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瞳
一
我想说说三尕,想了很久,每次打开电脑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直到我意识到她的样貌已经渐渐模糊不清。上一次见她是在大学食堂,刚拍完毕业照,我着急赶兰州回东北的火车。她穿着一身漆黑的学士服,扎眼地坐在食堂正中间吸一碗牛肉面,我在门口隔着乌泱乌泱的人群喊她:“三尕,我走了!”
三尕从海碗里抬起目光,冲我摆摆手,她的整个口腔连同食道都被面条霸占着,没有半个字的容音之地,只能摆手,绣金边儿的宽大衣袖直往汤碗里扫,跟撵我似的。我被涌出食堂的学生们推了出去,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她极为不雅的吃相,和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一样。
三尕不叫三尕,这名字是我开始叫的,原因是头一次见面时她正在和一塑料盆“尕媳妇酿皮”殊死搏斗,一开始我不认得这个“尕”字,她告诉我念ga,方言,发音短促有力,像割麦子。我叫她三尕,她说不对,尕是家里老小的意思,这么连着用她到底是老三还是老小。我不管,就这么叫,叫到最后全宿舍都忘了她的本名。
宿舍一共八个人。她睡在我上铺。刚读大学时我胖得像一堆移动的猪肉,坐在床上床板都吱嘎作响,我庞大的身躯和浓重的东北口音令除了三尕以外的本地室友以为遇见了传说中的东北黑社会,她们胆战心惊,偷偷瞄我,又不敢打招呼,除了三尕。
三尕在吃饭,宿舍空间拮据,上下铺要分用同一张书桌,她叉着腿坐在板凳上,精瘦,瘦得不及我一根肋条油水充足,也黑,不像我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抄起板斧就能扮李逵,她黑得令我陌生,那是一种枯黄到了极致的黑,像被太阳烤过了头的苞米叶,再黑下去就要自焚。她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看我,她的眼生得和她本人一样,细长细长的,脸也细长细长的,被满嘴的酿皮撑成一只葫芦。我在日后和她坦诚地说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鼓上蚤时迁,第二印象是净坛使者。
她迅速地咀嚼,迅速地吞咽,速度之快令人怀疑她是耗子精转世,她拍了拍身边的板凳,操着西北口音尽地主之谊:“坐,坐,吃没呢?”
我的视线很难从她沾着红油的嘴唇上移开,兰州郊区的风沙、呛辣和空气中弥漫不去的牛粪味儿已经令我心生悔意,我坐了四十多小时的硬座火车,又坐了一个多小时的校车大巴,从火车站沿着盘山路被拉到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两天两宿连水都只喝了一瓶,室友防备的眼神使我愤怒,我用冷淡到苛刻的态度回答:“净吃沙子了。”
三尕埋怨着回应:“那可吃不饱。”
她在其他室友的窃窃私语中将塑料盆里剩余的汤汤水水一股脑倒进喉咙,我惊愕地看着她,在我的认知范围里,她这种独特的摄取食物的方法不能叫吃,也不能叫喝,应该叫吞,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豪迈得令人怀疑食物到底有没有和她的牙齿和舌头发生接触,怀疑她的喉咙是不是直接连着金角大王的紫金葫芦。
她同样豪迈地用卫生纸抹了抹嘴,起身随手从门口拎起我的二八大行李箱搁在床边,我惊叹于她干瘦的身体里爆发出的惊人力量,这只装满了我半副身家性命的行李箱是由两位身强力壮的学长像抬野猪一样抬上六楼的,现在三尕拎起它就像拎一只小鸡崽儿。
她替我安排了接下来的日程:“先吃饭,回来收拾。”
我的火气被三尕强压下去一大半,浑浑噩噩跟着她出了学校,刚出校门就被一阵夹杂着油炒辣子味儿的黄土招呼了满脸。大学城建在炸平的山顶,脚底下过去是镇上农民的苞谷地,苞谷这个词是日后我跟三尕学的,苞谷、洋芋,玉米、土豆,这些种苞谷和洋芋的农民们失去了他们的土地,成为了大学城各个大学的保安、保洁、楼妈、楼爹。
小门外是一条狭窄的、黄土和碎石铺成的人行道,毗邻马路,垂直连接着六条逼仄崎岖的小胡同,马路对面是另一半学校。那些麻雀五脏一样零碎又齐全的小吃摊一股脑挤在人行道两侧,两两隔着一个煤气罐,扬沙与油烟齐飞,葱花共辣椒一色,只给学生们留下一条仅供两人通过、却要争先恐后通过的缝隙。
三尕她妈的酿皮车就是这堆五脏六腑之一,如果不是三尕叫了她一声妈,我这辈子都不能认为她俩是母女,三尕她妈的酿皮车是个电动三轮,上面搁着个装满酿皮、凉皮、擀面皮、牛筋面、担担面和各种调料的大玻璃柜,红的绿的黄的黑的,花花绿绿煞是热闹,玻璃柜擦得锃亮,外面贴着用红纸剪的五个大字:尕媳妇酿皮。
她妈亲亲热热地叫她娃,这女人生得眉清目秀,身材苗条,除了被太阳晒得发黄的皮肤和颧骨上的高原红,长相基本挑不出毛病。红围裙红套袖拾掇得也干净,居然没被油烟熏成油黑,在一堆黑黢黢的胃肝脾肺肾里,成了一颗心脏。
三尕说:“让我妈给你下碗酿皮,独一份,保你吃了不想家。”
我瞅了一眼其貌不扬的三尕,又瞅了一眼亮眼的她妈,三尕扯了一截卫生纸擦了擦塑料板凳,让我坐下等,我这才发现她妈还在车边支了个很小的折叠矮桌。西北九月的太阳烤得黄土散发出羊膻味儿,烤得我滋滋冒油,我又肥又累,实在站不住,坐下支起耳朵听这天上地下的娘儿俩闲聊,通过和七位室友的短暂接触,我基本了解了他们每个县的方言都是三尕她妈的酿皮,各自独一份,我初来乍到,听不懂,更听不出区别,在我耳朵里西北方言都一个样,干、辣、呛、突如其来地炝锅,淋漓尽致地出锅,干脆利落,直接入味。
五分钟不到,三尕端上来两塑料盆酿皮,和东北的凉皮不一样,没汤,没那么多麻酱,没那么多黄瓜丝,多了橙红色的辣椒油和大红的油炸辣椒碎。东北的凉皮是一片白里渗绿的翡翠,西北的酿皮是一块红透了的鸡血石。
我对着满盆红艳艳发起傻来,三尕十分贴心地对我这个正在颠覆饮食习惯的外地人说:“给你少放了辣子。”
我把视线直勾勾地平移到她的盆里,满眼姹紫嫣红争奇斗狠,看得我胃里火辣辣地翻腾。十几分钟前下肚的一盆酿皮完全没有干扰到三尕的食欲,她掰开方便筷子伸进盆里,拔出来的时候筷子红了一半儿。我盯着她把鸡血石挑成瀑布塞进嘴里,这個过程极为享受,又极为煎熬,享受在她吃得香,我看着也香,胃里直唱空城计,煎熬在空城计唱得再热闹,我也没胆量让司马懿进城门。
三尕她妈看我犹豫,过来关切地问:“是不是吃不惯?”
那一刻我想家了,虚伪地摇头。三尕她妈继续问:“那是姨做得不好吃?”我边想我妈边把头埋进了塑料盆。
烫。这是我的第一反应,酿皮本身是凉的,进了喉咙还没来得及滑进胃,柴刀一样狠戾凶猛的热和疼杀不由分说劈砍我的味蕾和鼻腔,吃第二口的时候,鼻涕眼泪一发不可收拾。
“哎呦,”三尕她妈拍着我的后背,“给娃辣着了。”
三尕说:“多吃几口就好了,她得上四年大学,总得适应。”
二
八个人太多,丢了一个很难发现。丢人对一个宿舍,尤其是女生宿舍来说是件丢人的事,不管今后四年关系处得如何,至少前一两个月上课、吃饭、回寝室八个人都要像连体婴一样亲昵完整,一个也不许多,一个也不能少。
为了不丢人,我们按照年龄排了顺序,从一到八,顺序是我排的,我是老七,规矩是我定的,七之前的都叫姐,搞得老大也管老五叫小五姐。这微妙的约定俗成并不包括三尕,我叫她三尕,大家笑,也叫她三尕,她妥协。我用排座次的方式成功甩脱了黑社会大姐大的嫌疑,也因为给她造出独一无二的昵称,成功地和三尕成为了连体婴里连得最紧的一对儿。
我叫她三尕是有一些报复心理作祟的,三尕用尕媳妇酿皮当药治我的思乡病,不幸这位赤腳医生医术不精,药下得太猛,导致我在第二天就发了高烧,上吐下泻,折腾了一个星期,愣是瘦了十多斤。
八个人同吃同路的亲热状态坚持了一个月,我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熟识并维持,之后自然疏远成了三四个自由组合的行动小组。我和三尕一组,就像一根干枯的柴火配一颗硕大的煤球,凑合凑合就能填炉子里点火。
我和三尕一起行动是有原因的,意外阵亡的十多斤肥肉令我找到了减肥的契机,我将一天三顿饭缩减成两顿,每顿一个包子,遏制了吃的欲望,也就失去了去食堂抢饭的动机。我不去食堂抢饭,三尕也不抢,我和三尕算了算时间,中午下课后在教室多等半个小时,踩着千军万马撤离的尾声,不紧不慢去食堂打扫战场。
刚认识的三尕的时候,我以为她是爱吃、贪吃、馋,时间久了我不得不对此判断产生了怀疑。她吃得多,但从不惦记别人碗里的,她只吃自己的,甚至对拼桌和吃请表现出了明显的排斥,比如班级的集体聚餐、老乡会和社团的集体聚餐她都一概推辞。她不贪吃,一日三餐每顿一次性达标。她对吃的内容是宽容大度的,不挑食,只要能供给身体所需的碳水、蛋白质、脂肪,就算是吃糠咽菜她也乐此不疲。我和三尕的食堂是冷清的,她包圆了所有窗口的残羹冷炙,并皱着眉分给我一个包子。
“老七,”她说:“你这不是减肥,是自杀。”
我白她一眼,一点儿一点儿啃手里的包子,恨不得等每一口在口腔中分解成酶才舍得咽下去,我说:“上纲上线。”
三尕不搭理我,专心解决一大碗浆水面,她吃得快,每一口却都很有计划,我从没见她噎着或者呛着过,嘴里的食物咽下去马上会补充下一口,流畅而极致,达到了一种登峰造极的艺术高度。
我吃得太少,她吃得太多,在其他人看来我俩都不怎么正常,三尕不这么觉得。前些天,学校食堂发生了一起荣登微博热搜的大事,一窗口卖发了霉的包子,有个学生拍了照片发了微博,不料被校领导约谈劝删,小道消息便引证出卖包子的是校长他二舅妈,言之凿凿。那学生删了前一条微博又发了一封含沙射影的道歉信,引起诸多公众人物讨论,不成想掀起轩然大波,直至惊动了教育局。
老四老八觉着那学生过于小题大做,包子皮发霉了把霉点抠掉照样吃,一看就是生活太好了没饿着他。老八转头问正在抄作业的三尕:“三尕,要是你,吃还是不吃?”
三尕没抬头:“吃。”
“你们看看,”老八说:“为啥吃?”
三尕还是不抬头,“为啥吃,为活着呗。”
老八愣了一下,“不是,我不是问你为啥吃,也不是,我不是问你吃为了啥……”
三尕说:“吃不吃都为活着,跟咱有啥关系。”
关于吃这个问题,怎么吃、吃什么在三尕的认知里都是正常的,她的认知很简单——活着。活着太普通了,又太大了,一不留神就容易上升到宇宙生命万事万物的高度,吃是人最初的愿望,对生命最初的敬畏,大繁大简,她将吃追溯为最原始最本真的意义,简单粗暴,艺术而哲学。这种朴素的虔诚令我对三尕肃然起敬。
我对吃完了饭坐在椅子上放空的三尕表达我的尊敬,她打了个嗝,眼底一片乾坤朗朗的空旷,“上纲上线。”
我说:“今天晚上你不回宿舍住了吧?”
“喔。”三尕犯困。
三尕家原来种的是洋芋,现在这片洋芋地种出了我们住的宿舍楼,他爸成了学校保安,不过不在新校区,在山下的老校区,两个校区之间坐车要一个多小时,她爸平时住宿舍,轮休再回家,每次他爸回家三尕就也要回家住,一开始,半年才回一次家的我对此非常羡慕嫉妒恨。
后来,大二的时候,我见过一次三尕她爸,一看就是三尕她爸,除了矮壮的身材,他们父女俩的相像程度能令所有父女自惭形秽,她爸穿着全校统一的灰蓝色制服,亲自到宿舍楼下招呼三尕回家吃饭。其他室友将脑袋探出阳台窗,叽叽喳喳地羡慕三尕和她爸关系亲。
“那是,”三尕一边穿鞋一边笑:“血浓于水嘛。”
其实这话说得突兀了,多余了,谁家不是血浓于水呢,可室友们谁也没走心,除了我,我坐在桌前保持着微妙的沉默,我还是和三尕搭伙吃饭,她还是吃那么多,我还是吃那么少,那时的我已经成功减掉了四十来斤,不需再减肥了,可长期的节食令我的胃越来越小,已经根本进不去东西。
同理,三尕的胃太大了。
三
我在见到三尕她爸之前就已经认识他了,大一结束的时候,通过三尕的描述。那时我和三尕穿着一身比编织袋还薄还大的迷彩服,坐在操场看台上等集合号。我们学校的军训不在新生开学的九月份,而在大一结束的七月份,七月份是兰州最热最晒的时候,我和三尕一样,晒得像两片苞米叶子,黑得找不着五官。
屁股底下的水泥台阶又硬又烫,三尕脸上挂着伤,颧骨一片乌紫,还挂着条血道子。她前一天晚上是回家住的,我问她怎么伤的,她说摔的,我信了。半小时前我去三尕她妈的酿皮车买酿皮,看到她大夏天严严实实的长袖和颧骨上比三尕只重不轻的乌青之后,我不信了。
土操场还没铺塑胶,一起风黄土漫天,五米之外雌雄莫辨,其他年级都放假了,就剩一群大一迷彩服在黄土里厉兵秣马。我和三尕捧着两杯甜胚子,我不问,她不说,我俩眼观鼻鼻观心,把甜胚子吸溜出挺大的动静儿缓解尴尬。
三尕突然说:“昨天那回族同学,今天没来军训。”
“是没来。”我说,我们方队里有个包粉头巾的回族姑娘,这段时间正好赶上他们斋月,太阳下山前不许吃东西,吃也不能吃热的,只能吃面包。昨天太阳毒、气温新高,我们在太阳底下站了一整天军姿,下午两点最难熬的时候,回族姑娘中暑昏倒了。
我和三尕离她最近,教官派我俩把她扶到医务室去,现在想想教官实在是不走心,没叫救护车不说,这姑娘再瘦也有百八十斤,失去意识死沉死沉的,居然交给两个女生处理。我和三尕先是一人一条胳膊抬着,没走出十米远,三尕一咬牙,让我帮忙把姑娘背了起来,她力气确实大,但训了好几天怎么说也有点体力不支,没几步就汗如雨下。回族姑娘被她这么一折腾,醒了,张嘴就吐,苦胆酸水顺着三尕的脖子往下淌。
我在旁边差点也跟着吐了,三尕脸都白了,愣是强忍着把姑娘背到了医务室,校医一看就叫了救护车。三尕挂着一身花花绿绿,连气都来不及喘,抱着垃圾桶吐了个天昏地暗。她脸色不比那姑娘强多少,正好她爸休班,我让她直接回了家,回方队跟教官请了假。
三尕叼着吸管,把话往空塑料杯里吹,她摸了摸脸,“其实是我爸打的,他因为我不吃饭打我妈,我拦了一下,误伤。”
我就知道她憋不住了,有些想法一开头就容易得意忘形,我就坡下驴地认定,关于她特殊的吃相,有些话她已经憋了很久,早就想找人倒倒。
我转过脸看她,她疼得直咧嘴,“我不是想回家,是他命令我回家,定期检查,监视我吃饭,吃的数量不达标他就要发疯,昨天我觉着恶心,实在吃不下,吃了就吐,他就疯了。”
我抹了一把汗,皱眉,“为啥?”
三尕古怪地沉默了一会儿,沉默着组织语言,她不看我,看操场对面的足球门,“你爸爱你么?”
我有点儿懵,“爱吧。”
她说,“为啥?”
“废话,”我乐了,“全天下爹妈不都爱孩子么,为啥,你问他们去。”
三尕的脸更古怪了,古怪在她的眼中流露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老态,那是一种茫然无解沉积太久后不甘而成的老态,是一种自我意识的反向调和,她垂了垂眼睛,老态坠了下去。
“你看昨天那姑娘,”她又说:“你认为活着和信仰哪个重要。”
“对那个姑娘来说,信仰更重要吧。”我觉着今天的三尕神神叨叨的,“宁愿饿晕过去也死活不吃东西。”
“那是因为她知道她肯定饿不死,”三尕有些恶毒了,“如果信仰能让你活着,当然信仰更重要,可如果信仰让你死呢?”
我说:“也不是没有为信仰而死的人。”
“对,”三尕点头,“我爸就是这种人。”
我惊讶,“什么教?”
“他娘,”三尕说:“他信仰他娘。”
太阳渐渐往下沉,一半暑气从半空降下去,另一半从地底下返上来,一群包头巾的学生在余晖的金黄里分发矿泉水和面包。三尕眯着眼睛看,她还拎着装甜胚子的空塑料杯,“他娘,我奶奶,据说是饿死的,我爷出门讨饭,我大爸跟人家割树皮去,一走好几天,回来我奶奶都硬了,躺炕上,我爸在她怀里,嘬她奶头里的血,吊了一口气。”
我浑身哆嗦了一下,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三尕的西北口音把“奶奶”叫成了“来来”,像叹息,她说:“那年我爸一岁多,我大爸因为这个恨透了他,待他像待杀母仇人,到死都没松嘴。我爷给他找了个后娘,不让后娘对他好,也不许他管后娘叫娘,我爷说他欠亲娘一条命,得让亲娘在阴曹地府过得踏实。”
三尕舔了一下嘴唇,“这是我家家传的信仰,我爸打小一犯错,我爷就罚他就去奶奶坟前跪着,一跪一天,后来不用我爷罚他,好事坏事他都去奶奶坟前跪着,跟奶奶说话。我妈说,他结婚第二天一早就出门了,我妈在奶奶坟前找着他,跪着,跪得笔直。你猜他跟坟说啥,你猜,我妈听见就哭了。”
“啊?”我苦着脸,“叫你奶奶保佑他?”
三尕说:“他说,娘,您别找错了门,我婆娘肚皮上有块胎记,您来,我养您。”
我是真的冷了,盛夏,一股寒气顺着后脊梁直冲头顶,我偷偷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冷汗,三尕却贴心地拍了拍我的手背,“然后我就出生了。”
四
我不知道三尕长得像不像她死了好几十年的“来来”,大半年来,我尽量令自己不去想军训那天三尕同我讲的事,三尕也不愿意让我想起来,她闭口不提,言行举止就像这场谈话从未发生过,被她用一如往常的方法强行抹去了,她一如既往地能吃,我一如既往地不吃,我俩还搭伙去食堂,三尕很聪明,她知道欲盖弥彰不是什么好办法,躲躲闪闪也是下下策,她用大度和尋常堵住了我的嘴。
我站在阳台上,看三尕跟她爸出了宿舍区,她和她爸长得太像,像得挤掉了每一丝她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那她应该是很像她奶奶的,我这样想,她爸肯定也这样想。
她妈也这样想。
军训那天,我坐在看台,把手里的空塑料杯投进不远处的垃圾桶,我被她爸的话吓出一身冷汗,皱着一张脸,“你妈咋想的,听你爹跪坟头说这话还不快离婚?”
“你以为都像你啊,新时代的半边天,”三尕舔了舔嘴唇,“我妈的妈,我姥姥,做了一辈子饭,吃饭愣是没上过桌,历来站灶台边儿上吃,你能信?我妈受的教育,守妇道,懂规矩,你能明白?哎,你就听我妈给酿皮车起的名字,尕媳妇,她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妈,她是人家的小媳妇。”
我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这世上有种永远难以调和的矛盾叫婆媳矛盾,就连我家也难以幸免。母女关系和婆媳关系中都存在一种名为“天经地义”的维系,可婆媳关系中的天经地義远比母女关系要蛮不讲理,就比如我家,无论我妈多么通情达理,我奶奶多么书香门第,她俩之间的婆媳矛盾仍然存在。三尕她妈没有婆婆,这本是一件值得她庆幸的事,但更不幸的是,因为她的丈夫,她的女儿和她不可违抗地相处成了婆媳关系。
和大多数人相比,尤其和三尕她妈相比,三尕生得其貌不扬,矮小枯瘦,像根大脑袋的火柴杆。可世界是由矛盾构成的,她的其貌不扬成就了她,她爸把她当根儿香供着,而她如花似玉的妈便成了点香的火柴。
三尕出生的那个晚上,她爸做梦梦见了迁坟,梦见她奶奶的坟从老榆树底下迁到三尕家院儿里,她爸刚填上第一锹土,三尕她妈就疼得把她爸摇醒了。三尕出生在榆中县三医院,她爸大喜过望,先给接生的大夫护士磕了三个响头,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三尕她奶奶坟头的方向磕了仨,抬头时眼泪淌了满脸。
三尕从一出生就成了个死人。
三尕没辜负她爸,打小就能吃,还没睁眼就把她妈嘬出了血,她妈身子虚,有时候不下奶,她爸就买鲫鱼熬汤,骑摩托去西关商场买最好的奶粉。卖洋芋的钱远填不饱三尕无底洞一样的肚子,她爸为此戒了烟,戒了酒,农闲给城关物流中心扛大包。她爸不让她妈干活儿,就在炕上静养、奶孩子,她爸供佛一样供着三尕,她妈就是供佛用的香炉,也跟佛一起供着,碰不得、摔不得。
三尕对我说,那是她妈最幸福的日子,也是她妈最不安的日子。她妈在日后一次平静的痛下杀手时曾对她讲,周围人说三尕是饿死鬼投胎,来讨债的,她爸一听这话就笑,她妈一听这话就哭。有次她妈抱着她喂奶,喂着喂着突然意识到,她感受不到对怀里的女儿一丝一毫的母爱,反而对这猴子一样的脸充满了敬畏和恐慌,想到这儿,婴儿皱巴巴的脸皮在她眼里迅速干枯斑驳,稀疏的胎毛从黄转白,怀里的婴儿在几秒钟内变成了干瘪的老太太。三尕她妈吓得失声尖叫,一把掐住三尕的脖子,她爸闻声冲进屋内,抢下三尕,暴怒而疯狂地,狠狠甩了她妈两个耳光。
这是她爸第一次动手,一举两得,为了女儿也为了母亲。夫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三尕来讨的债具象化为轻则骂、重则打,就这么合理地、理所应当地落在了她妈头上。
这债也落在三尕头上,她不管吃多少都瘦得像一挂排骨,她爸说,是她奶奶饿了太久,正吸收营养进补着。
我不寒而栗。
在遇见三尕之前,有很多问题我从不曾仔细思考过,或者说这些问题太过于约定俗成,根本不值得思考。三尕让我明白,越是约定俗成的问题越值得思考,并且很有可能无解,或者说,正因为无解才变得约定俗成。她在半壁看台的夕阳里问我:“你妈对你,你妈对你姥姥,你妈对你奶奶,是不是都有爱?”
我说:“是。”
她继续问:“有什么不同?”
我说:“爱就是爱,何必分那么清楚。”
三尕说:“那我告诉你,小时候,我爸不在家,我妈把我抱在她腿上,用她的碗喂我吃饭,哼歌给我听,这时候我是她女儿。我爸在家时,她把饭碗给我盛满,看我吃了第一口,她再端着碗去灶台吃,这时候我不是她女儿。”
我说:“如果我是你妈,我非把碗扣你爸脑袋上。”
三尕笑笑,说这话的三尕和吃饭的三尕不像同一个人,我曾一度以为吃饭是一件快乐的事,三尕描述的吃饭令我哑然。她说:“有些事总得适应,小时候我没适应的时候,和别的孩子一样,总想和我妈起腻,我爸不在时我妈高兴,我爸在时我妈躲闪,那时候我不适应,也不懂事,她一躲闪我就哭,一哭我爸就打她,躲闪就变成了恐惧和怨恨,我害怕她对我的怨恨,就哭得更厉害,我爸也就打得更厉害。”
我说:“你是怎么适应的?”
三尕说:“十岁那年,我得肠胃感冒,发烧,吃了就吐。我爸怀疑是我妈给我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又打了她,板凳腿都打折了,那几天正好赶上我爸一个堂弟出殡,他打了我妈就去人家张罗忙活,五六天没回来,就这五六天,我妈把我锁在下屋,打算饿死我,再喝农药自杀。”
她说:“把一个饿死鬼再饿死一次,确实是个报复的好办法。”
三尕说这话时,眼神是空的,空将她的眼睛挤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触碰到生死,睡在我上铺、坐在我身边、无时无刻不再用吃拼命活着的三尕,令我触碰到了将死之人的平静和孤独。饿死与其他死法不同,饿死本身就是空的,它先抓心挠肝地掏净腹腔中的胃肠,吸干血管中的血液,空从身体正中蔓延开去,悄无声息地扩大,吞噬掉痛苦、气力、最后连饥饿都吞噬了,最后的最后,空占据了这具身体,生命便也复归于空。
她说:“我妈抱着农药靠着锁上的门,她哭,我也哭,我们在相互吃掉彼此,我太饿了,不哭了,就叫妈,不停。她也饿,也不哭了,听我叫妈,第三天天亮的时候,我妈又哭了,我知道是我把她吃掉了。”
三尕的暴食便是从那之后开始的,一个险些被空吃掉的人,后半生致力于要将自己填满。她在吃中找到蓬勃的、质朴的力量,找到了自己活着的意义,也找到了保护她妈的方法。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它是难以逃避的消耗,消耗和补充此消彼长,撕扯着,拉锯成了活着。三尕不停地补充,悄无声息地消耗,生机勃勃地活着。
她发明了她独特的吃法,又快又多,快给她妈,多给她爸。她爸高兴了,打她妈的次数变少了。她吃得越快,她妈在灶台边站着的时间就越短。母女俩胆战心惊地保守着同一个秘密,危险和秘密促成了她们不容间隙的亲密,她妈再一次成了她妈,因为这场失败的谋杀,她妈对三尕有了一种亏欠和责任感交杂而成的疼爱。
那天吹集合号的时候,三尕站起身拍着裤子上的土,她把还呆愣在原地的我拽起来,她说:“老七,你说得对,爱就是爱,何必分那么清楚。”
五
三尕的近况是老八告诉我的。我坐在沈阳的研究生宿舍里,不知道这篇流水账要怎么收尾的时候,老八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三尕要嫁给她一个叔伯哥哥,闪婚,在专门相亲用的人市认识的。男方家除了车和房,还给十多万的彩礼,起初三尕她爸还不同意,差点跟男方家里动刀子,但是三尕死活要嫁,过了没几天,她爸也就同意了。
老八说:“过去你跟三尕最好,她结婚不让我告诉你们,尤其不让我告诉你,我想着不行,怎么也得跟你说一声。”
我在这边嚼苹果,“她为什么突然要嫁人?”
“为彩礼呗,”老八很轻地“嘁”了一声,“她妈心脏病,要动手术,缺钱。”
我慢慢把嘴里的苹果咽下去,勾得原本空空如也的胃一阵抽搐,我说:“哦,我知道了。”
老八问:“你过来参加婚礼不?”
“不去,太远。”我说:“你也别跟她说我知道了。”
老八说:“你们确实都挺奇怪的。”
挂了电话,又在节食减肥的我猝不及防地被饥饿感击垮,嘴里的苹果甜得发腻,落进胃里像只手在狠狠翻搅。我感受到了三尕承受过的空,它一点点地啃食我的胃,空是三尕寄给我的请柬,对吃热爱着、痛恨着、渴求着、排斥着的三尕,她只可能用一种方式逼迫她的父亲同意她出嫁。
我把苹果扔进垃圾桶,准备下宿舍楼吃饭,起身时扫了一眼我的床位,远在几年前、远在兰州同样的位置上就睡着三尕,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她,军训那天晚上,她在我上铺说梦话:“妈,我从来都是你的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