋滋的声音,他的头部和身上好像撞在了什么地方。但最终他还是被拖了出去。外面又是一阵骚乱,有人喊着:“打狼,打狼。”继而又是一阵紊乱的脚步声和一阵疼痛的呻吟声。他的脑袋忽然变得沉重下去,隐隐地看到那个红衣女子远远地站在那里,眼神很凄悲地望着他。他刚刚伸过手去,想抓住那女子的手,但他的身体软得没有一点力气。她凄悲地站在那里哭着,嘴里喊着他的名字,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她离去。他想哭,眼角真的流出泪来。这时候,才有人将他抬到什么地方,他的心却早已死灰一般。

在住院昏迷的那几天里,他一直喊着狼女,他的同事们都不知道这个狼女是个什么样的人。等他醒过来以后,他依然地跑到他常去的地方,想去看看狼,但他再没有见到那狼温柔的眼睛和优美的身型。他四处地寻找,却在湖边的沙滩上发现狼的尸体。他悲痛地大哭了一场,哭得很伤心。

两日后,李明突然消失。有人说,他看见一个年轻人与一个红衣女子走在一起,向西北方向去了。也有人说,他溺水死了,有人还将他的尸体打捞上来,就掩埋在细水湖畔的烂泥田里。

自此之后,细水湖畔上每到夜晚,就能听到凄悲的女子哭泣的声音和狼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