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林云
厌倦了迟缓的创造力,你才发现
自己会爱上一些重复的事物
比如:树下满地梅花。零点的风声。以及
那介于旧日与理想之间的
挺拔的白。仿佛是,十八只鸽子扑闪来回
空气也变得清高。游人们频频举起相机
城市通过巧妙取景,成功掩饰冻伤的手指
友人却说:整个交通系统,臃肿得像只肥猫
脾气粗暴者是跳蚤,自行车的唱腔反而催其午睡
或许我们就是这样自相矛盾
既骇于空虚的拥挤和轻微的疼痛
又钟情于所有广大的丰满
你轻启唇齿,似乎想要披露一个久远的秘密
这光滑耀眼的公园,松果早已陷落,却依旧足以承托
某些词语的厚度。还是继续沉默吧
像个老练的水手,从海里拾起一根盐柱
去手握一簇新雪。轻轻地
轻轻地,把这思维正在成形的絮状物含进嘴里
层层水花泛起,这灵魂片羽的鸽群
长江,开始从时代的细处打量我
渡轮之上,我局限于甲板
身后,江水继续袒露雪白的果肉
一如揭示我血液里的远古
众人一齐抬头,黄昏便泥沙般陷落
采砂船仍旧模拟着飞鸟的弧度
它们信奉长江与天空同样适于滑行
镜中千百次练习,泥沙入腹
江水就更深一尺,赫然证明着
它们发掘者和艺术家的双重身份
经过长江大桥时,有人操持不同口音
谈论同一段历史如家珍细数
而我与大桥垂直,与整条长江垂直
水汽升腾,钢铁锁架在体内发烫
从桥水之间铺展,地质学、建筑学
和更多水利史,精致堆积如佚名诗篇
拙劣的照相术。我始终无法通过镜头
捕捉那些石头在水下的缄默或低吟
千古悠悠。无数泅渡者
反复试练过这里的暗流与咬合力
我们骇于呼喊,月光却突然变得躁动
惊起江心蛰伏的湿气
最后码头拾起我,如同
江水抛出一块松动的卵石
两侧游移的伞,被雨水打磨像七点钟
而晚风借助阔长的跑道
正一点点吹散我平庸的欲望,并试图
没收这肉身所有轻浮的辎重
置身于珞珈广场中间,生活
有小径交叉拼接时间的错觉
可能是一场暮秋的行云积雨
人们远去时,你在草间盘旋
思绪投出泥土气味的回旋镖
风声在虚构故事,情节忧伤
“凡所钟爱者,也将是你必须
警惕的。”源于一种断裂的深
刻,幻想着自己终将瘦下来
宛如近视眼镜里鸽子的弧线
午饭后游荡,你习惯于隐身
树群如人群:莫奈深谙此道
你我都曾学习美术,操练过
饥饿的技法。弱冠之年浑然
欲望恰如赤色的野马,耽溺
于青春镜头的虚无。路人们
介入于此,摩擦上你四年中
滞困的身份。我们祈祷离开
一如怕与爱深处沉船的错误
尚未降临的初雪,栖身树丛
描摹金色的白。使你恍惚于
一生之中冰糖雪梨般的雾气
故乡记忆涌现在衰草的笔尖
潜行者秘密告诉你:“那不过
是一个适合下雪的写生年纪。”
将是在冬日,母亲像疼爱你
一样疼爱着万物。就在刚才
视频通话,她已迟缓地向你
披露了受伤生活的温暖手臂
一年中总有几个多雨的月份
日子潮湿时,海马体也肿胀发烫
你惯于左手撑伞,另五座
休眠火山正在口袋底层模拟城市供暖
在你身上,痛苦时常只倾斜于梦中
漫无目的者。独行是石化之鱼
恰如在水中捧出一群锋利的呼喊
多触角的汽笛声,车流不息于经典的
红绿灯。迷失进失明的烘焙店
一块甜甜圈——地图的盲点
你无法在陆上跌撞太久。幻象
疏松的空气具有坍塌之险,阻塞
时间河道传染交通信号。被冒犯的
一个在水中浸泡已久的女孩
所有过去都显得苍老,如断代的童年
你只是故乡结果的一个地理名词
披着雨前满身天马行空的蓝
她迅速从你的腮口游往雾气深处
“休说鲈鱼堪脍”,你无法
在西风中获得一尾曲线的硬度
没有什么是值得悔恨的。在故乡
渡口。你们也曾彼此剥落耀眼的鳞
她说:“夜深人静时,整座城市
就成了一只熟透的橘子
供我们梦中新鲜的亲吻与分食。”
那时满地都是碎影,甚至一九九六年的
江面也褪去新世纪的霓虹外壳
无数个你,垂钓起来自上游的声音
——离开博物馆,或遇见她
你知晓所有祭祀
如同河流上游午夜泅渡的石头
仍在打磨一场古老的占卜
唯有借助光之偏锋
我们才能走进每一柄利器的身世
脉络延展:凭借火的自我追问
来完成肉体沉重的移挪
你缄默的唇齿
凹陷于上下交界处
孤独的气息却爬满我残缺的囚禁
少女。她望着泥土覆盖的纹身
几千年都在遴选独一无二的自画像
而那些无处逃遁的变形
却总给我酿成更剧烈的撕咬
游人都惯于打量,惊叹于
某位远祖密致的骨骼。想象着
细石滚落,在舌面边缘逐一裂开
铺展成无数的时间受力点
继续吮吸,窥视这黑暗美学
经过最后的狩猎
我仍被紧锁在玻璃形状的空气里
佯卧成几个词语象形的断口
入夏,整座花坛富庶起来。
命中注定无法拥抱所有幸福的
季节,露水,与草木的一生。
孤独从清晨辗转到黄昏。
一行句子在它,在沉默,
在世界之壳中。
生命如此负重,灵魂的庙宇。
在我的边缘收获它的遗址,
浅白,晶亮,有耐性。
写自己的名字以此间和泪水。
我敬畏一只蜗牛
比我更懂慢生活,更懂得
如何去冷静描述痛苦的愤怒。
它的身体就是舒緩博爱的手。
假若习得平视,我因短暂
而速朽,或将也在场于永恒。
责任编辑 吴佳燕