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虎平
爷爷晓事那阵,太爷爷手上已有几十亩田地、三进四合院和一铺酿酒作坊。这光景在蒲庄确实叫人眼馋。蒲庄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太爷爷是个大善人,虽然精于盘算,把酒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但他乐善好施,普世济人,散去了不少家财。也因此,太爷爷在蒲庄威望之高,没得人比。
太爷爷的父亲做过茶房伙计,十来岁起跑了四年堂,随后又扛了十三年长工,快近30岁光景,还没干出个名堂。有年春天,他站在东家一大块上好的水田边叹息说:哎,啥时咱要有这么一块田,躺在棺材里都能笑醒。太老爷爷这话被大掌柜的听到了,他拍了拍太老爷爷的肩膀嘲弄道,娃呀,只怕把你腰杆挣细挣断了也没戏唱。这话深深地刺痛了年轻气盛的太老爷爷,好长时间,他都闷头做事,不再搭理人。
在我小的时候经常听到别人说起这件事,祖母讲起来,更是有鼻子有眼。大旱之年,必生害虫。据说,清末民初,蒲庄以及周围的村庄,正经历着百年不遇的蝗灾。蝗虫飞过,就是一团黑云,乌央乌央的,田里的庄稼瞬间支离破碎,只剩下七长八短的秧杆。谁都清楚,那年月,单单靠给人扛长工打短工,翻泥巴整犁耙,一辈子休想出人头地。太老爷爷的那番话,纯粹是痴人说梦。然而,太老爷发达了,并一跃而成为蒲庄首户。至于太老爷爷怎么发达的,在蒲庄流传有多个版本。
有人传,太老爷爷当过土匪。清末民初,川陕交界的秦巴山地匪患不断,打家劫舍,拦路剪径。秦汉时期,有一条金牛道,是关中通往成都的官道。这条道用了2000余年,虽然三国时修了陈仓栈道,但更多商贾旅人还是习惯一条道走到黑。土匪正是看重了这点,在周边安营扎寨,占山为王,时常将过往富贾捆在深山老林风成了“干人”。太老爷爷跑堂时,眼勤手快,人又机灵,大掌柜下江南采办茶葉茶具时,多次让他跟班。有一回,土匪把他俩掳挟到卧龙岗大半年。
大蝗灾之年,匪患猖獗。清风镇一个姓耿的挑夫,聚集了百十号人马拉杆子,盘踞在卧龙岗,安营扎寨,自名伏虎寨。拉杆子实际上就是召集人马当棒客、当土匪。姓耿的早年跟终南山一老道学过拳脚,功夫不算上乘,但对付两三个过往商人不在话下。他邀集人马或拦截断路,或到几十里外的峪口街镇抓人绑票。清风镇一个在女子学堂读书归来的女子,被他掳获做了压寨夫人。兔子不吃窝边草,在这件事上,耿头领做得不地道。也有人说,他俩原本青梅竹马,私订了终身。女子家里不同意,所谓“抢亲”也是演给家人看。很久以后,人们闲话起伏虎寨时,太老爷爷说起姓耿的许多轶事,就有一种洋洋自得。说他镶了两颗大金牙,晚上说话都亮闪闪,说他吸水烟时水烟壶呼噜噜叫,像水牛;说他议事时,那位如花似玉的压寨夫人就坐在耿头领的旁边;说她不说话,一旦说话,耿头领都言听计从。太老爷爷还说,耿头领讲义气,每回抢来的钱物,大部分赏给手下人。太老爷爷话在兴头上,说时无心,听者却有意,反问太老爷爷分了几份?
还有一说,挺神,说是太老爷爷交了华盖运,他能发达是得了神仙保佑。蒲庄东北城墙角有一处小庙,供奉着财神赵公明。庙小但香火旺,逢年过节、初一十五,常有人进香纳供。有一天,太老爷爷发现财神塑像被搬倒,香炉也被扔进了护城河。太老爷爷一边骂着遭天遣的日鬼捣棒锤,一边虔心虔意将神像扶归原位,又回家拿来太祖奶奶供菩萨的香炉供奉了财神。当晚,太老爷爷做得一梦,梦见一穿红袍、戴纱帽,蓄着三绺胡须的长者飘然而至,赠他一纸符,又翩然而去。太老爷爷打开纸符,看到两句偈语:“地上生芦草,土里结金花。”太老爷爷不明就里,想着想着就醒了。毕竟是一梦,他也没在意。第二年春上,太老爷爷在后院整地锄草,一?头下去,芦草未除净,“呯当”一声,豁坏了?刃。再挖,挖出一条石,揭开条石,下有一只黑紫陶罐,启开罐盖,里面装的全是金锭银角,太老爷爷这才解开偈子的含义。据说,这是宣统年间的事。后来,太老爷爷用这些外财置田办家业,又开了酒坊,吕氏这一门,从此一跃而成蒲庄首户。
太老爷爷没读多少书,他一心让后代识文断字。太爷爷吕山衡是太老爷爷长子,早年读旧塾,后念新学,成为沣河东岸有名的大乡绅。河东大凡有啥不公平的事,都找他主持公道。若当事人名声不好,肯定请不动他,因此方圆几十里没有他说了不算的。太爷爷饱读诗书,家里原指望满腹文章的他能换个一官半职,光耀门庭,没想到时代说变就变了,连皇帝都没有了,到哪里去做官?他读的那些书,还有什么用?因此,他心平气和地接下了祖宗分给的产业,自立门户。
在河东,吕氏是高门望族。太爷爷的父亲,也就是那个发了横财的太老爷爷,在蒲庄拥有几百亩水田和旱地,分给太爷爷的祖业有一处三进四合院、一爿酒坊、五十亩水田、五十亩耕地。到太老爷爷这一辈,大清江山已摇摇欲坠。太老爷爷因在关中书院读书时接受过新学,他一生忧国忧民,指定自他而下,吕氏男丁将“今世永生平”改为“江山永升平”的家谱排序,因此太祖的父亲叫江浩、弟弟叫江明。太爷爷叫山衡、弟弟叫山鸣。我是“平”字辈,生于正月,取名征平。在我出生那年,正赶上工作组进村,有人举报我的名字谐音征贫——征贫下中农。这个举报非同小可,是地主阶级妄图复辟,这可是严重的政治问题。父母没经过啥世面,吓得浑身抖得像筛糠。祖母没说话,吸了一袋水烟,将烟灰磕在炕边,说了声,“就叫虎平吧。”因堂哥属虎,小名带一个虎字。祖母将我的名字改为“虎平”,取“虎落平阳”之意,也与堂哥“虎”字相连。蒲庄还有一个说法,名字贱了好养。这样一个贱名,对我也许是吉兆。
我爷爷叫永禧,他的族弟胞兄分别叫永红、永庆、永福、永成、永瑞……爷爷性格耿直刚烈,做事霸道得有些不近人情,教育子女说一不二。他时常说,好好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说,看你爷爷,读书中了举人,才创下如今的家业。其他人不敢顶嘴,唯有小叔敢。这个祖母当年从灞河滩捡来的小祖宗,被宠坏了。他说,像爷爷又能咋?还不得面朝黄土背朝天,还不都是腿一蹬,眼一闭,墙上挂个遗像,堂里供个牌位。我爷爷拿起扫把,挥一挥,想吓唬小叔,小叔不躲不闪眼睛都不眨。不是爷爷不敢打,而是怕打了这个小祖宗,奶奶不依不饶。小叔虽是捡来的弃婴,但奶奶对他比三个亲儿子还亲。奶奶说,这娃儿打小受了可怜,在吕家不能再委屈了他。爷爷就改了口,语气有些加重,那先不说你爷爷,人家河西的梁家、薛家和赵家,因为读书,出了三个大人物,耕读传家,耕读传家你懂不懂?小叔又顶嘴,在唐代,樊川的杜家、韦家还出了二十七个宰相,怪咱蒲庄风水不好,夹在河西和樊川中间,被抢去了风头。就是河西的赵家,出了个赵舒翘又能咋?还不是被慈禧逼死了。
爷爷说的梁家、薛家,是指清初的梁化凤和清末的薛允昇。梁化凤官至江南提督,封少子少保,为收台湾、保南京立下了赫赫战功。早年,梁家庄来往沣河,需艄公摆渡,交通极不方便。为造福乡里,梁化凤筹钱修了48孔石桥,这座石桥叫普济桥,后人为念他的好,称为梁桥,并将梁家庄也改名梁家桥。据说,梁化凤收台湾时,战死沙场,被割去头颅和双臂,顺治帝赐其金头玉臂,并回乡隆重安葬。梁家人为防其墓被盗,同时出殡十三副棺木,散埋于河西各处,最偏远的一副棺木葬于咸阳地界,当地人称“金头玉臂大儒武将”。
薛允昇,光绪年间官至刑部尚书,是赵舒翘的前任和后任。他为人刚正不恶,处事断案公正严明,因太监李苌材、张受山在京西戏园看戏滋事杀人,薛允昇将张受山处斩,判李苌材斩监侯。李苌材与大太监李莲英是同乡,被其收为义子。因此,李莲英对薛允昇怀恨在心,在老佛爷面前颠倒黑白,参了一本。一道圣旨,将77岁高龄的薛允昇削官为民,由赵舒翘接任刑部尚书。这道圣旨被薛家后人保存了下来,包括薛允昇为官期间的所有圣旨,共十三道。“文革”期间,薛家后人担心会给家族带来大麻烦,便将这些圣旨藏在房顶的椽缝中。改革开放后,薛家人拿出来晾晒,这些圣旨已被虫蛀得花花喇喇,稍微动一下,都会掉下碎絮来。薛博是我的好哥们儿,他写诗,也弄音乐,作为薛允昇的曾孙,他有着薛家后裔的韧劲,从一家小企业的广告文案,一步步做到大公司的广告总监。薛博讲了许多他太祖爷爷的事,包括薛允昇贬官后,担任村中塾师,带出了一批好后生的事。
薛博告诉我,“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和光绪逃亡西安。期间,刑部尚书赵舒翘被革职赐死后,再次起用太祖爷爷任刑部尚书。时年已81岁高龄的太祖爷爷随驾赴京途中,身染伤寒,客死河南。”
赵舒翘是长安马王镇人,与薛允昇同朝为官,交替任刑部尚书。薛允昇遭贬官后,赵舒翘接任刑部尚书。在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第二款时,八国列强提出“惩办伤害诸国国家及人民之祸首诸臣”,所谓的“祸首”,就是指赵舒翘。慈禧为了保命,在八国联军談判代表的逼迫下,判赵舒翘斩立决。陕西各届数万人为其请愿,甚至扬言,若赵舒翘被斩立决,就让老妖婆滚出西安。迫于外国列强和陕西民间的双重压力,慈禧只好改斩立决为自决。
1901年正月初三,人们正沉浸在年节的狂欢中,而北京城寒风呼啸,裹挟着鹅毛大雪,漫天飞舞。53岁的赵舒翘,按照老佛爷的旨意,在岑春喧的逼迫下自裁。岑春暄原本为赵舒翘的母舅,被委任为行刑官,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赵舒翘仰望苍天,浑浊的老泪挂在腮帮。这个刚正的汉子,自决的方式是吞金。然而,他却吞金不死,改作鸦片,吞鸦片不死,又改作砒霜,吞砒霜也不死。赵母只好用麻纸糊面,喷酒令其窒息而死。赵舒翘的死相惨烈,他怒睁双眼,家人采取各种办法,都不能让他瞑目。这简直像志怪小说,有着浓烈的传奇色彩。
正午的阳光,弥漫着慵懒的倦怠,蒲庄便也渐渐陷入午饭后神虚般的昏昏沉沉,村西头老槐树上的鸟儿不叫了,几只调皮的土狗,贼亮的眼睛也迷蒙了起来,各自蜷缩在绿荫深处打盹儿。明晃晃的阳光下,蒲庄宁静而混沌。七爷是个打铁匠,从父亲手里接过打铁的锤,一辈子就会这一门营生。七爷要在蒲庄活得更加有鼻子有眼的梦想,并不因他上了年纪、精力早就不如当年而泯灭。七爷坚守着这个行当,时常自嘲是“吃汗饭的”。很多人也看不起这个职业,累死累活挣不了几个钱,还得靠两双脚走街串巷,把汗水滴遍十里八乡。
1924年春,杨振华过境蒲庄,先遣连两名士兵在蒲庄城门口贴出告示,向百姓征兵纳粮。七爷一时气盛,一双打铁的手,用钉耙耙了先遣兵。两个兵娃子哪能承受得起这样一双粗大的手,被打得一个在地上打滚,一个连滚带爬逃离了蒲庄。原本土匪出身的杨振华,哪能受得了这口气,他拍桌而起,下令屠庄,活捉肇事者。
傍晚时分,黑压压的大兵向蒲庄疯狂扑来。“黑云压城城欲摧”,风楼上的望风人敲响了警钟。蒲庄的大钟,根据不同情况敲出不同的声调,蒲庄人根据声调,能判断出是示警,还是报喜。又根据示警长短,判断出逃离的方向。警钟一响,村人急忙从南门出逃。有些人腿脚慢,还没逃出,疯狂的士兵已用迫击炮哄开了北门。有一户人家,生了双胞胎,一黑一白,女主人偏心白娃,平日将他搂在怀中睡,让黑娃睡在脚下。那天,佣人将俩娃颠倒了位置,闻听大兵屠庄,妇人慌急中抱了黑娃就跑。士兵大肆屠村,血洗蒲庄,见人就杀,见财就抢,有一个士兵将白娃挑在枪刺上摇拨浪鼓,鲜血呈伞状,向四周飞散。黑娃成人后,先后入山为匪,后又北上抗日,解放战争中,加入共产党,挺进大别山时,不幸腿部负伤,虽治好后,但落下残疾,因没文化,县政府安排他看大门。陈忠实先生所著《白鹿原》中,便有黑娃的影子。
七爷的确是条汉子,大家劝他快逃,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一走了之。七爷被杨振华的手下绑成了粽子,吊在老榆树上,鞭抽棍打。打了五六个时辰,打手以为七爷已死,又将他吊在城门楼示众。杨振华撤兵后,大家七手八脚放下七爷,发现他还有一丝气息。有人说,七爷是猫精托生的,有九条命。九条命的七爷虽然没死,但因吊绑时间过长,压坏了腰椎神经,成了驼背。其实,白嘉轩同样有七爷的影子。
杨振华洗劫蒲庄的同时,另有一股兵痞骚扰了石匣口、府君庙,一路上向南,过沣峪入了汉中。汉中驻军听说土匪出劫,派了队伍追剿,只是消息迟慢,拖拖拉拉,等赶到时,连土匪毛也没抓到。后来,张维玺驻军汉中,才彻底灭了这伙悍匪。蒲庄老人说,张维玺有情有人,当年,他驻守蒲庄时,老百姓仅仅供了粮草,犒劳了军队,他却杀了匪首,告慰了蒲庄亡灵。
事情发于1949年5月19日凌晨。和每一个即将来到的黎明一样,蒲庄开始升腾大片的水气,湿漉漉徘徊不去,丝丝缕缕,像淡淡的幽蓝色的薄雾。又一支部队过境蒲庄,准备攻打西安。
闻听部队过境,蒲庄人逃的逃,躲的躲,躲不及的,关了门,大气不出,大门不迈。这些兵却不砸门,不抢粮,从凌晨到午间,静悄悄的,没一点声息儿。四婶觉得奇怪,这是啥兵呀?她轻手轻脚把门拨了个小缝儿,一个战士正靠门睡觉,被惊醒了。四婶有些胆怯,战士反而有些抱歉,告诉四婶不要害怕,自称是老百姓的队伍。是解放军,专为穷苦百姓打天下的队伍。
四婶急忙拿上面盆、擀面杖,沿街敲,她一边敲一边喊,大伙儿不用怕,出来吧,都出来吧,是老百姓的队伍。四婶这一喊,家家户户打开门欢迎解放军,那些外逃的,也被家人招了回来。有的拿出馒头,有的端来煎饼,没有现成的,临时生火擀面,蒲庄人希望用最大的热情欢迎人民军队。战士们没吃上几口热火饭,一道命令下来,部队又开拔入城了。
像是一场梦,解放军一走,街道平静如初,看不出有部队驻扎的痕迹。原本有垃圾的地方,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20日午间,有消息传来,胡宗南逃跑了,西安解放了。当时,爷爷已改任村长,他从酒坊支钱,请秦腔班社,在观音庙古戏楼连唱三日大戏,庆祝西安和平解放。那段时间,人多在一起有说有笑,话题一个接一个。从三皇五帝说到抗战胜利,说到美国人在广岛、长崎撂下的原子弹,从张学良杨虎城骊山兵谏,说到国民党逃离大陆渡海入台。那时,人们有着使不完的劲,用不完的激情,入初级社、高级社,人们将生产农具交归集体、将耕牛交归集体、将盖房的木材交归集体。那时的人,只怕不进步,拖了奔社会主义康庄大道的后腿。
战乱。土匪。瘟疫。荒年。流离失所的日子。如果把这些旧图景置于一本书画册页中,我是不能够想象其中的沉重与艰辛。在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日子,家就是一驾年久失修、毫无抵御风雨能力的马车。就是这样的马车,载着太老爷爷、爷爷、父亲的性命,在兵荒马乱、土匪横行的岁月里熬过漫漫长夜,这,无疑是在刀尖上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