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航,邢敏慧
(1.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农村研究院,湖北 武汉 430079;2.武汉大学 社会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随着工业化、现代化、城镇化的不断推进,城市作为经济社会的中心有着更为齐全的功能和更大规模的人口,但在城市快速发展的背后隐藏着一系列“城市病”,环境问题便是顽疾之一。在城市发展与环境保护之间,人类尝试着通过城市规划、产业结构、资源政策、生态环境保护等多种措施予以协调[1]。慢慢的人类将目光投向自己,开始重新审视自身对资源的开发利用方式,以及对待环境的理念和态度,城市居民的环境行为开始被置于尤为重要的地位。在中国,进城农民是生活在城市中规模庞大、不容忽视的群体,数据显示2018年进城农民工总量为13 506万人[2],进城农民环保行为如何关乎城市环境治理全局。
环境污染对社会形态、人类健康造成的危害是客观存在的,所带来的影响规模与结果具有不确定性[3],人们需要在对污染所造成的危害进行心理感受和主观认知的基础上,及时转化为环境行为及决策,这就是环境风险感知的过程。在城市生活中,进城农民群体可能通过多种渠道形成对自身所处环境的污染感知,促使他们做出环境行为的决策。因此,在对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进行研究时,不能忽视环境风险感知这一前置性条件。
伴随着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而带来的民工潮,学界在20世纪末开始对进城农民这一群体予以关注,进城农民的城市融入即是其中的研究重点。诸多学者得出了进城农民的城市融入程度不高的结论,认为在融入过程可能受到制度与非制度因素的双重阻碍[4],进城农民在城市社会处于一种被边缘化与隔离的状态[5]。情境因素对个体行为影响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城市融入程度可能是影响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的关键外部因素,本研究尝试检验城市融入程度对环境风险感知和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关系的调节作用。现阶段,学界对于该问题的研究虽有所关注但成果寥寥。本研究借助中国社会状况调查数据,利用多层回归分析方法,综合考察进城农民环境风险感知、社会融入对其环境行为意向的影响,并检验社会融入对环境风险感知-环境行为意向关系的调节效应。希望通过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的研究,为和谐城市、生态城市的打造贡献智慧。
环境风险感知的研究发轫于20世纪60年代,普通公众与科学界对“核能”风险和收益的认知分歧[6],逐渐成为邻避行为研究绕不开的因素[7],现如今已成为普遍环境行为研究的前沿问题。诸多学科均对环境风险感知展开了较为深入的研究,如王刚对环境风险的认知谱系进行了梳理,他认为已有的研究多是通过生态、经济、安全和心理四个认知维度进行的,其中前三类侧重于环境风险认知的客观性,后一种侧重于主观性[8]。王晓楠概括了心理测量范式、文化理论范式、风险社会放大框架、社会表征理论等四种理论框架[9]。
虽然尚未存在被广泛认可的定义,但对环境风险感知与环境行为存在正向影响关系基本达成一致。如:张郁认为公众对环境类邻避设施的健康和环境风险感知是影响其冲突参与意向的最主要因素[10]。朱慧劼的研究得出环境风险感知尤其是自然环境破坏风险感知对青年环境友好行为有积极的影响[11]。但邬兰娅等人得出了相反的结论,该团队对养猪户生态行为响应进行调查,发现养猪户环境风险感知与生态行为响应的相关性不大。[12]由此,本研究提出研究假设:
假设H1:环境风险感知正向影响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
原本与城市居民环保行为有所差异的进城农民,可能会产生环保行为趋同抑或加大差异,进而选择习得环境知识、做出好的环境行为,也可能产生较差的环保意识、所采取相对少的环保行为,其中社会融入状况是重要的影响因素。社会融入程度越高,进城农民的环保意识、知识、责任、能力等关键要素理应增强。一些学者的社会融入分类值得借鉴,如卢海阳从经济、社会、文化、心理和身份五个维度对农民的城市融入现状进行分析[13]。王佃利建立起经济、社会、制度、文化心理四个方面的新生代农民城市融入分析框架[14]。结合进城农民这一群体特征和时代特征,本研究将影响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的社会融入因素概括为经济融合、行为适应、心理认同3个维度,并提出如下研究假设:
假设H2:社会融入正向影响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
假设H2.1:经济融合正向影响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
假设H2.2:行为适应正向影响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
假设H2.3:心理认同正向影响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
环境风险感知能否达成环境行为意向有赖于目标群体所处的状态。尤其要考虑进城农民是城市生活之中较为独特的群体,受户籍制度和城乡二元差异的限制,大多数进城农民并未享受到与城市居民一致的公共服务和发展红利,即便是新生代进城农民定居城市的比重显著增长,呈现“从流动趋向移民”的整体变迁[15],但受到经济、社会、文化、心理等多个维度的制约,进城农民群体并未真正地融入到城市当中,其日常行为与城市居民仍然有较大的差异。是故,城市融入可能是影响具备环境风险感知的进城农民能否达成环境行为意向的重要原因,即城市融入可能是调节环境风险感知与环境行为意向关系的关键因素。换句话说,经济融合、行为适应、心理认同等社会融入因素除了可能直接影响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还有可能发挥着间接影响的作用。社会融入程度高的进城农民,可能由此产生与邻居、朋友更多的社会互动,提高环保行为的参与频率[16],也可能提升该群体城市环境关心程度从而改善其环境行为[17]。可见,社会融入会对环境风险感知-进城农民环境行为两者的关系起到一定的调节效应,这也正是本研究学术增量之一。由此,提出如下假设:
假设H3:社会融入正向调节环境风险感知与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
假设H3.1:经济融合正向调节环境风险感知与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
假设H3.2:行为适应正向调节环境风险感知与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
假设H3.3:心理认同正向调节环境风险感知与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
本研究所使用数据源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组织的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项目(Chinese Social Survey)。这是一项肇始于2005年的全国范围内大型连续性抽样调查。此项调查采用概率抽样的入户访问方式,调查区域覆盖全国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包括151个区/市/县的604个村/居委会,每次调查访问7000到10 000余个家庭,调查的内容包括劳动就业、家庭及社会生活、社会态度等多个方面(1)参见中国社会科学网的中国社会状况综合调查项目介绍。。本研究具体使用CSS2013数据,将样本限定为具有农业户口的、目前在城市工作或居住的18岁及以上人口。在删除必要变量的缺失数据后,最终获得样本2073个。
1.环境行为意向
根据CSS2013中反映环境行为意向的9个题项的探索性因子分析结果,将载荷过低的1、7、8、9等四项剔除。剔除后量表的Cronbach′s Alpha值为0.683,具有较好的内部一致性。答案设置“完全不符合、不太符合、说不清、比较符合、完全符合”,分别赋值1-5。为便于统计分析,本研究将2、3、4、6等反向问题进行反向赋值处理。最终,将2、3、4、5、6五个题项相加取均值后进行1-100标准化处理,构成环境行为意愿指数,分值越高,表明调查对象的环境行为意向越高,如表1所示。
表1 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的测量
2.环境风险感知
环境风险感知是本研究的关键自变量,通过询问调查对象对居住社区内噪音、空气污染、水质污染、日常生活卫生环境的严重性评价进行测量,“没有此现象、不太严重、不好说、比较严重、很严重”分别赋值“1~5”。将四个题项相加取均值,构成环境风险感知变量,分值越高,表明调查对象感知到的环境污染程度越高。这四个题项的Cronbach′s Alpha值为0.737,具有较好的内部一致性。
3.城市融入
目前尚未形成社会融入维度测量统一的标准。借鉴国内外社会融入维度的多种观点,结合进城农民的独特特征和问卷内容,选取月收入、签订劳动合同、职业阶层、社会保险、户籍、求助对象、政治参与、生活满意度、幸福感知度、公平感知度、信任感知度、本地人接纳度等变量,具体情况如表2所示。
将上述变量进行相关矩阵分析和项目分析,剔除“户籍”和“本地人与外地人冲突认知”指标。将保留的10项指标进行探索性因素分析(EFA),采用最大方差对因子负荷进行直交旋转。运行结果如表3所示。
分析结果显示:第一,KMO系数为0.632,Bartlett球形检验的X2为2518.195(自由度为45),显著性概率值P趋近0,表明适合进行因子分析。第二,3个公共因子累计解释的方差率为50.112%,超过50%的要求。因而,可以认为抽取3个公共因子是合理的。其中,“月收入” “签订劳动合同”“职业阶层”和“社会保险”四项指标对F1因子的负荷值最高,这些指标侧面反映了进城农民社会融入的经济基础状况,故命名为“经济融合”;F2因子由“求助对象”和“政治参与”来代表,这些指标直接反映了进城农民在流入城市的互动和参与情况,故命名为“行为适应”;F3因子对应着“生活满意度”“幸福感知度”“公平感知度”和“信任感知度”,这四项指标反映了进城农民对流入城市的主观感受,故命名为“心理认同”。
表2 社会融入变量选取与描述性统计结果
表3 进城农民社会融入的因子分析结果
4.控制变量
除以上关键变量外,本研究还将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政治面貌等人口学特征变量和户籍、进城时长、信息获取、政府环保工作评价等结构特征变量作为控制变量纳入进模型,具体如表4所示。
鉴于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为连续变量,本研究选取多元线性回归方法分析进城农民环境风险感知、社会融入因素对环境行为意向的影响。为进一步检验社会融入因素在进城农民环境风险感知与环境行为意向间的调节效应,本研究使用层次分析回归进行检验[18],回归模型如表4所示。
表4 控制变量的测量与统计描述
Y1=α0+αX+1
(1)
(2)
(3)
上式中,Y为因变量环境行为意向;χ为自变量环境风险感知;Ml代表调节变量社会融入;交互项XMi代表变量Mi对X-Y之间关系的调节效应;E为随机误差项。模型(1)~(3)为依次用于检验环境风险感知、社会融入对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的影响,以及社会融入在其中的调节效应。
运用层次分析回归模型进行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的影响分析,结果如表5所示。其中,模型1为环境风险感知对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的主效应分析;模型2将社会融入三个维度纳入模型1进行分析;模型3将经济融合、行为适应和心理认同与风险感知的三个交互项分别纳入模型2检验调节效应。总体来看,三个回归模型的R2均大于0.140,说明各模型具有较好的整体拟合效果;其次,各自变量转换前和转换后的容差值均大于0.1,表明各自变量之间没有明显的共线性。
表5 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影响因素模型估计结果(OLS)
1.进城农民环境风险感知对其环境行为意向的影响
环境风险感知对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影响的回归结果显示,环境风险感知在5%的统计水平上显著正向影响进城农民的环境行为意向。可见,进城农民对居住社区内噪音、空气污染、水质污染、日常生活卫生环境污染的感知程度越高,其越倾向于采取环境保护行为,即环境行为意向越强烈。该结论验证了环境污染驱动假说[19],也与已有实证研究结果相同[20-21]。由此,假设1得到验证。
2.社会融入对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的影响
进城农民社会融入对其环境行为意向影响的回归结果显示,进城农民经济融入对其环境行为意向的影响未通过显著性检验,假设H2.1未得到验证;行为融合和心理认同对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的影响均通过1%的显著性检验,且系数为正,表明进城农民的行为融合和心理认同显著正向影响其环境行为意向。假设H2.2和假设H2.3得到验证。行为融合和心理认同的正向影响不难理解。经济融入影响不显著这可能是因为进城农民即便有了同城市居民相一致的物质条件,但由于内心深处缺乏城市对认同,并不一定会产生较强的环境行为意向。有可能是因为当进城农民在经济地位与城市居民相一致后,优先考虑同经济地位相匹配的社会资源占有,势必造成更多的能源消耗而非其他[22]。
3.社会融入对环境风险感知-环境行为意向的调节效应
如模型3所示,环境风险感知与经济融合、行为适应的交互项均未通过显著性检验,假设H3.1和假设H3.2未得到验证;环境风险感知与心理认同的交互项在1%的显著性水平上显著负向影响进城农民的环境行为意向,这表明社会融入因素中的心理认同对环境风险感知与环境行为意向间的关系具有一定调节效应,且为一种抑制性作用。这就说明,心理融入相对较高的进城农民,其风险感知对行为意向的促进效应较弱,而融入相对较低的进城农民,其风险感知对行为意向的促进作用更强。换句话说,相比心理融入高的进城农民,低融入进城农民的环境行为意向更易受到环境风险感知的驱动。可以通过环境正义理论进行理解,由于理性选择、社会政治等因素,幸福、公平、信任感知度等心理融入较弱的城市边缘群体暴露在污染空气中的比率明显高于其他社会群体[23],由此环境风险感知对该群体的驱动作用更为显著。
4.控制变量对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的影响
在控制变量中,性别、受教育程度、户籍、信息获取、政府环保评价均对进城农民的环境行为意向具有一定显著影响。具体来看,进城农民的年龄负向影响其环境行为意向;党员比非党员的进城农民,其环境行为意向更强烈;农转非户口的进城农民有着更高的环境行为意向;使用互联网和对政府环保工作评价越高的进城农民,其环境行为意向的可能性更大。
本研究利用CSS2013微观数据,通过层次回归分析模型实证检验了环境风险感知、社会融入对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的主效应及社会融入对风险感知-行为意向关系的调节效应。研究结论得出:
第一,环境风险感知是影响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的重要预测因素。进城农民感知到的环境污染程度越严重,其越可能采取环境行为。
第二,社会融入的行为适应和心理认同维度显著影响正向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经济融入的影响不明显。进城农民对流入城市的互动参与和情感归属程度越高,其采取环境行为的可能性越大。
第三,社会融入的心理认同维度对环境风险感知-环境行为意向关系具有负向调节效应。相对高心理融入而言,低融入进城农民的环境行为意向更易受到环境风险感知的正向影响。
首先,环境风险感知的预测作用。环境风险感知正向影响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验证了王丹丹关于环境风险感知对公众环境友好行为产生显著促进作用的研究结果[24]。不难理解进城农民越能感受到环境风险带来的直接或间接威胁,越有可能产生规避意向。本研究的一大贡献在于,首次将环境风险感知纳入到对进城农民这一群体的环境行为意向研究之中,为该群体的环境行为研究提供了较好的理论视角。反观当下对进城农民的环境政策、环境知识的宣传,既不受重视,效果亦不甚明显,因此,应当充分认识到环境风险感知的重要作用,并采取契合进城农民这一群体特质的宣传方式予以推动。
其次,社会融入的正向作用。社会融入对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具有正向作用,与何兴邦、聂伟的结论大体一致[25-26],但在具体维度上,与何兴邦证实了经济融入和社会文化融入有影响,以及聂伟的经济融入、社会融入、心理融入有影响结论所不同的是,本研究的结果得出行为适应和心理认同维度有显著影响但经济融入影响不显著。因此,也启发我们在城市环境治理中,要将问题进行通盘考虑,注重社区、单位、社会组织的互动以及公共服务均等化等一系列举措,通过行之有效的方法促进进城农民真正融入到城市之中。
再次,社会融入的调节效应。本研究验证了社会融入对环境风险感知-进城农民环境行为意向的调节效应,发现社会融入低的进城农民群体,更容易受到环境风险驱动的影响。大部分学者认同社会融入维度之间存在递进关系,如杨菊华认为心理融入作为较高层次的社会融入标志,反映了进城农民参与城市生活的深度[27]。社会融入尤其是心理融入程度低的进城农民群体,则更可能暴露在较为严重的环境污染之中,环境污染的主观感受程度更深,更容易受到风险驱动作用进而产生环境行为意向。这是本研究又一创新之处。同时启示政府应清楚认识环境风险并非公平地分布于不同群体之中,低融入进城农民很可能承担着更多环境风险的事实。在此基础上,采取有针对性的措施保障进城农民的环境权益,激发群体内在责任感和环境素养,由此变污染驱动为责任素养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