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桃自来水中毒事件调查

施晶晶

24小时之内，湖北仙桃马沟村，这个人口不到700的村庄，先后有3位村民被送进ICU（重症监护病房）。

两周过去了，只有许得松一个人夺回自主呼吸的能力，出了院，回了家。许高双和马成权仍然躺在ICU里，戴着呼吸机，持续昏迷。

10月1日起，仙桃市彭场镇多位村民突发头晕、上吐下泻、乏力、盗汗等疑似中毒症状，这些村民集中生活在彭场镇下辖的马沟、大岭、夏场新这3个相邻村庄。10月11日，中国仙桃网通报，先后有37人前往医院就诊和检查。

3个村庄中，马沟村有中毒症状的村民最多。10月13日，马沟村村主任王江新告诉南风窗记者，有29人住进了医院，多数已经出院，可以自由活动。

相比仍然失去意识的许高双和马成权，那些已经出院回家的村民已属幸运。

毒倒他们的，是来自饮用自来水中超标的钡金属，一种他们几乎从未听过的元素。村民不知，它究竟怎样混入村里的自来水，记者到达马沟村时，供水恢复已经10天，他们仍然不敢饮用，不敢用来烧饭。

中 毒

10月1日，晚6点，63岁的许得松在家里煮了碗稀饭吃，大约1个小时后，他开始上吐下泻，全身盗汗，排尿特别凶。

上了4趟厕所后，他四肢发软，人已经站不稳，头都不能侧动。头发和床垫都湿了，整个人处于快速脱水的状态，午夜时分，他完全瘫在床上。

晚8点，同村的许高双还不知道许得松的病情，一碗饭直接下肚，只有妻子察觉饭菜有些苦，吃了一口很快吐出来，再没下咽。过了大约40分钟，许高双出现了和许得松一样的症状。

刚开始，许得松还以为是自己得了肠炎，就没放在心上。怕打扰村医休息，硬扛了一夜。而当晚11点，许高双已经被家人送到了市人民医院，先验了血。

许高双的女儿告诉南风窗记者，当时医生说父亲没有大碍，没有要求留院观察，也没有开药，可以回家休息。

极度不适的许高双坚持让医生开药，寄希望于拿到的止泻药，然后才回了家。这一趟回，他错过了最佳的救治时间。

凌晨，两人的病情继续恶化，许得松的嘴里已经呕出黄水（胆汁），他听得到妻子的声音，但嘴里却说不出话来，身体瘫软，拖也拖不动。妻子吓坏了，也意识到，不能继续等天亮了。

與此同时，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出现了相同症状，七八个人找上了村医，但他也束手无策，村民只能往镇上和市里送。

凌晨4点多，许高双第二次进了医院。稍后，村主任也给许得松叫来了救护车。两人先后被送进了市人民医院ICU。

早上7点半左右，许高双心脏骤停，虽然复苏成功，但依然昏迷。

情况比医生预期的更加严重。

7点50分，许高双的儿子许杰在父亲的病危通知书上签了字，诊断一栏上写着食物中毒、低钾血症、急性呼吸衰竭、缺血缺氧性脑病、中毒性脑病等，一共有9项内容。

许杰在医院签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马沟村里年过八旬的马成权和老伴管香差不多刚吃早饭。

这天早上，马成权老两口并不知道村里面发生了多起疑似中毒事件，尽管几个小时前，距离他们家200米左右，就有一户人家发了病，再走几百米，他的儿子也因为吃了水住进了医院。

老伴唯一觉得奇怪的是，水龙头里的水很小，他们也不知道，此时村里已经停了水，两口子照常洗漱做饭用的，其实是前一天管道里残存的、有问题的水。

一碗面条下肚，马成权只到屋外菜地里走了一趟，就感觉不舒服，返回家里，倒在了藤椅上，不能说话、不能动弹。

老伴吃的饭量不到他的一半，症状稍轻，她用发软的腿，勉强拄着拐杖支撑到门外，刚好看到住在对面湾子正要出门的儿媳妇，马上喊她来。之后，救护车赶到，马成权就这样进了ICU，直到10月15日，仍然没有脱离危险。

南风窗记者走访马沟村十余户人家，村民出现症状的时间集中在10月1日下午到2日中午，有的在村里关闭供水总阀之前吃了水，有的用了关闭之后管道里剩余的水。

村民出现症状的时间集中在10月1日下午到2日中午，有的在村里关闭供水总阀之前吃了水，有的用了关闭之后管道里剩余的水。上吐下泻、乏力脱水，但村民们一开始都没有怀疑过自来水。

上吐下泻、乏力脱水，但村民们一开始都没有怀疑过自来水。

进过ICU的3人之中，许得松比同村的许高双和马成权幸运，他在ICU里昏迷了3天，10月4日下午，脱离危险转到了普通病房。

出来时，在他的右肩插着一根管子，用来补钾。

眼下，市医院请来了外面的专家，许高双和马成权还在等待苏醒的奇迹，其他村民，尽管已能自由活动，或幸运躲过一劫，仍然心有余悸。

大家迫切希望知道的是，好端端的水，人怎么就中了毒？水还能不能放心吃，什么时候可以吃？

超标的有毒金属

10月1日夜间到2日凌晨，马沟村打破了往常的宁静，一边是疑似中毒的村民需要紧急送医，另一边，毒源调查也在后脚进行。

村主任王江新从村医处得知有四五个村民出现上吐下泻、盗汗乏力的症状时，就怀疑是村里的水出了问题，打电话找人先把村里的自来水总阀关上，帮着村民叫救护车。

长假头几天喜事多，村里很多人外出，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中毒规模。

管学章是其中一个幸运者。10月1日晚上，管学章没有在家吃饭、喝水，躲过一劫。2日凌晨2点左右，彭场镇自来水厂的负责人李官觉带队来家中取样，这时他才知道村里有多人出了事。

从水龙头里取出来的水“浑浊得很，像米汤，看不清楚……平时是透明的”。管学章说，一边用手比划出大概10厘米高的取样瓶。

在多个村民的饮用水样本中，测出了一种名为“钡”的有毒金属超标。

10月2日中午12点左右，彭场镇自来水厂的工人和村主任王江新一同前往距马沟村2公里的湖北展朋新材料股份有限公司（下称“展朋公司”），切断了它与马沟村生活用水相连的四个自来水接口。

10月3日开始，一周内，省市的环保部门分3批组织专家，联合消防、卫健部门进行调查取样化验，确定这些患者属饮用自来水钡金属超标所致，一家生产碳酸钡的企业与事件有关，并于11日对外发布通报。

碳酸钡，一种不溶于水的白色沉淀，具有毒性，会引起急性和慢性中毒。严重急性中毒时，会出现急性胃肠病变、肌肉腱反射消失、痉挛、肌肉麻痹等症状。碳酸钡也会蓄积在骨骼上，引起骨髓造白细胞组织增生，发生慢性中毒。

碳酸钡正是展朋公司的重点产品。

官网信息显示，已在新三板上市的展朋公司成立于2004年，主要从事无机非金属电子材料的开发、生产和销售。其产品电子级碳酸钡，被苹果、华为、小米等多家知名企业采用，总量超过10000T，生产能力达到350吨/月。

光鲜的业绩之下，展朋公司一共吃过2次仙桃市生态环境局的环保罚单，尤其值得注意的是2018年的一次。这一年，因为采取逃避监管的方式排放水污染物，市生态局对其罚款20万元。

工作人员现场检查时发现，公司碳酸钡车间的废水收集车间4号、5号废水收集桶的连接阀门关闭，生产废水不能进入厂区污水处理站进行处理，同时3号废水收集桶底部设置了一个管道口，管道口打开后，1、2、3、4号桶的生产废水能够直接排入制水车间排放除杂浓水的明渠，最终进入雨水排放口。

曾在乡政府长期工作的管学章，退休前每天上下班都经过展朋公司，他告诉南风窗记者，公司靠河一侧的大门外，滩涂植被之下就有一个隐蔽的排污口，只在枯水期才能看见。

在展朋公司门外，管学章指出了隐藏排水口的范围，事发时连续下雨，河水丰沛。

王俊家住夏场新村，该村也是此次事故波及的村庄之一。他早年间曾在展朋公司流水线工作2个月，负责一道他称之为“烤箱”的工序，最终加工成某种电子元件。据他透露，公司有一个隐蔽的过滤池，自来水管从中间穿过。公司还要求员工5年一换，他猜测可能是有污染或辐射，而当时他拿到的防护设备只有橡胶手套和口罩。

10月14日，南风窗记者前往展朋公司所在地，外围厂房没有作业声音，厂房灯光关闭，大门拉上铁栅，小门另有3名人员值守。

附近居民告诉记者，过去两周时间，几乎每天都有外面的人和警务车辆来往。

展朋公司往北直行不到2公里，是彭场镇的供水大楼，沿路是居民区，公司往南不到2公里便是马沟村中心。

彭场镇自来水厂负责供水作业的师傅告诉南风窗记者，彭场镇的供水来自仙桃市，从汉江取水，处理之后输送到供水厂，在这里加压送往各个村庄。

记者发现，管道呈一条直线，自来水出来之后，先经过展朋公司，再进入马沟村和远处的大岭村和夏场新村。

除了马沟等3个村庄，没有发现其他村庄有类似中毒症状。王江新告诉记者，马沟、大岭、夏场新3个村庄的自来水管道处在该条线路末端，再往外，管道并不与其他村子相连。

新出的自来水只敢用来洗澡和洗衣服。村民们怕万一自来水管道里还有残留。洗漱可以将就，吃喝不能马虎。

问题无疑出在展朋公司身上，但自來水经过展朋公司时，内部管道怎样运作，以至于污染后送往下游3个村庄，仍然缺乏公开的细节。村主任王江新从上级部门得到的消息是，事件已刑事立案，由市公安局刑侦支队进行侦查。

水来了，不敢用

确定了是水的问题之后，马沟村通知家家户户不算水费，打开水龙头放2天水，冲洗管道，每天监测水质。

10月4日，监测数据上已经达标，村里开始恢复供水，虽然村主任一遍遍告诉村民可以吃水了，但村民们并不敢吃，喝水做饭多用买来的桶装水和瓶装水，新出的自来水只敢用来洗澡和洗衣服。

村民们怕万一自来水管道里还有残留。洗漱可以将就，吃喝不能马虎。

村口批发店里的桶装水已经成了家家户户的必需品，“晨晨批发部”的老板记得，10月2日当天买水的人最多，他卖出了五六十桶桶装水，一桶水价格在10元上下，有的人家能吃两三天，有的一天都不够用，但村里供应充足。

马成权的老伴管香在医院住了7天，出了院之后，独自居住在马沟村的小屋里，白天大多数时候，她躺在藤椅上休息，腿脚还不太能使劲，由住在别村的女儿负责送来一日三餐，客厅的桌子上摆着十几瓶女儿从家里灌来的矿泉水。

管香的身体一直都很好，82岁的她没有高血压、糖尿病这些常见的慢性病，此前生活可以自理，但中毒之后，医生查出她心脏有些问题，出院诊断上还写着“频发房性早搏”，家人同样担心的是，老母亲会不会有后遗症，之后生了病怕是说不清楚。

出了ICU之后，许得松连打了3天点滴，村书记和几名上级干部前来探视，动员他出院。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出院的意见为什么不是医生传达？9日，他还是办了出院手续，回到马沟村的家中继续休养。

不过，许得松觉得身体还没有恢复元气，上厕所时仍然起不了身，他跟村里申请继续治疗。10日开始，每天上午，他都到镇上的人民医院输液，费用仍由政府承担。

回到家里，许得松的妻子换掉了家里用过的餐具，还买了新的电饭煲。

因为中毒事件，63岁的许得松无法继续到村附近的无纺布工厂里上班。今年工厂的生意很好，多的时候，工人一天能挣400元钱，说这话时，许得松的妻子一脸了不得地竖起了4个手指头。在这个以老人居多的村子里，80岁的老太太，一个月都能挣3000元。

马沟村里，一些村民的身体正在恢复，马成权和许高双还在等待苏醒的奇迹，但也有一些生命已经永远离开。

10月1日当晚，村民马祖平没吃完的饭丢给了家里养的鸡，“10只鸡里没了俩”。

马余枝一家有3口人中了招，1日当天他们到镇上去打扫新房子，本是喜庆，回来后一起吃了饭，自己和儿子儿媳先后送了医，2日这天下午，怀有身孕的儿媳大出血，之后失去了腹中的孩子，今年儿媳妇已35岁。

生活区和工厂的界限

走访期间，南风窗记者多次分别沿着大路和乡间小道进入马沟村，这里打破了记者对农村多农田的印象。

一路上工厂比农田醒目，医疗用品工厂集中。不少工厂挨着村民生活区，展朋公司同样如此，它所在的彭场工业园区，还分布着另外十余家工厂，展朋公司是唯一的化工企业，边上就是一家饲料厂。

据前职工王俊介绍，展朋公司的法人刘洪祥和总经理刘斌是兄弟俩，沙湖人，沙湖镇距离彭场镇22公里。

会上，大家的一致意见是，展朋公司必须搬家，也有村民要求更换自来水管道。镇里边刚刚讨论决定，同意村民这两点诉求。

管学章半开玩笑称，沙湖人没想要它，还是他们有定力。不过记者也注意到，2018年，展朋公司在沙湖有了一家分公司。

工厂门前20步开外便是通顺河，目测宽度50米左右，是仙桃市最長的内河，水质一度从Ⅱ类直接恶化到劣Ⅴ类，2018年有所提升，但村民知道“那水脏得很”。

村民马余枝在中毒事件之前，就给家里安上了净水器，因为不放心家里的自来水。但这个铁疙瘩也没能拦住那个让家人上吐下泻、孙儿夭折的重金属钡。

抬头看，即使是入秋的晴天，天空仍有些浑浊，之后一连两天雨水，才让空气有些许清新。

几位村民提到了村里距离村委会几百米的一家颗粒厂，为无纺布提供原材料，释放出的废气直接影响了村里的空气。村民说，这些天外边来人了，才没什么动静。

一次事故或许有偶然因素，但彭场镇生活区和工业区模糊的界限、生活用水和工业供水的管道相连，这些不合理布局其实是意外之下必然的隐患，通过马沟村集中显现。

37人中毒的统计数字背后，被击中的个人，付出的代价远不是干巴巴的数字能想象和解释的。

10月9日，村里召开了党代会，传达了省市镇三级的意见，先救人、查清问题源头、支付医药费用、让村民吃上安全水。

会上，大家的一致意见是，展朋公司必须搬家，也有村民要求更换自来水管道。

10月13日傍晚，村主任王江新告诉南风窗记者，镇里边刚刚讨论决定，同意村民这两点诉求。

（文中王俊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