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天真的冷了,连风也受不了了,半夜三更敲打我的窗户,它们想进来。这种节奏的敲打声我熟悉,这些风一定是从我家乡来的。所有的风都来自北方的野地和村庄,我家在城市的北面。我掀开窗帘,看到风在闪烁不定的霓虹灯里东躲西藏,它们对此十分陌生。风的认识里只有光秃秃的树,野火烧光的草,路边的草堆,孩子们头上的乱发和整个村庄老人的一生。风不认识城市的路,一定是谁告诉了它们我在这里,才会爬到五楼上来找我。
城市里没有风声,没有歪脖子树和草堆供它们存活下去。它们远道而来是为了唤一个人回去,是唤我吧,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回家了。我从床上起来,打开北向的窗户,黑暗阔大的北风滚滚而来,像旗帜和黄沙一样悬在城市的半空,只等着我从钢筋水泥的一块堡垒里伸出头来,与我面对面,告诉我一些风中的人的消息。
我家乡的人生活在风里。离家的那天,一大早我就看见祖父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天色灰沉清冷,秋天的早上永远是一副将要下雨的模样。风很大,地上的杨树叶子转着圈堆到祖父的鞋子上。我对祖父说,进屋吧,外面冷。祖父说没事,不冷,都在风里活了一辈子了。然后问我坐火车还是汽车。我说火车,这个问题他已经问了好几遍了。祖父自语地把火车重复了一遍,说他夜里也梦见我坐的火车了,跑得太快,怎么叫都停不下来,他就是过来看看,我是不是已经被火车带走了。我让祖父进屋吃早饭,他也不肯,只想坐坐,守在门口的风里。那个早上我离开了家,到了一个远离家乡的城市。祖父拎着小马扎跟在我后面穿过巷子,风卷起的尘土擦着裤脚。我说巷子里风大,回去吧,祖父说你走你的,他想在巷子头坐坐。然后就放下小马扎坐在了路边上。村庄坐落在野地里,村前村后都是麦地,麦地上的风毫无阻碍地从村南刮到村北,沿村庄中心宽阔的土路,一次次宽阔地刮过。我走了很远回过头,还看见祖父坐在风里,面对着我的背影,被风刮得有点抖。
祖父老了。风吹进了他的身体。当风吹进了一个人的身体里时,他就老了。二十多年来,我目睹了来来去去的风如何改变了一个人。我记事时起,祖父一直骑着自行车带我去镇上赶集,五天一次,先在集市边上的小吃摊坐下,吃逐渐涨价的油煎包子,然后到菜市旁边的空地上看小画书,风送过来青菜和肉的味道。那时候祖父骑车很稳健,再大的风也吹不倒。有风的时候我躲在祖父身后,贴着他的脊背,只能感到风像一场大水流过我抓着祖父衣服的手。长大了,自己也能骑车了,少年心性,车子骑得飞快,在去姑妈家的路上远远地甩下了祖父。我停在桥头上,看见祖父顶着风吃力地蹬车。祖父骑车的速度从此慢了下去。有一天祖父从外面回来,向我们抱怨村边的路太差,除了石子就是车辙和牛蹄印,祖父说,风怎么突然就大了呢,车头都抓不稳了。但是谁都没有在意。
从菜地回家的路上,我遇到祖父从镇上回来,第一次看见祖父骑着车子在风里摇摇晃晃。祖父不经意间被风吹歪了。其实野地上的所有东西都被风吹歪过。有的会歪上一辈子,像房后的那棵桑树,一场风之后再也没能直起腰来。有的歪过一段时间慢慢又把自己扶直了。只有人是被风渐渐吹歪的,人歪了以后就会一直歪下去,别指望能重新站直。风只会在人无法再站直的时候把你吹歪。祖父不再骑自行车了,我们担心他出事,不让他骑。他被风彻底地从车上吹了下来。不能骑车之后,祖父走到哪儿都拎着一个小马扎,他终于意识到很难再在风中站直了,风也不会让他长久地站在一个地方。风强迫他坐上了马扎。
一个人就这样被风吹老了。风逐渐穿过人的身体,吹走了黑发留下白头,吹干了皮肤留下皱纹,最后吹松了血肉,留下一把老骨头。这时候风又为人指明了另一个去处。
我相信最终是风把人给打发掉的。多少年来,我的村庄一直有个奇怪的现象,老人们去世总是一批一批走,很少有哪个人是独自上路的。在第一个人离开的时候,村里人就知道又一场死亡之风降临了,从年老体弱的开始盘算,每个人对村庄都有一笔小账。果然是一个接着一个,三五个老人相互陪伴着上路。一段时间内,村庄里哭声不绝,锣鼓声悲,野地里飘满了纸钱。他们出生在同一场风里,活在同一场风里,又被同一场风刮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说过,城市里没有风,所有的风都来自野地和村庄。因为没有谁像野地里的孩子那样依赖风才能生长,尽管,也许同樣是几十年前的那场风又回过头,把他送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风是我们见过最多的东西。我一直跟着一阵风向前走,走着走着就长大了。那阵风始于十几年前,我一个人从家里出来,很小,走远了就找不到回来的路。我追过无数个旋风,那些旋风像底朝下的斗笠那样大,像陀螺一样不停地往前跑。太阳落到了村庄西面的白杨树后头,我出了门就遇上了它。旋风不紧不慢地穿过巷子,然后左拐上了中心路,一路上旋起了泥土、稻草叶子和干松的牛粪渣子。这是我见过的最为优雅的旋风,不张扬也不会让你忽略。我一直跟在它后面,我想看看它到底有多大的耐心。很多旋风都是走了几步就找不到了。它沿着中心路一直向南。我很奇怪一路上竟没遇上一个人,甚至连狗叫和小孩的哭声都没听到。我们经过了药房、供销社大商店和南湖桥边的两棵老柳树。刚上了南湖桥旋风突然不见了,我以为桥面上布满石子,它过不去了,没想到几秒钟之后它出现在桥的南边,已经过了桥。过了桥是南湖的麦地。天色暗淡,我要费力才能盯紧它。我们在镶嵌干枯坚硬的车辙的田间路上继续向前。我记不得走了多长时间,它突然拐进了一块麦地不见了,没有任何先兆。我想它会出来的,就站在路边等,但是眼前只是一片绿得发黑的麦苗。
夜晚的另一场风来了,因为冷我才发现自己站在田野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连条狗都没有。我觉得像在做梦,记不起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的。恐惧和黑暗一起围在我身边,我哭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现在当我一点一点的接近十几年前,我逐渐看清了一个站在麦地边上哭泣的男孩,他的身边是巨大的黑暗和风声。然后看到供销社大商店的售货员,后来我一直叫他“消炎丁”的邻村人锁上了大门,骑一辆老式“永久”牌自行车上了南湖桥。是“消炎丁”把我送回了家。我被旋风带上的那条路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回家以后母亲告诉我,每一个旋风都是一个死去的人的灵魂,它们常常来到村里拐带不听话的小孩。以后要听话,不能踩它们,也不能跟着它们到处乱跑。我不是很相信,因为没有一个旋风曾经把我拐跑过。我常常会想起那些大大小小的追旋风的经历,尤其忘不了那一次。此后的日子里我知道了,一个人走路时要用心,记住回家的路,到了黑暗的旷野中不要站在原地,更不应该哭泣。读书之后我就不再追旋风了,但隐隐觉得其实还是在跟着一场更持久的旋风向前走,从村庄走到了城市。这场旋风的形态我难以描述,也不清楚它是否已经拐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只知道,我在城市看不到风。城市里填满了高楼大厦和霓虹灯,缺少空旷的土地供它们生息。孩子们不需要旋风,有仿真的电动玩具引领他们成长;长大之后坐在了空调房间,没有风也能活下去;至于老人,使他们衰老的,是岁月和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