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屋便有门。门是一道界线,门里和门外会有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景。门内是家天下,门外是大千世界。传灯先生自从退休“还至本处”,尤其是搬入了儿子传承为他修建的“资水传灯书屋”之后,便觉得自己已经返老还童成了处子。他于是接着问,那么人心呢,也会有门吗?他看着楼下孟公塘江湾那一汪流水发问。江水盈盈,如千万个问号漾开……
记得好友天澄先生曾说,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他今年六十有三,稚童也。
他的诸多行为也确实像一个稚童,天寒地冻的,只要天不下雨,他每天都会坚持去孟公塘冬泳,每次半裸上岸后,从不忘秀一回自拍。
他去江湾游泳的时候,老婆菊儿也会跟去,她对男人下水不放心。男人扑通一声钻进水中,水没头顶,先是半浮半沉作一会儿潜游。水很清澈,看得见他那一双不断翻动的脚掌,她的心也总是会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一直到看见男人的头颅完全钻出水面,然后是昂首甩臂奋力上游,待游到百米左右的一群隐隐露出水面的礁石处,她才放下心,并喊应男人道,算了,算了,莫逞强了。男人就喘着气应着,好好好,听你的。便又是一个潜水式游回来,上岸。她就赶紧帮男人用一条浴巾抹干身子,又将一件睡袍给他披上,并不厌其烦地唠叨道,年过花甲的人了,逞嘛子英雄!他却嘻笑以答说,我晓得的。冬天的江水要比岸上暖和,不信哪天你也试试?菊儿比传灯大三岁,平时就像大姐姐照顾小弟似的宠着男人,听罢自是无言,还得顺从男人把手机递过去,任由他来几张自拍……传灯还坚持每天早晚沿江边乡村公路放脚,这是他风雨无阻的功课。
“放脚”一词来自于苏东坡的诗句。这也是听好友天澄先生说的,却忘记了出处。他大多是独行,并戏称自己这是独自放脚。老婆菊儿患有风湿性脊椎病,是年轻时坐月子用冷水洗尿布落下的病根儿。人们只有偶尔才能够见到他们夫妻俩执手同行。但传灯无论是独行还是执妻之手同行,心血来潮时仍不忘用手机拍照和配一串文字。如过年那天傍晚,他拍到落日,便配文道:落日斜阳如金剪,裁取光阴又一年。胡须茂密冬草枯,满脸皱纹溢笑颜。还如:安居乐业,百年大计。东坡栽茶,西山种菊。屋后采菌,房前捉鱼。大门虚掩,长幼不拒。廉颇老矣,老得有趣。虽是信手拈来,却也有饱满若谷粒般的佳句。好在有一位远在南京的女粉会每月定期帮他“收割”一次。这“收割”二字,便是那位忠实的女粉丝的专用词,每当一个月期满的时候,他的微信里就会冒出一句,哥,我收割了。然后又把整理好的一堆文字发给他审定,他也就回一声“谢谢!”再发三个拱手的图案。第二天或第三天,他就又会看到她转来的中诗网平台推出的数十首诗歌作品链接。他于是照单收下,转发并附上一句俏皮话:路旁起屋,搭帮旁人。微信码字,收割有亲。内心实则是满怀了感激的。
俩人偶尔也会私聊几句,她说的最多的一句照例是,哥,您还真是个稚童。
老夫若当真是个稚童该有多好!传灯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天地鸿蒙,混沌初开……他忽然觉得脑子有些乱。
二
这几天手机微信和电视新闻里都是关于“新型冠状病毒”的各种消息,先是武汉封城,那毕竟还很遥远,但没过两日,老家所在县通过广播电视下发了《安化县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通知》,对所有班线车辆实行全线停班。这其实也不打紧,家里准备的年货吃个三天五天甚至一个星期不成问题。可第二天一早醒来,他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微信,便又看到周边农村都以村为单位还动用推土机在村口筑起了高墙,理由非常充分:严防死守,果断阻止带病毒者进入。
他于是便想,自己也应该主动为当地政府和所在社区做点儿什么才对,不然就愧对了镇上给颁发的“新乡贤”称号。然而他一介退休文人又能做什么呢?
家里有两箱口罩和手套。是装修房子时用剩下的。传灯去楼上杂屋查看,结果口罩还剩四百五十个,手套四百二十双。
他立马就喊儿子出车,父子俩先是去了社区。刚进社区门口,就碰到社区党支部书记带着几个年轻人出门,说是下去阻止有关路段擅自封路的行为。却全都没有戴口罩。传灯让儿子传承从车上把一百个口罩和八十双手套取过来,亲自交到支书手中,并郑重其事地说,出门是必须要戴口罩的,这既是保护自己,也是给居民作表率呀!
支书惭愧地说,这不是“断粮”了吗?您真是及时雨啊!谢谢了,谢谢了。
父子俩又往镇上赶去。镇办公楼有些冷清,只有宣传委员在家值班。一问才知,所有班子成员都到社区和村上搞疫情排查和宣讲去了。
把三百五十个口罩和三百四十双手套交给宣传委员,父子俩这才回孟公塘资水书屋。回程路上心情却轻松多了,传灯顺手扭开了车载音响,是汪峰的《春天里》,他跟着哼唱了第一段,却有意把段末的“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改成了“请把我埋在那孟公塘里”,还反复吟唱……
孟公塘因孟公崖而得名。传说孟公崖原本是一方飞来巨石,立于资水北岸的金鸡岭下,年深日久就与山连成一体了。这是吃水上饭的驾船人给它取的名字,漂泊的人想要找一份依靠,希望它能护佑往来船只。
关于孟公塘,还有个真实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叫传山,也有叫他传三的,是传灯的曾祖父。话说那一年资江两岸流行潮热病(即打摆子),一艘从资水上游宝庆府邵阳县启锚去湖北汉口的大货船,途经孟公塘江湾时,染上此病症的船老大实在撑不住了,故打算停船求医,不想病来如山倒,刚离开船舱就倒在了船头甲板上,全身颤抖、手脚抽搐、口吐白沫……三名船工惊慌不已,手足无措。这船老大也真是命不该绝,正好被去下游祠门口出诊回白驹村路过此地的郎中传山看到,他丝毫也没有犹豫,从江岸小跑而下,纵身上船,说,救人要紧,我来试试吧!他取下臂弯里的包袱展开,又嘱人把船老大上身的衣服脱下,翻过身,脊背朝天,自己则盘腿坐于船板,左手拈起一排长长短短的银针,共有十二根,继而将银针一根一根从背脊向两端扎去……当最后一长一短先一根扎进头部脑顶,后一根扎入脚掌心时,船老大“哇”的一声,一股恶浊之气连饭带菜带水从口中喷出,病便好了一半。此时的传山先生已经满头汗珠,在春夏之交正午阳光的照耀下,蒸发出的热气若佛光笼罩着全身……
资水两岸有人说传山是神医,更多的人则说他是仁医,因为他家的诊所大门是昼夜不上门闩的。但也有人预言说,像他这种善举过不了三代,所以叫他传三。
传灯对门的思考,或许缘于他的曾祖父,也或许是儿子传承在老家为他盖的新楼资水传灯书屋的入户门。为了这扇门,儿子和儿媳还发生过争执。儿子偏向于传统,主张进老山界采购连体古杉请本地木工来做;儿媳是做美术编辑的,自然满脑子时尚理念,说门是人的脸面,当然得讲究,不能做成那种愣头呆脑的大宅门。婆婆同意儿媳的意见,说,是应该与村里其它楼房的门有所区别。传灯这次却始终一言不发。而他心里却对“门”这个词作过多次的掂量和揣摩。
由“门”传灯引伸到了“门户之见”和的隔离与阻拦。
三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在《南江统一战线》杂志从编辑部主任到执行主编。本来能担任主编的,在千禧年过了春节回机关上班后,却突然发生了变故。被任命为主编的人是他原来的手下,省委統战部部长的秘书。传灯一气之下便提出停薪留职,欲去省作协承包《南江文学》,省作协党组书记老赵闻言大喜,他正为作协机关刊物《南江文学》经营不善而发愁。传灯还注册了一家名为“自觉”的文化公司,既做《南江作家》,又做南江文化丛书。他觉得一扇“门”把他拒之在外,他又打开了另一扇“门”。
传灯聘请了一大批热心支持文学的官员和儒商当办刊顾问,团结了不少文学粉丝。他的刊物和文化丛书都办得红红火火。
人的欲望就像一股洪流,一旦泛滥,几乎没有人能够抵挡住激浪的冲击,而传灯却主动关了闸门。
文联主席惜才,又把他调进了机关。提拔为文联专职副主席。
传灯如今拥有的南江世纪城豪庭苑四室两厅住宅,就是那时下海挣钱买的。
在回忆中,小车已经从南江北路拐入了通往世纪城的滨江金泰路,路上车塞得很厉害,像一群甲壳虫在缓慢地爬行。传灯作闭目养神状,思绪却跳跃到了老家资水畔孟公塘江湾的新居,甚至更远。新居其实还没有完工,只做好了属于他们夫妻那一层的装修,传灯要在春节前搬进去,他让老婆把搬家的吉日都定了,是农历腊月十九。
传灯夫妻这次回省城,既是来看大门装修的如何,顺便搬来他主编的“南江文化系列丛书”以及刊有他作品的上百种杂志,还特意将新居命名为“资水传灯书屋”。
传灯三年前退休,退休通知时,他还乐哈哈地说,终于解放了,总算可以还我自由之身了。当天下午,他还专门打电话给好友天澄说,先生又在容膝斋枯坐吗?过来品茶如何,正好庆祝敝人退休啊!
天澄是传灯创办自觉文化公司时的策划骨干,天澄就是冲这公司名称来的,他当时见了传灯便说,自觉这名称好,日日新,苟日新,是为自觉呀!传灯当时就觉得,知我者,天澄先生也!
天澄来到南江世纪城豪庭苑已是华灯初上的傍晚,传灯已吃过晚饭并煮好了茶。那也是在深冬,并且窗外还飘起了雪花。听见斯斯文文的敲门声,传灯知是天澄先生驾到,起身开门时,就信口拈了个清人联句说,最难风雨故人来。
天澄穿一件青色中山呢服,系一条灰色长围巾,进门便搓着手且一脸正色回道,老师退休了这是好事,总算可以“还至本处”了。他是始终称传灯为老师的。
这话题他们是有过探讨的,那是天澄去年回老家过春节,在微信里写了一段配图文字说,在熙熙攘攘的省城谋生活,皆有不得已的苦衷,虽然不是为名利挣扎,却也想为女儿谋一个好的学习环境。若只是为自己,倒不如“还至本处”好。
传灯即在微信朋友圈留言,我若退休后,必“还至本处”。
还至本处。还至本处。传灯还在梦呓般地呢喃,老婆却提醒他说,进车库了!
四
夫妻俩回到省城的家里后,儿媳带公公和婆婆去厂家看定制好的门。这是一扇对开的厚实木门,门上还嵌有两个黄铜门环,锁却是很时尚的指纹防盗锁。传灯说,要得,蛮好,让送货车发货吧,把我那些杂志及书籍,也一道拉回去。
传灯夫妻再次回到家中,已是下午四点多。孙女丫丫已放寒假,奶奶心疼孙女,也知道儿媳独当一面的艰辛,准备好好地做顿晚餐给她们母女吃,但打开冰箱,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就满腹怨言地冲着男人说,你看看你,只顾着自己回老家乡下去盖书屋。传灯忙赔笑脸说,我就去买菜总行了吧!
雨还在下,传灯出门忘了带伞。他就是这么个人,难怪老婆总是唠叨他长不大。本来出大门过马路就有超市,传灯却突然想起得去菜市场杂货店买几十个蛇皮袋回家,今晚还得把数千册书打包呢。于是光着脑袋就往菜市场走。幸亏头上没几根毛发,走进乱糟糟的菜市场,抬手在头上抹了几巴掌,再抻抻衣服上的雨水,还好,并没有湿透。他用心地回忆了一下,买了好几样菜,荤素搭配也还得当,都是儿媳和孙女最喜欢吃的,然后又找到杂货店买了蛇皮袋。
四个人的晚餐其乐融融,这使传灯多少有些怀念一大家子的生活气氛……
第二天,是传灯亲自押车回乡下的,老婆多留了一天,又是搭黑的回老家。
搬家那天,传灯郑重其事的对老婆和儿子说,今后无论黑夜还是白昼,都要为路过此地的人进屋看书或饮茶解渴留一扇虚掩的门。他还说,破旧立新、与时俱进没错。但“旧”里也有好东西,好东西如同种子,怀在人们心里,日久必会生出根来、发出芽来。人们把这称之为怀旧。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在逆风而行,但夜不闭户的乡村旧俗总要有继承者。老家白驹村不大,也就千余人口,据传是明洪武年间从江西迁徙而来,却民风淳厚如馥郁老酒,数百年来,一直有着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好风气。只是后来——也就是“破四旧,立四新”的那些年吧,把这种好风气说成是粉饰太平和阶级斗争意识淡薄给毁掉了,加上前些年青壮劳力都一窝蜂外出打工,有挣了钱回家盖新楼的,也有一败涂地染上了毒瘾的,村里便有了偷鸡摸狗之徒。
现在白驹村已经不再叫村了,包括株溪口村和杨林村,都并入了一个社区叫甲乙丙组,这些被一代又一代村人念得滚烫的名字,不但被冷落而且将会消失。
有熟悉传灯的人将信将疑地说,这规矩定得霸道,不像是传灯先生所为。传灯以前虽然不常回老家,这次回来建房却处事中庸,被社区人推荐为镇上的新乡贤。
搬新家无小事,家事老婆作主。还是在半个月前,老婆就去村里请风水先生择过日子和时刻——是的,是时刻,他老婆做这一类事情是极认真的,连分秒都得讲究,还给风水先生塞了一个三百三十元的大红包。那天老婆从村里回来,像成就了一件大事似的跟他说,农历腊月十九,凌晨六时六十六分。他当然明白她所指为何意,便笑道,那不就是早上七点过六分搬家吗?老婆却一脸肃地然更正说,先生说的是六时六十六分。他于是附议说,好好好,六时六十六分,六六六大顺。老婆便老脸绽开了菊花瓣,说,就是嘛!六六六大顺。为此她还同儿子去了一趟县城,进超市买了六条长约六寸的鱼干和六圈鞭炮并六桶礼花炮,又亲自劈了六小捆盈尺松柴,并用茶盘盛了一盘粮米。待一切就绪后,老婆说,这是搬家那天要用的,叫有柴(财)有粮,年年有鱼(余)。
五
農历腊月十九,东方尚未破晓,老婆就起床了,接着催传灯起床,并崽呀崽地叫醒了儿子。传灯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才凌晨五点。一声无奈叹息后,他说,还早呢!老婆却正色道,搬新家是大喜事,宜早不宜迟。想想也是,因为他们回老家建房是租住在邻居家,与将要搬入的新居还有约五百米距离,尽管家私炊具等早已一应备齐,但进新屋前还有入乡随俗的仪式要举行呢。
一家三口到了新居门口的外天井,这是一方约三十平的空地,儿子把手中炭盆居中放下,炭盆里有备好的引火细柴,细柴之上有上等的木炭,这是点火时要用的。有家就有火,薪火相传,红红火火。旧俗里有哲学存焉。儿子又把事先藏在天井一角的鞭炮和礼花炮依次摆好;盛粮米鱼柴的茶盘仍由老婆端着,传灯专门负责掌握时间,儿子给了他一个封号,叫司仪。此时天已经亮了,东边天际呈一片橘红的颜色,而且那橘红像是在向一碧如洗的高空缓缓弥漫,这真是腊月里难得的好天气。传灯打开了秒表,笑着跟老婆和儿子说,别紧张呀,还早,离指定的时间还有七八分钟呢。老婆却又不高兴了,瞪他一眼说,到底是七分钟还是八分钟呀?一点儿都不虔诚,搞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儿子扮了个鬼脸悄声跟他说,妈是乡风习俗里的忠实信徒。传灯想缓和一下儿气氛,便故意提高了嗓门说,我们都是你妈的忠实信徒。见老婆仍一如既往地严肃着,他也就眼睛盯着秒表心里倒数时间:一分零七秒,零六秒,零五秒,零四秒,零三秒,零两秒,零一秒……然后就正式开始倒计时说,六十秒,五十九秒,五十八钞……零三秒,零二秒,零一秒,他一个“放”字还未出口,鞭炮已经炸响……于是第二圈、第三圈以及礼花炮全都被点燃,天空一片璀璨……
炭盘里火越燃越旺。传灯心一热,思绪亦如礼花,千条万缕地交织展开……
新居选址在资水北岸金鸡岭下的一个江湾,小地名叫孟公塘垴上,下游是激浪奔涌的奔洪滩,再往下是祠门口村,离传灯新家有一千余米,属于江南镇辖区;上游是传说中护佑往来船只的孟公崖,崖头上密布纤痕,从孟公崖再往上是株溪口,传灯父子建新居就租住在那里的一户邻家。
传灯当时选址在此地是有缘由的,这里曾经是他少年时的讨吃所在,也是他后来开始自学文学创作的福地。这得扯远一些,他和弟弟从小就失去了母亲,是在寡妇祖母的拉扯下长大的。那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他已经十二岁,由于家里成分高,在龙塘公社卫生院当院长兼主治医生的父亲被打成黑帮,发配到黄沙溪的水库工地劳动改造。就连六十多岁的奶奶也经常被治安主任叫到大队部的戏台上陪绑批斗。传灯的奶奶手臂上长年戴着一块方形黑布条,布条上有三条白杠,那是地主成分的标志,富农是两条白杠,中农是一条白杠。但年少的传灯却始终认为自己的奶奶是天底下最为善良的人。他们家离村小学近,学校从不提供茶水,奶奶为了学生们方便来家喝茶解渴,专门腾出了自己当年陪嫁的一个大茶缸,坚持每天上午和下午各烧一缸茶水摆放在堂屋里,所以他们家的堂屋门是从来不关的。
有一回,一个贫农家的孩子出现了腹泻,家里的大人找上门来,说是地主婆在茶缸里投毒,想要毒害少年儿童,传灯他奶奶背了冤枉,被治安主任铐上手铐,敲着竹梆在村里游街示众,幸亏孩子不会撒谎,主动承认是自己在上学途中喝了小溪里的水。自那以后,在好心邻居的劝导下,奶奶只好将堂屋门虚掩着,但每天还是照例烧两缸茶水,只不过用了一个稻草把子象征性地反撑着门,轻轻一推,门就能开。
传灯当时读初小四年级,他不忍听同学们叫地主崽就离开了学校。为减轻家里的生活负担,更主要是为了节省下一份口粮,每天早上吃过祖母特制的簑衣饭(用野菜拌煮的红薯米饭),他就独自一人拿着祖父曾经用过的纤搭肩去了奔洪滩,眼巴巴地等待有上滩的船队出现。那是从益阳或长沙给县供销社和生资公司拉食盐、农药、化肥的船队。那时候,就连县航运公司也成立了抓革命的工联组织,年轻的船工和纤夫无心再促生产而去抓革命批斗原来的公司经理去了,所以每每有货船上奔洪滩,至少需要等三五艘船停泊在祠门口的黑崖塘江湾,再将几条船上的船工聚到一起,才能把靠前的一艘船先拉上奔洪滩。在孟公塘江湾靠岸后再去拉另一艘。拉纤是很累的,船与激流对峙着,拉纤人把脊梁弯成桥拱状,四肢拼命往前爬行,哪怕是能攀住纤道旁一根藤蔓或一棵芭茅野草,也能够增添一分拉力呀!
少年传灯就是瞅准了这样的时刻加入到纤夫队列中,并把有着一个小竹节的纤搭肩锁在纤绳上去的。吭哧吭哧的号子声沉缓而有力,还不时飚出一句过滩谣来:纤夫拉滩呀,拉直岸哪!艄公一手掌舵,一手撑篙,纤绳亦勒出了咝咝声……当把货船终于拉上滩涂泊在了孟公塘后,他就会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江湾咕噜咕噜牛饮起江水来。遂一抬头时,掌艄的船老大就会豪爽地给他扔过来一或两个他们当干粮的蒿子粑粑作酬谢。望着满脸皱纹而笑容灿烂的船老大,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恩……
日子流水般远去,时间到了改革开放初期,当时传灯已经开始在文学创作之路上艰辛地跋涉了,当他从诗歌创作转入散文创作时,脑海中首先回响起了奔洪滩的激流,眼前亦漾开了孟公塘江湾千万个问号般的波纹,于是,一篇又一篇以资水船工和纤夫为题材的散文,陆续在国内著名杂志推出,他获得了第二届《散文》月刊奖,后来还被招工转干进了县文化馆……
如今,江上已经没有了运货的木船,而曾经靠拉纤讨吃的少年也已经退休,回到了老家,决意要盖楼居住于此地,还给新楼取了一个颇为响亮的名字,叫资水传灯书屋。他在装修时就把新居的大厅一分为二布置停当,面江的一半为书画创作间,面对资江写大字、画山水,这是为他在省文联结识的书画家们偶尔来休闲度假时准备的挥毫泼墨的场所;靠公路的一半是曲尺形的两壁书柜,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数十套由他主编的“湖湘文化丛书”和各类杂志以及他个人的诗集、散文集和小说集,还有文友们赠送的签名书,也有农林畜牧渔等方面的科技性专著,而左侧的入户花园门内,则是能容纳十多个人的茶室……这一切,都是免费开放的。
礼花炮砰砰响过,缤纷的花絮仍如流苏,一轮旭日缓缓上升了……
这时,老婆喊他道,还愣着做嘛子?赶紧把炭盘端到厨房里去传火呀!
传灯迟疑地“哦”了一声,终于从回忆中醒过来,并对老婆和儿子说,今后无论黑夜还是白昼,都要为路过此地的人进屋看书或饮茶解渴留一扇虚掩的门。
儿子知道父亲的心思,说,爸之还至本处,既是回到初心,又想唤回好的传统民风。老婆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开口,端着手中盛有粮米鱼(余)柴(财)的茶盘率先进了大门,并一路念叨着“年年有余”拐进了厨房。传灯和儿子紧随其后,儿子啪地点燃了燃气灶,传承薪火的日子便这么开始了……
六
眼看就要过年了,搬入新居的第三天,天澄先生从省城来了,他是代表省书协主席鄢福初专程来为传灯的新居送对联的,福初兄书法师化古今,擅写长毫,联曰:
静者襟怀似秋水
仁人气象若春风
从天澄先生手中接过对联展开,传灯道,哈,好联,好字,好意境,好喜欢。
天澄也给他写了一联,习的是伊秉绶的字,庄重富贵气扑面而来:
著书煮茶既安且静
存心养性由义居仁
静仁是传灯的笔名。传灯说,知我者,天澄先生也!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然后俩人入户品茶。照例是傳灯亲手执壶,泡的是安化陈年黑茶。茶过三巡传灯便把“门虚掩”的想法与他交流,天澄先生闻言大悦,说,老师是真传灯也!
传灯却谦虚起来,我当初还至本处建房,主要还是为了养老,后来一想,我们一起策划出版了那多么书,都是费了心血的,留在城里家中摆着,倒不如搬回乡道旁的新居,或许还有人偶尔进屋翻一翻,才将养老屋干脆取名为“资水传灯书屋”的,至于“门虚掩”更是偶得灵感。
天澄却笑而更正道,不,不是这样的,这是老师心中本来就有的。
传灯还真又如赤子了,手中公道杯停了下来,目注天澄将信将疑问道,是吗?
肯定是。天澄说道。老师的这副表情于天澄并不陌生,传灯没有上过几年正规学校,搞文学多是凭天赋,而历史和哲学均是他的短板,所以每次在听天澄聊及古代文学并儒释道方面的知识,尤其是东西方哲学思想时,传灯都会听得如饥似渴。
天澄先生接着说,只要老师不嫌打扰,今后我会常来陪老师室内品茶、户外放脚。当然啰,也会带些宣纸来,每天晨起面对资江写些斗方,就写四个字的,如:天地正气,忠孝廉耻,勤俭持家,夫唱妇随等大家耳熟能详的句子,凡是来老师家喝茶看书的人,只要喜欢,随意揭一幅去即可,也是一份功德。
巴不得,巴不得。何言打扰?传灯顺口溜又来了,先生能常来,资水笑开怀。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老师!
他俩人之间,传灯尊称天澄先生,尊的是对方的渊博学识;而天澄尊称传灯为老师,尊的却是对方的仁师风骨。天澄曾多次说,这世间,经师易得,仁师难求。
天澄便起身,隔窗望江,但见江上白鹭翻飞,好生羡慕,说,老师养了千只鹤。
传灯接言,还有亿万尾鱼虾呢!
俩人遂哈哈大笑……
送走天澄,望断小车扬起的浮尘,传灯喊应了菊儿,便又下孟公塘冬泳去了。
全家人在新居过年。年后,也就是正月初六,儿子、媳妇就要带闺女丫丫回省城了。儿媳娘家在南江近郊,本来每年都是在正月初二就要去娘家拜年的,今年情况特殊,政府提倡电话和微信拜年,但儿媳却不愿一推再推,再加上自从回老家征地建房之日起,儿子就辞去了原来公司的副总职务,现在还要去另谋工作呢。
儿子上车时说,爸,新居尚未完成的装修事宜,干脆先缓一缓我再作安排。
父亲慈祥地点了点头,说,不急,不急呀,反正该用的已经都能用了。
孙女丫丫真是懂事,先抱着爷爷亲过,又去亲奶奶,并说,到了就给您电话。
奶奶的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掉了下来……便赶紧侧过身子。
从老家回省城也就一百九十公里,他们却走了近四个小时才到省城的家中,因为途中有多处路段已经被各自为政的村干部为保乌纱下令堵了公路,得临时绕道。
七
不日,人们终于从电视新闻和手机微信里得知疫情已经有所缓解。传灯和菊儿照例是简单度日,平时一起下地种点儿小菜,更多的时候,老婆打发家务,传灯则翻翻闲书,亦不求甚解,或打开电脑写几行从容文字,也不图发表。纯粹娱己养心而已。只要天不下雨,游泳和散步,仍然是他的必修课。
门,是一如既往地虚掩着……
起初的一段时间,主动来家里讨杯茶喝,尤其是进大厅看书的路人寥寥无几,偶尔进门的也都是熟人。但无论老幼,只要进得门来,传灯都会热情以待,亲自执壶泡茶并陪着闲聊家常,主动请客人进入大厅,指着列开整齐长队的两壁书籍说,随便翻翻吧,有喜欢的可以带回家看的,下次记得带过来便是了。接着就去忙自己的事,无非是想培养人们如进山或下河一般的大自在习惯。
不久,人慢慢地多了起来,不但有本村的青年男女或学校休礼拜天的学生,也有从下游祠门口来的陌生人,甚至从门前开车路过的司机也会停车推门而入,讨杯茶喝……终于有一天,有人故意在夜阑人静时驻足门外,见入户花园和大厅的电灯依然亮着,家里的两位老人在卧室里已有鼾声飘出,来人轻轻推了一下入户花园的大门,“吱”的一声,门果然是虚掩着的,便踮着脚尖往里走,先是看到入户小厅果然摆着茶缸和杯子,里面大厅两壁书柜中也确实摆满了书籍……也就是那个之前还将信将疑的人,居然把“传灯书屋的门是虚掩的”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资江两岸。
只过了几日,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是在一个早上,传灯照例比老婆先起床,他又是被那群“嘎嘎”然低飞于江面的白鹭唤醒的。这仿佛是他与白鹭之间的某种约定,每日晨曦初露,无论雨雪,白鹭们都会如期而至。他起床后,并没有急着出门,而是先进卧室内的盥洗间,然后再盘腿趺坐于临江的整面玻璃窗前,再点上一支香,他称自己这是在观自在。他眼中的白鹭们,在这一段江域大都飞得很低,乍一看像是在对着镜面般的江水顾影自怜,细看才知是在掠水觅食。白鹭与人同,活着都不容易。传灯先生每天所观察到的情形是,白鹭们总是伸长脖颈,两爪微收,双翅平展,洁白的身子纤尘不染,小眼珠红得像血色宝石,却目光如炬,只要哪里有小鱼的影子浮出水面,哪怕只是牵出一丝细浪,就会被它们中的某一只发现,于是飞翔的速度就会突然加快,箭一般射向目标,用钩一样的长喙,只需轻轻一叼,便成为鹭鸟的腹中食。若是在天气晴朗的早晨,江面上还会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雾或许比白鹭醒得更早,一丝一丝的、一缕一缕的,忽聚忽散的飘浮着。但传灯先生说,这并不是雾,而是江水呼出的气。江水也会呼气吗?应该是会的,还有很重的鲤鱼味呢。这气味是从打开的窗口流进来的。江上和室内都很安静。他的思绪也在流动,忽然又想到了这次从武汉蔓延至全国、甚至更远处的突发性疫情。这真的只是偶然的突发性事件吗?个中原因很复杂,他并不想也不敢做更深层次的思考。他曾为此事写过一首小诗: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就别盲目自信了好啵/人不过就是/茫茫宇宙中一粒微尘/沉浮起伏是人的宿命/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成为一群/跟风的乌合之众。
听到大厅有响动,他起身去开房门。走过去一看,便愣住了:有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大厅里用一块干净毛巾擦书柜的玻璃。见了传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然后自报姓名说,我叫黄爱桃,下游祠门口中湾的。见传灯还在发愣,便解释说,那天夜里偷偷进你们家来刺探的是我男人,因为他打死都不肯相信您真会在夜里也掩虚着大门。现在他终于信了,说您真是这七百里资江两岸的新乡贤,是在带头恢复被毁坏了的纯朴民风,所以他让我有空就来义务帮忙。
传灯听了,很感激地说,谢谢您!也请转告你男人,我们一起努力恢复呀!
妇人健康的脸蛋上两个酒窝盛满了笑容,兴奋地说,您同意我来做义工了?
传灯却用诗回道:门虚掩,门闩只是一种象征/没有门扣,锁是柜台里的标本/此心彼心,心心相印/天地本是一体/日月是一对孪生/名叫朗朗乾坤。
廖静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長篇小说《白驹》等十余部。多篇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文或选入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