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德载国

2020-10-26 09:23李凯林
延河 2020年10期
关键词:知青大哥农民

李凯林

1969年秋,我们西安市六中五年一贯制高69届毕业的学生被安排在陕西省商南县山乡插队,两三年后招工离乡。知青生涯短暂,但其间的体认终生难忘。五十年后忆旧,五味杂陈,聚焦之处,想起古语“地势坤”,“厚德载物”,深感下乡插队最大的收获之一,是在亲身体验中认识到“农德载国”。

一、随大流走

上山下乡的号召造势全国,报纸上的宣传铺天盖地,政府明文布告“此后工人将从农村知识青年中招收”。学校动员,班主任家访,街谈巷议,朋友圈解体,我加入两年多的一个摔跤训练班也宣告解散,大环境如此,不得不走。

最初我还想联系一个就近的关中农村,不去那从未听说过的遥远的商南。我去过西安近郊,也曾和好友潘维哲骑自行车几十里到临潼山区找亲友联系插队,但均被婉拒。原因是农民从去年下乡的知青认识到,接收知青是非常吃亏的事。因为耕地没增加,增加的是参加分粮的人口;知青都是城里娃,不会干农活,苦日子过不惯,农村干部也难管理,有时还发生知青间或知青与农民打群架之类的事。关中道留不住,我只好随学校安排去数百里之外的商洛山区。

潘维哲、宋亚南和我决定结伴同行,我们三人脾性相投,都是体育爱好者。亚南膂力过人,单双杠玩得漂亮,聊天风趣幽默;维哲矫健聪敏,是班级篮球主力,社会见识广;我是参加过业余摔跤队训练,算是有点尚武专长,性格也中和易处。三人一拍即合,走!

许多人的决心出走与家庭政治条件不好不无关系。中国几十年政治运动,每次百分之几的革命对象,十次运动就是百分之几十。每次运动的重点对象不同,城市中的运动相对多。若把运动中挨整者连带其家人合并计算,恐怕可占城市人口的大多数。在有问题的家庭背景下,开启人生新征程的最好选择就是随大流去农村插队,让自己在走向社会时有一个清白的起跑线。我下乡之际的家庭情况是:当医生的父亲因历史问题还被关在“牛棚”不准回家。后来我知道了许多同学的家庭也多少都有些政治麻烦,只是大家互相不聊这些烦心事罢了。

“走”是环境所迫,也是人生新起点。我们从小看小说,书中有“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豪情,有老母“儿大不由娘”的感叹,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随着长大,年轻人的自我意识和懵懂追求,对离家出走其实并不十分抵触。这么多人上山下乡,别人能去,我们何所惧!

二、三个“和尚”

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们仨结伴下乡,何尝不想有女生同行?但我们仨都缺乏这方面的缘分和勇气,于是就只好三个光葫芦走到一起。没有女同学共处,少了些微妙与温馨,但也易于平等相处。我们约定民主协商,大局为重,“三个和尚担水吃”,谨防“没水吃”。

过日子最麻烦的是做饭。天天要吃,顿顿要做,劳动归来,打水的、和面的、生火的,齐头并进,人人自觉。如果有人暂时没事干,那么他可以整理一下柴禾或其他杂务,总之不能闲下来,否则会影响其他人的干活积极性。有时上工回来实在太累了,休息比做饭吃饭更具吸引力,于是一人提议,其他人也只好附议:不做饭了,吃剩红薯。这就类似于“没水吃”的情况。蒸熟的冷红薯吃了不好消化,返胃酸。我不敢吃生冷淀粉薯类的胃病就是那时落下的。能中和胃酸的胃舒平,是我后来的常备药。

吃饭上的绝对平等主要体现在吃面条上。商南农村主食是糊汤和红薯,小麦在农户口粮中占比很小,所以汤面条就是绝对的好饭。三个小伙子身体都很棒,饭量也相当,吃面条时必须绝对平均。做一大锅汤面条,每顿饭保证每人两碗没问题,但第三碗就有讲究了:是每人还能吃大半碗,还是每人能吃小半碗?这只有每人吃了两碗之后才能根据锅里剩的多少见分晓。为此,三人吃饭中有一条不言自明的规则是:必须等到各人都舀过两碗之后,才能开始在锅里舀属于自己的1/3即第三碗。这个规则在我们三人中实行的尴尬是:维哲吃饭又快又香,亚南吃饭细嚼慢咽,我是中等。结果常常是,维哲把两碗都吃完了,亚南的第一碗还没吃完。这样维哲就不得不中断他正在兴头上的胃口,而看着亚南吃。亚南自知理亏,他加快了咀嚼的速度,但仍不能达到令维哲满意的速度。我在一旁看着他俩的对峙,感到既尴尬又有趣,但又无法调节这有些僵持的气氛。催亚南吧?多年的习惯岂是一两天可以改变的!安慰维哲别急吧?那岂不是此地無银三百两的多余!好不容易看着亚南咽下了第一碗的最后一口,在锅里舀了他的第二碗饭,维哲才迅速起身舀了锅里可以大体确定的1/3饭量,三两口吃完,然后就去休息了。这种吃饭模式就是:饭多了大家都多吃,饭少了大家都少吃。当然这是吃“好饭”面条的规矩,对于红薯糊汤就不必这样了。蒸红薯更是随便吃,蒸一锅两三顿也吃不完。那面条多做点不行吗?不行。因为用面粉做饭时要定量,麦子一般不够吃,做多了是一种浪费。对于亚南的细嚼慢咽,后来维哲的促进办法是:不等了,直接酌情舀第三碗,剩多剩少不管了。这一招比较灵,亚南的吃饭速度明显加快,我们吃饭时的尴尬对峙也大大减少了。

我们仨吃饭的风卷残云与平等分配,令来串门的顾明生同学非常羡慕。原来他们队是男女搭配,固然有吃多吃少互补的优势,但也有比较斯文、放不开的“弊端”,所以有时反倒影响胃口,甚至剩饭。剩饭倒掉可惜,吃吧又没人爱吃。明生同学参与了我们仨无论多少、顿顿吃光的“盛宴”,说他在我们这里吃饭胃口大增,香得很!由此我们才知道俺仨还有这么个“长处”,其实我们后来粮食不够吃时是颇为羡慕男女搭配知青点的,他/她们饭量互补,也应有干活不累的优势。

我们仨一块去砍柴的经历,可谓是我们对近乎原始的樵夫劳作的体验。我们三人上山后就各自分头在没路的陡坡上攀爬,寻找适宜砍伐的柴禾。砍柴时我们商定,要砍较大的枯树干,也要砍灌木细柴,以便装车时盖着树干,利于出山。我分工主要砍灌木。我用柴刀砍树枝,看着不粗但就是不能像老乡那样一两刀就砍断,忙活了半天,手上有血泡了,肚子饥肠辘辘了,但成果却不大。最后总算捆好两捆往山下背,在大于45°的斜坡挪动着脚步。脚下纵横交错的荆棘虚虚实实,似乎随时都可能被闪失绊倒。我的思想准备是一旦绊倒,一定不能正面趴倒摔下去,而是要用摔跤中的动作,转体、耸肩、缩头,以肩背着地,团身滚动,这样就可避免对面部、头部和胸腔等脆弱部位的损伤。这次砍柴的成果意义深远,从此我们做饭不再烧队上的麦草了,我们有柴烧了!在村民们眼里,我们三个“大学生”赢得了“能吃苦”的自尊。顺便说一下,这里的老乡把我们都称为大学生,其意大约是指“从大城市来的学生”,而不是指大学毕业生,因为老乡们应该知道我们是中学毕业,毕竟我们都是些十八、九岁的娃娃脸。

三、探亲路上

我们仨在许多事情上都能互助协作,配合默契,我印象深的一次是为我挡车回西安。

我们下乡的地点处于西安至商南的中途,距西安数百里,离商南县城40里。如果打算坐长途客车去西安,一般要在早上八、九点钟到公路边等候,见到公交车路过时招手。如果车上有空位,司机会停车,乘车者上车后补票。如果车上没有空位,那汽车根本就不停。所以,在路边等公交车一两个小时无果而返也属正常现象,只能第二天再来。如果想百分之百乘车,那就要起个绝早走40里路赶到县城,从县城始发站买票乘车。当时既无电话预订票,也没有给中途上车者留预售票的服务。农村交通的不便可见一斑。农民们的主要出行方式都是走路,特别是山区农村更是如此。

当时从商南到西安的全程票价好像是6元4角,这对于常年没有现金收入的知青而言可是个大钱,自然是能省就省。维哲和亚南说帮我到路上拦截卡车回西安,我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没谱。因为挡汽车不像扒火车,货运火车没人管,货运站上干活的工人师傅还会告诉你哪个车是去哪儿的,没人挡你坐在脏兮兮、空荡荡的货车上蹭免费车。但汽车不一样,司机说不拉就不拉。在这些事上维哲比我胆识高(早先上学时在西安木材厂实习期间,我和维哲就有过一起扒火车出去旅游的经历)。他说“没事,肯定能走。”亚南也附议维哲。看着他俩很有信心的样子,我也决定一试。

第二天一早,我们走到清油河大桥桥头,这是商南县至西安的主干公路必经之地。我们三人站在路边,见到拉货的汽车路过就招手,过去了好几辆,每次我们都满怀希望地招手,嘴里喊着“师傅、师傅”,但没一辆停的。那时公路上车比较少,从商南开往西安的车一般都是一大早出发,晚上才可能到。所以再晚就几乎没有去西安的车了。眼看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一点儿希望,失望情绪笼罩了我。这时维哲说:“咱们得站在公路正中间,看它停不停?!”我们接受了维哲的提议,远远望见一辆解放牌卡车驶来,我们仨站在马路当中招手。那车鸣着刺耳的汽喇叭,并不减速,明显是让我们让开。我们三人没有让,但看到车离我们很近了,眼看要撞到我们了,还是有些害怕,就慢慢往后退,嘴里喊着“师傅、师傅”。车这时减速了,可还是在吼着喇叭,并随着我们的后退而慢慢往前开,似乎不怕撞人!无奈中我们只好闪躲,以免被撞。谁知就在闪开的一瞬间,那车迅速发力轰鸣着越过我们,开走了!望着车后扬起的沙尘,我很沮丧,感到挡车没戏,今天肯定走不了了。可是维哲说:“下次咱们就是不让,看它敢不停?!别怕,它不敢撞人。”维哲的分析有道理,也再次给我打了气。我想也是,刚才那车尽管很可恶,但它好像始终在司机的可控之中,是我们害怕而让开时,它才开跑了。

如此这般,我们又拦下了一辆车,那车一直到很近的距离才减速,开到我们三人的腿前时,我们三人坚持半步也没后退。我们故意不看即将逼近我们身体的汽车前保险杠,而是只看着司机招手。司机看我们毫无退意,一个急刹车停下,好险,再有几寸就铁包肉了!司机大声怒斥:“你们不想活了!干什么哪?!”我们给司机赔着笑脸连连道歉又连忙解释:“我们是知青,有急事要回西安,请师傅发善心让搭个车。”“不行。”司机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我正犹豫该怎么办,这时站在正中的维哲拽了拽我的衣角,给我使了个眼色撇了下嘴,我立刻会意。当亚南和维哲还在车前向司机求情时,我跑到车后,把手提包往车上一扔,接着一个引体向上就爬上了车厢后档板。他们估摸我上了车,便让开了路。车开走了,我趴在车上向两位伙伴挥手致意,眼眶湿润,说不清是难受还是激动。

现在想想有些后怕。当时的公路都是沙石路面,刹车不像现在的沥青路面那么有效,真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不堪设想的后果!那车最后急刹车时前保险杠离我们腿的距离也就不到半尺。我们当时也是豁出去了,既是逼上梁山,也是无知无畏!

汽车上拉的货仅占了半车厢,我爬在车后部,想着司机应当没有发现我。汽车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后边有一辆大卡车鸣笛超车,在二车并排时,后车司机对我车司机大喊:“尹师傅,刚才在清油河桥上截车时有一个人从后边爬上了你的车。”由此,我被发现了。车停了。我心里很忐忑,在这里被赶下车那可该怎么办呀?这时我听见司機打开车门,冲我喊:“喂,你下来。”我想,我不能下去,下去就完了。要顶住。我没动。“你下来,坐到司机室里吧。”有这么好吗?我不敢相信,但看他说话的平和口气,我相信了,他不是要把我赶下去。司机室其实就是他一个人,唉,当时为什么就不让我上车呢?我想起来有一种说法:女生好挡车。这时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还是当个女生好。

坐在了司机室,局势发生了180度转弯,司机和我拉起了家常,我也确认了师傅姓尹。尹师傅对我们知青表示同情,但也说我们强行挡车的方式很危险。我心想,不危险你能停车吗?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我拿出随身包内要带回家的花生给司机吃,他也不客气。下午时分我们到了商县,司机说要去卸货,让我就地下车。这里离西安还有一半的路程,我举目无亲,只能去车站买票乘长途公交车了。当天已经没车去西安了,我只好买了第二天早上的票,三块二,没省下回西安全程的钱,只省了一半。

晚上在哪里过夜呢?那年月,没钱或想省钱的旅客常常在候车室蜷缩一夜,但那是在火车站候车室才行,汽车站的候车室下午要清场关门的。看来只能住旅店了。我知道商县有个小新城广场,广场旁有个服务楼是最好的旅店,但那儿肯定贵。若是豆腐搅上肉价钱,今天挡车省钱的事就白干了。好在离汽车站不远有一家小旅店,在县城西关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我进去问了价钱,最便宜的是一人一晚两毛钱。不就凑合一晚上吗?能睡觉就行。我没犹豫,办了入住手续。进去一看:哇,好大一个通铺!一间大屋,一个大炕占了大半间屋,炕上并排放着十几床脏兮兮的被子。屋子气味不佳,就是那种衣物长期不洗的味儿。其实这都没什么,那年月这味儿到处都有。我找了个稍微不太脏的被子,头枕着我的行李提包,和衣盖着被子入睡了。

最难忘的是,半夜时我被弄醒了,原来是一个人正在往我的被子里钻。他使劲拉被子,一个陌生的躯体挨近了我。我立刻意识到,这个通铺原来是可以两个人打对头、共用一床被子的通铺。这多难受呀!住店时店家怎么不说一声?我毫无思想准备。我睁开眼睛,眯眼望去,只见屋顶上一盏泛黄的灯泡还亮着,但炕上已经睡满了人,好像大都是两人一个被窝。嗯,看来这旅店的条件就是如此,你碰上什么就是什么。我紧了紧我盖的被头,把脸扭向一边,忍着心里的别扭,凑合着继续睡。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早,悄悄拿着自己的行李离开了。我没看清也不想看清是个什么样的人与我同床共寝一宿。城里娃学生气的自尊,使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个经历。

四、虐皮换肤

刚到农村时对艰苦生活不习惯,回城了就不想回农村。我让大哥帮我开了病假条,用信寄给了维哲,让帮我给队长请假。但在城市里晃荡了一段时间后逐渐明白: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城市了!原有的朋友圈都散了,自己的户口和粮油供应也没有了;到有些地方串门,交谈中感受到人家好像在琢磨:你不在农村劳动,在城里待着干嘛?母亲默默认可着儿子的吃住,没有催我返乡之意。但当我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已毫无意义时,我决定返乡。回去,接受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再教育”。

母亲知道了我的决定,给我买了咸菜,煮了黄豆,用油炝葱花炒了香喷喷的两大瓶咸菜丁。咸菜丁是我们在商南农村吃红薯糊汤饭时的上佳佐餐菜。一大早,母亲送我到大门口,目送我走远。当时的小巷中空无一人,但我不敢回头看母亲,我怕我可能失控的落寞情绪引起母亲的伤心。我走远了,要拐弯了,我回望了母亲一眼,她还在那里站着,看着,看着自己的孩子远去。母亲只是露出了半侧身影,另一侧藏在门廊墙后,我猜想她是不想让街巷中突然出现的人看到她现时这一刻,她难以和别人笑脸打招呼,她随时准备转身回家。我眼眶有点模糊,母亲默默站在那里目送的影像永远定格在我心中。

这次从城里归来,我不再继续坚持抽空练摔跤基本功了,也不再心系遥远的西安而不大关心眼前的商南了。“这次来了,就不走了,要在沙家浜长期扎下去。”样板戏中胡传魁给阿庆嫂说的这个台词,很适合我当时的心态变化。

长期待下去谈何容易,如何对付蚊子咬是我的首要难题。

我以前去过关中农村,我舅舅家就在农村,学校也组织我们帮助过农民夏收。在农村,我最怕的是蚊子、跳蚤、臭虫,一旦被咬,我的皮肤必然经历红肿、奇痒、起泡,直至感染化脓的过程。我们下乡的清油河跳蚤很少,臭虫虽有,但在几次围剿后也已不成大患,然而蚊子却是最难对付的。当地老乡的厕所都是很大的水稀粪池,为的是可以多一些粪肥换生产队的工分,这给蚊子提供了大量繁殖的极好场所。这里农户家里也几乎都有蚊帐。不过蚊帐仅能晚上睡觉管用,下午和傍晚就没办法了。蚊子会追着人咬,隔着袜子,钻进裤腿,围着脸脖,绕着手臂,真是防不胜防。但我看当地老乡,好像没我这么难受。他们说,咬就咬了,就出个红点,然后就没事了。看来我这娇嫩的皮肤是得接受锻炼!

经过多种努力,我最终找出了解决之道:被蚊子咬了,在红肿奇痒时就把疙瘩抠破出血,然后用碘酒涂抹,藉此中断起泡化脓的恶化进程。用碘酒涂在出血处,是一种钻心的疼痛。特别是当小腿被咬了一大片疙瘩时,大面积的碘酒擦拭,疼得腿如火烧,我只有咬牙忍受。经过这种短痛之后,起泡化脓就被终止了。更加令我欣慰的是,一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小腿上的皮肤逐渐变得“坚强”了:被蚊子吸血时的那种神经刺激大大减轻,红肿奇痒程度大大降低,给抓破的奇痒处抹碘酒时的疼痛也不再是钻心的疼了。我很高兴我的这个转化,皮肤终于被改造得和贫下中农相近了!直到后来进工厂,在一次集体澡堂洗澡时,一位在部队当过卫生员的工人师傅以诧异的口气说:“你得过连腿疮啊!”我否认,但他说:“你看你的腿,满是黑斑,别人的腿谁像你呀?”我一看,还真是这样。我意识到,自己在农村曾经欣慰的“过关”,实际是一种对皮肤的摧残。腿部皮肤变得麻木了,所以才坚强了。几十年过去了,新陈代谢的伟大作用仍未使我腿上的黑斑完全淡出。

在商南农村生活,重要的一关是要适应当地人的主要饭食——红薯糊汤。那个时期中国人吃不好,农村条件则更差,有个故事很能反映我们的饭食状况。有两个知青去另一处知青好友那里串门,饭后休息时,客人对主人突然大肆问责:“好呀,你们竟然有咸菜不拿出来给我们吃!”主人说“没有呀!你怎么知道有咸菜?”客人说:“我闻见了,别想蒙我。”说着就吸着鼻子找起来。循著气味,客人最后找到的是主人塞在屋角没洗的臭尼龙袜子!那味儿确实与咸菜味儿有点像。主人为此笑弯了腰,这也成为我们朋友圈里的一个笑料。在当时知青中,若有人回西安,从家里带的最实惠的食物就是咸菜,那是吃糊汤时最好的搭配。商南农民尽量都把土地用来种粮食,几乎不种菜,也很少吃菜,从西安带来的咸菜作为美食那是自然的。

商南的冬天虽比西安暖和,但也能冷到结冰。冬闲时农户家里大都是烤火取暖,烤火一般很少烧柴,而是烧树根,因为树根比普通柴火密度大,耐烧。树根的另一大优点是不易烧成明火,这样才能烧得时间长,省柴。但这种烤火其实就是半烟熏半烤火,屋子里上半截是烟雾弥漫,下半截是人蹲坐着取暖,稍微坐高点就可能呛烟,眼睛被熏得流泪。别小看这烟熏式烤火,它还有一个作用是把屋里墙上挂着的几吊猪肉熏成腊肉。我们知青没有柴火取暖,晚饭后常去农户家里蹭暖,回去后就赶快钻进被窝。有时没去蹭暖,在我们的住屋简直冷得没法睡,钻到被窝也冷得睡不着。我记得有几次我们是烧点儿干玉米棒子芯给屋里升温,以便入睡。

五、受教农活

下乡生活是新鲜的,也是充满挑战的。过好劳动关,就是要向农民学习那尽管原始但又很有讲究的农业技能。

初到农村我们获得的一个“经验”是:参加集体干活时尽量别跟“爱管闲事”的老农挨着,否则他指责你干活中的不是,搞得大家都看你,让你在众人面前很丢面子。比如挖地,看似简单,其实不易。挖地时大家一溜儿排开,每人间隔约一米,从坡的底部向顶部挖。由于坡地土层薄,每次都需挖到最下边的硬土层。在让表层的熟土土壤彻底翻身之时,还要用叉锄头部把大土块砸碎,并拣出大小石块,使土壤完全呈现颗粒匀称、松散透气和平整状况。这是下一步分陇、上底肥、栽种红薯苗、浇水等一系列环节的重要基础。否则,大土块支棱的空间不会给红薯秧苗供给水分,石块等硬物也会阻碍庄稼正常生长。看似简单的挖地有这么多要求,这是我们先前无从想象的。挖地相当于把一尺厚的板结土壤掰开揉碎地倒腾一遍,难怪粮食是“粒粒皆辛苦”。没正经干过农活之前,还以为这“粒粒”之诗句是文学夸张手法。

我最开始和大家在一起挖地,只是注意别拉在别人后边,干活挺卖力的,结果还被老农叨叨:“你这不行,下边有坎儿。”最开始我不大懂,什么坎儿不坎儿的。后来经几次受训和演示才知道,挖地时要把挖过的土翻到后边,使眼前挖过和未挖过的土地之间有一个清晰的界面,此界面必须是从上到下的断层,这样才能保证翻地中不留死角,即坎儿。嗨,这么认真呀!我心想着。但看其他村民锄下,还真是都有这种界线分明的断层。如此我才真正理解并接受了“爱管闲事”老农的指教。

挖地中还有一个“窍门”是:双脚应站在一个地方别动,把周边可挖的土翻起、打碎、平整,这时自己的双脚是埋在土里的,然后拔脚向前迈步站到下一个位置。如此,自己的身后就完全是挖过的平整细碎的土地,而没有自己脚踩走过的脚印了。挖过的地比没挖的地表面能高出一两寸,怪不得农民们挖地时大都把鞋脱了,光着脚丫,原来是免得鞋里进土穿着难受。我后来也学着如此,挖地质量和村民类似了,得到了老农“这凯林挖地还行”的赞语。

昔日在城市,雨天是在家待着的好日子,而今在商南山区,遇到栽种红薯的季节,雨天是外出干活的好机会。有一次收工了正在做饭,忽然天下雨了,随着队长的吆喝声,大家都急匆匆出门往山上地里跑,原来是要趁着下雨栽红薯秧子。说来也确该如此,因为栽种红薯秧子时最累的是从河里往山坡上挑水,每棵苗都需两瓢水,一面坡得挑多少水!雨天栽红薯秧子,不用挑水,工作效率高,秧苗成活率也高。但雨天上山干活人有些遭罪,戴个草帽弯腰干活,遮头不遮腚,两脚泥巴黏糊糊。看人家农民光着脚,我们不行。我们的脚底板没有茧子,光脚在山坡上走,细嫩的脚板被小石块硌得就受不了,受伤就更糟了。

初到农村,最难过的是黎明即起。城里娃修地球累得筋骨酥软,早上黎明时睡得正香,挣扎着起床,不洗脸、不喝水,也不吃早点,懵懵懂懂跟着上工的队伍后边跑,有时睡意未消连路都走不稳。遇上农忙季节那是不分早晚连轴转,龙口夺食是抢收,不违农时是抢种,真不容易呀!

在地里一块干活时比较热闹,妇女们相互打趣、男女社员相互笑骂,常常构成劳动中的开心时刻。但他们说的一些口音俚语或生活背景我们不大懂,所以听的多,参与少。比如“把红薯挖烂了”好像是个分量很重的贬损语,但我们听来就是挖红薯时的失误而已。

山区农村生活是艰苦的,我们带着青年人的血气方刚,努力适应着各种生活,同时也在认识着广阔天地的山区农民。

六、队长不易

我们生产队不大,几十户,二百来号人,姓氏多样,如熊、杨、李、王、张等。队长叫侯长命,去年刚上任。因为队长这活儿又累又吃亏,所以队长经常换。侯队长家境贫寒,地道贫农,没文化,说话直来直去。记得我们刚到队上时,有一次我为我们知青的什么事找他,他说他没办法。我说“你是队长呀,我们不找你找谁?”他的回答是“队个球!”扭头就走,弄得我无言以对,哭笑不得,心想队长怎么是这水平?

计划经济时期的生产队长确实没什么油水可捞。那时不能办企业,也没有把土地租给企业赚钱之类的生意,农业和副业(如桐籽树、核桃树等)的收入全部入账参加集体分配。生产队的集体经济其实是穷得叮当响,队长想贪也没得贪。当时农村中最大的以权谋私的事应是招工招兵之类,但由于指标很少,政策性又强,所以基本是在生产大队和公社的领导手中掌握。一个生产小队队长的主要工作是安排农活,包括给个人派活儿,再者就是评工分时说话有分量,如此等等。

我看生产队长最难对付的就是:集体干活出工不出力。每天早晨天刚麻麻亮,队长就在村里来回走两圈,拉长嗓音喊:“架-势-了!架-势-了!”(其发音是“嘎-施-啰”。)然后就自己背着农具,过河向对面山坡上的地里走去。他后边紧跟着的一般是早上起床较早的老年村民,再后边是随大流的中青年男女村民。长长的几十号身影,扛着叉锄或背着背篓,迎着黎明的曙光,蜿蜒曲折,缓缓移动在河畔和山坡上,颇有几分诗意。但这里没有诗,有的是粗重的农活。队长带大家走到地头,一字排开马上开始干活。一些晚到地头的少数人自知理亏,在队长的侧目而视下低头走过,赶快加入干活的队伍。最狼狈的应是迟到较多的极少数人,他们到地头时队长根本不看他们,但大声发威:“一样拿工分,让人家多干活!沾香油(便宜)没得脸皮!”大家都知道这是在责骂谁,但没人敢吭声。队长的这种斥责很管用,迟到现象不会愈演愈烈。

我们知青最开始很容易迟到,一天的农活下来浑身酸软,黎明时睡意正浓,队长的喊声对我们来说好像仍在梦境。路过的村民有时冲我们屋门大声调侃:“大学生,起床啰!”我们挣扎着爬起来,穿衣服,找工具,出门后再找已经出发了一阵子的上工者队伍,望着队伍的尾部紧追慢跑。最好追上大部队到地里,那样队长的责骂就不会落在我们头上。有几次仅是我们几个知青晚到了,队长会给我们点面子,不予开骂。我们知道这早晨起床也是在农村过劳动关的组成部分,尽量别迟到为好。后来的一个办法是:一旦起床晚了,就干脆不去了,不挣早上的这几个工分了!但这种事还是盡量少点,因为中午出工时会有村民拿你睡懒觉打趣,以怪怪的口吻当众调侃你:“昨天晚上睡觉干么事去了?早上起不来呀!”你无从辩解。下午时记工员还会落实一下:“某某早上没来。”是有点丢面子。经过一段时间磨合,我们三人基本都能出全勤了。

农民挣工分,基本是按照时间计算,没搞任务包干,这造成了出工不出力的普遍现象。集体挖地时常常是停下来,双手搭着爬在锄头把上,三点鼎立,站着聊天。这时队长的督促方式就是另一种不指名斥责:“都是来地里给锄头喂奶呀!地里能自己长红薯呀!”大家一听,马上都弯下腰猛干几下。但实际上,过不了一会儿就又聊上了。唉,好难当的队长呀!

集体地里干活不卖力是普遍现象,这是农村分配制度的大锅饭造成的。农民们一旦收工,利用休息时间在自留地里干活,那是连直腰的功夫都没得。这个时间一般是吃饭前后的一点时间。自留地一般都在住地附近,面积不大,好像是每人一分地,但土壤较厚,土质较好。自留地的庄稼一般都是精耕细作,绿油油的,集体地里的庄稼根本不可与之相比。后来中国农村改革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是完全理解其重大效益的。

在地里干活还有一种休息的方法是“抽烟”,男人们一般会借口抽烟而休息。农民们抽的烟不是商店卖的香烟,而是自己用纸卷烟叶,像个喇叭筒。我们原先不抽烟,农民们很大方地让我们共享他们的喇叭筒,还教我们卷,我们后来也就随大流加入到烟民队伍中了。这既是和农民打成一片,也是借机休息一下的形式。队长想让大家好好干,以便来年收成好,各户多分点粮食,队长也有个好点的政绩。但面对抽烟形式的歇息,队长似乎无法阻挡!

侯队长上任伊始就遇到生产队会计辞职的难堪。原会计佘某是我们邻居,他很能干,会木工,他嫌会计工作太占用自己的时间,耽误干自家的活儿,所以坚持不干了。我记得大队干部和公社副书记专门找原会计谈话都没顶用。队长着急,有社员推荐我当会计。我心虚不知自己能否胜任,但队长和原会计都鼓励我说“你行”。我觉得这可以锻炼自己、增长能力,就接下这活儿了。我兼任会计后,和队长接触多了,对当队长的苦衷也知道了许多。我们队上其实能人很多,有复转军人,有犯错误回乡务农的干部,有家境殷实且精明能干的老农,还有曾经在地质队等公家单位干过活儿的见多识广者等,但他们都不愿干队长这活,实在是因为这活又难干、又吃亏。为集体事务操心,费时费力,严重影响干自家事。侯队长说他接手队长是不得已,总得有人干呀!但他上任后,队上的一些人并不认真帮助他,所以他干得很累。有一次我和队长晚饭后聊天到午夜,队长说就在我家休息吧。我迟疑地问“行吗?”岂知队长三下五除二就在外屋打了个地铺,铺一床、盖一床,就这么睡了。这一夜对我绝对是一次意志的考验,因为我感受到被子里有虱子,它们在我衬衣内爬动和吸血。队长是光身子睡觉,好像对此浑然不觉,他先于我进入梦乡。我一边用手指摸索着捏死一只只虱子,一边想着这是在过“三同”中的“同住”关。当时报纸上常讲要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我若连这点儿罪都扛不住,还经受什么锻炼呐?

这一夜同床共寝后,侯队长和我在感情上近乎了许多,他对我们知青也有了更多体谅。有时有人在他面前说我们知青的不是时,他会不予理睬,或是悄悄告诉我,让我们注意改正。比如我们三人的自留地曾经因上工太累而未予耕种,村民们看着好地荒芜着实可惜,于是有人建议队上收回。队长悄悄告诉我“应当耕种,种好了自己得益。”我们仨只好下决心干,挖地、分陇、挑水、种菜、施肥,把自留地种得有模有样。我们种的大葱是维哲指导的:深挖沟、上大粪、渐堆土,最后长的葱白又长又粗,令乡民啧啧称赞。我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泯灭了有关非议,我也在心底里感谢队长的忠告。

七、筑坝造地

那个时期国家使劲鼓励农民兴修水利,小水库、小水电遍地开花。商南县在修县河水库,我们所在的清油生产大队也有所作为:要靠自己的力量,建一条约两米高、两米宽、百多米长的拦水石坝,此坝将把清油河的一个U型弯道截弯取直,使一大片河滩地被改造为良田。这对于农民来说可是个大工程,因为没有大型机械,工具就是钢钎、撬杠、铁丝、抬杠、扁担、篮筐、架子车等原始工具。用这么简陋的工具要把那么多的千斤巨石恰当组合,构成永久性的拦水大坝,真是我这个“知识”青年无法想象的。

大坝建成后不仅会把一大片河滩改造成水浇地良田。同时,由于河道变短,河水落差变大,还可以建一个小的水力发电站,由此清油大队数百户农民将能用上电灯。事实上这些设想最后都实现了,只是那小水电电力太小且不稳定,每户15瓦的灯泡,晚上照明用电高峰时,其亮度也就像个煤油灯,而且还时有停电。但这种自力更生、改天换地的努力已是很了不起了。当时几乎是县县修水库,村村修大寨田(即在坡地上修梯田),至于生态效益评估是根本谈不上的,甚至安全上、经济效益上的论证也不一定科学严谨。许多小水库建成后有安全隐患,或是无力修筑更费时费力的配套输水渠网,导致经济效益低下。好在我们大队的这个筑坝造地工程效益直接可见,我记得大队书记米明贵是工地常见的指挥。

那是冬闲时节,由各个生产队出劳力合建。新建的大坝要能阻挡住汛期高涨河水的冲击,所以对大石头的需求是主要的。大石头从采石场用架子车拉来,然后要用人力抬到大坝上。这最后一道工序是八人一组抬石头,当地叫“八牛子”。“八牛子”抬的每个石头均在千斤上下,每个人肩上分担的重量百斤以上。我昔日练摔跤时几乎天天练负重下蹲,没有杠铃时,就是两人一组,互相骑在对方肩膀上,扶着墙或树,负重下蹲一二十次。依仗着这种身体底子,我报名参加了“八牛子”这个工地上最重最累的活。抬石头的木杠就是盖房子用的椽,大头直径像碗口粗,小头直径比水杯口大。即使这么粗的木杠,也有可能被压断。我很惊奇,我的肩膀竟然能扛住这么重的分量。有好心的老乡劝我别干这个又重又危险的活,说是一旦挺不住累得吐血,会伤一辈子的元气。我感谢村民的关心,说感觉不行时就退出。但我心中有数,自认为身体素质不输于当地的农民小伙子,需要的只是意志的锻炼。有多少次,我是咬着牙、憋着气、挺着腰,硬是跟着“八牛子”队伍的号子轰轰烈烈抬起、走步、上坝、转向,最后缓缓放下。最要小心的是上了大坝的石浪,高低不平,每一步必须踩稳,因为一旦一人失足,整个“八牛子”就搁浅,轻则费事重抬,重则巨石倾倒甚至发生伤害事故。好在我们整个修大坝的过程中管理严谨,没有发生一起大事故。

千斤巨石怎么抬?没见过绝对想不到。就是用简单的钢钎、铁丝和木杠。铁丝很粗,扭成两个大环形,从两边套在巨石底部。这样做成的铁丝工具名字好像叫“络子”。络子套住巨石底部,顶部套进一截约一米长的特别粗壮的木杠,是为主杠,主杠两头再套上两根较粗的木杠,是为子杠,子杠两头再套上两人一抬的抬杠。如此,随着大家齐声喊“起”,所抬巨石就均匀地分担在八个人的肩头上了。抬的时候要步幅一致,节奏一致,如此才能安全、稳妥、省力。由此,我才真正知道了过去小说中常言的“八抬大轿”原理。其“八抬”不仅是威风,还有稳而不颠、抬者自如的优越性。

建大坝现场最关键的一个角色是坝匠,当地称“摆匠”,不知是当地发音把“坝”称为“bai”,还是真就是“摆东西的摆”。壩匠职责是指挥“八牛子”队伍如何上坝以便使抬来的大石头合理安放。须知整个大坝迎向水流的一面基本全是千斤上下的大石头垒起来的,这些石头并不是雕琢好的方方正正的石料,而是很不规则的原生态。一个大石头究竟适合放在何处,既需要对整个大坝在建的各个豁口空间了如指掌,还要对刚刚抬来的大石头一目了然,在瞬间决定其安放何处。这种定位决定了“八牛子”队伍的首尾朝向调整,包括每个人如何转体换肩等。整个大坝的表面应是大石头的较大平面构成,要使不规则形状的大石头相互靠紧,由此排成的岔口就是更加不规则的豁口。“八牛子”在高低不平的石浪中小心前行,在坝匠的指挥下缓缓放下巨石。令我惊奇的是,长长的大坝,参差不齐的岔口,竟然都那么适应每一个新来的巨石的安放,坝匠只是用撬棍稍稍移动一下,指挥助手在里边垫一些中小石头就行了。我琢磨,要胜任坝匠这个工作,必须是有极强的空间想象力和记忆力,因为整个坝体是不断变换着的形状,每一个新抬来的大石头他必须一眼就能判断出适合于哪个位置、哪个朝向。巨石垒成的坝体表面用水泥勾缝,坝体里面再用乱石填实,由此就构成了一个不透水、抗冲击的拦水大坝了。“大石头还需小石头支”是当地村民的一句口头语,说的是大小石头各有其用,相互依存。我是在大坝建造中对这个道理有了最好的理解,因为若没有中小石头把大石头支稳,大石头是无法摆正自己位置并发挥作用的。

八、人为食亡

下乡期间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本队一位中年农民的自尽,我是现场主要施救者之一,我深深为这位为食而亡的“坏人”叹息。

那是夏收前的一个早上,我和其他村民刚到地里不久,突然感到有一种异样的恐怖气氛袭来,我周围的人都在看着远处的一面山坡,好像是有什么令人惊悸的东西。妇女们的表情尤其恐惧,她们相互嘀咕着什么,交换着诡异的眼神。我是近视眼,看不清远处有什么,就问别人。旁边一位妇联会村民告诉我,“村子后面山坡树上好像吊着一个人。”又小声加一句:“好像是宗武叔。”我眯眼望去,影影绰绰看到像是有一个黑影悬在空中。这时有个年龄大点儿的男村民吆喝着要过去救人,我瞬间思想斗争激烈:去,还是不去?从小就在书里看过许多吊死鬼的故事,舌头吐出来好长是突出印象。好可怕!但我心里给自己打气:去!练练胆。现在是白天,又有这么多人一起,别怕。

我和几位村民跑到了对面山坡,我鼓起勇气望去:啊,人还高高地吊在一棵树的分叉上。这棵树长在斜坡上,其主干不高,但分枝粗大,靠近上坡的方向很容易爬上树,而靠近下坡的方向则离地很高。死者是铁了心要寻短见,把自己吊在了下坡方向很高的树杈上,双脚离地有一米高。我抬头往上细看面部,心头一怔:舌头没有吐出来,脸是青紫色,脸上表情充满痛苦。我看那脖颈上的绳子,不是马蹄形的挂在咽喉处,而是吊环型套在脖子上。显然,他是自己爬上树,用绳子一端固定在树杈上,另一端做成了可大可小的圆环状套洞,然后就把自己垂吊悬空了。事后我想过,这位大叔肯定没看过古典小说,其中有诸多情节都是描述无痛自尽的,他的不当方式给自己徒然增加了多少痛苦啊!

再说当时的救人现场,那高高的绳子如何放得下来?这时一位年长的村民说:“你们来两个人把他的腿抱住,我上去解绳子。别让他直接摔下来。”在场的我最年轻,有点责无旁贷,我硬着头皮,鼓起勇气,左手把死者的左小腿抱在胸前,右手努力往上扶住大腿。当我摸到死者的膝盖内弯时,我大喊:“膝弯还是热的,也许还有救。”树上的绳子没法解,只能割断。绳子被割断的瞬间,死者上身前倾90度倒下,只听到“呼”的一声,是死者弯腰时腹部受压而吐出的气。人们七手八脚把死者平放到地上,我用手摸了摸死者手腕脉搏,啊,还有极其微弱的脉动。我说“还有脉搏。我去叫医生。”说完就径直向村里的合作医疗站尽力跑去。大约几分钟就跑到了,好在站内那位年轻的女赤脚医生在上班,我疾呼“有人上吊,在后山坡上,还有脉搏,快去救人。”我帮着医生背着急救药箱,两个人使劲跑,使劲跑,气喘吁吁赶到时,死者还是平躺在地。女医生的急救办法是给胳膊打了一针,但好像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医生说:“注射了强心剂,没用,没救了。”这时死者妻子也闻讯赶来了,哭得呼天抢地,撕心裂肺。那凄惨的声音长久在我耳畔回荡,多日不绝。

事后我从其他村民口中知道了那位大叔自尽的缘由。去年秋季播种麦子时,他负责播种。他利用工作之便,偷偷用衣服包了些麦种埋在地里,准备在晚上收工后再偷拿回家。岂知在休息时他一不留神,耕牛竟然用嘴拱出了埋在土里的麦种,这一幕恰巧被路过的本村人发现了,由此丑行败露。人们进而怀疑他如此贪污麦种可能不止一次。结果也确实如此,当年冬小麦出苗后果然有许多地片的麦苗稀稀拉拉,明显是播种密度不足所导致的。小麦来年减产成定局,大家很气愤,当时就批斗了他。而今到真正夏收来临之际,看着这诸多歉收的地块,队长气不过,就又对他组织了批斗会。他的罪错和挨批让其家人在村子里也感到耻辱,他在家中难免受老婆埋怨数落。据说他自尽的前一天晚上没吃晚饭,一夜未归,而家人竟然也未寻找。然后就是第二天早上大家远眺到的那令人恐怖的悬吊。

我们知青的住处离死者家仅隔两户,此后的几天里死者妻子的哭声不断,特别是夜幕降临之后,更觉凄惨恐怖,人们都不敢从他家门口过。他的妻子身材矮小,体质瘦弱,远不是那种精明能干的农村妇女形象。老两口有两个儿子,十岁上下,但老大患有哮喘病,咽喉里总像拉风箱一样喘着粗气,我每次在旁听着都难受。看着这一家如今没了支撑家庭的强劳力,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事后好久我都在想:当时要是能救活多好啊!为此我曾查阅过医学书。记得一本书上讲,对于自缢的救护,在解下绳索前应当是把自缢者的两个小腿弯曲,使其脚后跟抵住其臀部并挤压肛门,不使其在放下时漏气,包括口鼻也要堵住,不使其漏气,这样才有利于其心肺复苏……我们当时处置的方法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些。我不懂,其他长者好像也不懂。当时在场的人好像都没有很着急很痛心的样子,反倒是我在摸脉搏,跑去找医生。反思原因,是大家恨他劣行害人,罪有应得?还是这家人在村中的人缘不好?但无论如何,人命关天!我总觉得,这个悲剧也许可以不是这样,好端端的一个养家糊口的中年男人就这么没了!死者被放下时还有脉搏和体温,说明他是临近黎明时才把自己挂上去的。他肯定留恋人生,留恋家人,他在村后的山坳荒坡上徘徊了一夜,最后的决心多难下呀!世间有些事情实在是太残酷了!

从死者宗武叔的家庭情况看,就他一个强劳力,两个儿子半大不小,正是能吃的年龄。他利用播种之便偷麦种,造成夏糧减产。须知,生产队给国家交的公粮是少不了的,不会因为此类少量减产而减少夏季公购粮任务。因此,他偷吃的麦种,是家家有份的口粮!队上人认为他多次偷过麦种,这一次是被牛拱出来时恰巧被发现了。唉,牛可能也饿了,想吃点精料。也许是天意吧!这事够不上刑事犯罪,开批判会是够格了。但,千不该万不该的是家人的埋怨和冷漠。当晚没吃饭!也不知是全家都没心思吃还是就没给他吃?!呜呼,当时吃贪污的麦种时是全家共享,现在挨批时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共渡难关呢?看来主要责任在妻子,因为孩子还小,不懂事。男人是家里的天,应有大担当;女人是家里的地,应有大包容。妻子应在关起家门时为挨批的丈夫宽心,共担耻辱,让悔罪的心灵有个略感温馨的港湾。每每由此推及想起“文革”中许多寻了短见的人,可能多少都有挨批后活得里外不是人的状况。如果白天在外受批判,回家后还遇上“划清界限”的冷漠家人,如此风刀霜剑的世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唉,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滋味,不仅名人难以承受,普通人也难以承受。特别是在那种无法摆脱的乡土社会中,更是如此。若是在今日市场经济条件下,也许逃亡异乡打工会成为宗武叔的一种选择。

在吃不饱饭的年代,多少人是在吃的问题上栽了跟头甚至送了命。我记得很清楚,有次春节回西安,在街道上一个检察院门口看到一张死刑犯布告,其中说的罪行是:该犯作为卡车司机,在关中某县的粮食检查站卡口不接受检查,强行闯关,结果检查人员跳上车窗旁欲强行让其停车,该犯则加速开车逃跑,致使该检查人员从车上跌落,被卡车后轮碾压当场死亡。司机不愿接受检查的原因就是车上拉了在黑市买的百十斤小麦。看着布告上那个在犯人名字上打的血红大勾,我实在为这位司机痛心!这是死刑立即执行的意思。我也为那位以身殉职的检查人员痛心!粮食,粮食,在中国最艰难的日子里,有多少人是因为粮食问题而殒命的呀!

九、山乡“名医”

下乡期间最感温馨的日子是大哥来探望时,每每想起总是眼湿鼻子酸。大哥的探望不仅给我带来了温馨,也给村民带来了医疗服务。他的医德和医术获村民高度认可,称之为大城市来的名医。

大哥名李宝林,比我大十多岁,是一位有多年工作经验的医生。我们家我父亲是医生,我大哥也是医生,他们都是学习西医出身,但在新中国推行中西医结合的过程中也学习和运用中医。我们的房东高婶知道了大哥要来的消息,又听说大哥是医生,就问我能不能借机给她看看病,我说当然可以。因为大哥住宿就是借住在高婶家。

高婶大约50来岁,是个非常友善又勤劳的妇女。她对我们知青同情有加,常说“你们这些娃们离家这么远,到这里来什么都不方便,有什么需要了就来我家找。”我们也确实是这样,缺什么了就去高婶家借,有什么难处了就请高婶的夫君老刘帮忙。比如淘麦用的大蒲箩,劈柴用的大斧子,冬天去蹭烤火取暖等,不一而足,高婶和老刘从未嫌烦。高婶老两口非常勤劳。老刘不仅农活样样精通,而且会屠宰手艺,冬季常外出帮人杀猪。高婶则为全家人做饭,饭后还要煮猪食喂猪。她家的猪圈养了两头猪,主要是高婶照看。老两口有两个孩子,女儿在上中学,儿子在家务农。高婶说她有心口疼的病,疼时很难受,但也顾不上去医院看。高婶说她还有眼病,医生说她需要吃鱼肝油,但太贵了不能常吃(后来我招工到工厂,给高婶多次邮寄过鱼肝油和白糖)。

大哥来后我说了高婶的病情,大哥给高婶作了诊断,聊了病情。他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高婶对大哥的医术显然很认同,她给村里的其他村民夸奖了大哥,结果有了更多的村民来找大哥看病。由于求医者越来越多,此后我就几乎再没有时间和大哥独处了,我完全变成了大哥的预约诊病联络员。村民们都是先来找我,我给他们排上队,让他们在家等通知。那两天我好不风光,跑前跑后,成了联络中枢。亚南和维哲则帮助照料我们的饭食起居。

令我惊奇的是大哥的医术。找他看病的有男女老少,病情应是五花八门,我不知道大哥怎么能都一一对付?他用的器具也就是西医的听诊器,方法也就是号脉,望闻问切,徒手检查等,但村民们却这么认可他。大哥走后,村民们对大哥好评如潮。“大哥好人那!看病认真,说话耐心,真好脾气。”“大哥对我的病说得好准呀!有的我还没说,大哥就都說出来了。”“前年我花了好多钱去西安看病,大哥说的和那大医院医生说的一样一样的。”……我心里一方面为大哥自豪,另一方面也为农村医疗条件的匮乏而悲哀。

最令我感动的是大哥的医者仁心。大哥来我这里只能待两天三晚,他是搭朋友田师傅开的邮政车来看我的。邮政车从西安出发走一天到傍晚时才能到商南,大哥在距县城40里的清油河下车。田师傅第二天返回西安,第三天再到商南,第四天早上从商南出发回西安时再在清油河把大哥捎上。大哥为村民们看病是第二天开始,第三天达高峰,而且越到后来人越多,因为大家知道大哥第四天一早就要走了,所以第三天若看不上就没机会了。大哥第三天中午没休息,晚饭也一推再推。我看大哥太累了,就说再安排几个病人就别看了吧。可大哥说不要紧,只要人家来了就别拒绝。大哥仍旧很认真地为每一位病人诊病,那天晚上一直忙到午夜12点以后。一些较晚来找我预约的村民显得很不好意思,说是如果太晚了就别安排排队了。我询问大哥,大哥说农村人看病难,既然说了就安排看。

大哥看病我记得是在高婶家的一间里屋,待诊的病人在外屋等。接近午夜,我的眼睛都有些熬红了,大哥却还在房子里一丝不苟地看着病。那一刻,我真为大哥的精神感动了,也为大哥的医术所折服。这么多村民如此珍惜大哥的诊病机会,他们是口口相传来求医的,有的村民还带了鸡蛋花生腊肉等以示感谢,大哥都要我一一回绝。大哥知道这里的村民生活苦,不让我接受村民为诊病而带的礼物。后来有少量难以推辞的东西被留下了,成为我们仨的口福。

我知道大哥在农村基层医疗单位当医生多年,那可是全科医生,什么样的病都得接,必要时再建议病人去大医院看。大哥应当是很勤奋的,所以他的医术得到了众多乡亲们的认可。大哥因为忙于诊病,我没有时间带大哥在附近走走逛逛,也没有时间哥儿俩多唠唠家常,但大哥带给村民们的医疗帮助,我感到比什么都值。

大哥的脾气其实并不很好,我听母亲和大嫂都埋怨过大哥呛人的怼话。但大哥看病时对病人这么耐心,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许这就是职业道德吧!那天将近午夜一点才把最后一个病人看完。从大哥身上,我看到了医德和他对农民的感情。

自那以后,我对大哥的医术佩服之至!后来我把村民称赞大哥医术高明的那些话跟我父亲说了,我说:“我以前还真不知道我大哥有这么厉害。”但父亲却轻描淡写地说:“哎,那有什么呀。医生诊断出了什么病,当然能知道这个病的各种症状和治疗方法。有些症状就是比病人说得还准。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经过父亲这么一说,我有点恍然大悟,但神秘的东西褪去,敬佩的感觉仍没有任何折扣。

十、“中右”聊天

在农村时和一位有“右派”嫌疑的村民聊天,曾使我陷入长久反思。这位村民叫杨富生,据说是1957年反右有问题而回乡务农的,大概算是有“中右”错误吧。他三十多岁,皮肤白净,个头稍高,体态匀称,眼神精明,气质文雅。说话不多但切当,不卑不亢中有距离感。自从我听说他有“右派”经历后,我心里对他多了一分留意和好奇。他对我们知青比较客气,我和他搭讪攀谈,他有问必答但言简意赅。接触多了,我们有了较多的信任,他的话也多了些。记得有一次他分析我们三人的特性,很有意思。他说:“你们三个从西安大城市来到这里生活,已属不易。你们三人也是各有特点。维哲是聪明能干,亚南是正直能干,你是吃苦能干。”我听了觉得挺有意思。我们下乡学生在努力认识着山区农民,这里的人们也在认识着来自大城市的我们。我愿意听他聊,反正他也没戴右派分子帽子,所以也不必有划清界限的政治忌讳。当然我们的聊天基本都是农村生活事务,不谈国家政治。

杨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次聊天,是他对农民生产生活的整体分析。我下乡以来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我们知青在商南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如何大有作为?我们看到了山区的贫瘠,农民的勤苦,但如何改变呢?我们生活于此,自顾不暇。农村里有这么多人,他们为什么不能改变贫困现状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试探地想听听杨的看法。那天是晚饭后,我们聊得很晚,我就住在了他家。杨的家很干净,收拾得温馨舒适。杨很认真地给我说明了农村农民的经济生活状况。他的叙说没有结论,但我从中得出的结论是:农民至多得到温饱,致富不可能。杨以我们所在生产队的各种经济数据做分析:全村有多少土地,多少劳力,土地种粮年产量是多少,粮价是多少,交公粮后各户能分多少粮、多少钱,这就是农民收入的大头。队里的副业是有一些桐籽树,其收入无几。农民要想增加个人收入就需养猪,而养猪也需要粮食。农户一家养一头猪,逢年过节自家吃一点儿,再卖一部分以便有点零花钱。若轮上交“任务猪”那压力就大了,若养不起两头,自己就别吃了,过年时能有亲友接济点儿肉对付一下就不错了。还有,农民要为自己盖房子,儿子结婚没房子不行。盖房子用的土坯、木料和石块等,都需日积月累地在休息时间干,因为不能耽误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工分是农民的命根,生产队给农户分粮的主要依据是各户的人口,但分钱的主要依据就是工分。工分挣少了,年终结算时不仅分不到钱,甚至还倒欠队上分给你的粮钱,即所谓“余粮钱”户和“缺粮钱”户。有些人有木匠或屠宰手艺,可以多点儿挣钱路子,但那是有政策规定的,即农闲时可以干点儿,若是不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去挣钱,那就是破坏集体经济了,是要挨批判的。因为不批判将有更多人“学坏”。杨的分析细致严谨,我不得不服。他站在农民一年、一生的经济生活上说事,没有一点水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在这个地方怎么实现,我脑中的追索变成了现实的虚幻。过后我心里不时反思,这右派的认识就是与主旋律调子不一样,是有点“反动”。但在直接可感受的事实面前,在账目数据面前,我不得不认可他的客观性。那个年代的“农转非”问题那么尖锐,农村青年的最好出路是跳出农门,存在决定意识。

十一、知农负重

农民对国家贡献最大最出名的是工农业产品的“剪刀差”。计划经济中一切东西都是国家定价,国家把工业品价格定得相对高,农产品价格相对低,为的是让农民给国家工业化的起步多提供一些资本原始积累。我在农村期间曾兼任过生产队的会计,对粮价印象尤其深刻。

农民到国家粮站交公粮结算时,小麦一斤价格是0.11元,玉米一斤价格是0.08元,这就是种粮农民能够得到的现金收入。而当时在黑市上,即地下的、非法的、但又实际存在的自由市场上,小麦价格是一斤0.42-0.45元,玉米价格一斤是0.35-0.37元。注意,这个价格不是在商洛,而是在陕西关中产粮条件比较好的农村,那里的農民才可能有余粮出售,所谓“金周至、银户县”之类称呼即由此而来。商洛地区自然条件差,粮食不能自给自足,农民交的公粮根本不够商洛本地的商品粮供应,其实农民自己已是勒紧裤带过日子了。由此可知商洛当地没有地下粮食黑市,要买黑市粮只能去关中道买,这也造就了跑西安至商洛路段的卡车司机的崇高地位,只有他们能把国家严禁的黑市交易的粮食夹杂在货物中偷运到商洛。如果是买粮者自己坐长途公交汽车去买粮,不仅来回的吃、住、行会使经济成本大增,而且返回乘车时若扛着一麻袋粮食,十有八九会被查扣没收。如果购买和贩运粮食的是“公家人”,甚至还可能通知本单位领人,那就成了影响进步的政治污点了。按照当时的国家政策,粮棉油是铁定的“一类物资”,私下买卖属于犯法,个人只能与国家收购部门交易,交易价格是国家统一定价,这个定价完全不是农民劳动付出的市场价值,而是农民被强制支援国家建设后的低限回报。

农民对社会的贡献远不止交公粮的“剪刀差”,他们还要承担一些义务工、任务猪之类,这些都是农民的额外负担,没在农村待过根本想象不到有这种事。

秋收秋种后,天气渐冷,农活相对少了些。有一天,队长交代我第二天带上干粮,随同几位青壮年劳力,去一个较远的地方做公路义务工。此前我从来没听过这种活,队长说你去了就知道了。第二天一大早,我遵嘱扛着一把铁锹,其他人带着有关工具,我们上路了。走了大约两三个时辰才到指定地点,面临的任务是:从河滩把比鹅卵石稍大的石头运到路边,然后用榔头砸成核桃大小的有棱有角的石块,再把这些石块垒在公路边,必须是标准的梯形立方体,且长宽高有明确规定。这个活儿可真苦,每个环节都很累。从上午干到下午,饿了啃干粮,渴了喝溪水,最后用自带的皮尺量尺寸,长度还差几公分。我看着这个大约有三尺长、一尺高、两尺宽的石堆,说:“差不多行了,这里又没人检查,咱们回吧。”但领头的村民说:“不行,差一点都不行,公路段验收不合格,到时候还得专门来补。”我们只好再次努力,补齐了尺寸。回家路上我问:“我们干的这活儿国家给钱吗?”回答是:“不给。国家承担的是主干公路的维修,这种分支公路的养护要由农民承担部分劳役。这种劳役是分给各个生产队的任务,必须按时按质按量完成。”此后我坐长途汽车看到沙石公路两边的碎石堆时,有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它们也是粒粒皆辛苦呀!

“任务猪”是更奇怪的负担,一定意义上也可谓是义务猪。有一天我听到生产队的领导在商议说:“今年的猪任务轮到哪几家了?”我最开始没听懂怎么回事,后来队长告诉我:“队里每年要向国家交售几头猪,类似交公粮一样,价钱比自由市场的猪肉价低得多。”我说:“那不就谁养猪谁赔钱嘛!”队长说:“是呀,所以才是各家轮流摊任务。”上交的猪有标准,至少一百多斤以上,猪背上还要能摸出约二指厚的膘。我看到,当地农民煮猪食,基本是锅里剩点红薯糊汤,再加上洗锅水煮猪草,完全是稀汤和草食为主,因为人的粮食都不够吃,哪有粮食给猪吃?如此喂出的猪个个都是大肚皮,背上和腿上的肉很少。但猪长到一定大小若不给多吃点粮食就不长了,达标的标准不够,是无法交任务的。我听到一些养猪户抱怨自己养的任务猪还不够分量,所以不得不给煮的猪食中增加更多粮食,好心疼啊!如此我才知道,昔日当学生时在西安市逢年过节领到的每人几两的肉票,有相当大部分就是这样从农民这里摊派收购来的!吃商品粮的市民们,有多少人知道农民为城市供应做的这种无奈贡献?!

十二、农德载国

商南县在陕西省东南端,秦岭南麓,属长江流域。这里是山区,我们在河边,不大的一条清油河从村前流过。靠近河边,不缺水,但因地处山区,河两边的平地很少,耕地绝大部分都是坡地。坡地只能种耐旱的红薯和玉米,少量的平地可以种小麦。山民们为了多吃点麦子,有些坡度稍缓的地也种冬小麦,但产量极低,成熟的麦穗像拇指大小,稀稀拉拉,我参与收割时,挥镰一次还不够抓一把。

尽管夏粮占全年粮食收获的比例小,但是当地农民要交给国家的公购粮却是小麦占大头,玉米和红薯干占小头。这样,当地农民一年吃的面粉实际只占自己口粮约1/4。面粉的吃法就是汤面条,绝对吃不起烙饼或捞面。由此我才懂得了八百里秦川的宝贵,那里的农民在丰收或正常年景里可是馍馍面条经常吃。在商南农村,我几乎见不到关中农村那種壮实微胖的农民伯伯。也许是山区劳作而致人精瘦之故,但粮食不充裕也是原因之一。这里的农民一年四季天天吃红薯糊汤,就是玉米碴子煮红薯,其中,秋冬季是煮鲜红薯,夏秋季是煮红薯干。鲜红薯能吃到过春节,其成功存放是在山坡上挖的有半间房子大小的红薯窖之功。当然,如果存放得不成功,比如窖口进了冬季的冷风而使红薯受了冻,或是红薯染上了极易传染的黑霉毒斑病,那么就没有鲜红薯吃了,那就得很早就转化为吃糊汤煮红薯干了。那红薯干真不好吃,味如嚼蜡,毫无红薯的香味,吃了还很不好消化。

当我们知青在夏收后随队里社员去粮站交公粮时才知道:每年我们的生产队要把这么多最好的麦子先交给国家,尔后才能把剩下的麦子分给农民各户,而各户分得的小麦竟然是那么的少,质量也最差!凭什么让种地的农民吃粗粮和红薯为主?为什么不按照当地粗细粮收获比例交公粮?后来我意识到,这红薯干怎么供应给城市市民呢?他们能吃得下吗?再者,红薯干体积大,难保管,难运输,遇气候湿度大时易霉变。鉴于这些,就只能让当地农民多消费这种食物了,而把易保存易运输受欢迎的小麦和玉米上交公粮供应城市。回想起我昔日在西安时,常常在心里抱怨国家供应居民的粗粮比例太高,大概是30%—40%之间,心想为什么农民不多种点麦子,少种点杂粮呢?现在才意识到,就是城里人的这种待遇,也是建立在多少农民的艰难生产和艰苦生活基础上的。

无可置疑的是,农民老乡也爱吃面粉,我们清油三队会过日子的家庭常常把仅有的小麦细心保存,以便细水长流地吃将近一年,大约是维持每两天可以吃一次汤面条的标准。若计划性差或缺粮,啥粮下来吃啥粮,那就可能造成夏粮过早过多消费,开春后几乎是顿顿吃红薯糊汤的状况。中国政府与农民的关系是最成功有效的,农民没有直接造“两弹一星”,没有直接投资工业和干工业,但他们为国家发展所需的资本原始积累而做出的贡献是最大化的!虽然那个时期全中国人民从上到下都勒紧裤带过着低标准的生活,大家都在为新中国的发展艰苦奋斗,节俭生活,但农民的生活标准无疑是最低的,由此导致当时最突出的干部以权谋私就是“走后门”“农转非”的现象。(即帮人把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从而使该人可以享受到国家提供的商品粮等消费品供应,过上高于农民的生活水平。)农民为国家工业化所需做出的这种牺牲和贡献是被告知的,当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支援国家工业化”。但也是被迫的,即无论个人同意与否都必须接受。我以前在学校时听到的一种说法是:农业生产力水平低,劳动效率差,所以农民穷,农村苦。在下乡以后我从直接体验到的事实认识到,农民的穷,更大的因素是因为支援工业化的发展,保障城市供给。工农业产品的“剪刀差”是靠国家对农产品的统购统销政策实现的。农民自己在怎样的条件下为国家、为全社会承受负担,都是我在和农民共命运时才认识到的。

计划经济时农村穷、农民苦的另一层意义是,国家可以在工业化发展中提取农村中最优的人力资源和土地资源。国家的招工、招兵、大中专学校招生,都是农村青年最趋之若鹜的向往,而且一旦被招,他们都会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或学习机会。所以,工厂中、军队里,最能吃苦耐劳的基本上都是农村来的青年。大中专学校招生中那些可能是艰苦工作岗位的专业如农业、矿山、水利等,基本都是来自农村的学生学习,而毕业分配时最服从国家需要去艰苦地区或岗位工作的,也大都是农村生源。中国农民是中国现代化发展的基础,他们用自己的勤劳和牺牲,支援和支撑了新中国全面的社会主义建设。

“文革”动乱最严重期间,全国城市和厂矿大都会停产闹革命,但唯有农民没停产,是他们支撑着“干革命”和“被革命”的人们有饭吃。原因很简单:国有企事业单位和行政部门停产闹革命,职工工资照发,而农民若不种地则自己就没饭吃。“文革”中,农民的公粮不仅照交不误,而且还增加了其他名目的征购,如爱国粮、储备粮、战备粮等,总之,国家是尽量把农民手中的余粮都用官价收归国库,以满足社会供给,也尽量减少农民余粮流入黑市卖高价。这样做的过程中,实际上把农民榨得很苦,许多农民自己的口粮也难以满足了。我们下乡的清油河生产队就是我们真切体验到的实际。

“文革”几年,工商业基本没有扩大再生产,当然也无从增加就业,这三年积压的1700万中学毕业生也就只能让农村、农民来消化。《易经》中讲“天行健,自强不息”,“地势坤,厚德载物”。中国农民是天,更是地。无论在多么艰苦的条件下,农民都在自强不息地努力着,而国家曲折发展中的诸多苦难和负担则都被农民承载着。

农民对现代化发展的重大贡献有普遍性,但实现形式不同。纵观历史,世界各国的现代化,其大都经历有剥夺农民这个环节。(《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索引中有专门的“剥夺农民”条目)农民掌握着最重要的生产要素——土地,不剥夺农民,工业化所需的土地农民不愿出卖,或价格太高,则现代化根本不可能有效推进。英国资本主义剥夺农民土地的形式之一是圈地运动,美国资本主义开疆拓土是对土著印第安人的驱逐。社会主义国家的办法是集体化。集体化使一家一户支配的土地一下子由国家和集体支配,土地的征用和价格都不再成为影响国家推进工业化的障碍。搞工业化需要的另一个重要条件是资本原始积累。资本主义国家大都有对外扩张的殖民地掠夺史,社会主义国家怎么办?不能靠对外战争或殖民地掠夺,只能靠国民节衣缩食,靠国家政策对国民实行的强制性积累。低工资、“剪刀差”等都是这种手段,只是对农民的强制性生活标准更低。从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农民为中国现代化做出的重大贡献是以巨大牺牲的悲壮色彩展现的。这种牺牲具有历史必然性,谁否认这一点,谁就是否定中国追求现代化本身。但历史应充分认可这种牺牲性贡献,我们下乡知青曾经和农民一起感同身受这种牺牲性贡献,这是我们与共和国共命运的一段苦难行军。共产党靠农民支持取得了民主革命的胜利,新中国靠农民支持度过了温饱不保的劫难,改革开放靠农民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和亿万农民工打工而奠基和打开国际市场。农民是共和国的基础,农民是共和国的长子,农德载国,农民为共和国做的贡献应是中华崛起中类似长征一样的史诗。

五十年过去了,如何看待知青下乡始终有争议。当年强调“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这个理念与中国传统文化重实用、重技术的特点吻合,但对教育与先进文化科技的关系强调不够,也没有对生产劳动作先进与落后的区分。知青下乡务农其实是与现实落后的生产劳动相结合。教育应该与先进文化、先进科技、先进的生产劳动相结合才富有生命力。改革开放后强调“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由此使教育的路子越走越宽。

千百万十几岁的初中高中毕业生中断学业令人痛心,但是知青们在农村艰苦环境中的拼搏精神不容否定,他们由此获得的素质及其在以后人生磨难中的积极实践不容否定。知青中的少数幸运者、佼佼者后来成为时代潮头的引领者,但还有大量知青是处于潮头底部的托举者。习近平总书记说的“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用在知青身上也很合适。改革开放后中国发展走上快车道,但国企改革、市场经济等进展伴随着大量知青的返城难、就业难、职称难、买房难,可以说,知青群体一定程度上是共和国艰苦前行阶段中痛苦代价方面的承担者——不仅是下乡时,而且包含下乡结束后。西方国家现代化中也有类似的社会痛苦阶段,那是以长期激烈的社会动荡和极大的社会代价才得以缓解的。中国改革中的阵痛则是以相对平稳、相对短暂的状况度过,这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知青群体的素质。网络中传说知青是中国最能干、最能忍耐、极具时代认同的一代人。他们的能干来自艰苦磨炼,他们的忍耐来自对农民群体的体认,他们的时代认同意识来自亲身经历的对比。面对中国崛起“功成有我”,知青人生无悔;面对诸多人生“失落”,知青内心有泪。知青现象是共和国在特定困苦历史阶段所特有的现象,它作为一种运动不再必要,但知青的逆袭而上、负重前行、时代意识、家国情怀,则是成就任何大事业都需要的一种精神。在庆祝共和国成立70周年华诞之际,我们要为曾与农民共甘苦的知青群体献上“并非失落,功成有我”的特写赞歌。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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