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诺贝尔奖设立前,瑞典还是欧洲北部的一个边缘国家:人口400万,在英国和法国面前,犹如一个番邦小国。此时瑞典已被很多进入现代历程的国家远远抛在身后,不复历史的辉煌。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这个国家依然由农庄主和贵族们统治。
社会分化也在悄然进行,新的社会力量在聚集,工业与金融资本家、知识分子、产业工人等社会群体开始向保守贵族们争夺投票权,政治改革的呼声持续走高。大众媒体的出现,报纸销量的激增,也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做好了铺垫。
1896年12月10日,富可敌国的艾尔弗雷德·伯恩哈德·诺贝尔逝世,这位炸药发明者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工业帝国。他生性孤僻、含蓄、不事张扬,这反而更加吸引了媒体的目光。在他逝世前,记者们便开始窥探他的财富归属。逝世后一个月左右,一家报纸披露了诺贝尔的遗嘱。
遗嘱中,他将财产作为奖金,颁给前一年中对人类福祉作出最大贡献的人。遗嘱内容很简短,又有些含糊:“我恳切地希望在评审获奖人时不牵涉到任何国籍的考虑,而让最够格的候选人获奖,不管他是不是北欧人。”
就这样,一个偏远的北欧小国,一个没资格当选手的国家,竟坐上了裁判席,开始掌控20世纪以来民族国家之间的新型竞争。
在诺贝尔设立遗嘱的时代,一个国家给另一个国家的学者颁奖,并不是破天荒的事。但那是为了奖励自己人,或者自己殖民地的人。那是一个欧洲国家开始疯狂竞争的时代,因此诺贝尔的初衷,显得格外激动人心:他想在一个军事、政治和商业的竞争中,建立一个客观的、基于国际主义的科学奖项。
在那个时代的欧洲,殖民帝国、海上霸权、经济实力的竞赛,充满了不安定因素。一个火药发明家,试图以科学文化的竞争去取代战争,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是巨大的时代进步。
德国人很快表现出他们在智识上的优越性。最初20年里,德国人成了诺贝尔自然科学奖的座上宾,从1900年到1920年,他们共斩获19个奖项;法国人不甘落后,抱得10项大奖。
英国人的表现也不俗,以8个奖屈居第三。但这个骄傲的民族不甘于此,媒体上出现一些反思的声音:是不是盎格鲁﹣撒克逊人出现了遗传上的衰退?
大众媒体的出现,进一步拓宽了公众对国家荣誉的敏感度和热情,每年媒体报道都在推测谁会赢。大奖揭开“谜底”后,铺天盖地的报道更加随之而来,事无巨细地披露获奖者的“底细”,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足见诺贝尔奖在大众心中的影响力。
科学家们也知道,带一个奖回家,意义有多重大。1905年,普鲁士物理学家勒纳德获奖后,普鲁士文化部长马上“提拔”了他,之后事事听取他的意见。
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毁了人们对这种文明竞争的信心,理想主义的色彩暗淡了,但国家间的竞争依然存在。
1919年,德国科学家们开始欢庆,他们赢得了这一年度的所有科学奖项。他们在军事上失利了,但属于德国的智识传统没有丢。100年前,拿破仑摧毁了他们的信心;100年后,戰场上失去的东西,要在智力荣誉的最高殿堂上争回来。
一战后,法国获奖的数量变少了。法国人开始质疑,斯德哥尔摩是不是在侮辱法国文化?直到1925年,法国科学家获得物理学奖后,法国国内因此迅速兴起了科学复兴运动,其激励作用可见于斯。
对于欧洲科学界来说,诺贝尔奖是极为重要的荣誉资源。维护一种“诺贝尔神话”,关系到每个科学工作者的利益。
对于欧洲科学界来说,诺贝尔奖是极为重要的荣誉资源。维护一种“诺贝尔神话”,关系到每个科学工作者的利益。
值得注意的是,一开始,诺贝尔奖是欧洲人的游戏,无关亚洲,但北美是个例外。
某一国家、区域获得诺贝尔奖数量的变化,其实折射出的是世界格局的变化。
世界格局的变化,首先意味着世界科学中心的转移。根据科学史的定义,所谓世界科学中心,是指某一国家的科学成果至少占全球科学成果的1/4以上。
近代自然科学发源于意大利,19世纪的力学革命,始于意大利的伽利略。不过,这场革命是由英国的牛顿完成的。
在英国,化学革命也开始了—起源于拉瓦锡的那场著名实验。现代生物学恐怕可以追溯至英国,滥觞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在20世纪之前,意大利、英国,都先后是名副其实的世界科学中心。但等到诺贝尔立下遗嘱时,日不落帝国正迎来它的夕阳,而意大利甚至只剩几抹余晖。
19世纪以来,德国的教育开始步入了世俗化进程,教育改革家威廉·冯·洪堡大力革新大学教育。比起传授知识,他更看重培养学生的智力、判断力和道德修养。他还指出,学生不仅要获得一门专业知识和技能,更应掌握一种哲学指导。
柏林大学在1810年刚成立时,自然科学从属于哲学。很快,前者就从后者中“解放”出来,得以独立。这种学科分类也成为欧洲大学的样板。此外,工科学校也在德国遍地开花。
考察1901—1920 年德国的诺贝尔获奖情况,需要追溯19世纪后半期的德国社会。那时科学家拥有崇高的地位,他们在一个极其宽松、自由且优渥的环境里从事科研。科研人才自由流动,有的科学家同时隶属于多个科研机构。
民间团队的办学风潮也在兴起。比如法兰克福大学,这是德国的第一个民间大学,它是在德国欣欣向荣的工业和经济发展形势下成立的。20世纪头20年,这里就产出了3位诺奖得主。
诺贝尔奖的诞生,正好见证了世界科学技术发展中心由英国向德国转移。德国确立了自身在经济与科技上的霸主地位。
20世纪20年代后,美国参与了这场游戏。密立根在1923年获得物理学奖,这成为美国实力的象征,也改写了美国科学史。借助诺奖的资源,密立根和团队在南加州建立了一座科学殿堂。逐渐地,美国科学界沸腾起来,原子弹、雷达、合成纤维、各式神奇的药品……得益于狂热的头脑竞争的带动,发明创造开始星火燎原。
诺贝尔霸主地位的再次易主,发生在二战后。纳粹德国的反犹政策,使一大批优秀的科學家遭到了迫害,这些代表人类最高智识水平的优秀人才,纷纷逃难出走,移民美国。这促成了战后美国在诺贝尔奖上的大丰收,也导致德国从此告别神话。
在2020年的三项自然科学奖中,来自美国的获奖者占了一半,而剩下的人来自法国、英国和德国。
是什么决定了一国的诺贝尔科学奖数量?答案显而易见:经济。
瑞典人工智能研究室IDSIA研究了诺贝尔科学家的百年历史。在20世纪前50年间,德国大放异彩,英法紧跟其后,而美国则默默无闻。与之对应的是,德国的经济总量为欧洲第一、英国(英属印度等殖民地不计入考虑)第二、法国位居其后。这一点,严丝合缝地对应了三国诺奖人次。
经济决定科技水平,科技水平体现为“诺贝尔科学奖”。
事实上,美国的经济总量早在19世纪,就成为世界第一了。但在诺奖竞技台上,美国人一直感到自卑。他们对自身的科研和教育,都不太有自信。20世纪前20年,美国人还会把自己的人才送到欧洲去培养。直到二战后,长期的科研投入终于等到了爆发式的疯狂收割。
今天,我们翻开诺贝尔科学奖的世界版图,就会发现,美国依然是无可撼动的统治者。
二战后,诺贝尔科学奖的游戏规则就被美国人改写了。仅1941年至1960年,美国人就拿下了44个奖,差不多是所有国家加起来的一半。
今天,我们翻开诺贝尔科学奖的世界版图,就会发现,美国依然是无可撼动的统治者。据官方统计,从1901年到2019年,612名自然科学奖的获奖人中,拥有美国国籍的科学家,就占了267位,把英法德等国家远远甩在身后。考虑到国籍的变动,另一项指标也许更具有参考意义—科研成果诞生地。其中,这612位获奖科学家的成果,近乎一半是在美国完成的,另有超过1/3的成果完成于西欧。
这些研究成果大多属于大学和科研机构,尤其是来自美国哈佛、斯坦福、加州理工、麻省理工;英国剑桥、牛津;德国马普(马克斯·普朗克科学促进学会)等世界一流的高校和研究机构。
考察诺贝尔科学奖的分布特性和聚集效应,还有一个因素也不可忽视。这些一流大学和研究机构所营造的高质量的师承关系,也在微观层面深深影响着科研结果的诞生。表面上看,这是个微不足道的现象,但它事关一个机构,乃至一个国家的人才“培养”制度。
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获奖的科学家们主要从事基础研究,商业转化过程缓慢,更需要雄厚资金作为支持,从而为科学创新提供优越的环境。反过来,科学创新也反哺了商业创新,形成一个相互驱动的循环。
经济只是一个综合因素,而非唯一的决定因素。教育投入、科研体制、人才机制,乃至其他种种社会支持,都不可或缺。但这背后,又都离不开经济水平的制约。
这一点,不仅在德国身上应验,在美国身上应验,也在日本身上得到了应验。20世纪60年代,日本就提出,要将研发经费投入总额提高到国民生产总值的2%。到了1980年,研发经费投入总额比1970年高出4倍。即便是经济泡沫破裂后3年里,这个比例依然在保持增长。
也正是在这30年间,大量的科研成果开花结果,并迎来了21世纪日本诺贝尔科学奖数量井喷式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