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亮
2020年诺贝尔奖三大自然科学奖(化学、物理学、生理学或医学)的得奖者中,“名校”依然是他们身上最易为大众识别的标签。
化学奖得主道德纳在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担任教授;物理学奖得主根策尔也在加州伯克利担任访问学者;另一位物理学奖得主彭罗斯,硕士和博士学位都在剑桥大学修读,任教则在牛津大学;第三位物理学奖得主盖兹,在麻省理工学院本科入门,博士学位则在加州理工学院取得;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赖斯是盖兹的加州理工校友……
上述高校在维基百科“拥有最多诺贝尔奖得主的大学”词条中,排名均在前十;在常被视为大学排名权威榜单的《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U.S. News)全球高校排名榜(2020版)中,也全部排名前十。
名校出优才,这在大众眼里“天经地義”;优才进一步为名校贴金,这叫“良性循环”。不过,诺贝尔奖被视为科学成就表彰的金字塔尖,登上塔尖的人物,倒不一定都来自排行榜前列的高校。维基词条中收录了超过470所高校,当中必有若干诺奖得主的母校“名校成色”有所落后、在各类榜单的前300名之外。
那些所谓“后进者”,最终怎样走进诺贝尔奖的殿堂?另外,那些屡创佳绩的顶尖名校,是否有一套促使“麻雀变凤凰”的机制,能从所谓后进学校中挖掘出优秀人才?
2020年诺贝尔自然科学奖得奖者中,本科出身学校排名最靠后的是化学奖得主道德纳。1985年,她从波莫纳学院毕业,获得生物化学学士学位。
目前全球最常引用的高校排名榜,分别有U.S. News排行榜、《泰晤士高等教育》排行榜、西蒙兹大学排行榜和软科世界学术排名榜。波莫纳学院在以上榜单中悉数无名—因为这是一家“博雅学院”。
“博雅”(Liberal Arts)的概念可以追溯到古希腊,通俗来说是当时上流人士必须掌握的技能,具有鲜明的跨学科色彩。中世纪时期的“博雅七艺”,就包括天文、算术、几何、音乐、修辞、文法、辩证,整体上科学和艺术兼备。“博雅学院”则是美国教育界创立的本科教育体系。这类大学通常只设置四年本科课程,着重提供“文理兼修”的综合性教育。同时,博雅学院的教学制度也很“古希腊”,采用所谓的“苏格拉底风格”,即有利于因材施教的“小班制”。
博雅学院的制度“重教不重研”,其建校理念多以为人才打好本科基础为主,强调培养其综合能力。学校本身是否出研究成果,居次要位置。而主流高校排名,多数以科研成果为重要依据,因此博雅学院很难出现在这类排行榜中。
不上榜却不意味着博雅学院“野鸡”。相反,博雅学院恰恰是美国高等教育模式的代表。利用本科阶段培养人才综合能力、通过小班制教学适配学生自我发展特点,博雅学院走 “精英路线”。在美国人心目中,学费不菲的博雅学院是专为家境优渥的学生设立的顶尖人才加工场。
道德纳曾表示,波莫纳的教学风格令她“感恩”。“博雅教育开启了我的思维,如果不是在波莫纳念书,我很可能获取不了这种思维。(校内有)很多优秀的人、很多聪明的学生,这不仅包括像我那样学化学的,还有主修历史、法语、物理、数学、地理等各种科目的同学。充满智力激荡的环境打开了人的心智,让人认识到这个世界在文化、想法和观点方面的多样性。”
在波莫纳有关生物化学专业的介绍中,可一窥学校对多样性的重视。“学习本课程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学习生物知识,还包括学习生物学家如何获取知识。”除了理论课程与实践课程相结合外,该专业为学生持续创造假期校内研究或校外实习的机会,力求通盘考虑有助于培养学生能力的各项举措。尤其反映博雅精神的是一些多领域结合的专业设置,例如“公共政策分析生物学”专业中,包括经济学、政治学和政策分析的课程。
利用本科阶段培养人才综合能力、通过小班制教学适配学生自我发展特点,博雅学院走“精英路线”。
道德纳除了盛赞博雅教育的作用之外,也从博雅学院的小班制受益。她起初曾考虑放弃自然科学研究,转修法语专业。在这个转折时期,先是法语老师建议她继续走科学之路。然后,化学教授弗雷德·格里曼以出色的教学水平打动了道德纳,两人还形成良好私交,经常结伴打棒球。还有实验室教授莎伦·帕纳森科带领道德纳首次参与科研项目。三位老师以学生需要为出发点,以各自形式引导了道德纳成长。这种教师的专门引导,常被视为博雅学院的必备配置。
从波莫纳毕业后,道德纳进入哈佛医学院,正式展开医学领域深度研究。对于有志于钻研学术的博雅学院学生来说,他们最终会像道德纳一样,选择其他高校的研究生课程。对于博雅教育的前期培养作用,美籍华裔心理学家卫立德和物理学家徐道辉2016年发表一篇研究诺奖得主本科出身的报告时指出,这种精尖本科培训成材率很高。从学生数与诺奖得奖数比例来说,部分突出学校甚至能进入前十,比起哈佛、剑桥、哥伦比亚大学等不遑多让。例如U.S. News排名前二的斯沃斯莫尔学院和阿莫斯特学院,迄今已分别培养过四名和三名自然科学类诺奖得主。
波莫纳在U.S. News榜单中位居第四。道德纳是该校首位诺奖得主校友,而拥有诺奖得主校友的博雅学院超过十家。“这些小体量学校的探索,可能对本科教育的选材和教育体系有重大意义。” 卫立德接受《自然》采访时说。
出自受本国人仰望的私立名校,道德纳的本科母校虽然没有参与全球高校排名,但她绝非“后进者”。然而,的确还有一批诺贝尔奖得奖者,“第一学历”不算光鲜。
有的学校本身位于“第三世界”,难免难以跻身榜单前列。譬如1999年化学奖得主泽维尔,毕业于埃及的亚历山大大学。该校在本土当属名校级别,但放在国际上声誉一般,在四大榜单中最好的排名也在700位之后。1968年医学奖得主科拉纳、1979年物理学奖得主萨拉姆,均出自旁遮普大学。在时局变化中,该校从印度的大学变成巴基斯坦的大学,如今在各类排名中位居800位之后。
也有一些诺奖得主,来自相对二三线的发达国家高校。例如,2010年医学奖得主爱德华兹的母校班戈大学,在四大排行榜中最佳排名400后,国内留学圈也评价其教学质量和生源水平一般。
对于这批就读非国际名校本科的诺奖优胜者来说,他们登上科研殿堂最高点的关键在于,进入更顶尖的学府深造,从而开拓了钻探所在领域的道路。帮助他们从普通学校进入名校的机制,将在这个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
在诺奖史上“后进逆袭”的故事中,2014年物理学奖得主中村修二的经历尤其有传奇色彩。他的学士和硕士学位都在德岛大学取得。这所大学现时的排行榜排名在500之后,而他就读的时候(20世纪70年代末)学校名声也一般般,导致心心念念加入索尼的中村修二,最后只能找了一家“乡镇企业”级别的公司日亚化工上班。
在诺奖史上“后进逆袭”的故事中,2014年物理学奖得主中村修二的经历尤其有传奇色彩。
中村修二认为,日亚化工作为一家以原材料供应商为定位的企业,在长期竞争中很容易失去优势。他建议企业加入生产发光二极管的行列。当时二极管产业的最大难关是无法生产蓝光二极管:蓝色是光原色,其他两种原色红、绿的发光二极管均已问世,假如蓝光二极管诞生,二极管理论上就能显示任何颜色。
日亚化工创始人小川信雄,批准了中村修二的研究需求。在5亿日元預算的支持下,中村修二经德岛大学校友酒井士郎推荐,于1988年前往佛罗里达大学留学,学习金属有机化学气相沉积(MOCVD)技术。短短一年留学时间中,有十个月时间花在自己搭建MOCVD系统之上,所以他并没有获得多少真正的实验机会。
然而正是“自己动手”的经验,令中村修二回国后顺利搭建出适合其研究需要的MOCVD系统,最终利用该系统开发出高亮蓝光二极管。中村修二收获日后被授诺奖的成果,日亚化工也崛起为世界级名企。
中村修二在佛大的“镀金”经历,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是推荐者酒井士郎,他当时就在佛大学术休假,即佛大向酒井士郎开放了作客研究的机会。其次是中村修二本人,他属于由商业机构支持的研究人员。尽管中村修二不是学生、不是访问学者、不是博士后(因为没有博士学位),但佛大依然以灵活的接收方案,为中村修二安排了一个“客席研究助理”的头衔,令后者得以留学。
佛大在中村修二例子上所体现的开放性,往往为欧美顶尖高校所乐于标榜。一方面,“开放”意味着不拘一格录人才。本科学历不抢眼的学生便有了机会。欧美学校的研究生课程以申请制为主,美国尚且还有一个不强制的研究生入学考试(GRE),欧洲英法高校甚至不组织类似统考。是否能读研,关键看申请者提供的材料是否过硬。像萨拉姆曾是14岁以破纪录成绩考入旁遮普大学的神童,最终在本国一笔海外留学基金支持下远赴剑桥。而这份履历假如放到今天,同样很有机会成为萨拉姆走进名校的敲门砖。
另一方面,“开放”就是打破封闭。当欧美名校主张“开放”时,相应会推出一些举措避免固步自封,例如交流的对象不限定在固定的高校圈、学科圈、领域圈。因此,欧美名校无论在招生还是招募访问学者方面,甚至有意在多样性方面做文章,尝试接纳更多在文化、信仰、肤色、人种等方面存在差异的申请者。
欧美学界对多样性的主张,还影响到排名机构的观念—四大排名中除了软科排名之外,其他排行榜都将高校学生和教职工的国际背景丰富程度,定为评价参数之一。而非欧美名校出身者、包括第三世界的研究者,则可以在多样性主张下,觅得更多名校深造机会。
中村修二既非学生又非学者、没发表过学术论文(日亚化工的体制,禁止他发表工作期间的研究成果),是一位跟学术圈毫无关系的“社会人士”。他在佛大深造受益于开放政策。有趣的是,尽管中村修二研发蓝光二极管的预算高达5亿日元(折合当时400万美元),但当中作为学费的只有比较少一部分:2/3预算用来购买搭建MOCVD的装备以及建立实验室,剩下1/3才是深造费用。
深造成本中,进了佛大账户的金额也比较有限。相对于正式学生的学费,欧美大学向访问学者收取的费用非常“优惠”,例如英国大学会收取几百至几千英镑不等的“板凳费”,美国大学收取大致同一区间美元的“访问管理费”。无论“板凳费”还是“管理费”,都是欧美高校强调开放的体现—其他优秀学者以极低廉的“学费“成本,就可享受名校的高质量教学及研究条件。
欧美名校以开放性给“后进者”创造机遇,“麻雀变凤凰”有赖于此。相比之下,国内高校教育环境中不成文存在的“第一学历歧视”,却成为不少国内人才前进的绊脚石。
2017年,福建师范大学研究生段欢欢,研究了百所国内高校发布的2017年硕士生招考信息后发现,90%以上高校在招考条件里都会提到学历,包括表明对第一学历层次是“985”工程和“211”工程重点建设大学生源的喜爱和优待。58%高校对同等学力申请者要求加考,甚至拒绝其申请。
本科学历之所以成为申请国内名校的难关,与国内“学历通货膨胀”有关。先是研究生扩招增加了就业市场上硕士以上求职者的数量,导致用人单位不断提高招聘中的学历门槛。继而本科生为了寻找更好的就业出路,越来越多地选择报考研究生。考生数量逐年增加,名校为了便于筛选,或主动或被动地将第一学历视为考察重点。
无论国外还是国内,录取研究生本质上都是人才竞争。竞争总会出现优胜劣汰。不过,国内机制对第一学历的重视,客观上令“一考定终身”更难避免;而国外机制有意识防范这一点,力求不让学生的前途只落在某次具体尝试之上。
国内机制对第一学历的重视,客观上令“一考定终身”更难避免;而国外机制有意识防范这一点,力求不让学生的前途只落在某次具体尝试之上。
从国外高校开放性一面,还可以引出另一个范畴的国内外机制对比—访学。国内大学与欧美大学访问学者在访学成本方面差异明显。清华大学2020—2021学年,文理类一般访问学者的学费是2万元,而学术型硕士研究生每年学费8000元,访学费高于学费,与国外高校恰好相反。
从国内学者的角度来看,即使国内高校要收学费,访学成本也肯定远比免费的海外访学低。但从加强交流的角度來看,外国学者到所在国其他学校访问,比中国学者到其他中国学校访问的成本低,这意味着外国学者访学拥有某些比中国学者明显的便利。
而从整个“麻雀变凤凰”的讨论来看,我们还不妨考察博雅学院体制在国内是否有价值。在此,要率先厘清博雅学院与博雅教育的区别。就后者而言,其实国内外高校的课程设置都有博雅色彩。国外模式是综合性大学学生在大一、大二以上多种通识课为主,到大三才选择专业方向;国内模式是一系列必修课中,包罗各种涉及人文或科学的科目。
而博雅学院除了施行博雅教育,还有小班教学等手段配合。类似体制在国内仍是新鲜事物。中山大学直接建立了以“博雅学院”为名的学院,它借鉴了美式博雅学院某些设置精英科目的思路,例如有拉丁文、诗词格律等课程。不过,中大博雅完全偏重人文类科目,与美式博雅学院文理兼顾的模式并不一致。倒是清华大学的新雅书院更加贴近美式博雅学院,但自2014年成立以来仍在摸索阶段,其仅仅一年制的博雅教育设置以及小班制的落实执行程度,都存在争议。美式博雅学院究竟有没有落地中国的前景,尚需时日验证。
说到时日,假如我们出于关心“中国诺奖得主为什么还没涌现”这个话题,来对比中外高校的体制差异,这未免急功近利。
因为诺奖评选有滞后性,中国在科研和高等教育上大规模投入的历史还不够长,即使现已诞生诺奖成果,也还需耐心等等未来的认可。中外对比的更大价值在于,了解海外“制造精英”之道:如果确有一套机制,不但保证已经成才的人更进一步,还能充分调动潜力股的进步空间、令麻雀涅槃成凤凰,我们是否能借鉴它来培育更多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