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琪 井西振 古德泉
“入境式”是区别于“图面式”的传统中国园林设计和思维方法。其工作方法是进入真实现场时空环境中观察、思考(所谓“相地”),通过想象空间来布置景物(所谓“立基”),塑造意境,组织游线,最后处理工程和艺术的细节[1]。入境式设计创作模式是在“营境”理论体系指导下发展起来的,能更好地把握场地空间特质和实际需求。但当前业界缺乏清晰的创作路径,该模式在当代中国风景园林实践中的推广遇到一定困难[2]。
位于江门市蓬江区城市核心区的院士路,是江门北新区规划建设初期形成的长约1.5 km南北走向城心轴线,起点从五邑大学北校门至终端五邑华侨文化广场,并进一步向北延伸至万达广场,沿线串联起多个重要文化节点和商业综合体(图1)。作为蓬江区城市中心的繁华地段,院士路以院士雕像展示江门深厚的文化底蕴,是江门市城市文化地标和商业中心。
院士路地理区位优势明显,东西两翼宝贵的自然山林绿地,与城市商业街道嵌套形成了优质的城市山水空间格局。近年来,随着江门市城市更新步伐的加快,院士路沿线的城市面貌逐渐与新城发展不相匹配,其空间质量越发受到各界的高度重视。蓬江区政府响应江门市委对城市品质提升的要求[3],通过对院士路道路改造市政工程项目的建设,有效提升了城市空间品质,激活了院士路沿线的城市活力。
本文试图从营境理论实践的角度,通过梳理院士路改造的设计创作过程,分析入境式设计的逻辑体系,进一步探讨创作路径在设计创作构思及场地布局经营中的应用。
院士路改造设计围绕着如何发挥沿线土地价值及激活城市活力,将设计思考的原点定位于市民日常优质户外街道生活的重构。
基于以上设计内涵的把握,结合院士路实际现状与发展述求,重新明确其改造设计的价值目标:1)城心轴线改造需起到激活、带动周边商业更新迭代的触媒作用;2)院士路街道景观将作为承接周边市民日常优质户外人居生活的复杂功能载体;3)场地改造是整合周边零星街角用地和绿地斑块,重塑院士路城市活力和形象的重要抓手;4)由于用地涉及利益诉求不一的多元参与主体,改造的立足点需充分平衡和照顾各方对用地价值提升的关切。
院士路城心轴线改造是功能迭代的、界面复合的、体验延绵的、多头参与的城市核心区街道景观升级。设计的核心目标是以激发市民户外活动参与意愿为前提,创造更多社会交往的户外公共空间。
1.2.1 城市用地格局复杂
基地改造涉及多个土地管理使用单位,包括建管中心、城管、国资、私人开发商和商铺业主等等。用地边界相互嵌套且各主体管理力度不一,现状许多零星地块被丢荒抑或大而无当,导致空间利用效率低下。而院士路沿线建筑和人口密度较高,改造设计亟需将周边用地与旧住区城市肌理、城市现状道路系统等空间关系进行梳理。
1.2.2 现状功能单一
院士路现状路面只能满足通行、公交停靠等基本功能,不但人行道存在破损,而且配套设施严重缺乏,导致休闲游憩空间质量低下。还存在车辆占道乱停放、城市界面缺乏景观引导以及多处用地闲置、利用率低下等问题。
深入现场调研发现,改造路段的户外公共空间现状只发生必要性的户外活动,与同一段路上较为优质的商业体前街道空间对比,几乎没有自发性和社会性活动产生[4]。因此设计策略应侧重于院士路空间质量的提升,关键在于创造出功能复合的活动场所,逐步激发更丰富的户外活动发生。
1.2.3 原立项定位较低
院士路原本以“单一线性道路+人行道”的改造模式立项存在较大局限,无法有效整合现状复合且庞杂的城市功能体系。并且,采用对路面铺设沥青和更换行道砖等市政工程措施的改造策略,既满足不了蓬江中心城区“夜经济”“地摊经济”的发展要求,又无法应对疫情后大幅提高的户外活动场所需求。
考虑到户外活动与公共空间的质量存在的必然联系[4],尤其是改造段与院士路北侧商业体的空间质量和商业业态均存在巨大落差,重新制定合理的设计定位,以满足院士路未来的发展需要迫在眉睫。
王绍增先生对“入境式”设计的意涵作了生动的描绘:古人造园始终是在一个三度空间中,以一个生活在其中的人的身份筹谋、策划一个园林,决不会为了平面的构图而牺牲游人的舒适,其所构想的情和景犹如身临其境,思量到最后才回家画一个平面图,称之为“地图”,计成还说“式地图者鲜矣”[5]。
这些观点也表明,设计创作者在创作实践中必须对项目地块、生活需求进行入境式体认,并把握场地空间特质和真实需求来完成设计立意构思[2]。入境式设计的关键在于,把握设计对象与实际需求在真实场地中转化的模糊界限,并时刻将设计者本身代入到时空一体的场地情境中去感受、思考和体悟。而图面式设计方法只能当作工具,所有图纸均为了营境服务[1]。因此,对于设计者而言,要明确设计创作的源头来自于生活,是活泼的生命体验投射在真实场地时空条件里,创作时要实事求是地作出判断,把握好场地未来发展的脉络和方向。
入境式设计理念对于院士路街景改造的设计创作路径的指导意义:
1)动态综合的研判观念。作出设计分析和判断一定要摆脱“孤立、静止、片面”的切入角度[1],入境式设计的场地研判是采取动态多维的观察认知角度,通过建立综合辩质的分析过程,为具体、真实时空所存在的设计问题“把脉”。因此,院士路改造设计的研判要重视场地过程的识别,将区域维度拓宽,将时间维度拉长,力求在整体和局部中寻求统一,更贴切和精准地研判出院士路发展需要。
2)人境互动的立意概念。院士路设计在立意层面既要突破图面视野的束缚,回归城市街道生活体验,又要打破用地权属边界(设计红线)对设计思维的框定。设计的立意要根据使用者和场地之间相互适应又相互改变的规律,围绕二者的互动关系建立概念体系和逻辑框架。通过梳理场地周边关联境域,探寻出改造场地中各类人群活动规律的草蛇灰线,最终总结、归纳成设计定位和主题。
3)景从境出的创作理念。在设计思维方法和价值立场上认知迭代,引导创作构思遵从“景从境出”的创作理念。风景园林的创作对象(景),必须符合使用者(人)的需求,也必须适应基地现状(境,含自然环境、生态环境、空间环境、社会文化环境等)条件,“人”“景”“境”是缠绕与互动关系,核心是人的需求[6]。院士路设计的创作构思要以市民实际需求和整体的场地风貌特征为出发点,设计内容必须充分尊重原有城市肌理和现状环境特征。
入境式创作理念下的院士路改造设计构思,要求创作者和设计对象在位置经营上采取“物我合一”的认识方式,将场地的街道生活、公共空间和体验动线的营造,转化为具体的位置布局和景观意象。从策略上大体通过图底关系重构、城市界面塑造、内外组景编排3个方面层层深入推敲。
3.1.1 图底关系重构——街道生活的融合
院士路的改造从优化通行功能到考虑经营性活动,再到激发场地社会性活动,要求创作者在身份和视角上转变。其难点是不断变换思考的角度和时空维度,以确定各参与方的需求和用地的关联。
在创作中需同时考虑界限和更广阔的背景,在图面媒介上也须随之改变操作模式,打破单纯对自行车道和人行道布置图的操作,让丰富的街道情境和周遭环境背景逐步显现,并脱离形式构成,重新构建一层互动的图底关系。
通过改造,重新调整人行道布置的面板设计,设置综合设施绿带,既起到分隔机动车和人行道的功能,也解决了路灯、宣传栏、配电箱以及共享单车和电动车停放的需求。图底翻转后的形态操作变成以街道内侧社会性空间改造为主,结合商铺门前的经营要求,采取抽疏高山榕Ficus altissima并摆放分隔空间的花箱的策略,鼓励经营者摆放遮阳伞和坐凳,形成宜人的户外休闲商业氛围(图2)。
3.1.2 城市界面塑造——公共空间的“缝补”
图底关系扩大了院士路改造的边界,使得设计行为发挥影响力的效应区突破了通常的基地概念(控制区),而延伸到更广阔的环境区域(影响区)[7]。
更进一步从院士路城心轴线的城市设计视野审视位置经营,需要“缝合”连绵复杂的城市界面,形成新的街道公共场所。创作者亟需一种打破静态视点的观看方式,以消解固化的机械设计思维带来的障碍。如中国山水画里前山、后山都同时看见,是观者不偏执于一个角度,不以名限物;相反的,以不断换位的方式去消解视限制,能意会到物物之间的无限延展及互存互显的契合[8]。
项目创作者反复在院士路街头游走,模拟不同方向进入院士路的观感,不断体察从2个十字路口过马路时城市远近界面的变化。通过调动身体感知,将静态的场景重塑为连续延绵的体验,把分镜头式的城市界面空间“缝补”起来。
在院士路改造设计的位置经营层面,创作者始终需要调动其时空想象力,将场地感知通过预留轴线、视线通廊和设置界面导线等方式,把远和近的感知重塑为图纸上的位置关系(图3)。
3.1.3 内外组景编排——体验动线的组织
确定图底关系和城市界面以后,应从整体格局入手,把握人进入场地的动线。此时基本的景境关系已从隐性的场地逻辑中浮现,需要创作者把握场地内外的景物组织和编排,通过空间体验的变化,以游线串联出景内、景中和景外的视点[9]。
根据人行进入的可达性分析,适度安排人流和院落空间的时空关系,以制造出内外穿越时的空间旷奥变化。如院士路萃锦园地块的三角坡地,通过景廊组合围合出内外空间,设置3个主要界面进入的体验动线,依坡放级,形成上下变化的登山入庭的景内、景外视点变化。布局上还需深度考虑如何形成积极意义的景及规避消极意义的景,形成复合且旷奥变化的丰富空间体验(图4)。
在入境式设计理念下,院士路的场地布局以设计行为介入场地,“滋养”出新的境域,以容纳使用者丰富的日常生活,并激活更生动的环境生命体验。在布局方法上,主要围绕对周遭时空环境的因借,从格局竖向、景物距离以及空间动线等物境安排入手,融合在地的活动情境,创造出宜人的户外活动场所。其操作要点在于对高下形势、虚实深远、转折迂回3组空间情境改造关系的探讨。
3.2.1 高下形势——格局梳理与竖向关系的增删
考察院士路基地的要点是通过周边空间关系,首先在城市格局尺度上把握大的形势,判断出视觉交汇处,以布局主要景面。计成所谓“随基势高下,体形之端正,碍木删桠,泉流石注,互相借资”[10],这在创作上要求顺应先在的形势而为,在空间造景上更突出高下趋势的演绎。
白石大道育德街公共广场空间从城市轴线上能远观万达双子塔,自院士路往北走到育德街视野顿时开阔。恰在转角界面设引导人行的风景建筑,底层为沿街商铺,与院落结合,二层在正对万达双子塔方向设置观景平台,通过高下的安排,随人视点变动,将周边环境纳入。此节点取得院士路难得的登高远眺、观赏城市中轴天际线的动人情景(图5~6)。
3.2.2 虚实深远——距离控制与周遭景物的资借
在院士路的高密度城市空间创造出山水入画的感受,要求创作者把握好景物的距离控制,其关键是通过“占角、溜边、做空”的方式,处理好空间情境的虚实和远近关系。反观对院士路沿线围合空间边界的处理,是控制距离的核心手段。空间的深远是通过虚的部分呈现的,既视线穿越基地而达边界之外,抑或以掩映、断续的方式,在有限的场地增加空间的层次。
比如萃锦园街角绿地口袋公园,是先通过折廊围合出院落的虚空,临街一侧退让出面向育德街十字路口的景深。前庭依山势缓坡设置蜿蜒的叠水山池,形成的前后庭院重叠的层次让人无法一眼望穿。而在自主景观界面德重檐亭内往外眺望,却能顺着预留的虚空,收纳城市深远的街景于亭廊中;向内则能让人流连于与院士路城市商业氛围迥异的山林院落中(图7~8)。
3.2.3 转折迂回——空间组织与轴线游线的剥离
院士路街道生活的激活,需要通过线性空间组织,与场地周边环境发生联系。尤其希望通过更延绵的游线设置,着重增加休闲空间的“稠度”,让市民放慢穿行的步伐,进而激发出更多自发性和社会性活动的产生。
游线的摆动、曲折及串联,实际是呼应场地各个面向的环境需求,结合对距离的控制,通过迂回的策略,强化场地包裹变化的体验和进入感知。迂回的价值在于:其借助自己引起的距离,通过摆脱意义的所有指令(直接的和命令),为变化留下了“余地”,并且尊重内在的可能性[11]。同时也制造出更大的视域关系,形成前进过程中的动态扫视,而非静态凝视的观看方式。
白石大道与聚德街交汇的公共广场空间的游线安排是呈蛇型转折。在双子塔背景的牵引下,一进一出的两重空间收放序列,不单起到空间大小变化的对比作用,更增加了转折后面向的改变。原有南北方向为主的控制视域,被迂回后的转折带向东西两侧,这才让院士路对面的和兴广场以及聚德街入口的大榕树Ficus microcarpa都能成为情境的一部分(图9)。
营境理论的实践探索和理论建构是循环往复并螺旋上升的过程,需要知行合一,不断通过项目实践总结。本文尝试对入境式设计的创作路径进行探索,期望能对营境理论实践起到一定借鉴作用,尤其为营境学转化到具体落地的操作方法和技术路径尽绵薄之力。回顾院士路改造设计的创作历程,深感入境式设计实践的筚路蓝缕。本次设计创作路径的研究尚有诸多不足,仍存在很多问题,尤其是东西方设计创作体系的对比和融通,以及营境理论下设计创作路径管理和操作系统的搭建等,都需要进一步深入挖掘和探讨。笔者最终希望通过本文抛砖引玉,让更多同道在入境式设计创作的道路上继续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