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导力量、组织形式与乡村产业融合的效果差异:跨案例研究*

2020-10-26 02:16庄晋财黄曼
人文杂志 2020年10期
关键词:要素融合发展

庄晋财 黄曼

一、问题的提出 

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乡村振兴战略,明确了“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总要求,并对其实施做了全面部署。目前我国农村整体发展与乡村振兴要求相距甚远,主要体现在:一是农村自我累积及发展能力弱。改革开放后,资金、技术、劳动力等产业要素流向城市,农村产业结构单一,缺乏自我积累和发展能力。二是农民增收困难。受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影响,大量农民工被迫返乡,但由于农村产业基础薄弱,影响了农民就业与收入增长。三是农村生态功能受影响。一方面,改革之初的乡镇企业具有“脱农化”及“重工业”特征,①给农村生态环境带来负面影响;②另一方面,进城务工改变了农民的生活消费习惯,给缺乏环境公共品的农村生态系统带来了冲击。③解决这些问题有赖于推进乡村产业融合,即以农业为基础,优化配置资本、技术等资源,通过不同产业要素的融合渗透和交叉重组,推动农产品生产、加工、销售及服务等环节的有效整合,衍生农村新业态,实现农业功能多样化、农产品附加值提升及农民收入增长。④

近年来,学界就如何推进乡村产业融合发展进行了多方面的研究。刘明国提出要把握四个重点,即明确融合的基点在农业、关键在农产品加工业和休闲农业、主体在新型经营体系、保障在市场和政府的共同作用。刘明国:《务实求解农村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农村工作通讯》2015年第18期。赵霞等把技术创新、主体利益、市场需求和政府政策作为乡村三产深度融合的四种驱动力。赵霞、韩一军、姜楠:《农村三产融合:内涵界定、现实意义及驱动因素分析》,《农业经济问题》2017年第4期。张来武根据六次产业理论,提出充分开发农业的多种功能与多重价值,尤其是应以提高农产品的文化附加值为产业融合方向。张来武:《产业融合背景下六次产业的理论与实践》,《中国软科学》2018年第5期。论及乡村产业融合的模式,马晓河从跨度、方向和方式等多视角,认为包括农业内部有机融合、产业链延伸、农业与二三产业交叉融合、科技渗透等不同模式。马晓河:《推进农村一二三产业深度融合发展》,《中国合作经济》2015年第2期。王兴国根据主体划分,归纳出第一产业带动型、龙头企业带动型、工商资本带动型和农业服务企业带动型四种融合方式。王兴国:《推进农村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的思路与政策研究》,《东岳论丛》2016年第2期。也有学者从组织形式的角度,提出了“家庭农场+合作社”、农业产业化联合体、“农业+电商平台”等乡村产业融合组织模式。孙学立:《农村一二三产业融合组织模式及其路径创新》,《沈阳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期。由此可见,学者们对乡村产业融合的研究,不仅涉及驱动力量、发展方向等宏观层面,也关注到融合模式、组织方式等微观层面。不过,现有研究对微观层面中具体存在哪些不同的主导力量及组织方式,及其对乡村产业融合是否存在效果差异关注不足。从微觀层面看,谁能够成为推动乡村产业融合的主导力量?乡村产业融合都有哪些具体的组织方式?不同的主导力量和组织方式推进的乡村产业融合在效果上存在何种差异?本文拟采用跨案例研究方法,运用产业系统演化理论,探讨推进乡村产业融合发展的主导力量、组织形式对融合效果的影响。

二、研究方法与案例来源 

1.研究方法

本文以产业系统演化理论为基础,将乡村产业看作是由种植业、农业加工业、农业服务业等一二三产业拟合而成的产业系统,采用跨案例研究方法,研究乡村产业融合的不同方式及其效果差异。跨案例研究属于重复性的“准实验”,比单案例研究更能提供一般化和“健壮可靠”的结论,有助于捕捉产业发展中的新现象。通过跨案例分析,能深层次观察多个情境下发生的进程和条件,提高相关发现在其他情境中的适用性。吕一博、康宇航、苏敬勤:《中国企业科技跟踪的关键成功因素研究》,《科研管理》2012年第5期。

2.案例来源

根据跨案例研究对案例对象选择的理论抽样与差别复制原则,K.M. Eisenhardt, M.E. Graebner, “Theory Building from Cases: Opportunities and Challenges,” 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 vol.50, no.1, 2007, pp.25~32.按照乡村产业发展代表性、融合发展典型性和差异对比的标准,本研究选取安徽巢湖三瓜公社、江苏句容丁庄村、安徽凤阳小岗村三个村庄的产业融合发展作为研究对象(见表1),主要原因如下:首先,所选案例的乡村产业融合发展态势良好,其典型性具有借鉴价值;其次,所选案例的乡村产业融合方式具有多样性,对中国农村具有较好的示范性。案例信息主要由本课题组于2018年10月至2019年10月经过实地调研获取的信息为主,学术文献等二手资料为辅。

3.案例介绍

(1)安徽巢湖三瓜公社

位于安徽巢湖半汤的三瓜公社,原本是三个空心村,即东洼、西洼、南洼村,大多数农民外出打工,村庄发展相对滞后甚至走向凋敝。2015年,民营企业安徽H集团与合巢经济开发区联合进行村庄改造,并成立了G公司。H集团首期投资5亿元,按谐音将三个村庄改名,并以“冬瓜民俗村”“南瓜美食村”和“西瓜电商村”三大板块进行设计。H集团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改造村容村貌。从修建道路、改造旱厕、引进自来水、接通网络等硬件设施入手,营造宜居环境。二是确立商业模式。H集团与周边村庄合作,成立花生、食用菌、养殖、瓜果等4个合作社,通过淘宝、京东、苏宁等电商平台,以“三瓜公社”统一命名,形成“农户分散种养、平台统一售卖”的商业运作模式。三是优化组织方式。H集团与汤山村集体、村民合作,按照一定份额持股组建旅游发展公司,建设郁金香高地、民宿文化休闲旅游等项目,依托农村电商平台和特色节庆活动,打造了80家不同风格的温泉民宿体验和60余家体验式农家乐。2015-2016年,三瓜公社农产品线上销售额达620万元。王玉创:《三瓜公社:这个“网红”为何红?》,《中国旅游报》2018年7月23日,第5版。2018年入驻企业近90家,吸纳就业2000人,年接待游客720万人次,实现旅游收入10亿元。郁静娴、申少铁:《“三瓜公社”有奔头》,《人民日报》2019年11月8日,第18版。

表1 典型村庄产业融合案例的调研情况

(2)江苏句容丁庄村

位于江苏省句容市茅山镇的丁庄村,是全国闻名的葡萄种植专业村,它的形成与演进具有四个特点:一是能人带动。村民F先生20世纪90年代以试种两亩巨峰葡萄起家,并于1995年成立葡萄协会,丁庄村现有老方、丁庄、二丫、老毕等6家葡萄专业合作社。二是组织创新。2015年,茅山镇党委政府参与成立了丁庄万亩葡萄专业合作联社,以“镇党委+合作联社党委+功能党支部”为组织构架,由茅山镇党委书记出任合作联社党委书记,丁庄村支部书记任党委副书记,下设管理、生产、技术、营销四个围绕葡萄产业的功能性党支部,对各农户的葡萄生产、管理、销售进行统一指导。三是农民参与。丁庄葡萄专业合作联社下辖7个合作社和5个家庭农场,覆盖全镇1927户果农,葡萄年产值1.96亿元,社员人均收入达2.6万元。四是产业链构建。葡萄专业合作联社与农产品加工企业对接,先后推出葡萄籽油、葡萄干、葡萄果冻、葡萄酵素等多种衍生品。另外,合作联社利用村庄集体资源优势,强化“旅游+”的联动机制,以葡萄为媒,发展集观光、休闲、旅游、采摘为一体的现代农业,2018年举办的葡萄节吸引了50万左右的客流。董超标:《丁庄葡萄,何以风生水起》,《新华日报》2019年9月18日,第9版。丁庄村先后获得“全国一村一品示范村”“江苏省省级生态示范村”“江苏省农村环境综合整治示范村”等荣誉称号。

(3)安徽凤阳小岗村

位于安徽省凤阳县东部的小岗村,是中国农村改革发源地,但到20世纪末还停留在“一夜跨过温饱线,二十年没进富裕门”的阶段。进入新世纪后,小岗村从三个方面着手转变发展思路:一是强化政府主导。2004年,安徽省委选派S同志作为驻村第一书记,带领村集体组织制定了开发现代农业、发展红色旅游业、招商引资发展村级工业的“三步走”战略,改变经济发展模式。赵强:《安徽小岗村:“三产”融合的产业发展格局初步形成》,中国新闻网,http://www.chinanews.com/gn/2019/09-06/8949131.shtml。二是建立政企合作。小岗村以村书记作为农村代理人,通过政企合作的方式,建设起生态农业综合服务中心和示范基地等,推动农产品加工业的发展。三是推进共建共享。小岗村组建了集体经济股份合作社,成立创新发展有限公司,对村集体资产进行公司化经营。村民通过建立农家乐餐馆和民宿,发展庭院经济,拓宽收入来源。2018年实现旅游综合收入1.6亿元,集体经济收入1020万元,村民人均可支配收入21020元,成为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罗宝:《小岗村:农村改革发源地 乡村振兴勇争先》,《安徽日报》2019年8月11日,第1版。

三、案例比较的逻辑 

1.产业系统演化观:乡村产业融合的理论基础

区域空间中的产业是一个由多个相互关联的子产业拟合而成的复合系统,耗散结构理论把维持系统所需要耗掉的能量称为“熵”,认为系统无序性增加,熵就会增加。如果产业系统是封闭的,与外界既没有物质交换也没有能量传递,它就只能朝着熵增方向演化,最终系统能量耗尽,熵值达到峰值,产业系统走向衰退甚至消失。在开放系统条件下,系统的总熵由系统与外界的熵交换和系统内的熵增量两部分组成,只要系统与外部的熵交换带来的负熵能够抵消系统内部的熵增,从而系统的总熵为负,产业系统就能有序发展。这个过程中衍生出新的产业子系统,推动着产业系统结构、状态、特性、行为、功能的转换或升级。陈银法、叶金国:《产业系统的演化與主导产业的产生、发展》,《河北经贸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

乡村是一个聚落空间,如果把乡村产业看作一个由许多相互关联子产业拟合而成的复合系统,那么,村集体组织、农户、家庭农场、企业等诸多产业行为主体,就是共同构成乡村产业系统的基本元素。在城乡二元体制下,劳动力、资金等产业要素不断由乡村向城市单向流动,消耗着乡村产业系统的能量,导致传统乡村社会产业结构单一,分工水平低下,经济社会发展滞后,陷入“低水平陷阱”的平衡态中。根据耗散结构理论,系统的演进需要不断与外界进行物质和能量交换,在耗散过程中产生负熵流,才能实现由原来的混乱无序状态转变为一种在时空或功能上有序的“耗散结构”状态。[比]普里戈金: 《从存在到演化》,曾庆宏等译,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年,第22页。因此,要升级中国乡村产业系统,就需要促进乡村与外部环境进行物质、信息、能量交换,增强乡村产业系统的功能。乡村产业融合发展,就是从乡村外部输入物质、信息与能量,使乡村从传统的农业单一结构,走向多产业交融有序的耗散结构状态的路径。

所谓乡村产业融合,就是以农业、农村及农民为依托,以新技术、新平台及新模式将农村乃至城市的人力、物力、资金、信息等物质、信息及能量引入乡村产业的开放系统,通过跨界式、交叉式集约化配置,推动农村一二三产业有机整合,延伸和拓展乡村产业链,进而衍生新业态,推动乡村产业创新的过程。陈赞章:《乡村振兴视角下农村产业融合发展政府推进模式研究》,《理论探讨》2019年第3期。产业创新是一个系统过程,其客体包括技术、产品和市场,主体主要是各类产业行动个体及组织。梁伟军、易法海:《中国现代农业发展路径的产业融合理论解释》,《江西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乡村产业融合的过程,就是不同的产业行为主体将乡村产业系统外部的物质、信息与能量引入系统,通过不同的组织方式,将引入的各类要素与系统内部的要素进行重新整合和配置,以形成新的产业结构,产生新能量并向外输出的过程。这个过程中,由于技术进步和市场开放,农业与工业、服务业以及高新技术产业通过技术、业务或产品、市场的相互渗透影响,从纵向与横向两个维度拓展农业发展空间,实现农业产业创新,形成负熵流,促使乡村从原来无序的近平衡态走向有序的耗散结构状态,实现乡村产业系统的功能转换与升级(如图1所示)。

图1 乡村产业系统的演进

2.要素状况与组织能力:乡村产业融合的条件

根据产业系统演化的一般规律,乡村产业系统升级需要两个基础性条件:一是产业系统的要素状况,二是产业行为主体的组织能力。乡村发展的差异,很大程度上是要素状况与组织能力的差异所致。以要素状况和组织能力为维度,乡村产业发展的差异性有四种情况(如图2所示):第一种是要素状况好但组织能力差的乡村,由于没有要素组织能力,无法实现资源的价值转化,出现所谓的“富饶的贫困”;第二种是要素状况和组织能力都差的乡村,由于要素动员条件差,发展困难,导致人才外流,使乡村经济走入“贫困陷阱”;第三种是自身要素禀赋差但有组织能力的村庄,通过发挥“能人”作用,最大限度地动员乡村内外部资源改变乡村初始的要素禀赋条件,并组织这些资源要素创造价值,给乡村发展带来生机;第四种是要素状况和组织能力都较好的乡村,这种乡村就很容易走上产业发展的快车道,实现乡村经济社会的繁荣。由此可见,乡村振兴中实现产业系统转型升级,需要改善乡村要素状况和提升要素组织能力。在开放的市场经济条件下,乡村产业系统的发展不必完全受制于自身条件,可以通过市场整合系统外部资源。因此,要素组织能力对乡村发展意义重大。同样,促进乡村产业升级的主导力量,也不再局限于乡村内部,这是由市场开放性特征决定的。

图2 乡村产业发展差异的二维分析框架

3.网状产业链交叉整合:乡村产业融合的路径

那么,实现乡村产业融合发展的路径是什么呢?1994年日本JA综合研究所学者今村奈良臣首次提出了农业六次产业化的概念,认为农业的六次产业是指农村产业系统中各子产业之乘积,即1*2*3=6。这意味着只有依靠农业为基础的各产业间的合作、联合与整合,才能取得农村地区经济效益的提高。贺青梅:《中国乡村振兴的实现路径:来自日本地域振兴的启示》,《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这为乡村产业融合提供了理论基础,值得注意的是,乡村产业融合运行的空间是“乡村”,不是局限在传统乡村的单一农业范围内,因此需要在“乡村”空间里以农业产业为基础衍生新业态。根据产业链演化从点到线,由线到面,再由面到网的规律,由产业链节点通过蘖生形成新的产业链,就有可能形成不同产业链之间的交叉融合。比如,种植业中的田园,可以形成旅游业的观光景点,由此实现农业与旅游业的交叉。产业链节点中蘖生现象越丰富,产业间融合程度就越高,最终形成“产业链网经济”,即在一定区域空间中,借助于一定的联系界面与规则,增加不同产业间的交易机会,提高交易频率,促进产业集聚与知识共享,推动产业增值。

综上所述,遵循产业链演进规律,催生产业链网经济,能够实现乡村产业的深度融合。要素是乡村发展的关键,要素动员的主导力量和资源要素的组织形式,直接关系到乡村产业融合的效果。因此,通过主导力量介入改善乡村要素状况,并采用有效的组织方式进行要素整合配置,衍生乡村新业态,打破产业边界,增加交易频率,推动乡村产业系统的升级,是乡村产业融合的内在逻辑(如图3所示)。

图3 乡村产业融合发展的内在逻辑

根據上述逻辑,乡村产业融合发展能否取得成效,取决于乡村要素状况和要素组织能力。在市场经济下,由于市场对要素配置起着基础性的作用,乡村产业融合发展所需要素是否具有可得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乡村要素动员与组织的主导力量,而采用何种要素组织形式,直接关系到乡村产业融合侧重点的差异。因此本文以主导力量、组织形式及融合效果来比较案例村庄产业融合的差异性。

四、乡村产业融合模式的跨案例分析 

1.产业融合的主导力量比较

依据前述的产业系统演化理论,乡村产业系统升级,需要有产业行为主体作为主导力量进行要素动员,并先行打破系统各子产业之间的边界,通过要素组织推动产业融合,实现价值创造。那么,作为主导力量的产业行为主体从何而来?市场经济条件下,生产要素的可流动性和可交易性程度提高,丰富了乡村产业要素的获取渠道,同时,作为市场主体的乡村产业要素动员与组织的主导力量也具有多元化特征。对于乡村产业系统来说,产业要素的主导力量有三种:

一是下乡民营资本。即依赖于乡村外部具有技术和资金优势的工商企业,开发农业多种功能,延长农业产业链。王兴国:《推进农村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的思路与政策研究》,《东岳论丛》2016年第2期。在这种情况下,乡村产业融合发展是由工商资本主导推进的。民营企业把在城市积累的人力、物力、财力、科技等资源投入到乡村产业中,解决乡村发展中面临的资金、技术、人才短缺等问题,促进农业产业化发展和经营模式创新。吕岩威、刘洋:《农村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实践模式、优劣比较与政策建议》,《农村经济》2017年第12期。一般而言,工商资本或通过提供机械装备、专业人才、科学技术和先进管理经验等,改造传统农业形态,提高农业全要素生产率;或是进入绿色农业、休闲农业领域,扩宽农业的功能和空间,创造出新的经济增长点。前者需要乡村具有规模较大的农业种植基础,后者则对乡村的区位和环境要素有更高的要求。这是因为绿色农业以及休闲农业的发展是为了满足城市中产阶级的需求,贺雪峰:《谁的乡村建设——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前提》,《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12期。由此带来的丰厚利润回报,则是工商资本进入乡村的动机。三瓜公社临近合肥、南京,具有较好的城市消费群,H集团利用其财力优势对村庄进行改造,并利用科层制的管理模式成为推动该地乡村产业融合发展的主导力量。

二是乡村本土能人。经济精英、政治精英等乡村能人,拥有较高的话语权并处于乡村社会的领导地位。调研发现,乡村中那些具有丰富种养经验,或者掌握丰富信息资源,或者具有较强的营销能力或组织管理能力的乡村能人,由于拥有各种资源优势,他们的创业活动及商业理念,通过社会网络对其他农户产生极强的示范效应,吸引村民参与创业,推动乡村产业发展,使其能够在乡村经济发展中起到引领和带头作用,并成为乡村产业融合发展的主导力量。黄振华:《能人带动:集体经济有效实现形式的重要条件》,《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案例中的丁庄村葡萄产业,起源于掌握葡萄技术的村民F先生1990年开始的葡萄种植,F先生利用他的动员能力、榜样效应和互助机制不断推进丁庄的产业融合发展。

三是乡村正式组织。我国乡村自然村落与农村基层的村庄行政区域具有很高的重叠性。在乡村村庄行政区域内,村党支部和村委会是基层公共权力的正式组织,在国家法律规定范围内,实际享有处置本村包括土地在内的各种资源的权力。卢正涛:《村级民主发展次序的反思》,《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从权力来源看,村党支部书记主要是支部推选后由乡镇党委任命,依托于国家自上而下的科层组织体系建立的强有力的政策执行机制对乡村事务进行管理;朱天义、张立荣:《新时代农村集体经营何以延续?——政府主导下的连片特困地区乡村产业发展模式比较》,《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村委会主任则是通过全村选民的投票选举,由村民基于社会契约原则授予自治权力,也拥有相应的处理乡村事务的权力。对村域经济发展来说,国家正式制度安排赋予的乡村行政权力,在村庄治理中处于支配地位,一方面领导完成农村集体经济资源的使用决策,赵爱明、史仕新:《村民參与民主选举行为的影响因素探析》,《经济体制改革》2010年第2期。另一方面承接上级政府拨付的各种资源,领导村庄集体决定乡村产业的发展走向。当依靠市场的力量无法完成乡村产业融合时,乡村正式权力组织出于发展地方经济的内在需求,做出推动乡村产业系统演进的战略部署。小岗村的产业融合发展属于乡村正式权力组织主导推进模式,作为正式权力组织代表的村党支部S书记,带领村领导集体利用财政资金建设大包干纪念馆,规划建设农家乐一条街,以此推动休闲旅游业的发展。

根据我们的调查,三个案例村庄中乡村产业融合的主导力量是不同的,但都起到了改善乡村资源状况的作用,为乡村产业融合奠定了资源基础(如表2所示):(1)三瓜公社的主导力量是民营资本。主要由H集团负责产业融合项目的设计与建设,分别打造3个各具特色的村落,为产业融合制定发展规划,注入资金、技术、品牌、管理等要素,改善了一个空心村产业系统升级的要素制约。(2)丁庄葡萄特色小镇的主导力量是乡村能人。重视技术的F先生与多家科研单位建立合作,不断更新葡萄品种,改变传统种植模式,创新营销方式,比如,葡萄网上销售平台、城乡采摘直通车QQ群,利用自家的宅子和园子搭建采摘休闲示范区等。F先生的创业带动和示范,吸引了当地村民积极参与,并在他的指导下,提高了村民的创业能力,为当地农业与服务业和旅游业的双重融合奠定了坚实的基础。(3)小岗村的主导力量则是村集体组织。村党支部S书记带领村两委提出“三步走”战略,首先利用国家赋予村支书的正式权力与职责,积极向上级部门争取资源,先后为村里修建公路、大包干纪念馆等基础设施,为产业融合铺路;然后在村集体组织的努力下,通过招商引资成立集种养、加工、销售于一体的乡村企业;再以村两委干部作为村社网络联系纽带,连接村民之间的利益连带与情感连带,鼓励村民建立农家乐,发展庭院经济,将红色文化资源与生态观光农业相结合,大力发展旅游业。正是在村集体组织的带动下,本来只有传统农业的小岗村,不断拓展资源获取渠道,才使得产业融合能够不断走向纵深。

通过以上分析可知,不同主导力量借以改善乡村资源状况的路径存在显著差异,主要体现在它们获取资源的渠道不相同:(1)民营资本主导下的资源获取渠道,主要来自城市工商资本。随着经济发展,工商资本在城市产业投资报酬率下降,政府激励工商资本下乡参与乡村振兴,成为城市工商资本投资的新方向。(2)乡村能人主导下的资源获取渠道,主要来自乡村能人自身拥有的资源,及其对乡村资源的整合。乡村能人自身有较丰富资源累积,同时作为新乡贤,具有较高的乡村资源动员能力,帮助解决乡村发展的资源瓶颈问题。(3)村集体组织主导下的资源获取渠道,主要来自对政府公共资源的争取和外部资源的动员。现在的政府公共财政支援乡村建设大多采用项目制,乡村能否争取到项目支持,村集体组织的能力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与此同时,村集体组织作为村庄资源的代表,拥有比一般个人更强的外部资源动员能力。从现实来看,由于资源获取的渠道不相同,利益联结机制也不相同,从而影响到乡村产业融合的效果。

表2 案例村庄产业融合主导力量的比较

2.产业融合的组织形式比较

上述分析中,三个案例村庄产业融合发展的主导力量是不同的,这些不同的产业行为主体,同时也是市场主体,具有不同的利益诉求,这种利益诉求需要通过产业组织的利益分配机制设计来实现。因此,推动乡村产业融合的主导力量不同,选择的要素组织形式也各不相同。

(1)民营资本独资运营的组织形式。工商资本进入乡村投资首先关注的是投资回报。根据契约理论,当企业扩张存在资源缺口时,可以采用并购等方式获取资源,这种纵向一体化的组织方式,可以减少因资产专用性带来的机会主义行为。在现实中,土地资源是制约工商资本下乡的瓶颈,而且这又是具有高度资产专用性的要素,工商资本下乡所进行的投资也具有相对较高的资产专用性。在这种情况下,通过并购采用独自运营的组织形式,对工商资本来说是交易费用相对较低的组织方式选择,但需要面临较高的包括转移安置费用在内的交易成本。现在工商资本下乡采用的运营方式,基本上都是在支付转移安置费,完成农地流转和农户安置后,由工商资本通过“招、拍、挂”方式获得农村土地使用权,并单独从事项目开发与经营。这种方式中,工商资本与农户的关系,仅仅表现为简单的要素交易或者租赁关系,较少涉及利益分配和剩余索取权分割。蒋云贵:《乡村振兴中工商资本投资休闲农业路径与经营模式创新》,《中南林业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三瓜公社的运营属于工商资本独资运营的组织形式,H集团围绕“互联网+三农”的产业发展思维,将电商、乡旅和农业有机结合,利用互联网平台招来游客、卖走产品,创造流量经济。同时企业吸引年轻人围绕“三瓜公社”品牌进行电商创业,通过公司的内部运营进行统一管理,促成乡村产业化、集约化。

(2)“合作联社+合作社”的组织形式。乡村能人在乡村实施自主创业,除了有自身的经济利益目标外,乡土社会中的“乡贤”身份,赋予他一种社会带动的特别职责。所以,与村民保持紧密的利益联结,是乡村能人主导的产业融合组织形式的突出特征。在乡村能人的示范下,农户的参与程度高,但由于以家户为单位的散点式经营难以对接大市场,在能人带动下将分散的农户组织起来合作生产,就可以提高生产效率和组织效率,提高获利能力。丁庄村就是以“合作联社+合作社”的组织形式,实行“统一品种育苗、统一生产资料、统一技术服务、统一质量标准、统一品牌销售”的“五统一”管理模式,通过经营主体的联合生产,创造出规模经济的。合作联社组织“精品葡萄园”评比及葡萄节等活动,同时建立“手机、淘宝、微信、网站”四位一体电子销售平台,统一使用“丁庄葡萄”自主品牌和“春城有礼”区域品牌,带动葡萄产业不断提升。

(3)村集体主导的股份合作组织形式。中国农村公共资源归村集体所有,村干部是这些资源运营的主要决策者,但村干部的决策面临村民和上级政府的双重约束。不过,从村民视角看,追求的目标是家庭收益最大化;从政府的视角看,追求的目标是乡村繁荣,核心是农民增收。因此如何实现农民收入增长,是村民和上级地方政府对乡村干部的共同期望。村干部决策中,采用何种组织形式提高乡村要素的产出效率和农民收入,是其重要的决策导向。与合作联社相比,小岗村产业融合发展模式强调在村级组织的协调和监督下,村庄集体与企业合股开发乡村产业:首先,小岗村形成了以土地要素为核心的股份合作方式,全村流转入股的土地占可耕地面积的65.7%,此处数据由调研得知。后文中数据出处如无特别说明,也均出自笔者课题组调研所獲数据。不再一一注明。实现了单个经营主体土地经营规模扩大;其次,在土地入股整合的基础上,打造从育苗、机械化种植、烘干、仓储、加工到销售的全产业链融合;再次,通过股份合作组织形式加强集体化程度,促进农村生态资源价值显化和价值增值,提高乡村产业融合的效益。通过土地的规模化、专业化、多元化经营,提高了要素的产出,通过股份收益分配,让农民实现了收入增长,从而达到了产业融合发展的目标。

综上所述,三个案例村庄的产业系统演进中,产业融合发展的要素组织形式不同,对乡村要素整合能力发挥的侧重点也不一样,从而形成不同的产业融合模式(如表3所示):(1)三瓜公社采用民营资本独资运营的要素组织形式,以契约形式获取自身发展所需的资源,支付较高的劳动力转移安置费等交易费用,推进农村土地的规模化经营,但由于自主决策并享有剩余索取权的激励,加上民营企业所具有的品牌运营上的能力,使乡村产业融合得以迅速推进;(2)丁庄葡萄特色小镇采用“合作联社+合作社”的组织形式,乡镇党委政府与农民专业合作社联姻,使政府资源和权力得以介入,改变了乡村土地零碎化和集体经济弱化的状况,使政府、合作社、农户形成一种合力,推动乡村产业融合发展,这种模式由于政府力量的介入,在没有合谋或者精英俘获的情况下,交易成本相对较低;(3)小岗村采取村集体主导的股份合作形式,可以迅速实现乡村农户资源变资产,产品变商品,并减少要素主体之间的利益摩擦和谈判成本,实现多主体参与的乡村产业融合发展。

3.产业融合效果的比较

从共性来看,无论哪种乡村产业融合形式,最终的结果与乡村振兴战略目标都有某种程度的一致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1)改变乡村产业系统的单一结构。传统乡村经济发展主要依赖单一的种植业,与二三产业相比,盈利能力处于明显的弱势。靳晓婷、惠宁:《乡村振兴视角下的农村产业融合动因及效应研究》,《行政管理改革》2019年第7期。如果农业能与相关产业实现融合,形成新的价值链,就会实现更高的产品附加值,开发出更大的利润空间。郑风田、杨慧莲:《村庄异质性与差异化乡村振兴需求》,《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在实际案例中,三个村庄都通过农业为基础的产业融合,衍生出农产品加工业、休闲旅游业等新业态,取得了融合收益。例如仅2018年,三瓜公社就实现旅游收入10亿元,丁庄村依靠葡萄产业吸引近50万人次进入乡村旅游,小岗村的乡村旅游收入也达到1.6亿元。(2)促进农民增收。推进乡村产业融合可以通过影响财产性收入、工资性收入、转移性收入和家庭经营收入来增加农民收入。一方面,农村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引入各种生产要素投入到农村地区,提供就业机会,拓展农民获取工资性收入的渠道,同时,鼓励农户通过土地出租、土地入股等方式获取财产性收入,从土地中释放出来的劳动力可以外出务工获得工资性收入;另一方面,乡村产业融合为农户创业提供契机,农户通过拓展农业多种功能并且将其商业化,不仅可以获得政府财政补贴,还能获得经营性收益,进而增加收入。如今,安徽的小岗村农民人均纯收入达到1.5万元,江苏的丁庄葡萄小镇更是达到2.9万元,远远高于全国和省内平均水平。

表3 案例村庄产业融合组织形式的比较

从差异性来看,由于案例村庄乡村产业融合的主导力量及组织形式不同,其利益分配惠及主体的侧重点也有不同,因此对产业发展及其利益覆盖也存在差异(如表4所示):(1)三瓜公社以民营资本为主导,以独资经营方式推进的乡村产业融合速度最快、经济效益最高,但由于村民通过土地流转获得一次性收益补偿之后,只能以劳动力供给者的身份参与就业,而且这种就业机会具有不稳定性,导致产业融合收益的剩余索取权大部分由企业支配。(2)丁庄村以乡村能人为主导,以“合作联社+合作社”为组织形式,使产业融合收益主要惠及葡萄种植户。不过,单纯依赖合作社的累积,乡村产业融合的进度会相对漫长,而且,合作联社以政府介入形式获取公共资源,容易形成对公共财政的依赖性。(3)小岗村以村集体为主导,按照股权进行利益分配,一方面使村民从“分田”到“分股”与“分红”转换,扩大了农户增收渠道;另一方面,村庄集体土地入股获得土地保底租金和入股分红,以及政府扶持的资金通过入股或转化为基础设施出租,使村集体经济获得多元化收入,用于满足村庄公众事业的发展。但是,与丁庄村不同的是,这种模式没有上级政府的直接介入,需要村集体组织向上级政府争取资源,如果不能得到政府支持,乡村发展会面临资金要素瓶颈的制约。同时,在争取政府资源的过程中,如果村干部不能像小岗村S同志那样有责任心,容易产生“精英俘获”。

表4 案例村庄产业融合效果的比较

五、结论与启示 

本文采用跨案例研究方法,对乡村产业融合的主导力量、组织方式及其效果进行比较分析,得出如下主要结论:(1)从主导力量看,其来源既可以是乡村产业系统外部的工商资本,也可以依托诸如乡村能人等内生力量,或是国家正式制度赋权的村组织及村干部等。不同主导力量都致力于改善乡村资源结构,提升乡村产业系统的产出功能,但它们各自的资源获取渠道存在显著差异。(2)从组织形式看,不同产业行为主体担当主导力量的目标差异,导致推进产业融合的组织形式选择的差异。工商资本独资运营、乡村本土能人主导的“合作联社+合作社”、村干部主导的村集体与企业以股份合作等形式,对乡村产业融合发展都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3)从融合效果看,各种乡村产业融合模式都发挥着改变乡村产业系统单一结构,推动乡村产业系统转型升级,实现乡村经济社会的协调发展的重要作用,但由于主导力量和组织形式不同,产业融合的效果存在差异性:工商资本主导推进的产业融合速度最快、效益最高,但由于与农民的利益联结松散,导致只有部分农户受益的融合效果;乡村能人主导推进的产业融合速度相对漫长,但能惠及当地的葡萄种植户,促进村庄产业的内源式发展;村集体主导推进的产业融合普惠程度最高,但容易对财政支持形成依赖,不利于乡村产业融合的可持续发展。关于如何更好推进乡村产业融合发展,从中我们可得到如下启示:

1.培育多元主导力量,推进乡村产业顺利融合。(1)利用财政税收优惠等政策引导工商资本进入当地农业生产发展的关键环节和薄弱环节。工商资本进入农业应同当地农业产业发展规划紧密结合,政府应结合当地农业发展的实际情况,系统编制工商资本投资的规划指南。(2)发挥乡村本土能人的带头作用,鼓励农民企业家等乡村经济精英参与产业融合发展,在保证乡土能人对乡村发展起引领作用的前提下,为其提供政策方面的外部支持,促使村民与能人主导的各类经济组织建立起双向的信息传递和互相学习机制,共同推动乡村产业发展。(3)重视村干部在乡村治理中的主导地位,采用经济激励、政治晋升、荣誉授予等手段,激励村干部在乡村产业发展中能够有所作为,同时,完善管理监督机制,杜绝干部精英俘获现象。

2.完善利益联结机制,惠及更多农民脱贫致富。(1)坚持乡村产业融合必须惠及农民的原则。农民在多元主体的利益博弈中,由于经济地位低、谈判能力弱,易出现利益损失,因此,政府应坚持保护农民利益不受损,让农民成为产业融合发展的积极参与者和真正受益者。(2)积极探索产业融合发展的不同组织形式,努力引导不同利益主体之间形成风险共担、互惠合作和激励相容的关系,如案例中展示的“合作联社+合作社”、股份合作制等模式均具有借鉴价值。(3)在乡村产业融合过程中,政府要起到“建桥梁、搭平台”的作用,努力协调各方主体的利益,保证利益联结的公平性、稳定性和持久性,在乡村产业融合中实现多方共赢。

责任编辑:牛泽东

*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城乡要素共生视角的乡村产业融合发展机制与路径研究”(19BGL149) 

① 庄晋财、尹金承、庄子悦:《改革开放以来乡村创业的演变轨迹及未来展望》,《农业经济问题》2019年第7期。 

② 张立富、张锦梅:《控制和治理乡镇企业污染的对策》,《农业经济问题》2002年第6期。 

③ 庄晋财、王春燕:《复合系统视角的美丽乡村可持续发展研究——广西恭城瑤族自治县红岩村的案例》,《农业经济问题》2016年第6期。 

④ 孔祥利、夏金梅:《乡村振兴战略与农村三产融合发展的价值逻辑关联及协同路径选择》,《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姜翠红、李红、陈俊红:《北京沟域产业融合发展机制与路径研究》,《中国农学通报》2011年第3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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