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我行走在大地上,行走在异乡的田野上,有时,日暮时分,看着大地上炊烟升起;看到一个个农人的影子,在暮色中回家;看见大人拉着小孩在田埂走过。这时,我就会想起故园,想起小村,就有一种孤独,一种苍凉,也如暮色一样,淡淡地升起在心里,升起在思念里。
这时,我会站在田野的夕阳下,慢慢蹲下去,面对着一朵田野的花儿,看着它的颜色,它的形状,辨别着它是什么花儿。回忆着我曾在乡村的哪一处角落见过它,曾和村子的玩伴在什么时候采摘过它。
因为一朵花儿的出现,故乡的一切都鲜活起来,往事也跟着鲜活起来。
乡村的花儿,也在我的记忆里变得親切,变得温馨,仿佛不是一朵朵花儿,而是我的邻家小妹。仿佛轻轻喊一声英子,或者立夏,或者柳芽儿这样的名字,它就会如邻家小妹一样,清灵灵地应答一声,伸出头望着我一笑,问道:“喊我干吗啊?”
多年后,我已经长大,不再在故乡玩着斗鸡,或者狼捉小羊的游戏。必须挥别村子,挥别娘拉着我的手走过的每一寸地方,挥别娘,挥别白墙黑瓦。走向远处的地平线时,我的心中就会滋生出一缕剪不断的忧伤,一种无言的哀愁。我就会无声地叩问天空大地,叩问我的内心,人,为什么要走向远处,为什么要成为游子,为什么要产生浓浓的乡愁?
我害怕乡愁来袭,可是,又时时感到乡愁的袭扰。
在异地,遇见故乡熟悉面孔的机会很少。有时,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或者嘈杂的马路上,我一人伴着自己的影子的时候,就暗暗希望,在下一个街角的转弯处,会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我的土名,然后,就是一个故乡熟悉的微笑。可是,这样的机会几乎没有。有时,在小摊上要上一碗漏鱼儿,或者要上一盘凉皮,慢慢吃了,就如回了一趟小村,就如走了一趟故乡。
更多的时候,是一朵朵花儿,安慰着我一颗飘摇的心,安慰着我无处着落的灵魂。
它们仿佛知道我将要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似的,提前特意生长在这儿,盛开在这儿。或路边,或草地上,河道上,沙滩上,就如邻家小妹一般,特意在等着我。清晨中,阳光下,暮色里,它们在风中摇曳着,一朵朵花儿,都好像在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或者带着一种关心,一种询问的情态在望着我,仿佛在问:“咦,你咋也来这儿了?”或者在问:“你不认识我吗?我是你邻家的女孩百合啊!”那种情态,真的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此时,我就会停下行走的脚步,会慢慢地蹲下来,静静地看着这朵花儿,轻轻地用手拨弄一下它的花瓣。
看着那熟悉的花儿,内心会滋生出一种亲近,一种不舍,一种挥别亲人的感觉。
小村在山里,两山相夹,中间是一片土,平得如一块席子。靠着阳坡的山根下,是一排白墙黑瓦,扯着一缕缕的炊烟。炊烟是淡蓝色的,那种梦一般的淡蓝色,就那么缥缈着浮荡上天空,与天空融为一色,与山霭融为一色。田土上有一条水,白白净净地流淌着,一直流淌向山的拐弯处,流淌向视线的尽头,流到了大河里。这儿树木苍翠,将一种绿油油的生机从两面山上滚涌下来,将整个小村都染成了绿色,染成了一种雾融融的绿色。这儿的空气也很净,很清甜,深吸一口,带着一种草木的气韵。
也因此,这儿的女孩一个个都长眉细目、白白净净的,就如村前的那条水,没有一丝渣滓,一丝污浊。每一个女孩都有着一种清淡的名字,譬如叫立夏,叫谷雨,叫桃叶,叫百合……每一个名字都带着一种草木的清香,一种清淡的气味。
她们或就是我的邻居,或和我同村,甚至有的就是我的亲戚,是表姐,或者表妹。
也因此,她们也常常走进我的记忆里。
整个沟谷的最上面有一个村子,在一处高山上,距离我家也就3里左右。那儿的山陡,房子根基一半是立木,一半靠着崖根,上面搭着横木,铺上土,捶平,再垒墙盖房。因此,房子就如沈从文笔下的吊脚楼。一座座房子就那么丛凑着,高低错落着。那地方叫朱家包,那儿的人在门前屋后,都喜欢栽种一种叫药树的树木。药树很高大,树皮去龟背,叶子如眼,水汪汪的,带着一种中药的味道。到了秋天,秋风吹过的时候,树叶一片殷红,如一片红润的霞光罩着村子,罩着天地。
我有时站在沟口的老家门前,向朱家包望去,秋日里的朱家包,一间间房子都隐约在红色的树叶里,拢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有时,有炊烟升起,一炷炷地升上天空,不会飘散,在朝阳下如碳素笔画在纸上一样清晰。那儿有一个女孩,鼻子很高挺,脸色水润润的,见人看着自己的时候,就会低着头红着脸看着自己的脚尖。我们小时会经常去朱家包砍柴。一次,我一不小心,刀子砍在膝盖上,流血了,就一跛一跛地找到女孩家里。女孩的父母去地里干活了,女孩在绣花。我说,我腿流血了,找一根布条扎一下。女孩“呀”了一声,看了伤口,就去锅底刮了锅烟,给我按在伤口上,然后找了一根布条扎好,问我疼不疼。女孩问的时候,大大的眼睛睁着,长长的睫毛上闪动的是一种关心,还有一种淡淡的阳光。我感到脸有点发烧,忙垂下眼睑告诉她好多了。
我走了,看她站在门外。
阳光照着,女孩的影子很细致,很柔软,甚至带着一种毛茸茸的光彩。
女孩如是一朵乡村的花儿,就如一朵蒲公英,就那么一直清清淡淡地开在山村里,开在我的记忆和思念里。后来,我去外面读书,然后工作,几年后回到小村,问起女孩的时候,得知女孩已经嫁人了,嫁的是一个教师。这样的女孩,也只有这样的男子配得上。我忘不了女孩给我包扎伤口的样子,还有那弯弯翘翘的睫毛上闪动的阳光。
小村的女孩,大多都带着一种草木的清新,带着一种草木的气息。同样的,乡村的花儿,也都带着一种山村女孩的自然,山村女孩的清纯和山村女子的一尘不染。
现在,那些邻家女孩一个个都长大了,走向了远方。有时回到家乡,有女人喊着我的名字,看着对方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等到对方说出自己的名字,这才恍然大悟,对方年少时的样子,就闪现在眼前,甚至比眼前的样子更真实。
一个个女孩长大了,离开了,可乡村的花儿却依旧,一年一开,永远开成我童年第一次相遇的样子,就开在我乡愁的路边,或者田埂上,小路上。小的时候,我们就那样走在乡村的田野里,走在乡村的小路上。那时,3月的风暖洋洋地吹来,吹过小村,一朵朵的花儿就在田野里开放着,摇曳着,有如一个个邻家女孩,带着一种顽皮,一种羞涩:夏枯草的花儿细细碎碎的,喜欢咬着人的耳朵唧唧哝哝地说话,等着你问说什么的时候,她一笑,哼了一声道:“我们女孩的秘密,不告诉你。”金银花白的黄的花朵,开得精致,开得淡雅,如瞿家院子的女孩小巧,穿着一袭裙子,走在春天的草色里,跟着我们捉蛐蛐,疯跑着;鸭跖草开着淡蓝的花儿,蓝色里还带着白色,形状如蝴蝶,如张叔家的灵儿,爱玩些戏法,得意地皱着鼻尖笑,她的笑也带着一种顽皮的样子,先是从鼻尖开始,慢慢地荡漾到脸颊,再到腮边;至于墙角的山丹丹花花,如果是邻家女孩,真的如我的小表妹,就那样叽哩嘎啦的,整天带着一路的笑声跑上跑下的,连我姑妈都说:“笑得简直都能震下山崖了。”
桃花如是邻家女孩,应是有些腼腆,有些害羞的兰子。
梨花呢,有些素雅,白白净净的,如上院子的竹叶。
在乡村,每一种草木,都会成为一个女孩的名字。
在故园,每一种花儿,都和邻家女孩的性格相似,或者相近。
走在外面,走在陌生的地方,有时,看见这一朵朵花儿,就如看见了童年的玩伴,就如看见了一个个熟悉的邻家小妹,也就如回了一次家。离开的时候,挥别的时候,心里总会带着淡淡的忧伤,送上一句祝福:“你若安好,便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