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山生秀树 兰亭会凌云——书者张泓和他的艺术世界

文 /马 津

（本文作者为自由撰稿人）

行楷册页 24cm×34cm 纸本 2020年

一、诲我意谆谆，推心亦谓仁

所有的感受体验，都建立在认知的闭环中。——张泓

2019年夏秋交际，我报名参加了墨池平台举办的一次《圣教序》临习与创作课程。作为一名业余书法爱好者，类似的课程也曾参加过几次。开阔眼界，充实视野自然有之，但谈到师生互动，论道谈艺，效果却若有憾焉。一来限于网络介质自身的局促，二来有些老师虽有屠龙技，却无诲人心，下了课挥手自兹去，天涯两相忘，谈不上长度和广度的充分受教。

张老师的简历，虽只寥寥半页，但正途出身，过往赫赫；简历中还有张半身像，高天云海，旷野芦丛，低头沉思，表情沉静，年纪虽不大，却颇有几分名门佳弟子的风范，既复端正，又爽爽有种风气。

上过一两节课，欣慰之余，颇多惊喜。有些老师讲帖，入帖而不能出，只好就事论事，指画良久，仍只局于一隅，气象打不开，讲授上就只能种豆捡芝麻。张老师却多能居高临下，先将架子搭好，局面铺开，再不徐不疾地娓娓道来。虽然受众颇为参差，但照顾亦能周到，选帖选笔，调锋换锋讲得明白；风格面貌，气度韵味亦能道得透彻。除去基本笔画、笔法示范，亦颇多自己学书创作心得，很多独出机杼，别具才情。虽然只能听到声音，看到纸笔，但天涯咫尺，常有孙大圣抓耳挠腮的得道之喜。

我的第一次作业张老师给予了温言鼓励，点评说有庙堂之气。虽然自知此乃老师为人敦厚慷慨下的包容，却仍然倍受鼓舞。后来与张老师熟识，一次闲聊谈起他年少时的授业恩师，言道其先生乃是讷言敏行的君子，每次言语不多却从不吝鼓励赞美之词，且并不将自己视为黄口孺子，每次交谈均温暖亲切，如沐春风。谈到此处我意识到，张老师实已将此传灯润物之心化为己用，并以此广泽后学。张老师对每位同学的作业点评我都学习了，多为鼓励，少有臧否，即便基础较差，笔画稚嫩的同学习作，张老师也都指出优点，给予肯定。张老师课上经常谈到构建自我主体意识的重要性，在教学实践中，他也的确做到了尊重学生主体意识，帮助学生定位和启沃自我，在我看来，此实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以外更为重要之处。

与张老师相熟之后，虽然一直缘悭一面，但每次在书学上有为难之处，皆不请自来厚颜求教，张老师亦能有扣有鸣，耐心解答。对于我很多浅薄放肆的议论，也大都一笑了之，且及时将我拉回正途，师生谈艺，颇多所得。有次闲聊，我曾请教书道之境界高下，张老师答道，赵之谦曾有一语，颇中关窍，“书家有最高境，古今二人耳。三岁稚子，能见天质，绩学大儒，必具神秀。”再三玩味，心有戚戚。在我看来，张老师书道恢宏，见识卓绝，却又内敛谦冲，保有赤子，的确是在向着这样的境界缓步而去。

行书立轴140cm×45cm 纸本 2019年

草书立轴 180cm×45cm 纸本 2019年

二、虞山风物厚，越岭士人新

借了别人的要还。——张泓

1994年的一个冬日，12岁的张泓站在同学临摹的伊秉绶作品前默然良久，虽然学书经年，他却从不知道书法还能如此表达。

常熟乃是夏商古邑，历史渊源，自有风流。永嘉之乱后，巨族南迁，文人书法亦自会稽延及建康，确立了“二王”正宗的江左帖学一脉。山阴自隋智永传虞世南，绍述“南派”，吴郡张旭与孙过庭皆造其极。元末，文人书法在三吴地区（吴郡、吴兴和会稽）达到鼎盛。明代，太仓王世贞已豪称“天下法书归吾吴”。张泓即出生于这样一个文化底蕴深厚、书法深入人心的灵秀之地。

张泓幼年学书，少年时机缘巧合，得遇明师，耳提面命，受教良多。在他的认知中，恩师之于他的重要意义有二。其一为开阔眼界，增长见闻。老师游历四海，见识高明，常谈起书坛新风向新趋势，并且着意培养张泓之尊重本体之书写观，强调主体参与的重要性并要求他深刻体会书写时的自我关怀。这些在当年颇为前沿的观念也在少年张泓的心中留下痕迹。其二为正向的鼓励和引导。师徒间的交流经常以拉家常开始，每次对张泓精挑细选出来的习作均赞誉有加，但好评之外，仍明白指点所以然。这样宽松开明的教育方式进一步启沃了少年张泓的自主意识，之前数年的被动学书，如池塘蓄水，水位日长，却波澜不兴，老师的疏导启发不但吹皱一池春水，还将其引向了江河大海。

在中国美术学院求学期间，张泓的书法观初步形成，主帖学，宗“二王”，这是脉络清晰的成长轨迹。但他也绝未止步于此，在他的认知中，五体皆善才是一名合格书家的基本要求，只有在技法上无屏障，才能于广大处见精微，从而获得具体的个性。这是当代书家的机缘，亦是当代书家的宿命。此外，他也一直坚持书法作为一个专业，切不能“专”，一专即窄，越写越小。在唐朝时期，善书者皆为良将良相，胸中丘壑，百万甲兵，写出字来自然气象恢宏，森然有度；到了宋代，士大夫和文人参与到书法主流中，五体全才比比皆是，才更使得书法的面貌更加丰富深邃。反之于实践，在书法创作之外，张泓亦精治印，铁钩银画之间，也是对书法间接的参悟。他曾谈到一事，幼年学铁笔，一同窗刻“寒山”二字的“山”画，最右一竖出力过猛，未及收刀，山字刻成了残字，却意外地被老师评为佳作，天下之道皆有相通，出于天然，不加机杼，反显形残意足的古拙之美。由此互证书道，又为一得。

张泓曾言，在他心中的佳作应符合以下标准：1.开生面，与古为新；2.与传统文化的背景和审美相融合；3.表现力要有宽阔度和丰富度，要理性和感性共存；4.技法要有难度和难以复制性。

他常言，学书法亦如学治印，自古人来，过自己手，入自己身，仍要还回去。还回去的是个姿态和礼数，但心法和气象，自然留下了。

三、枯湿舒怀抱，阴阳证果因

如撑急水滩船，用尽气力，不离故处。——米芾

张泓老师曾赠我一斗方，引庄子语曰，法贵天真。语句可爱，笔法恣睢，我觉得差可比拟张老师的书法观。法自天真而来，但是天真不是蒙昧无知，而是去巧存拙。得了这个拙，化作自己的，方为得法。不但道家的平和谦冲，取法天真要学，儒家的入世实用，尊重法度亦要学；佛家的超然出世，不惹尘埃还要学。书道不能偏和窄，偏和窄就会俗和小，俗和小就是死路。

张老师的作品我过眼不少，其书宗法于“二王”，又以怀素和尚为用，两者并重，再从黄山谷的大草图式中觅得畅快淋漓的表达方式，面目简练，线条流动，却又能与其文秀沉静之文人气质化为一体，此举颇能以行践言，先从古人处借，完成化的过程，再谈到还。在多次的闲谈中，张老师亦曾举董其昌言为例而佐证，“盖书家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所欲离者，非欧、虞、褚、薛诸名家伎俩，直欲脱去右军老子习气，所以难耳。哪吒析骨还父，析肉还母，若别无骨肉，说甚虚空粉碎，始露全身。”如果自己只是披了一件古人的衣服，本无骨肉，那显露本我即是虚妄。

对于如何借来而化，却并非羚羊挂角，雪地飞鸿。

第一，认同广泛临摹的价值，厚积而薄发，唯有此方能形成宏大的链条和视角。明代篆刻家苏宣曾言，“始于模拟，终于变化”，此之谓也。以前靠一家一帖即有顿悟者，已为不通之途。第二，有了足够数量的积累后，慢慢积累孕化自己的视角审视，反经验是创作的入口和起点。反不是走向经验的背面，而是自然而言的对积累经验的一个自我总结；反不是违背，反是抽身而出，是超然独立，是化身为二，对自己之再度冷静审视。第三，对自我感觉的敏感捕捉，这种捕捉乃是自觉的，不需要强调的，也是自然而然的。

行楷册页 24cm×34cm 纸本 2020年

既然化了，必然盈缺互补，化掉的东西与自己的血肉联系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表现出来的面貌，即便是剑气纵横的大开大阖，也不带着森然的戾气，依然有斐君子，宽袍缓带，面古向今，走向未来。

张老师曾言，虽然以往多以草书示人，近几年反而刻意把草书放一放。只因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对“巧拙”二字的感受亦有心得。在其看来，书艺之境界在于先穷其人力，追求工质，工质是人之极，是雅，是精心修饰的园林与花树；但更深一层的境界则在于熟后返生的求野与拙，拙不是笨重与粗陋，而是大巧不工和重剑无锋，乃是天真造化的天之极。比如中国文人画的极致，并非笔法的精奇无方，而是追求和回归古拙和野趣，古人谈气韵、谈神采、谈境界，意思皆不脱“古拙”二字。自己把写得熟极而流的书体放一放，写楷、写行，读书、治印，也是希望暂时放弃积累起来的技法，沉淀心性，回到起点，希望可以夺其形而得其神，在认知上有所突破。张老师曾给我看过董其昌的《试墨帖》，墨气酣畅淋漓，狂而不怪，草而不乱，已经接近王静安所说之无我之境。他说这就是蓄流水于万壑，藏惊雷于九天，也是他所理解的法贵天真。

寻找自我，发现自我，巩固自我，忘记自我，不但书道，人生的道理想来也大抵如此。

四、不言微雨润，桃李笑三春

教育给人以未来，未来可期待。——张泓

“您为什么选择当老师呢？”

张老师没犹豫，笑道：“简单。”这回答，也简单得如同他的剪影。

张老师毕业后即在兰亭书法学院从事一线教学工作，树人十五载，桃李满天下。中间的春风化雨，百转艰难自然不必提，按照他的说法，帮助学生树立正确的观念更为重要。

观念是体统，是规矩，是基础。很多学生上来就要高古，老师也只能耐心地解释，单纯的追求高古没有意义，魏晋的书写和现代的书写完全不同，除了工具习惯的不同，我们对于魏晋的理解还加了一层舒展优美端正的唐人底色，只有去掉这层底色，才有可能近似接近于魏晋的面貌。

如何去掉这层底色？

简单又复杂，还是回到哪吒的故事，得先得骨肉，才能谈到拆骨肉。

首先，对精细的考虑，尚法的练习，始于模拟不是说说的，要求是“逼肖”，如鲍贤伦所言：“临摹的根本意义在于获得书法技法的能力，强调的是一种能力的获得。”基本动作如果做不好，后面的创作如同撞大运，不稳定的神来之笔，不值得期待和鼓励。

其次，扩大学习对象，广泛临摹。广泛当然也要有轴线和关键，但是其他余余也是骨肉，方方面面都体验一番，才知道自己最适合什么，哪怕临习的是挑战你审丑底线的东西，只要是经过了历史考验的，都值得试一试。这里面又孕化一个新的问题，既然得骨肉，是不是要先得最好的骨肉？并不尽然，因为刚开始系统学习之时，感觉是迟钝的，只能盲人摸象地了解一点痕迹，后来才会越来越具象，越概念化，逐渐有了自己的意识，自我的形成就出来了。现在的时代，不好的一点是，很多好的东西唾手可得，但由于刚开始的时候感觉能力是迟钝的，往往把最好的东西放在起点，反倒对它轻薄，缺少了敬畏。如同稚子开蒙，如果以唐宋八大家作为起点，简直暴殄天物。

再次，书法不能专，要厚重，厚重不是光从碑帖上寻，还要从历史文章，诗词歌赋，篆刻美术中寻，老先生说，诗作的好，画不会太差。书道亦如是。五体全能不是唯一目标，但却是重要途径。

此外，临、创转换本身是一种伪命题，临和创是两种状态的切换，并不是前后相继的关系。王觉斯晚年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说的就是这两种状态的自由切换。创要靠临出的新味道，临要靠创给出的新思路。

我曾问过张老师一个问题：“您理想中的教学状态是怎样的？”

这次他迟疑了一下：“不敢言得道，至少应得法吧。”回答一如他的性情，简单，通透，天真。

楷书册页 30cm×15cm 纸本 2020年

张老师有一次发了个朋友圈，内容是携稚女在校园骑自行车，芳草萋萋，古树森森，远处的网球场空无一人，唯有鸟语和姑娘的笑声，一幅世外桃源的幸福画面。我想，这可能就是张老师在笔墨之外想要的简单生活。

正是：

诲我意谆谆，推心亦谓仁。

虞山风物厚，越岭士人新。

枯湿舒怀抱，阴阳证果因。

不言微雨润，桃李笑三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