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2020-11-06 07:34储劲松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0年6期
关键词:祖父

储劲松,安徽岳西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长篇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天涯》《散文》《阳光》《延河》《安徽文学》《湖南文学》《满族文学》《芳草》《清明》《人民日报》等报刊。著有散文随笔集《黑夜笔记》《书鱼记:漫谈中国志怪小说·野史及其他》《雪夜闲书》。

1

下雪了,山中雪花大如兽,过耳呼呼生风。夜深归来雪作衣,覆盖了碌碌风尘,远远望见六楼家中小儿屋里的读书灯,粗砺的心瞬间软成一颗冬柿。推开门,小儿靠在床头已然睡熟,右手还捏着一本丰子恺的书,梦中的呼吸均匀如春风。站在床边静静听了十数秒,但觉人间风烟俱净。十二年,一纪岁月,和缓如蚯蚓蠕行,又疾驰如山雀掠枝。当年那个初出产道粉嫩嫩水滑滑的肉团团,悄然长成一个清秀的后生,个头逼近一米七,眉宇间渐显英气,望之生怜,又突感岁月惊心。轻手轻脚为他掖好被角,取下书,放平枕头,摸摸他的额头,然后关了灯掩上房门,心间似也飞起了绒绒雪花。

雪夜不可辜负,正好喝茶,梳理旧日年华。坐在书房里,一篇篇翻阅以前写的关于孩子的文章,数一数,有三十余篇之多。当年发愿随时记录孩子成长的一点一滴,待到他十八岁举行成人礼时,出一本小书,作为送给他的特别的礼物。人间如驰马,孩子三岁前几乎一月写一篇,此后九年拢起来也不过数篇。愧疚如猫挠:这些年我都干什么去了?

孩子出生前三天,我写了一篇《作品一号》:“文章写了许多年,却从未写出一件令自己满意的作品。但在这个雨水丰沛作物丰稔的秋天,我将发表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那就是我的孩子。无论从前写过多少文字,我都把他编为‘作品一号。”又写道:“等待一个孩子的降生,是一个充满神性的过程。从去冬到现在,我一直怀有一种幸福的不安。特别是进入秋天,随着妻子的预产期日渐临近,我对她那座小山一样隆起的肚皮,越来越有一种朝圣般的尊敬。那是一座圣山。”一个男子蜕变成一个男人,犹如翠林乍染色,如稻穗初低头,胸臆间渐有丘山和层次,不是因为一个女人,而是在初为人父之时。

有一晚我梦见了孩子,是一个瓷娃娃一样漂亮的女儿,我把她举过头顶,她“咯咯咯”灿笑如风铃,然后赏我一脖子热尿。有一天中午,我梦见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迎着朝阳向我走来,张开孔武有力的臂膀拥抱我,用磁性十足的男中音深情地喊我爸爸。走在闹市中,望见人家怀抱中和手推车里藕白的婴儿,望见跟在大人身后雀跃踢踏的小儿女,我的眼睛被神秘的魔力吸附,扯都扯不开。活到而立之年,忽然有飘萍之感,忽然明白父母是生命的来处、孩子是生命的去向,忽然无比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而此前,我只顾着做新闻写文章,在通往理想或者说欲念的道路上狼奔豕突。

二零零五年九月六日,台风卡努过境,山城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水,皖水支流衙前河浩浩汤汤,哗哗漫灌进城中,城东低洼地被淹,居民东食西宿。县电视台的播音员一改往常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颜色的淡定,焦急地播报着一条条寻人启事:有的孩子走失,有的老人外出未归,有的夫妻被困孤岛。背景是滔滔洪水,淹没房屋良田树木,泥石流如蛟龙肆虐,拉倒电杆,剃光山头,卷走人畜。流言如野兽,咬噬着数十万人心,整个县城进入战时状态。这一切,我事后听来如同天方夜谭,当时一无所感,确切地说,是心无旁骛。在衙前河之阳县医院五楼妇产科,我正经历着另一场惊心动魄的史前洪水。

下午两点多,白衣天使说:“B超显示,孩子脐带绕颈,羊水轻度混浊,造成子宫内缺氧,有一定程度的危险。”气温三十度有余,我打了一个冷颤。

天使们进进出出,量体温,测胎音,搬来呼吸机叫妻子吸氧,恐惧一点点地将我淹没。

傍晚,胎音突然紊乱,医生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脸色凝重地说:“羊水可能已经变色,孩子正严重缺氧,最好赶快弄破羊水,强行把孩子弄出,否则就有生命危险。”她问我是否同意。我能说什么?我的心在狂跳,周身颤栗如打摆子。

立即把妻子架进产房,医生和助产士捅破羊水,果然已经变成浓绿色。也就是说,如果让孩子继续待在子宫里,后果将不堪设想。正在庆幸时,医生突然又说,顺产时间如果超过一小时,孩子的命怕保不住,问我是否同意剖腹产。我的心再次狂跳,妻子更是急得要哭。医生叫我在手术协议书上签字,我拿不动笔,软得像一摊田泥,脑子里冒出三个字,“生死状”。

万幸的是,半个小时后,七点二十九分,一个湿漉漉的白肉团从血光中顺利娩出。医生一阵忙乱后,一串響亮的啼哭宣告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是个好看的男孩子,眼睛、嘴巴、鼻子、耳朵、手脚一样不缺,几近透明的皮肤吹弹可破,里面的血脉红丝线一样清晰可见,黑亮黑亮的胎发像水草一样柔顺,油油地贴在圆圆的脑袋上。医生把他赤条条地交到我手上,我笨拙地捧着,他四肢如划船,清澈如高山海子的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我,又望望头顶上的日光灯,然后放声啼哭。生命以如此神奇如此庄重的方式开场,那一刻,幸福如轰然大浪,冲得我天旋地转:我捧着一个天使,一个安琪儿,这个天使竟然是我的孩子。

医院是一个叫人哭的地方,除了产房。第二天,阳光朗照,我的孩子躺在妈妈的怀抱中安静地酣睡着,我的父母忙着洗尿布织鞋袜,时不时凑在孩子耳朵边,轻声喊着他的乳名,他们笑得像两朵山花。我站在阳台上,看见衙前河水在慢慢退去,心中的狂喜却如涌泉,正四处漫溢。

孩子的名字叫江天,我取的,并且用作笔名很多年。来源于两句诗,“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和“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有寄望在焉。他的接生医生和助产士名字叫江晓玲和葛玲,我永远铭记她们。

…………

父与子,也许是前世的兄弟,也有可能是积世的仇敌。

六岁前,孩子很粘我,我是他最好的玩伴、护卫、导师、摄影师、成长记录者,也是慈爱可亲的爸爸。上小学之后,他的爸爸瞬间变脸成活阎王,学业上的事,轻则呵斥重则笞挞。就在昨晚,还因为作业多题做错我将小儿训斥得眼泪淋漓。我知道自己教育孩子的方式需要检讨,面对他爷爷奶奶妈妈姑姑的讨伐,也诚心悔过。每一次体罚之后,关上房门,我都用体罚他的方式加倍惩罚自己,提醒、警告自己要润物细无声,要温和、克制、耐心。

但父子似乎天生相克。第二天,老师说他用矿泉水瓶子装水往同学身上洒,我只轻言细语地说下次不能这样了;第三天,他数学作业错了三道计算题,还错了一个极简单的填空题,我陪着他重新做了一遍;第四天,他语文作业上的字写得像一群蚂蚁乱爬,我让他自己打自己的手;第五天,他的英语作业错了五六题,忍无可忍,掌山劈去,他的右脸立见四根红指印。

如此如此,他畏我如虎,像《红楼梦》里的宝玉见了贾政,父子之间一天天竖起一道樊篱,起先是竹枝扎的篱笆,后来加固成墙,泥的,然后是铁的。在他成长的道路上,我做了一个恶人,与当初发愿做好父亲南辕北辙。对于孩子,我宁愿让他现在厌我惧我甚至恨我,也不愿他将来后悔。这话我和他交流过,他似懂非懂。他其实是个好孩子,宽厚善良,爱读书,喜作文,学习也是用功的。

古人言“冠子不詈,髦子不笞”,又说“棍棒出孝子”,其中都有至理在。不是我想做一只虎,我其实想做沂水岸上的一缕春风,和他风乎舞雩,咏而归。

今晨六点二十分,山里气温零下七度,寒风如霜刀,陪孩子吃了酸菜鸡蛋面,柔声叮咛复叮咛,然后呆呆望着他背着沉重的书包骑车去上学,忆起龙应台的那篇《目送》。望着他一米米远去的背影,想到他昨夜十二点才写完作业上床睡觉,心房痛了一下,又痛了一下。

成长就是一个呼吸之间。成长就是背起负担,就是渐渐离开。

我揉了揉眼角,风吹进了一粒扬尘。

2

祖父的墓木已成苍林,十三年,光阴如芭茅扫帚,足以将他的痕迹一波波抹平。在故园木瓜冲一面向阳的山坡,他和松树一样安静,很少来扰人清梦。在生时他是个公认的老好人,死后也守着本分。记忆当然还在,记忆如大红的窗花一天天白淡,不被经常忆起的记忆略等于无。清明时节上坟山祭祖,小儿江天蹦上跳下驮枪舞棍欢喜如过节,他还没有经历过亲人的亡故,从未谋过面的曾祖父以及其他祖先于他,只是一块块抽象的石碑和一座座长满荒草的土馒头。其他人,祭祀如仪,也只是如仪而已。世上少了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至爱亲人,绿豆依旧年年绿,黄豆依旧年年黄,屋顶上的炊烟一日三餐照样袅绕地飘起,锅碗瓢盆的素淡日子照样过得如行云流水。何况,女人的肚皮你追我赶地鼓起,新的生命在接连不断地诞生。喜见花发,恶见凋零,人的好恶古今如此。

世事的残酷性正在于此:人只不过是一株芦苇一根狗尾巴草,一只阿猫一条阿狗,即使会思想,有血肉、性情,有长长短短或者庸常或者离奇的故事。世事的最大公平处也在于此:只要是人,就会老,会死,哪怕是三代圣君、秦皇汉武、吕雉武曌。身躯的寂灭是可畏的,所以古人写游仙诗,唱步虚歌,问道求仙,上蓬莱瀛洲海外诸神山苦求长生不老之药;今人明智一些也实际一些,普遍讲究养生、乐活,有人甚至日均徒步四万步。但比寂灭更可畏惧的,是寂灭的过程,也就是老—老去—等死,齿摇发稀,腰弯背驼,眼浊耳聋,脸和脖子长老年斑,气血衰败,神昏志丧,周身散发出腐朽没落的气息。

祖父暮年,是很畏老的。但他的言行举止表现出来的,是豁达,是淡定从容,是与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庄子鼓盆而歌一样“晏如也”的透亮。六十多岁的时候,他在床铺下的稻草中,放置了镰刀、绳索、三步倒。七十多岁的时候,他在阁楼、屋角以及其他所有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又藏了砒霜、杀虫剂、菜刀、碎玻璃……那些物件当然不是凶器,那是他一个人的秘密。那十余年,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不怕老,人都会老。”

他说的是实话。虽然满头银丝,体重不足一百斤,却精神矍铄气力强健。与壮汉子对抬三百斤的石头,他要饶人半尺杠子;盛夏薅田草,他既快又好,抵他的儿子、我的父亲、木瓜冲青壮年中最好的庄稼把式至少两个人;春节与三个来拜年的外甥彻夜抹骨牌,到了清晨五六点,晚辈们昏头瞌脑,他越战越勇,越笑越爽朗,最后秋风扫落叶,口袋里鼓鼓囊囊。

祖父一再强调“我不怕老,老有什么可怕的”,却怕不得善终,比如突然中风半身不遂屎尿在床,比如得了绝症鼻子嘴巴插满塑料管子,比如摔断手脚吃饭都要人喂。一生中,他见多了“赖床债”生不如死的人。所以他早早做了准备,一旦遭遇大病、风瘫以及其他导致生活不能自理的不测风云,他就会选择那些物件中的一件,英勇而决绝地告别人世,不给子孙带任何麻烦。他是个响当当的硬汉,三十余歲妻子病逝,一个人昼夜劳作把三个儿子扯大,为他们起屋娶妇,不诉苦不埋怨不续弦从此不近女色;四十多岁时得肾结石粗大如成人的大拇指,按其时县城的医疗条件,只能痛死,他用手从尿道中把结石抠了出来,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惨烈恐怕也不过如此。

一直到七十七岁,祖父都硬朗如屋后山冈上的橡树,皮苍苍,骨如铁。那时他已患高血压许多年,从不吃药,也从不主动提及,若是儿子媳妇有意无意中说起,让他保重身体,他必然脸起阴云拂袖而去。

他自然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他故意忽略。他真正对来日无多有切肤体验,是老友的逐渐凋零。有一天,他与几个老牌友在家中打牌,其中一个突发脑溢血,嘴脸变形滑到了桌底。又过了两个月,他的哥哥也是他的知己毫无征兆地故去。在哥哥的葬礼上,我第一次见到他哭,老泪纵横呼天抢地,用头颅拼命撞击哥哥的棺材。我扶着他,一瞬间觉得他轻如一羽鸡毛。

他一夜之间完全委顿,血压飙升,目眩耳鸣,走路颤颤巍巍,说话舌头打卷,病来如山倒。然后,我闻到他的身上以及他的房间里,甚至他用过的器物上,有一股浓烈的衰败朽烂的气息。那气息,如堆满山芋久不通风的山洞,如腌菜坛里的酸水,如菜市上的鱼腥。

生病之后,祖父突然对时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观察和研究时间。他的研究实物,一是太阳,一是他房间里的那口石英钟。

每天清晨,太阳刚刚从屋对面的鸡冠山顶上露脸,他就拎着一炉火坐在院子里,一边不停地揿着被河风吹出来的清鼻涕,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日头。像个三岁娃儿,他一会儿指着太阳喃喃自语,一会儿又大呼小叫,把家里人一个个依次喊出来看时间。

时间哪能看见?开始的时候,家人还对他那些梦话一样的喃喃自语感到诧异,也认真地按照他手的指向搜寻时间这个东西。后来就有些不耐烦,就见怪不怪,也就任由他看去了。

祖父一口咬定,白天,时间就藏在太阳光里,太阳走一步,时间就走一步。他说时间的步子,有时跟猫走路差不多,轻悄悄软绵绵的;有时跟鸭进笼子差不多,左摇一步右摆一步;有时像狗咬尾巴,在原地打转;有时像跛子上台阶,跳着走;还有时像人打摆子,浑身乱颤。到了晚上,没有太阳可看了,祖父就看钟。那口钟本来挂在他床头对面的墙壁上,但祖父把它取了下来,直接放在床尾。从太阳落山到第二天天麻麻亮,他一直歪在床上,用两床叠好的被子作枕头,开着灯,出神地盯着钟摆。期间,偶尔打一个盹,一激灵醒过来,又继续看。时不时地,他就指着钟对我们说:“看哪,时间跑得比野兔子还快。看哪,时间不走了,赶快给我看看,是不是钟坏了。看哪,时间像纸钱一样,五颜六色。”

全家人都被祖父这个看时间的怪异癖好折磨得苦不堪言。有一天上午,二叔趁祖父在院子里看太阳的时候,把那口钟偷偷藏了起来。不想,祖父中午进房间时,一秒钟就发现钟不见了。他发了大脾气,不仅砸了水瓶,踢碎了夜壶,把被子扔了一地,还抄起拐杖,追着家人劈头就打。自小到大,我从来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的脾气,他一直是个温和而通情达理的老人。一家人都吓得脸煞白腿发抖,二叔赶快把钟从柴房的角落里拿出来,重新放回原处,而他的手臂,还是被祖父的拐杖打出了一道淤紫。

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祖父对那口钟的迷恋到了骇人的程度。他时刻把钟抱在怀里,至少也是放在枕边,几乎一秒钟也不停地望着。隔上几分钟,就会像中了魔障,猛地用干枯的手指着钟大叫:“哈呀,不得了,钟又不走了。啊呀,钟里有鬼,在拿绳子来收我。我的天,鬼从钟里出来了,用弯刀切我的颈。”就如鬼魂附了身,他刨花一样薄的躯体剧烈地颤抖着,眼睛里射出鹰眼一样凌厉的凶光。每当此时,家人就把他抱在怀里,一边轻言细语地安慰,一边用手抚摸他的头发和面颊。祖父像一个吵闹的婴儿一样,慢慢地安静下来,眼光重新粘到钟上。

自从祖父发病,家人排了一个值班表,每天三班倒轮流看護。一段时间下来,精神上的高度紧张,祖父不分日夜的詈骂,加上长时间熬夜,全家人都被折磨得如同一群饿鬼。更要命的是,每隔上几天,祖父就会生生弄出些要命的事来。只要看护人略一疏忽,离开房间一小会儿,回来时就会看见他在拿玻璃片割动脉,用绳子勒脖子,用头撞门框。有一次,负责看护的小婶娘中途到菜园子里赶鸡,回来时竟然看见祖父正往茶杯里倒农药。家人加紧了看护,防止发生不测。然而第二年春上,水稻栽进田里不到半个月,一天凌晨两点多,祖父还是偷偷喝下了一袋除草剂,结束了他已经虚弱如游丝的生命。

我接到祖父病危的电话,从县城匆匆赶回家时,祖父的身躯已经冰冷。但他的喉咙里,仍然在“咔咔、咔咔”地响,一连响了一个多钟头。这让家人手足无措,认为祖父还未“落气”,也就不能按照乡俗把他抬到门板上,盖上黄表纸,并差人去请道士来做道场。最后,村里的程医生来了,决断地说:“人已经走了。”我们围在祖父身旁,悲伤而揪心地听着那要命的“咔咔”声,感觉有人在祖父喉咙里放了一口机械钟。

关于祖父的晚境,在他离世后第二年,我写过一篇《器皿,或者谎言》,结尾是这样的:祖父如今安居的“阴边”,也会有时间吗?人世里的钟,到底是盛装时间的器皿,还是一个从未被人说破的谎言?

时间不老,山川不老,顽石不老,草木春风吹又生。人会老,会朽,会魂飞魄散化为枯骨,颠扑不破。人的生命,不过是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呼出。

3

医院是地底炼狱在现世人间的翻版,是一个叫人痛让人愁令人哭的地方。

整整十个小时,我躺在病床上,剧烈的疼痛一秒不歇地冶炼我。似乎有十八个恶人拿匕首“卟卟卟”不停地扎我的肌肉,似乎有一群小鬼用锉刀“嚯嚯嚯”不断地锉我的骨头。我千疮百孔,无处可逃,生无可恋,求生的欲望如同吊瓶中的生理盐水,一滴一滴地消退、耗尽。其间我不止一次地想到,如果从十一楼一跃而下,像一片白云飘进水蓝色的天空……

人的生命实在是极顽强极皮实的,吹得寒风淋得冷雨,吸得劣烟灌得烈酒,吃得地沟油喝得有毒奶,熬得长夜忍得大痛,经得住流感、骨折、胃溃疡、玻尿酸、心脏搭桥、失恋和亲人的离去,承受得住各种各样的流言、悲伤、煎熬、挫折和磨砺,如同弹簧和橡皮,如同打不死的白骨精砸不坏的老金刚,如同真的可以再活五百年。如果不光临医院看病或者看病人,我们的身体貌似固若金汤。

将近四十年,除了五岁时得过急性脑膜炎差点送掉小命(因为记忆全无故而可以忽略不计),除了少年时偶尔脸上患湿疹、屁股上生小疮,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开过药挤过脓,在这次住院之前,我体质一直很好,从没住过院,也没吊过水,甚至连感冒也很少吃药。县城里有一家县医院,还有一家中医院,都位于人烟辐辏的繁华地段,建筑瓷白、高大而虚冷,每次路过,我都下意识地绕道而走,仿佛那里是禁区,住着凶残的蛇发女怪美杜莎,仿佛里面有瘟疫,一接近就会传染。但医院每年还是少不得要去几回,陪家人看病,或者看望生病住院的亲朋同事。每一次待在医院里,哪怕只有一刻钟,看着那个白生生悲凄凄的世界,望着穿白大褂的医生穿梭来去,听着长一声短一声痛苦的呻吟,与一张张焦虑、绝望、苦楚、悲切的脸为邻,身体不自觉地萎缩下去,心如惨白的烟灰,屁股坐着针尖和麦芒。每一次走出医院的大门,我立即加快脚步,几乎是落荒而逃,如重获生天。

医院是一个人生课堂,是生与死的临界点,是一个让人怕的地方。医院里有浓重的阴气,噬人腑脏。

人又是极善忘的动物,走出医院,空气新鲜得让人忍不住打喷嚏,万丈红尘生机勃勃轰然扑面,像曼陀罗和夹竹桃的花,诱惑并麻痹我们。欲望如子弹,被重新上膛、唤醒和触发,足以让人在瞬息之间忘记身后那座嵌着十字记号的冰冷建筑。一头扎进火热的生活,顿时把在医院里那些关于生和死的思考全都抛之脑后,挥动四肢奋力泅渡,再次以为自己的血肉之躯刀枪不入吉寿永昌。

其实只需要半粒米大小的一个石子,就可以完全暴露隐藏在身体内部的弱、空洞与败絮,就可以彻底地颠覆自信,就可以让人生不如死。

四年前的一个清晨,六点,我在一阵阵隐痛中醒来,感觉右腹有小刀慢绞。起初以为是睡姿不对抽筋了,咬牙扛着。疼痛感逐渐清晰,也逐渐加强了烈度。以为是昨晚吃了不洁的食物,于是挣扎着起来坐马桶,期望像往常吃坏肚子一样将疼痛排掉。马桶干净得可疑,来回三趟都是如此。而痛感在迅速加剧,控制不住地呻吟,全身冒着黄豆大的虚汗。阑尾炎?脑子里冒出这三个字。拖不得,得赶快去医院!立即打电话给要好的同事,然后左手捂着腹部,右手扶着楼梯,像一片鬼影恍恍惚惚飘到楼下,六层楼用了十多分钟。同事已经骑着摩托车赶到,这时我已经痛得无法站立。

县医院急诊室,一个年轻的医生接诊,他漠然地瞄了我几眼,问了几句,然后说:“是阑尾炎,安排手术。”拿着诊断书,同事扶我准备上楼,一个中年主治医师恰好进门。他拦住我,飞快地看了一眼诊断书,又让我躺在床上用手指按压我的腹部,然后声音不大却威严地说:“也许是肾结石。先去做个彩超,把稳一些。”

到了二楼彩超室,里面的人乌乌泱泱,多得叫人绝望。同事扶我坐在椅子上,他去替我排队。不知经历了几世几劫,终于进了彩超室,超声波清晰地显示,一粒结石堵塞了尿道,另有两粒粘在右肾上摇摇欲落。顿感万幸,如若不是遇到经验丰富的主治医师,如若不是他主动为我重新诊断,我不但要白白地挨上一刀,还会耽误病情。从前,我像许多人一样,埋怨过甚至恨过一些医生,怨他们面无表情,恨他们心如铁石,但在关键的时候,他们无疑是救苦纾难的吉祥天使。

再次回到急诊室,同事代我一再道谢。医师微笑不语,刷刷刷重新写下:“初步诊断:肾绞痛、泌尿系结石。建议住院治疗。”

夏秋之交,医院里人满为患,连走廊上也摆满了病床,根本住不进去。只好打电话给在医院当儿科医生的堂妹,她楼上楼下跑了数趟,半个小时之后,告知有人转院治疗让出一张床位。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我先是扶着墙角,后来蹲在地上,腹中的刀添了数十把,要命的绞痛疯狂地摧残着躯体,也摧毁着我的意志。我的意识全然模糊,求生的欲望夹杂着求死的念头,把我推进万劫不复的黑洞。

又不知经历了几劫几世,住院手续终于办妥,终于躺了下来,终于做完皮试挂上了水,GNS、GS、復方氯化钠、林格氏液、依诺沙星注射液、盐酸雷尼替丁注射液,大大小小的瓶子轮番轰炸,绞痛感却不见丝毫消减,反而在不断地加深,无论躺着、侧卧、趴着,还是滚下床站着、弓着、蹲着、坐到地上,都不能丝毫缓解要命的疼痛。一秒钟,一分钟,一刻钟,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剧痛无时不在,剧痛无处可逃,剧痛在身体内部四处游走。医生说:“结石不大,无须手术。它在输尿管里运动,得等结石自然排出,没有更好的办法,症状缓解恐怕要到下午。”又说:“如果实在痛得扛不住,就打吗啡。”神志不清中,依稀忆起祖父当年说的话,“鬼在拿弯刀切我的颈。”想到死亡,想到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想到手头的工作,想到跟在自己身后谋衣饭的十多个同事。

父母来了,妻儿来了,同事来了,朋友来了,恍惚中看见他们揪心的脸色,听见他们关切的问候,仿佛人间最后的安慰。病中的人,身体和精神都脆弱如薄冰,轻轻一碰就会咔嚓碎裂。

从清晨六点到下午四点,囫囵的十个小时,六百分钟,三万六千秒,绞、砍、钻、锉、挖,经受了漫长酷刑之后,病痛仍无缓解的迹象,我有气无力地对医生说:“我再也受不住了,给我打吗啡吧。”医生却建议我说:“吗啡轻易不能打,你去楼梯上蹦十分钟试试。”半信半疑地抓着堂弟的胳膊,在楼梯上蹦跳,到了楼下大院,疼痛感忽然减轻。再蹦跳着回到病房,痛感倏然消失,住在身体里的恶魔突然抽身离去了。医生说:“没大事了,结石已经落到了膀胱里。”然后又大大地夸奖我一番,说连续承受十个小时的剧痛,“很能扛,很坚强。”我感觉一身轻松,只是极度虚弱和飘忽。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泼水,如此奇怪。我贪婪地呼吸着从窗户吹进来的河风,如此清香,如此和畅,如此美好。生和死,有时只在一念之间,一个呼吸之间。

傍晚时分瞒着医生,偷偷溜出病房回家洗澡,解手时听见轻微的撞击声响,低头仔细搜寻,在马桶底部,发现一个半粒米大小的石子,颜色深褐,椭圆形状。这样小的石子,那样痛的地狱,如此轻易而来的轻生之念—而世上,还有无数可怕得多的恶疾。人的旺盛的生命,在疾病时,哪怕是在一个小小的不值得小题大作的肾结石面前,其脆弱、轻盈、易碎的本质,也昭然若揭。

时值夏秋防汛期,新闻单位昼夜上班,当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和同事一起加班到十二点,在新闻网站上编辑发布了二十余条各地传来的汛情和一线防汛新闻。中途同事劝我回家休息,我婉拒了他的好意,我只稍微感到有一点点疲倦,白天的事情早已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发生。是夜风雨大作,如同平素,我一觉睡到天明。醒来时问自己:昨天的痛是真实的么?

第二天上午去医院挂水消炎,不到十分钟,接到领导来视察的通知,喊来医生拔了针头慌忙就走,到了单位,手背上的鲜血仍如蚯蚓在爬。医生叮嘱至少要挂三天水,我却再也没有去。医院虽然解除了我的病痛,那里仍然是一个让我畏惧的地方。

我一直保留着那年住院时戴的腕带,草绿色的,上面是医生的手迹,写着姓名、性别和床号。它的价值是一元钱,质地是软塑料。偶尔打开抽屉看见它,仿佛看见电影《指环王》里佛罗多挂在脖子上的那枚至尊魔戒。

4

一九九九年的初冬,芜湾的阳光很好,朝南的草坡很暖,坡上新打的圹穴正对着溪水叮咚的村口,长宽和深度刚好容纳一口棺椁。亲戚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我外婆的葬礼。冬天是农闲的日子,也是起屋、嫁娶、葬坟的日子。外婆下世已经三个年头,依照乡俗先将棺椁厝于他处,三年后正式下葬,入土为安。

芜湾的八个青壮年把外婆的棺椁从两里外的厝处抬到葬处,架在两条长板凳上。两名入殓师取出棺椁四周的长钉,然后打开棺盖,将逝者的骨头重新清扫整理一遍。他们用一把伞遮住外婆的面部,说亡者的脸不可见光。在打开棺椁的盖子之前,又郑重警告生辰八字与亡者相冲的人,开棺时切勿靠近。从幼年至今,我经历过数十次亲朋乡邻的葬礼,基本知晓皖西南农村葬礼上的一些习俗和禁忌,但一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相信乡村里许多人与我一样,讲不清其中的道理,但他们一代代照着做,严谨地恪守着传统。所谓习俗,约定俗成,习之可也,当初必有其道理,但时间久了,就只剩下习俗本身,后世只须遵守无须明白。

我自小膽肥,又受父母和书本的影响,从不迷信,每每开棺时总是挤到边上去看热闹,家族里的叔婶往往把我拉走,吓唬我说晚上睡觉鬼会来摸头。我也确实亲眼见过开棺时,棺椁刚刚打开,就有人应声仰面倒下,嘴巴歪斜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过了一刻钟又迷迷瞪瞪地醒来,仿佛经历了一个梦。既有被“冲”的事实,习俗的神秘力量也就更加强大,但今天想来,无非是为棺中毒气所熏,又或者受到了惊吓。

那天上午,我安静地站在棺椁边上,望着入殓师收拾外婆的枯骨。他们拿起头盖骨,用毛巾仔细地清除骨头表面的灰土,那些土呈黄褐色,粉尘状,是血肉、衣物、尸虫和当初入殓时所放的石灰所化。入殓师一边熟练地操作,一边指着棺材里的头盖骨,不无戏谑地对周围的人说:“看看这个光溜溜的葫芦瓢,人算什么。”其中的一个,又用打杵挑起“葫芦瓢”,用一截木棍像击鼓一样把头盖骨敲得梆梆响,里面的灰土纷纷下落。他们似嘲笑又似自嘲地再次强调,“人算什么。”并在话尾补上一个词,“嘁!”围观者于是都笑了,各种意味的笑,不以为忤,并且也附和着说“人算什么。”我的舅舅舅妈和表兄弟姐妹们也跟着笑,也不认为这是对自己母亲和祖母的大不敬。人如草芥,如蝼蛄,如一缕柴烟,本来就不算什么,况且三年时光也足以冲淡亲人离世的悲伤,况且外婆当年,死胜于生。

比医院更能让人反思和怀疑生、存在、人世争斗和追名逐利意义的地方,是埋葬亲人骨殖的坟茔。

乡村最具仪式感也最有黑色幽默色彩的事件,是举行葬礼,以及为刚刚死去的人超度亡魂。葬礼上,除了入殓师,就数做法事的道士重要。道士的前身也许是上古时襄助帝王祭祀山川鬼神的巫师,是神职人员,身份显赫,据说黄帝是其始祖。但到了后世的吾乡,他们的地位一落千丈,沦为依附死人为生的人,主业是给过世草民摇头晃脑念经超度,吾乡谓之“念道士经”,副业是扎纸轿马、灵屋和莲花灯。道士虽然在葬礼和死人时不可或缺,但被视作三教九流中的末流。乡语云:“和尚撵道士。”用来讥讽人不务正业。我的父亲则直接斥之为“鬼道神经”。

外婆的骨头整理已毕,入殓师又在骨头上涂上了一层香油,看起来新崭崭一片金黄。棺盖重新盖上,棺钉重新钉紧,棺顶上绑一只羽毛鲜艳的活公鸡(谓之“扒路鸡”,意即开道者),八名彪形大汉再次抬起来,把棺椁放到已经用柴火“暖”过的圹穴里。道士登场,在棺椁上架起罗盘,指挥人们调整棺椁下葬的位置。然后抓住公鸡,将鸡冠掐出血,一边站在棺盖上念经,内容无非是子孙人丁兴旺、后人升官发财一类的吉祥祝词,一边将鸡血滴(其实是挤)在棺盖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个方位上。每念一句,跪在棺椁前方的亲属就齐声喊一声“好!”放下公鸡,道士接着又分别持水壶、酒瓶、米袋等等,按八个方位东斟西酌南抛北撒,跪着的人继续喊“好,好,好”。喊到后来,仿佛唱歌,袖手旁观的人笑了,一脸严肃的道士笑了,跪着的人本来哭着,至少也肃穆着,这时候也忍不住笑了。一场庄重的安葬死者的仪式,于是演变成一场并不怎么庄重的喜剧。

“好,好,好”,仪式结束了,数十人一起动手,往圹穴中填土和石灰,顷刻间筑起一座新冢,外婆终于入土为安,舅舅们长吁了一口气,如同放下了千斤重担。然后,一众亲戚和帮忙的乡邻,聚在稻场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家长里短谈笑风生。人世需要笑声和欢乐,人情不喜欢哭泣和悲伤,死者已矣,生者还要抖擞精神继续活着,鲜衣怒马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粗服乱头的日子也要努力过得有滋有味。忽然想到:所谓入土为安,也即是死者安了,安稳了,生者也安了,安生了,都放下了。乡村的葬礼貌似一场小戏,其中隐藏的处世哲学却可供玩味。

时间晒白了思念,稀释了伤感,情感似乎是世间最空疏、最易变质、最靠不住的东西。情感最终让位于人情,人情是一张粉连纸,凉薄,透亮。二十二年了,外婆坟头上的青草绿了又黄,除了回芜湾做清明和拜年,我平常想不起世上曾经有那么一个瘦小的老妪,她疼我疼得只差用舌头舔,我粘她粘得恨不生在她家。不常想起,也就意味着忘记。人间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和参与,哪怕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饭局,逝去已久的亲人,不过是一张挂在墙上落满了尘灰的相片。

许多年里我只梦见过一次外婆,那是她去世后的第二年:我下班回家,走进厨房,看见母亲正在锅台边炒菜,灶门口坐着一个穿着湖蓝色对襟褂子的老人,正往灶笼里塞柴火。我喜出望外,大声喊:“家婆!”外婆不作声,她慢慢扭过脸来,脸上凹凹凸凸坑坑洼洼,布满了黄土和苔藓。

外婆死于食道癌,自秋至冬三个月吃不进任何食物,即使是流食、汁水,勉强吃了,也立即吐出,仿佛有恶鬼紧紧捏住了她的喉咙。我最后一次去看望她,是她去世前九天,我买了一袋橘子,带去了母亲养的一只老母鸡。外婆已经被病魔折磨得完全失了人形,瘦得可怖,只剩一张老皱的皮包着一堆骨头。她看见我,哭着喊饿,我剥了橘子塞进她的嘴里,她急急地嚼着吞下去,不到两秒钟,橘子就像玩具水枪里的水被挤着射出来。她拉着我的手说:“松伢,家婆要死了,家婆舍不得死,舍不得你。松伢救救我,救救我哇。”医生都束手无策,我当然救不了她,连为她送终也没有。我再次来到芜湾的时候,外婆已经躺在门板上,表弟许进钱跪在她跟前,一张张地烧黄表纸。那些纸,据说是买路钱。

外婆最后一次来我家,是她得病当年的夏天。她在我家小住了三四天,像往日一样,帮她的女儿浇菜灌园洗衣煮饭,一双小脚在屋里屋外颠来颠去。她走的时候是中午,我正在午睡,朦胧听见她在厢房门口小声对母亲说:“松伢怕是睡着了吧。”母亲陪着她,送她去县城搭车,我骑自行车赶着去上班,在途中遇到了她们。擦肩而过时,我没有停留,只扭头对外婆说了一句:“家婆您慢点走,回头再到家里来啊。”后来,许多次回忆起当时那匆匆一幕,痛责自己,我只想到了一个词:扬长而去。

风吹浮世,如狼夜行,悄无声息。从生到死,如待宵牵牛,如露也如电,如平平常常的一个呼吸。夫子答季路问事鬼神,云:“未知生,焉知死。”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未知死,焉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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