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塘的大街小巷

2020-10-26 09:20于坚
环球人文地理 2020年9期
关键词:理塘

于坚

在理塘转得久了,似曾相识燕归来,觉得自己似乎来过。有些康巴人在菜市场里面逛,穿过一排排剖开的、树墩般的、挂在铁钩子上的牛肉块。他们刚刚从草原出来,其中一位长得像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另两位是堂吉诃德和桑多、还有小赖子。二十年前,我在滇藏线上的一个帐篷里见过他们,我们玩了一个下午,喝酸奶、唱歌、照相。还是这么英俊、年轻,披着波西米亚式的长发,目光明亮。他们骑着摩托到来,将一袋牦牛肉夹在后板上,扬长而去。草原随着冰川萎缩,他们放弃了牦牛,但是没有放弃那种豪放和天真。一个老妈的摊子上摆着金黄的玉米籽、松明、人参果、糖和盐巴。另一个门挤满卖松茸的人,弥漫着巨大的香味。有一些人在卖牦牛肉干。

藏民店铺百态??

有一家藏餐馆,奶茶味道很好,正喝着,来了个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模样的年轻人,可以坐吗?当然,就坐在我对面,倒了一杯酥油茶給他。就聊起来,他说,他喜欢生小孩,生很多小孩,一家子热热闹闹。他刚刚跟老婆吵了一架,跑出来喝一杯。“回家的时候她就好了,她叫格桑曲珍,卖酥油的。”有一对老夫妇坐在隔壁的小桌子边,手搁在膝盖上,一个在一颗接一颗地捻珠子;一个在晃转经筒,眼睛闭一阵又睁开,无声地念着经。像是牦牛变的,他们养了一辈子的牦牛,动作表情都受到影响,总是低着头在吃草的样子。他们年纪一样大,50岁的时候卖了牛和房子,上路了,转山转水转寺院,随便住在什么地方,已经在路上走了两年。我给老爷子看香根送我的手串,有一股轻微的香味,我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是什么木的?老爷子说,香根活佛送的吗,就是好的。这个小店卖包子,馅是土豆泥,味道好极。

旁边一家挨着一家都是温暖的小店。炉子,挂着羊皮、毛线、棉衣、布。藏装不好统一规格分成X、L、M号,要量身订做。店子里有烙铁、剪刀、缝纫机、线团,女裁缝总是在踩她的机器。黄色的酥油铺、红色的铜器店、白色的乐器店。有些高大的人走来走去,氆氇里面藏着些东西。我看见一个青铜的马镫,他说是清代的,亮铮铮。开价12万呢。有一节骨头,混杂在玻璃柜里的一堆料器里,我有某种感应,买了。后来有好事者告诉我,是一节人骨。一个人教我手谈,把我的手拉到他的长袖子里去,掰着我的指头。一家古董店,老板是个小伙子,每一件古董都是从草原上收来的。各式各样的陶锅、水瓢、研臼、酒壶、马镫、马灯、马嚼子……全都被烟子熏的漆黑。马匹也一样,人们煮奶茶的时候,它们在一旁站着。有一个石瓢,熬煮酥油的,似乎曾经被伦勃朗画在一张木质桌子上,那桌子上坐着12个人,还有面包。旁边一个来理塘县开会的法国人也喜欢,我们因为一起看中它而瞬间成了朋友,彼此心仪,相视而笑,虽然他几分钟后就离开了。马云买了一杆秤,秤砣是一坨石头,表面缝着皮子,秤过无数黑夜的样子,可惜那个数字没有记下来。800元。街边上有个转经堂,外面街沿支着一排旧沙发,都塌陷了,但还可以坐,走得太累,就去坐着歇息。经堂里面走出来一个妈妈,给我一个苹果。

理塘旧城掠影

理塘旧城有记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272年。这是一个信仰者、劳动者、亲人、熟人、朋友、邻居、兄弟、姐妹们的城邦。“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以现代主义的标准来看,这个小城邦很落后,不便,充满肮脏的劳动,活计、各式各样的家庭作坊。身体在场,专注于各种无谓行动。比如,每个人都是慢吞吞地低着头、没有目标似的走路,仿佛背着一朵云。一下雨,道路就泥泞,遍布大大小小、深深浅浅、轻轻重重的脚印以及牛后跟、羊趾、马蹄、狗爪、鸡足、鸟蹼……旧理塘的地面可是细节丰富。晴天有晴天的地,雨天有雨天的地、阴天有阴天的地,阳光灿烂的早晨有光辉灿烂的地。一位长青春科尔寺下凡的喇嘛经过十三家人的院子,驻足了四次,第一次他听到羊叫;第二次他看到一只乌鸦;第三次他踢开一块石头;第四次他扶起一截倒在路边的木头,因此觉悟了金刚经里的一句“须菩提如来说有我者即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为有我。”这个崇拜柯布西耶那种“光辉之城”的时代必然无视理塘,理塘已经先行被设定在拆迁名单上。只因为长青春科尔寺的屹立,理塘老城才得以继续,这是一种古老的依靠、庇护。理塘有一种老母鸡般的氛围,这是一个窝,而不是小区。

老理塘城充满着意义,到处是时间的作品。某种长青春科尔寺似的布局,对万事万物的尊重、敬畏,哪怕它只是塑料、水泥、粪便。理塘匿名建筑师们奇妙地将古典材料(泥巴、木头、瓦、牛粪、水源……)与现代建筑材料(铁丝网、水泥、钢筋、玻璃、塑料)整合在一起,阐释了一种后现代的诗意。舒适、和谐、好在,充满人性而坚固,方便出自会方便,丰富出自有丰富。风吹雨打,依据宗教、人性、所尊重的、所忌讳的、所必须的、所喜悦的……日复一日地调整,不像现代主义小区那样一劳永逸。生命就是劳动。那只汽油桶已经成为作品、那面墙已经成为一幅画,一堆柴禾、一个雨水踢出的小坑、半截混杂着碎石和泥巴的老墙、牛粪糊成的墙、一排编织得就像毛线团的电线、镜子,离开它本来安放的卧室,被谁搬到自家的院子里靠墙搁着,照出了一只正在沉思的乌鸦……

格萨尔广场上,人们每天傍晚都聚集起来跳舞。劳动者的舞会,舞姿也是对劳动的赞美、感激。互不相识的人或者有好感的人手拉着手,随时可以加入进去,无论你是谁,县长、僧人、未婚者、已婚者、瘸子、老者、孕妇、英俊与美丽的一对、民工、骑手、来自草原的牧人、旅游者、司机、卖牛肉的人、卖松茸的人、拉姆的妈妈……音乐有一种微风般的旋律,大家像春天的树枝缓缓摆动着手臂,或者像是在收割青稞。到了9点以后,大家就回家睡觉,广场空无一人了,广场还在兴奋着,脸上闪着光。

有一节骨头,混杂在玻璃柜里的一堆料器里,我有某种感应,买了。后来有好事者告诉我,是一节人骨……格萨尔广场上,人们每天傍晚都聚集起来跳舞。劳动者的舞会,舞姿也是对劳动的赞美、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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